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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黑暗的地獄

    天亮了。

    桌上擺滿了很多點心,每種都很好吃。

    吃,不但是種享受,也是種藝術。

    衞夫人很懂得這種享受,也很懂得這種藝術。

    她吃得很慢,也吃得很美。

    無論她在吃什麼的時候,都會令人覺得她吃的東西非常美味。

    何況這些點心本來就全都是美味。

    吃來是美味,嗅起來也一定很香。

    郭大路已忍不住開始在悄悄地咽口水。酒意一消,肚子就好像餓得特別快。

    餓着肚子看別人大吃大喝,這種滋味有時簡直比什麼刑罰都難受。

    郭大路忽然大聲道:“主人獨個兒大吃大喝,卻讓客人餓着肚子在旁邊看着,這好像不是待客之道。”

    衞夫人點點頭,道:“這的確不是待客之道,但你們是我的客人麼?”

    郭大路想了想,嘆息着苦笑道:“不是。”

    衞夫人道:“你們想不想做我的客人呢?”

    郭大路道:“不想。”

    衞夫人道:“為什麼?為了林太平?”

    郭大路也長長嘆了口氣,道:“誰叫他是我們的朋友呢!”

    衞夫人笑了笑,道:“你們雖然很夠朋友,卻也夠笨的。”

    郭大路道:“哦?”

    衞夫人道:“直到現在,你們還沒有問我為什麼要找林太平。”

    郭大路道:“我們根本不必問。”

    衞夫人道:“為什麼不必問?你們怎知道我找他是好意還是惡意?也許我找他只不過是為了要送點東西給他呢?”

    郭大路道:“我只知道一件事,他若不想見你,我們就不能讓你找到他;無論你是好意還是惡意,都是一樣的。”

    衞夫人道:“你怎麼知道他不願見我?”

    郭大路道:“因為你找他找得太急,很像不懷好意的樣子,否則,你就該讓我們回去告訴他,再叫他來找你。”

    衞夫人笑道:“看來你們還不太笨,只不過有──點笨而已。”

    郭大路道:“哦?”

    衞夫人道:“你們就算怕我在暗中追蹤,不回去也就是了,還是可以到別的地方去的,又何必自己把自己捆在這裏呢?”

    郭大路想了想,看看燕七,道:“她説的話好像有點道理,我們為什麼還不走呢?”

    衞夫人道:“因為我現在已不讓你們走了。”

    郭大路道:“你自己説過我們隨時都可以走的。”

    衞夫人道:“我現在已改變了主意。”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知道,女人總是隨時都會改變主意的。”

    郭大路嘆道:“你若不是女人就好了。”

    衞夫人道:“有什麼好?”

    郭大路盯着她面前的燒賣和蒸餃,道:“你若是男人,我至少可以厚着臉皮搶你的東西吃。”

    衞夫人微笑道:“你為什麼不把我當做男人來試試看?”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眨了眨眼。

    衞夫人又道:“你們兩個人不妨一起過來搶。”

    燕七笑了笑道:“我的臉皮沒有他厚,還是讓他一個人動手吧。”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一個人餓得要命的時候,臉皮想不厚些也不行了。”

    他身子突然掠起,向那張擺滿了點心的桌子撲了過去。十指箕張,彎曲如鷹爪,用的居然是鷹爪功中一招極厲害的“飛鷹捕兔”。

    用“飛鷹捕兔”這種招式來搶蒸餃,未免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一個人若是餓極了,再可笑的事也一樣能做得出來的。

    衞夫人笑道:“你的鷹爪功倒不錯。”

    她嘴裏輕描淡寫的説着話,手裏的筷子忽然輕輕往前面一點。

    她用的是一雙翡翠鑲的筷子,這種筷子往往碰一碰就會斷。

    筷子在郭大路右手中指上輕輕一點。

    筷子沒有斷。

    郭大路的人卻像是斷了,突然從半空中落了下來,眼看就要跌在擺滿了點心的桌子上。

    衞夫人手裏的筷子忽然夾住了他的腰帶,他整個人的重量都已落在這雙一碰就斷的筷子上。

    筷子還是沒有斷。

    衞夫人的手懸在空中,用筷子夾着他,就像是夾着個蝦米似的。

    燕七看呆了。

    衞夫人微笑道:“這麼大一個餃子,夠你吃了。”

    話未説完,郭大路的人已向燕七飛了過去。

    燕七想去接,沒有接住,兩個人一撞,全都跌在地上。

    過了很久,郭大路還沒有爬起來,只是眼睜睜的看着衞夫人。

    他好像也看得呆了。

    燕七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她用的這一招叫什麼功夫?”

    郭大路搖搖頭。

    燕七道:“你既然會鷹爪功,就應該知道其中有一招叫老鷹抓雞。”

    郭大路點點頭。

    燕七笑道:“她這一招就是從‘老鷹抓雞’中變化來的,叫做‘筷子夾雞’。”

    郭大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究竟是雞,還是餃子呢?”

    燕七道:“是雞肉餡子餃子。”

    郭大路也笑了,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倒還真不少。”

    他身子突然又箭一般竄了過去。

    這一次,他沒有向桌子上面伸手,卻竄入了桌子底下。

    衞夫人正微笑着在聽他們説話,好像正聽得很有趣的樣子。

    她既沒有想到郭大路説着説着,會忽然又竄了過來,更沒有想到這人會往桌子底下竄。

    桌子底下又沒有點心,這人到下面去幹什麼呢?想撿骨頭麼?

    餃子又沒有骨頭呀。

    衞夫人也不禁覺得有點奇怪,就在這時,桌上的點心突然憑空跳了起來。

    郭大路的手在桌子底下一拍,桌上的點心就跳起了七八尺高。

    燕七的手一揮,本來捆在他腿上的繩子突然又長虹般飛出,長蛇一般一卷,就有七八樣點心被他捲了去。

    郭大路也已從桌子底下竄出。

    燕七一鬆手,點心掉下來三四個,郭大路伸手接着了兩三個,同時張大了嘴,一個軟軟的糯米燒賣正好不偏不倚掉在他嘴裏。

    這幾下雖然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武功,但卻配合得又緊湊,又巧妙,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衞夫人居然也嘆息了一聲,説道:“看丁你們這兩手功夫,我就算讓你們吃點東西,也算值得了。”

    郭大路三口兩口就將燒賣吞了下去,笑道:“這人倒總算還有點良心。”

    他開始吃第二個燒賣的時候,燕七也已吞下了個包子。

    能吃得這包子可真不容易,所以嚼在嘴裏的滋味也像是特別好些。

    燕七笑道:“這包子真好吃,卻不知是用什麼做餡的?”

    衞夫人微笑道:“包子和燒賣都有兩種餡。”

    郭大路道:“哪兩種?”

    衞夫人道:“一種是蝦仁鮮肉的。”

    郭大路道:“還有種什麼肉?”

    衞夫人道:“老鼠肉,毒老鼠。

    老鼠本來是可以吃的,但毒老鼠吃下去,卻能要人的命。

    郭大路吃下去的燒賣,好像已停在嗓子眼上,再也咽不下去。

    他本來還想問問,他吃的燒賣是哪種餡,但現在卻已用不着問了。

    他忽然覺得四肢發軟,腦袋發暈。

    再看燕七一張臉竟已變成死灰色,而且漸漸發黑。

    衞夫人還在微笑。

    郭大路正想過去,忽然覺得她像是已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張臉漸漸變得模糊不清,漸漸連看都看不見了。

    他只覺得燕七已衝過來,抱住了他,在他耳旁道:“臨死之前,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郭大路道:“什……什麼秘密?”

    燕七道:“我……”

    他還沒有説自己的秘密,就已倒下。

    就算他説出,郭大路也聽不見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這句話並不太對。

    有的人並不太在乎財寶,絕不會為了錢拼命,卻往往會為了好吃而死。

    你是不是覺得這種死法很冤枉?

    等你餓得發暈時,説不定也會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他們為什麼會捱餓呢?

    朋友,當然是為了朋友。

    “為朋友而死的人,是絕不會下地獄的。”

    但朋友若都在地獄裏,他們也許寧可下地獄,也不願上天堂。

    自古艱難唯一死。

    死,的確可以算是最可怕的事了。

    那意思就是你已完了,已完全消減了,從此不再有希望,你的肉體很快就會腐爛,你的姓名也很快就會被人淡忘。

    世上還有什麼比死更可怕的呢?

    死了若還得下地獄,那當然更可怕。

    但地獄究竟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

    那地方想必很黑暗,非常黑暗…

    ******

    黑暗。

    黑暗得讓你非但看不見別人,也看不見自己。

    郭大路連自己都看不見。

    他只感覺到自己的眼睛睜開了。

    但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究竟是不是存在?他卻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的本身就是種恐懼──也許就是人類最大的恐懼。

    人們恐懼死亡,豈非也正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郭大路也不能不恐懼,幾乎已恐懼得連動都不能夠動。

    恐懼本就是人類永遠無法克服的感覺。

    過了很久,郭大路才聽到自己身旁彷彿有個人在呼吸。

    但那究竟是不是人的呼吸聲,他還是不知道。

    在如此黑暗中,任何人都已無法再對自己有信心。

    幸好他還能相信一件事:燕七活着時既然跟他在一起,就算死了也一定還是會跟他一起。

    有些朋友,好像永遠都分不開的,無論死活都分不開。

    所以郭大路壯起膽子,道:“燕七……是不是你?”

    又過半晌,黑暗中才響起一個很虛弱的聲響:“是小郭嗎?”

    郭大路總算鬆了口氣。

    只要有朋友跟他在一起無論死活都沒關係了。

    他身子開始往那邊移動,終於摸到了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

    郭大路道:“這是不是你的手?”

    手動了動,立刻將郭大路的手握緊。

    然後聽到燕七虛弱的聲音道:“這是什麼地方?”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道:“我們是不是還活着?”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不知道。”

    燕七也嘆了口氣,道:“看來你活着時是個糊塗人,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郭大路卻笑了,笑着道:“看來你活着時要臭我,死了也要臭我。”

    燕七沒有説話,卻將郭大路的手握得更緊。

    他平時本是個很堅強的人,但現在卻像是要倚賴着郭大路了。

    也許他本就在倚賴着郭大路了,只不過平時一直在盡力控制着自己──一個人只有到了真正恐懼的時候,才會將自己真正的情感流露出來。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你猜我現在最想知道什麼?”

    燕七道:“想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郭大路道:“不對。”

    燕七道:“想知道我們究竟是不是還活着?”

    郭大路道:“也不對。”

    燕七嘆道:“我現在沒有心情猜你的心事,你自己説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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