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秘密。
王動是人。
所以王動也有秘密。
像王動這種人居然也會有秘密,也是件很難令人相信的事。
他從沒有單獨行動過,甚至連下牀的時候都很少。
燕七本來也連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有秘密。
但第一個發現王動有秘密的人,就是燕七。
他是怎麼發現的呢?
他第一次發現這秘密,是因為他看到了樣很奇怪的東西。
他看見了一隻風箏。
風箏並不奇怪,但從這隻風箏上,卻引起了許許多多很奇怪、很驚人,甚至可以説是很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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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季節來説,現在應該已經是春天了,但隨便你左看右看,東看西看,還是看不到有一點春天的影子。
天氣還是很冷,風還是很大,地上的積雪還有七八寸厚。
這一天難得竟有太陽。
王動、燕七、郭大路、林太平都在院子裏曬太陽。
他們也像別的那些窮光蛋一樣,從不願意放棄曬太陽的機會。
在寒冷的冬天裏,曬太陽已可算是窮人們有限的幾種享受之一。
王動找了張最舒服的椅子,懶洋洋的半躺在屋檐下面。
林太平坐在旁邊的石階上,手捧着頭,眼睛發直,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
郭大路本來一直都很奇怪,他已知道林太平在想什麼。
可是燕七的秘密呢?
郭大路忍不住又將燕七悄悄拉到一旁,道:“你那秘密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自從回來之後,這已是他第七十八次問燕七這句話了。
燕七的回答還是跟以前一樣。
“等一等。”
郭大路道:“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
燕七道:“等到我想説的時候。”
郭大路着急道:“你難道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時候才肯説?”
燕七瞟了他一眼,眼神偏偏變得奇怪,過了很久才幽幽道:“你真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秘密是什麼?”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又何必問你?”
燕七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噗哧一笑,搖着頭道:“王老大説的真不錯,這人該糊塗的時候聰明,該聰明的時候,他卻比誰都糊塗。”
郭大路道:“我又不是你肚裏的蛔蟲,怎知道你的秘密是什麼?”
燕七忽又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你不知道反而好。”
郭大路道:“有哪點好?”
燕七道:“有哪點不好?我們現在這樣子是不是過得很開心麼?”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後,難道就會變得不開心了麼?”
燕七輕輕嘆息着道:“也許……也許我們就會變得天天要吵嘴,天天要嘔氣了。”
郭大路瞪着他,重重跺了跺腳,恨恨道:“我真弄不懂你,你明明是個很痛快的人,但有時卻簡直比女人還彆扭。”
燕七道:“彆扭的是你,不是我。”
郭大路道:“我有什麼彆扭?”
燕七道:“人家不願意做的事,你為什麼偏偏要人家做?”
郭大路道:“人家是誰?”
燕七道:“人家就是我。”
郭大路長長嘆了口氣,用手抱住頭,喃喃道:“明明是他,他卻偏要説是人家。這人連説話的腔調都變得越來越像女人了,你説這怎麼得了。”
燕七忽又嫣然一笑,故意改變了話題道:“你想活剝皮為什麼會忽然走了呢?”
郭大路本來不想回答這句話,但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道:“不是他自己想走,是那老太婆逼着他走的。”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那老太婆生怕我們追查她的身份來歷。”
燕七道:“這麼樣看來,她的身份一定很秘密,和活剝皮之間的關係也一定很特別。”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你為什麼不去打聽打聽,他們躲到哪裏去了呢?”
郭大路道:“我為什麼要打聽?”
燕七道:“去發掘他們的秘密呀。”
郭大路道:“我為什麼要去發掘別人的秘密?有些秘密你隨便用什麼法子都發掘不出的,但等到了時候,你不用發掘也會知道。”
燕七又笑了笑,道: “你既然明白這道理,為什麼還總是逼着我説呢?”
郭大路瞪着他,忽然嘆了口氣,道:“因為我關心的不是那老太婆,因為我只關心你。”
燕七慢慢地轉過頭,彷彿故意避開郭大路的目光。
她剛轉過頭,就看到了只風箏。
一隻大蜈蚣風箏,做得又精巧、又逼真,在藍天白雲間盤旋飛舞着,看來簡直就像是活的。
燕七拍手笑道:“你看,那是什麼?”
郭大路也看見了,也覺得很有趣,卻故意板着臉道:“那隻不過是個風箏而已,有什麼好稀奇的,你難道連風箏都沒見過麼?”
燕七道:“但在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放風箏?”
郭大路淡淡道:“只要人家高興,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放風箏的。”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現在還沒有到放風箏的時候,就算有人要放,也一定放不高,甚至根本放不起來。
但這隻風箏卻放得很高、很直,放風箏的人顯然是此中高手。
燕七道:“你會不會做風箏?”
郭大路道:“不會,我只會吃飯。”
燕七眨了眨眼,笑道:“王老大一定會……王老大,我們也做個風箏放放好不好?”
他衝到王動面前,忽然怔住。
王動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説什麼,只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隻風箏,目中的神色非常奇特,好像是從來沒看見過風箏似的。
看他臉上的神色,簡直就好像拿這風箏當做個真的蜈蚣。
會吃人的大蜈蚣。
燕七也怔住,因為他知道王動絕不是個容易被驚嚇的人。
就算真的看到七八十條活生生的蜈蚣在面前爬來爬去,王動臉上的顏色也絕不會改變的。
但現在他的臉看來卻像是張白紙。
突然問,他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就像是被針刺着似的。
燕七抬起頭,就發覺天上又多了四隻風箏。
一隻是蛇,一隻是蠍子,一隻是老鷹。
最大的一隻風箏卻是四四方方的,黃色的風箏上,用硃筆彎彎曲曲的畫着些誰也看不懂的符號,就像是鬼畫符。
王動突然站起來,踉踉蹌蹌的衝入屋裏去,看來就像是已支持不住,隨時都會暈倒的樣子。
郭大路也走過來了,臉上也帶着詫異之色,道:“王老大是怎麼回事?”
燕七嘆了口氣,道:“誰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一看見這些風箏,他整個人就好像忽然變了。”
郭大路更奇怪,道:“一看見風箏,他的樣子就變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皺皺眉道:“這些風箏難道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抬起頭,看着天上的風箏仔細研究了很久,還是連一點結果都沒有研究出來。
誰也沒法子向天空看出什麼結果來。
風箏就是風箏,並沒有什麼不同。
郭大路道:“我們不如進去問問王老大,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燕七搖搖頭,嘆道:“問了也是白問,他絕不可能説的。”
郭大路道:“但這些風箏……”
燕七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有沒有想到,問題並不在這些風箏上。”
郭大路道:“你認為問題出在哪裏?”
燕七道:“放風箏的人。”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不錯,王老大也許知道是誰在放風箏。”
燕七道:“那些人也許是王老大以前結下的冤家對頭。”
林太平一直在旁邊聽着,忽然道:“我去看,你們在這裏等我的消息。”
這句話還未説完,他的人已掠出牆外。
他平時一舉一動雖都是慢吞吞的,但真遇上事,他的動作比誰都快。
郭大路看了看燕七,道:“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裏等他的消息?”
燕七不等他這句話説完,也已追了出去。
為了朋友的事,他們是誰也不肯落在別人後面的。
風箏放得很高,很直。
燕七打量着方向,道:“看樣子這些風箏是從墳場裏放上去的。我小時候也常在墳場裏放風箏。”
郭大路點點頭,道:“我小時候也常在墳場裏放風箏。”
“富貴山莊”距離墳場並不太遠,他們很快就已趕到那裏。
墳場裏唯一的一個人就是林太平。
郭大路道:“你看見了什麼沒有?”
林太平道:“沒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看見。”
風箏是誰放上去的呢?
五個稻草人。
五個披麻戴孝的稻草人,一隻手還提着根哭喪棒。
風箏的線,就係在稻草人的另一隻手上。
稻草人當然不會放風箏。
稻草人也從不披麻戴孝的。
那些人為什麼要這樣故弄玄虛?
郭大路他們對望了一眼,已發覺這件事越來越不簡單了。
燕七道:“風箏剛放上去沒多久,他們的人也許還沒有走遠。”
郭大路道:“對,我們到四面去找找看。”
燕七道:“他們想必有五個人,我們最好也不要落單。”
他們圍着墳場繞了一圈,又看到山坡下的那間小木屋。
他們就是在這小木屋裏找到酸梅湯的。
“放風箏的那些人會不會躲在這小木屋裏?”
三個人心裏不約而同都在這麼想,郭大路已第一個衝了過去。
燕七失聲道:“小心。”
他的話剛出口,郭大路已踢開門闖了進去。
木屋還是那木屋,但木屋裏卻已完全變了樣子。
酸梅湯在這裏燒飯用的鍋灶現在已全不見了,本來很髒亂的一間小木屋,現在居然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連一點灰塵都沒有。
屋子正中,擺着張桌子。
桌子上擺着五雙筷子,五隻酒杯,還有五柄精光耀眼的小刀。
刀刃薄而鋒利,刀身彎曲,形狀很奇特。
除此之外,屋子裏就再也沒有別的。
郭大路剛拿起刀柄在看,燕七已趕了進來,跺腳道:“你做事怎麼還是這麼粗心大意,隨隨便便就闖了進來,屋子裏萬一有人呢?你難道就不怕別人暗算你?”
郭大路笑道:“我不怕。”
燕七道:“你不怕,我怕。”
這句話剛出口他自己的臉忽然紅了,紅得厲害。
幸好別人都沒有留意。
林太平本來也在研究着桌上的刀,此刻忽然道:“這刀是割肉用的。”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
林太平道:“我見過,塞外的胡人最喜歡用這種刀割肉。”
郭大路道:“他們難道是來自塞外的胡人?”
林太平沉吟着,道:“也有可能,只不過胡人只用刀,不用筷子。”
燕七日中忽然掠過一陣驚恐之意,道:“這裏只有刀,沒有肉,他們準備割什麼肉?”
郭大路笑道:“總不會是準備割王動的肉吧。”
他雖然在笑着,但笑得已很不自然。
燕七好像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吧,只留下王老大一個人在家裏,我實在有點不放心。”
郭大路變色道:“對,我們莫要中了別人調虎離山之計。”
一想到這裏,三個人同時衝了出去。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掠過墳場,燕七突又停下來,失聲道:“不對。”
郭大路道:“有什麼不對?”
燕七臉色發白,道:“那五個稻草人剛才好像就在這裏的。”
郭大路忽然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那五個稻草人剛才的確是在這裏的,但現在已不見了。
藍天白雲,真是難得的好天氣。
但天上的風箏也不見了。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到了門口,又怔住。
五個稻草人赫然在他們門口,還是披着麻,戴着孝,手裏還是提着哭喪棒,只不過胸口上卻多了張紙條子,上面還好像寫着字。
很小的字,很難看的清。
風一吹,紙條子就被吹得簌簌直響,又好像是用針線縫在稻草人的麻衣上的。
林太平第──個趕到,伸手就去扯。
紙條子居然縫得很牢,他用了點力,才總算將它扯了下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稻草人手裏提着的哭喪棒也突然彈起,向林太平的腹部打了過去。
幸好林太平經驗雖差,反應卻不慢,凌空一個翻身,已將哭喪棒避開。
誰知哭喪棒彈起來時,棒頭上還有一點烏光打了出來。
林太平只避開了哭喪棒,卻好像未避開哭喪棒的暗器。
他只覺右邊胯骨上一麻,好像被蚊子叮了口似的。
等他落到地上時,人竟已站不住了。
眨眼間一條右腿已變得完全麻木,他身子也倒了下去。
郭大路變色道:“毒針!”
他──共才説了兩個字,這兩個字説完,燕七已出手如風,將林太平右邊胯骨上,四面的穴道全都點住,另一隻手已自靴筒裏抽出柄匕首。
刀光一閃,林太平的衣裳已被割開,再一閃,已將林太平受傷的那塊肉挖了出來,鮮血隨着濺出。
黑色的血!
郭大路眼睛都看直了。
他實在想不到燕七應變竟如此快,出手更快。
“我已死過七次。”
直到現在,郭大路才相信燕七這句話不假。
只有死過七次的人,才能有這麼快的應變力,這麼豐富的經驗。
林太平已疼得冷汗都流了出來,但還是沒有忘記手裏的那紙條。
他咬緊牙根,喘息着道:“看這紙條上寫的是什麼?”
紙條上密密的寫了行蠅頭小字:“你若不是王動,就是個替死鬼!”
風在吹。
稻草人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好像在對他們示威。
郭大路的火氣忽然上來了,忽然一拳向那稻草人打了過去。
稻草人當然不會還手,也不會閃避。
郭大路一拳剛打上去,燕七已攔腰將他抱住,他這一拳雖然沒有打實,還是打着了。
他拳頭打在稻草人胸口上時,也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只覺拳頭上癢癢的,還有點發麻,中指的骨節上已多了個黑點。
燕七的刀尖在這黑點上一挑,流出來的血也已變成黑的。
毒血,還帶着種説不出的腥臭之氣。
但燕七卻不嫌臭,也不嫌髒,竟一口口的將毒血全都吮吸了出來。
郭大路連眼淚都幾乎忍不住要流了出來。
他忽然發現燕七對他已並不完全是友情,而是一種比友情更深,比友情更親密的感情。
但他也説不出這種感情是什麼。
直到燕七站起來,他還是沒有説話,連一個感激的字都沒有説。
他心裏的感激也不是任何字能説出來的。
燕七長長吐出口氣,輕輕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
郭大路苦笑道:“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
林太平一直在看着他們,忽然也長長嘆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呆子。”
他臉色已比剛才好看多了,但一條腿還是動也不動。
燕七並沒有替他吮出傷口裏的毒血,可是他一點也不埋怨,更沒有責怪之意,彷彿也覺得這是應該的。
難道他已看出了什麼?看出了一些只有郭大路看不出的秘密?
燕七的臉似又紅了,很快的轉過身,用刀尖挑開了稻草人身上的麻衣。
郭大路這才看到稻草上插滿了尖針,針頭在陽光下發着烏光,就連呆子也看得出每根針上的毒都足以要人的命。
剛才若不是燕七拉住他,他那一拳若是着着實實的打了上去,就算還能保住性命,這隻手也算報銷了。
林太平現在當然也已想到,紙條上的線連着哭喪棒的機簧,他一拉紙條,就將機簧發動。
這稻草人全身上下彷彿都埋伏着殺人的毒針。
郭大路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一個稻草人居然能將我們兩個大活人打倒,這種事我若非自己遇見,無論誰説我也不會相信。”
林太平道:“稻草人已經這麼厲害了,做這稻草人的人豈非更可怕?”
郭大路道:“若不是很可怕,王老大又怎會那麼吃驚?”
燕七面色已發白,道:“現在稻草人已來了,不知道他們自己來了沒有?”
林太平失聲道:“你們進去看看王老大,用不着管我,我的手還能動。”
郭大路什麼也沒有説,只是伸手將他架了起來。
燕七已衝了進去,高呼道:“王老大……王動!”
沒有回應,沒有聲音。
王動已不見了。
牀上的被褥凌亂,王動卻不在牀上,也不在屋子裏。
郭大路他們前前後後都找遍,還是找不到他的人。
他們都很瞭解王動。
能叫王動從牀上爬起來的事已不多,能叫他一個人出去的事更少。
“這裏莫非已發生過什麼事?王動莫非已……”
郭大路連想都不敢想。
林太平躺在王動的牀上,蒼白的臉又已急得發紅,大聲道:“我已告訴過你們,用不着管我,快去找王老大。”
郭大路也發急了,大聲道:“當然要去找,但你叫我到哪裏去找?”
林太平怔住。
他看看燕七,燕七也在發怔。
現在他們已有兩個人受了傷,但卻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這件事到現在為止,還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現在他們只知道一點:這些人的確和王動有仇,而且仇必定極深。
但知道這點又有什麼用?簡直跟完全不知道沒有什麼兩樣。
就在這時,走廊上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很慢。
郭大路他們幾乎連心跳都已停止。
來的絕不是稻草人。
稻草人不會走路!
燕七向郭大路打了個眼色,兩個人身子一閃,同時躲到門後。
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停在門外。
燕七手裏的匕首已揚起。
門是虛掩着的,一隻手在推門。
燕七手腕一翻,匕首閃電般揮了出去,划向這隻手的脈門。
牀上的林太平忽然大喝道:“住手!”
喝聲一起,燕七的手立刻硬生生停住,刀鋒距離推門這隻手的腕脈遼不及半寸。
但這隻手還是很穩定,還是慢慢地把門推開。
這隻手上的神經就像是鐵鑄的。
門推開,王動慢慢地走了進來,另一隻手上提着一罈酒。
燕七手上的刀鋒在閃着光。
林太平躺在牀上,無論誰都可看出他受了傷。
但王動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這人全身上下的神經好像是鐵鑄的。
他慢慢地走了進來,慢慢地把酒放在桌上。
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是郭大路,大聲問道:“你到哪裏去了?”
王動淡淡地道:“買酒去了。”
他回答得那麼自然,好像這本是天下最合理的事。
“買酒去了。”這種時候他居然買酒去了。
郭大路看着他,簡直有點哭笑不得。
王動一掌拍開了酒罈上的封泥,嗅了嗅,彷彿覺得很滿意,嘴角這才露出一絲笑容,道:“這酒還不錯。來,大家都來喝兩杯。”
郭大路忍不住道:“現在我不想喝酒。”
王動道:“不想喝也得喝,非喝不可。”
郭大路道:“為什麼?”
王動道:“因為這是我替你們餞行的酒。”
郭大路失聲道:“餞行?為什麼要替我們餞行?”
王動道:“因為你們馬上就要走了。”
郭大路跳了起來,道:“誰説我們要走。”
王動道:“我説的。”
燕七搶着道:“但我們並不想走。”
王動沉下了臉,冷冷道:“不想走也得走,你們難道想在我這裏賴上一輩子。”
王動鐵青着臉,道:“你們住在這裏,付過房錢沒有?”
郭大路道:“沒有。”
王動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們憑什麼賴着不走?”
燕七忽然道:“好,走就走。”
他真的説走就走,只不過走過郭大路面前的時候,向郭大路擠了擠眼睛。
郭大路眼珠子一轉,道:“對,走就走,沒什麼了不起。”
他居然也説走就走,好像連片刻都呆不住了。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們連酒都不喝了嗎?”
郭大路道:“既然已被人趕了出去,還有什麼臉喝酒。”
林太平看看王動。
王動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冷冷道:“不喝就不喝,酒放在這裏難道還會發黴麼?”
林太平道:“我留下來好不好?我走不動。”
王動板着臉道:“走不動就爬出去。”
林太平怔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一拐一拐的跟着他們走了出去。
王動站在那裏,冷冷地看着他們走出門,連動都不動。
過了半晌,只聽“砰”的一聲,也不知是誰將外面的大門重重的關丁起來。
王動忽然捧起桌上的酒罈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七八口才停下來,抹丁抹嘴,喃喃道:“好酒,這麼樣的好酒居然有人不喝,這些人不是呆子是什麼。”
他望着手裏的酒罈子,一雙冷冰冰的眼睛忽然紅了,就像是隨時都可能有眼淚要流下來。
燕七頭也不回地走到大門外,忽然停住。
郭大路走到他身旁,也忽然停住。
林太平跟出來,“砰”的,生生的關上門,瞪着他們道:“想不到你們真的説走就走。”
郭大路看看燕七。
燕七什麼話也不説,卻在大門外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面對着稻草人。
郭大路立刻也跟着坐了下來,也看着稻草人,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稻草人不但會放風箏,還會殺人,你説奇怪不奇怪?”
林太平道:“奇怪。”
他也坐了下來,一隻手還是緊緊的按着傷口。
現在他總算也明白郭大路和燕七的意思了,所以也不再説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王動的腳步聲慢慢地走出來,穿過院子,走到大門口,重重地插上了門閂。
突然間,門閂又拔了出來,大門霍然打開。
王動站在門口,張大了眼睛瞪着他們。
燕七、郭大路、林太平,三個人一排坐在門外,誰也沒有回頭。
王動忍不住大聲道:“你們為什麼還不走?坐在這裏幹什麼?”
三個人誰也不理他。
燕七隻是瞟了郭大路一眼,道:“我們坐在這裏犯不犯法?”
郭大路道:“不犯法。”
林太平道:“連稻草人都能坐在這裏,我們為什麼不能?”
王動厲聲道:“這裏是我的大門口,你們坐在這裏,就擋住了我的路。”
燕七又瞟了郭大路一眼,道:“人家説我們擋住了他的路。”
郭大路道:“那麼我們就坐開些。”
三個人一起站了起來,走到對面,又一排坐了下來,面對着大門。
燕七道:“我們坐在這裏行不行?”
郭大路道:“為什麼不行,這裏既不是人家的屋子,也不擋路。”
林太平道:“而且高興坐多久,就坐多久。”
王動瞪着他們。
他們卻左顧右盼,就是不去看王動。
王動大聲道:“你們坐在這裏究竟想幹什麼?”
郭大路道:“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坐坐而已。”
燕七道:“我們高興坐在哪裏,就坐在哪裏,誰也管不了。”
林太平道:“這裏好涼快。”
燕七道:“又涼快,又舒服。”
郭大路道:“而且絕不會有人來找我們收租金。”
王動突然扭頭走了進去“砰”的又將門重重地關了起來。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林太平,三個人一起笑了。
雖然笑了,但笑容中還是帶着些憂鬱之色。
*******
太陽已下了山。
春天畢竟還來得沒有這麼早,白天還是很短。
太陽一下山,天色眼看就要暗了起來。
天色一暗,這裏就會發生些什麼事?誰都不知道,甚至連猜都不敢猜。
燕七悄悄拉起了郭大路的手,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郭大路道:“不妨事,照樣還是可以揍人。”
燕七這才轉向林太平,道:“你呢?”
林太平道:“我的傷口已漸漸有點發痛。”
燕七吐了口氣,道:“那就不妨事了。”
被毒藥暗器打中的傷口若已在發疼,就表示毒已拔盡。
郭大路卻還是有點不放心,所以又問道:“痛得厲不厲害?”
林太平笑了笑,道:“還好,雖然不見得能跳牆,卻也照樣還是可以揍人。”
燕七道:“你們餓不餓?”
郭大路道:“餓得想把你吞下去。”
燕七也笑了,道:“但你肚子餓的時候,也照樣可以揍人的,對不對?”
郭大路笑道:“答對了。”
天色果然暗了下來。
三個人神情看來已漸漸有點緊張。
但現在他們已準備,準備揍人。
郭大路握緊了拳頭,瞪大了眼睛,道:“現在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林太平忍不住問道:“東風是什麼?”
郭大路道:“就是捱揍的人。”
就在這時,他已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抱着酒罈子的人。
大門忽然又開了,王動抱着酒罈子走了出來。
這次他沒有理他們,卻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
四個人面對面的坐着,誰也不説話。
第一個憋不住的人當然還是郭大路。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我記得剛才好像有人要請我們喝酒的。”
王動既不答腔,也不看他,忽然將酒罈子向他拋了過去。
你無論將東西拋向郭大路,他都可能接不住,但酒罈──
拋過來的若是個酒罈子,就算睡着的他也照樣能夠接住。
他一口氣灌下了好幾口,才遞給燕七,燕七喝了幾口,又傳給林太平。
王動忽然道:“受了傷的人若還想喝酒,一定是活得不耐煩了。”
林太平道:“誰説我受了傷?我只不過被小蟲咬了一口而已。”
王動忍不住問道:“什麼蟲?”
王動忽然衝過去,將酒罈子搶了過來,鐵青着臉,道:“你們究竟想在這裏坐到什麼時候?”
郭大路又憋不住了,大聲道:“坐到有人來找你的時候。”
王動道:“誰説有人要來找我?”
郭大路道:“我説的。”
王動道:“你怎麼知道?”
郭大路道:“這稻草人告訴我的。”
他用眼角瞟着王動,笑道:“這稻草人不但會放風箏,還會説話。你説奇怪不奇怪?”
王動臉色突又變了,慢慢地退了回去坐到石階上。
四下靜得很,只有罈子裏的酒在響。
燕七忽然道:“罈子裏的酒也在説話,你聽見了沒有?”
郭大路道:“它在説什麼?”
燕七道:“他説有個人的手在抖,抖得它頭都發暈了。”
王動霍然站起來,瞪着他。
他還是不看王動。
三個人東張西望什麼地方都去看,就是不看王動。
突然間,一點火星飛了過來,射在第一個稻草人的身上。
“砰”的一聲,稻草人立刻燃燒了起來。
火光是慘碧色的,還帶着一縷縷輕煙。
王動變色道:“快退,退回屋裏去。”
他揮手將酒罈子拋給了郭大路,轉身抱起了林太平,人已衝進了大門。
王動終於動了。
他不動則已,一動起來就比誰都快。
郭大路也動了,先放那壇酒再動。
因為他並沒有向屋子裏退,反而向火星射來的方向撲了過去。
他一撲過去,燕七自然也跟着。
王動大喝道:“快退回來,那邊去不得了。”
郭大路沒聽見,就好像忽然變成廠聾子。
他聽不見,燕七就也聽不見。
林太平嘆了口氣,道:“這人就喜歡到去不得的地方去,你現在難道還不知道他的毛病?”
一棟房子假如被人稱做“山莊”,最低限度也得有幾樣最起碼的條件:
這房子絕不會太小。
這房子就算沒有蓋在山上,至少也得蓋在山麓下。
房子的大門外,大大小小總有片樹林子。
“富貴山莊”雖然一點也不富貴,至少總還是個“山莊”。所以門外也有片樹林,剛才那點火星好像就是從樹林裏射出來的。
郭大路沉聲道:“那點火星是從那棵樹後面射出來的?”
燕七道:“我沒看清楚,你呢?”
郭大路道:“我也沒看清。”
天色本已很暗,樹林裏當然更暗,看不見人影,也聽不見聲音。
燕七道:“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去跟王老大商量商量再説吧。”
郭大路道:“人家不跟我們商量,我們自己商量又有個屁用。”
他嘴裏一説出髒話的時候,就表示他火氣真的已上來了。
燕七道:“逢林莫入,你難道連江湖中的規矩都不懂?”
郭大路道:“我不懂。我本來就不是老江湖,江湖中的那些破規矩我一樣也不懂。”
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撲,已衝入了樹林。
暗林中彷彿有寒光閃動。
郭大路眼睛還沒有看清,人已撲了過去。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把刀。
一把彎刀。
一把割肉的刀。
刀釘在樹上,釘着一張紙條子。
紙條上當然有字,很小的字,就算在白天也未必能夠看得清。
郭大路剛想伸手拔刀,手已被燕七拉住。
燕七的臉色蒼白,瞪着眼道:“你上了一次當還不夠?還要上第二次?”
他又急又氣,郭大路卻笑了。
燕七道:“你笑什麼?”
郭大路道:“我笑你。”
燕七忍不住道:“你笑個屁。”
他嘴裏有髒話罵出來的時候,就表示他實在已氣得要命。
郭大路不笑了,正色道:“他們就算還想讓我上當,也應該換個新鮮點的法子,怎麼會用那老一套,難道真拿我們當呆子。”
燕七板着臉道:“你以為你不是呆子?”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好,你叫我不動手,我就不動手,但過去看看總還沒關係吧。”
他真的揹負着雙手走了過去。
手不動,只用眼睛看看,的確好像不會有什麼關係。
但紙條上的字實在太小,他不能不走得近些。
他終於已可隱約看出紙條上的字了:“小心你的腳……”
他看清這五個字的時候,腳下一軟,人已往下面掉了下去。
地上有個陷阱。
燕七失聲道:“小心……”
喝聲中,他也已衝過去,拉住了郭大路的手。
郭大路手上一使勁,人已乘勢躍起。
他輕功不弱,跳得很高。
只可惜跳得越高,就越糟糕。
只聽樹葉“嘩啦啦”一響,樹上忽然有一面大網罩了下來。
好大的一面網。
郭大路就算長有翅膀,就算真是隻鳥,也難免要被罩住。
何況他身子已躍在半空,就好像是自己往這網子裏鑽一樣,無論往哪邊逃都來不及了。
非但他躲不開,燕七也躲不開。
眼見兩個人都要被罩在網裏,忽然間,一條黑影飛了過來,就好像是個炮彈似的,簡直快得無法思議。
黑影從他們頭上掠過,一伸手,就已將這面網撈住了。
這黑影並不是炮彈,是個人。
是林太平。
林太平伸手撈住了這面網,身子還是炮彈般往前飛,又飛出了兩三丈,去勢才緩了下來。
這時郭大路和燕七也已退了出去,只見林太平一隻手抓着根橫枝,一隻手抓住那面大網,憑空吊在那裏,還在不停的晃來晃去。
郭大路的心也還在跳,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這次若不是你,我只怕就真的已自投羅網了。”
林太平笑了笑,道:“你用不着謝我。”
郭大路道:“不謝你謝誰。”
林太平道:“謝你背後的人。”
郭大路轉過頭,才發現王動鐵青着臉站在他身後。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説過我已經不能跳牆了。”
郭大路道:“那麼你剛才……”
林太平道:“剛才是王老大用力把我擲過來的,否則我哪有這麼快?”
世上的確沒有那麼快的人,若不是借了王動一擲之力,誰都不可能有這麼快。
郭大路偷偷瞟了王動一眼,賠笑道:“看來王老大的力氣倒真不小。”
林太平道:“但王老大卻很佩服你。”
郭大路道:“佩服我?”
林太平道:“他的力氣雖大,你的膽子更大。”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你難道一定要像猴子一樣,吊在樹上説話?”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想下去了,只可惜我的腿不聽話。”
王動一直沒有開口,燕七也沒有。
兩個人都在瞪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看來我今天非但連一件事都沒有做對,連話都沒有説對過一句。”
燕七這才嘆了口氣道:“你這句話總算説對了。”
*******
屋子裏燃起了燈。
桌上除了燈之外,還有一張紙條、一把刀,和一罈酒。
因為郭大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將這把刀從樹上拔下來,當然更忘不了將那壇酒也帶回來。
這人長得雖不像牛,卻實在有點牛脾氣。
他居然還很得意,笑着道:“我早就説過拔刀沒關係的,早就知道他們這次要換個新鮮的法子,這法子是不是新鮮的很?”
燕七冷冷道:“新鮮極了,比網裏的魚還新鮮。”
他拿起了桌上的刀,接着又道:“我現在才知道這把刀是準備割什麼肉的了。”
郭大路眨眨眼,道:“是不是割魚肉?”
燕七道:“你總算又説對了一句。”
郭大路道:“那麼我不如索性就做條醉魚吧。”
他捧起酒罈子,嘴裏還喃喃道:“醉蝦既然是江南的美味,醉魚的滋味想必也不錯。”
但他的酒還沒有喝到嘴,王動突然又將酒罈子搶了過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幾時也變成了個和我──樣的酒鬼了。”
王動道:“這酒喝不得。”
郭大路道:“剛才還喝得,現在為什麼喝不得?”
王動道:“因為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
燕七眼珠子轉了轉,道:“你剛才將這壇酒放在哪裏的?”
郭大路道:“門口。”
燕七道:“剛才我們都在樹林裏,門口是不是沒有人?”
郭大路道:“是的。”
燕七道:“所以這酒現在已喝不得。”
郭大路道:“難道就在剛才那一會兒工夫裏,已有人在這酒裏下了毒?”
燕七道:“剛才那一會兒工夫,已足夠在八十壇酒裏下毒了。”
郭大路失笑道:“你們也未免將那些人説得太可怕了,難道他們真的無孔不入,連一點害人的機會都不會錯過麼?”
王動也不説話,忽然走到門外,將手裏的酒罈重重往地上一砸。
罈子粉碎,酒流得滿地都是。
郭大路嘆了口氣,喃喃道:“真可惜,好……”
他聲音忽然停頓,人也突然怔住。
一條很小很小的蛇,正從碎裂的酒罈子裏慢慢地爬了起來。
這條蛇小得出奇,但越小的蛇越毒。
郭大路臉色也變了,忍不住又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些人倒真是無孔不入。”
燕七突然失聲道:“無孔不入赤練蛇。”
他吃驚地看着王動,又道:“是不是無孔不入赤練蛇?”
王動鐵青着臉,慢慢地轉回身,走回屋子裏,在燈畔坐下。
這次他居然沒有躺到牀上去。
燕七又追了過來,追問道:“是不是他?……究竟是不是他?”
王動又沉默了很久,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
燕七長長吐出口氣,一步步往後退,忽然間躺了下去。
這次是他躺到牀上去了。
郭大路也追了過來,追問是:“無孔不入赤練蛇是什麼玩意?”
燕七道:“是個人。”
他不但人已像是軟了,連説話都變得有氣無力的樣子。
郭大路道:“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認得他?”
燕七苦笑道:“我若認得他,還能活到現在才是怪事。”
他忽又劇L起,衝到王動面前,道:“可是你一定認得他?”
王動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現在還活着。”
燕七嘆道:“認得他的人居然還能活着,可真不容易。,,
王動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終於嘆了一聲:“的確不容易。,,
郭大路幾乎要叫了起來,道:“你們説的究竟是人?還是蛇?”
燕七道:“人。”
郭大路道:“這人的名字叫赤練蛇?”
燕七道:“而且無孔不入,那意思就是説,你只要有一點點疏忽,他就能毒死你。”
郭大路道:“一點點疏忽?任何人都難免有一點點疏忽的。”
燕七嘆了口氣,道:“所以他若要毒死你,你只有一條路可走。”
郭大路道:“哪條路?”
燕七道:“被他毒死。”
郭大路也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道:“剛才那些害人的花樣,就全都是他搞出來的?”
燕七道:“這人下毒的功夫雖然已可算是天下第一,但別的本事卻不大怎麼樣。”
郭大路鬆了口氣,道:“那我就放心多了。”
燕七道:“只可惜除了他之外,還有別人。”
郭大路道:“還有誰?”
燕七道:“千手千眼蜈蚣神。”
郭大路道:“幹手千眼?”
燕七道:“那意思就是説,這人收發暗器時,就好像有一千隻手,一千隻眼睛一樣。據説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連鼻子都能發出暗器來。”
郭大路瞟了王動一眼,忽然笑道:“好極了,我只要一見到這人的面,就先打扁他的鼻子再説。”
燕七眨眨眼,道:“但你若見到救苦救難紅娘子,只怕就捨不得打了。”
郭大路道:“救苦救難紅娘子?這名字聽起來倒像是個大好人。”
燕七道:“她的確是個好人,知道世人大多在苦難中,所以心想要叫他們早點超生。”
郭大路嘆息道:“這麼樣聽來,她又不像是個好人了。”
燕七道:“你就算從八十萬個人裏面,也挑不出這麼樣一個好人來。”
郭大路道:“她又有什麼特別本事?”
燕七板着臉,冷冷道:“她的本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郭大路眨眨眼道:“她是不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燕七道:“就算是,現在也已是個老太婆了,很漂亮的老太婆。”
郭大路道:“她已有七八十歲?”
燕七道:“那倒沒有。”
郭大路道:“五六十?”
燕七道:“好像還不到。”
郭大路道:“四十上下?”
燕七道:“只怕差不多。”
郭大路笑道:“那正是虎狼之年,怎麼能算老太婆呢?”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她年紀大小,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關心什麼?”
郭大路道:“我幾時關心了?”
燕七道:“不關心為什麼笑得就像是條土狗?”
郭大路道:“因為我本來就是條土狗。”
燕七又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立刻又乘機問道:“聽你這麼説,她的本事一定是專門用來對付男人的。”
燕七又板起了臉,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麼本事,只知道男人死在她手上的,可真不少。”
林太平一直靠在旁邊的椅子上養神,忽然道:“那些稻草人是不是她做的?”
燕七道:“不是。”
林太平道:“不是她是誰?”
燕七道:“一見送終催命符。”
林太平皺了皺眉,道:“催命符?”
燕七道:“這人不但有一肚子鬼主意,而且還有雙巧手,易容改扮、消息機關、精巧暗器、奇門兵刃,可説是樣樣精通。”
郭大路目光閃動,喃喃道:“我明白了。”
燕七道:“你明白了什麼?”
郭大路道:“一條蛇、一隻蜈蚣、一隻蠍子,一道催命符,現在只差一隻老鷹了。”
林太平忽又道:“剛才我跟王老大進入樹林的時候,好像看到一條人影,從那漁網落下的樹梢上飛了起來。”
燕七道:“漁網本就不會自己從樹上落下來的,樹上當然有人。”
郭大路道:“那人到哪裏去了?”
林太平苦笑道:“那時我已被王老大用力擲了出去,怎麼還顧得了別人?何況,那人的輕功又很高,簡直就像是隻老鷹一樣。”
燕七道:“一飛沖天鷹中王!”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五個風箏,五個人,現在總算全了。”
燕七道:“這五個人中,不但輕功要算霸王鷹最高,據説武功也是他最高。”
郭大路道:“以我看,這五人中最難對付的,還是那救苦救難的紅娘子。”
林太平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我們都是男人。”
燕七冷冷道:“男人若不好色,她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的。”
郭大路長嘆道:“但天下的男人,又有幾個真不好色呢?”
王動一直沉着臉,坐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
能不動的時候,他絕不會動的。
燕七搬了張凳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道:“你看到了那些風箏,也就知道他們是來找你麻煩的了。”
郭大路也搬了張凳子過來,道:“所以你要趕我們走,因為你知道這五個人無論到了哪裏,都會將那地方搞得一塌糊塗。”
燕七道:“你不願將我們也扯入了那一塌糊塗的渾水裏去,所以才要趕我們走。”
郭大路道:“但你卻不知道我們早已在那渾水裏了。”
燕七道:“從認得你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已經在裏面了。”
郭大路道:“因為我們是朋友。”
燕七道:“所以你無論在什麼地方,我們也一定在那裏。”
郭大路道:“所以你現在才想趕我們走,已經太遲了。”
王動看着他們,一直沒有説話。
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用不着再説什麼。
他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有熱淚奪眶而出。
朋友!
這兩個字是多麼簡單,卻又多麼高貴。
王動捏緊雙手,一字字道:“你們的確都是我的朋友。”
這句話就已足夠。
你只要真正懂得這句話的意義,就已什麼都不必再説。
燕七笑了,林太平也笑了。
郭大路緊緊握起王動的手。他們只要能聽到這句話,也已足夠。
他們既然沒有問起這五人怎會和王動結的仇,也沒問這麻煩是從哪裏來。
王動不説,他們就不問。
現在他們唯一的問題就是:“怎麼樣將這麻煩打發走?”
燕七道:“我一看到那隻風箏,就知道有麻煩來了。”
王動道:“那風箏本是種警告。”
燕七道:“他們既然要找你的麻煩,為什麼還要警告你,讓你防備?”
王動道:“因為他們不想要我死得太快。”
他臉色發青,慢慢地接道:“因為他們知道一個人在等死時的那種恐怖,比死還痛苦得多。”
燕七嘆了口氣,道:“看來這麻煩當真不小。”
王動道:“的確不小。”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點。”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他們雖然有五個人,我們也有四人,我們為什麼要恐怖?為什麼要痛苦?”
燕七道:“但他們至少比我們佔了一點優勢。”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句話你難道不懂?”
郭大路道:“我懂,可是我不怕。”
燕七瞪着他,道:“你怕什麼?”
郭大路道:“怕你。”
燕七忍不住嫣然一笑,卻又立刻板起了臉,扭轉了頭。其實他當然也懂得郭大路的意思,因為他自己也一樣。像他們這種人,就只怕別人對他們好,只怕被別人感動。
你若能真的感動他們,就算要他們將腦袋切下來給你,他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的。
郭大路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種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除了鬼鬼祟祟的暗中害人外,我看他們的真功夫也有限得很。”
他接着又道:“現在的問題只不過是,他們是什麼時候來呢?”
王動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你也不知道?”
王動道:“我只知道他們若還沒有送我的終,就絕不會走。”
郭大路又笑了笑,道:“現在是誰送誰的終,還難説得很。”
這就是郭大路可愛的地方。
他永遠都那麼自信,那麼樂觀。
這種人就算明知天要塌下來,也不會發愁的,因為他認為一個人只要有信心,無論什麼困難都可解決。
他不但自己有信心,同時也將這信心給了別人。
王動的臉色也漸漸開朗了起來,忽然道:“他們雖然佔了一點優勢,但我也有法子對付他們。”
郭大路搶問道:“什麼法子?”
王動道:“睡覺。”
郭大路怔了怔,失笑道:“這種法子大概也只有你想得出來。”
王動反問道:“這法子有什麼不好?這就叫以逸待勞。”
郭大路拍手道:“對,要睡現在就睡,養足了精神好對付他們。”
王動道:“但要睡也得分班睡。”
郭大路道:“不錯,我跟燕七防守上半夜,到三更時再叫王老大和林太平起來。”
林太平忽然道:“這樣子不行,還是我跟你一班的好。”
郭大路道:“為什麼?”
林太平瞟了燕七一眼,道:“你們兩個的話太多,聊得高興起來,只怕別人進了屋子,都不知道。”
燕七忽然走了出去,因為他的臉好像忽然又有點發紅了。
郭大路道:“還是我跟燕七一班的好,兩個人談談説説,才不會睡覺。”
他嘴裏説着話,人已跟了出去。
無論別人説什麼,他還是非跟燕七一班不可。
這兩人身上就好像有根線連着的。
林太平看着他們走出去,忽然笑了,喃喃道:“我有時真奇怪,小郭為什麼會這麼笨。”
王動也在笑,微笑着道:“你放心,他絕不會再笨很久的。”
林太平道:“其實我倒希望他再多笨些時候。”
王動道:“為什麼?”
林太平笑道:“因為我覺得他們這樣子實在很有意思。”
客廳裏很暗。
燕七走進客廳,坐了下來。
郭大路也走進客廳,坐了下來。
星光照進窗子,照着燕七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亮。
郭大路在旁邊看着,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有時看來也很像女人。”
燕七板着臉,道:“我還有什麼地方像女人?”
郭大路笑道:“笑起來的時候也有點像。”
燕七冷冷道:“我既然很像女人,你為什麼還要老跟着我呢?”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是個女人,我就更要跟着你了。”
燕七忽然扭過頭,站了起來,找着火石,點起了桌上的燈。
他好像一點不敢和郭大路單獨坐在黑暗裏。
燈兒亮起,將他的影子照在窗户上。
郭大路忽然一把將他拉了過來,好像要抱住他的樣子。
燕七失聲道:“你……你幹什麼”
郭大路道:“你若站在那裏,豈非剛好做那千手千眼大蜈蚣的活靶子?”
他眼珠子一轉,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喃喃道:“這倒也是個好主意。”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你還會有什麼好主意?”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既然喜歡用暗器傷人,我們不如就索性替他找幾個活靶子來。”
燕七皺眉道:“你想找誰做他的活靶子?”
郭大路道:“稻草人。”
他接着又道:“我們去把那些稻草人搬進來,坐在這裏,從窗户外面看來,又有誰能看得出它們是不是活人?”
燕七皺着的眉頭展開了。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只要看到窗户上的人影,就一定會手癢的。”
燕七道:“然後呢?”
郭大路道:“我們在外面等着,只要他的手一癢,我們就有法子對付他。”
燕七沉吟着,淡淡道:“你以為這主意很好?”
郭大路道:“就算不好,也得試試,我們總不能一直在這裏等着死,總得想法子把他們引出來。”
燕七道:“莫忘了那些稻草人也一樣會傷人的。”
郭大路道:“無論如何,稻草人總是死的,總比活人好對付些。”
燕七嘆了口氣,道:“好吧,這次我就聽你的,看看你這笨主意行不行得通。”
郭大路笑道:“笨主意至少總比沒有主意好些。”
稻草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從外面看來,的確和真人差不多。
因為這些稻草人不但穿着衣服,還戴着帽子。
夜已很深,風吹在身上就好像刀割。
郭大路和燕七雖然躲在屋子下避風的地方,還是冷得發抖。
燕七忽然道:“現在要是有點酒喝,就不會這麼冷了。”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想喝酒的時候。”
燕七嘆道:“這就叫:近墨者黑,一個人若是天天跟酒鬼在一起,遲早總要變成酒鬼的。”
郭大路笑道:“所以你遲早也總會有不討厭女人的時候。”
燕七忽又板起臉,不再説話。
過了半晌,郭大路又道:“我總想不通,像王老大這種人,怎麼會和那大蜈蚣、赤練蛇結下仇來的?而且仇恨竟如此之深。”
燕七冷冷道:“想不通最好就不要想。”
郭大路道:“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燕七道:“不覺得。”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因為我從來不想探聽別人的秘密,尤其是朋友的秘密。”
郭大路只好不作聲了。
過了很久,突然聽到“咕”的一聲。
燕七動容道:“是什麼東西在叫?”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是我的肚子。”
他實在餓得要命。
又過了很久,突然又聽到“咯”的一聲。
郭大路道:“這次又是什麼在響?”
燕七咬着嘴唇,道:“是我的牙齒。”
他已冷得連牙齒都在打戰。郭大路道:“你既然怕冷為什麼不靠過來一點。”
燕七道:“噓……”
郭大路道:“這是什麼意思?”
燕七道:“就是叫你莫要出聲的意思,你的嘴若老是不停,那大蜈蚣怎會現身。”
郭大路果然不敢出聲了。
他什麼都不怕,也不怕那些人來,只怕他們不來。
這樣子等下去,實在叫人受不了。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誰也不知那些人什麼時候會出現,也許要等上好幾天,也許就在這一剎那間──
郭大路正想將手裏提着的漁網蓋到燕七身上去。
這漁網又輕又軟,但卻非常結實,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林太平將它帶了回來,郭大路就準備用它來對付那大蜈蚣。準備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漁網雖輕,但燕七心裏卻充滿温暖之意。
突然間,一條人影箭一般自牆外竄了進來,凌空一個翻身,滿天寒光閃動,已有三四十件暗器暴雨般射入了窗户。
這人來得好快。
暗器更快。
郭大路和燕七都未看出他這些暗器是怎麼射出來的。
暗器射出,這人腳尖點地,立刻又騰身而起,準備竄上屋脊。
他的人剛掠起,突然發現一面大網已當頭罩了下來,他的人正往上竄,看來就好像是他自己在自投羅網一樣。
他大驚之下,還想掙脱,但這漁網已像蛛絲般纏在他身上。
郭大路忍不住大叫起來,叫道:“看你還能往哪裏逃。”
燕七已竄過去,一腳往這人腰畔的“血海”穴上踢了過去。
誰知就在這時,網中又有十幾點寒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這次輪到郭大路和燕七大吃一驚了。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牆外忽然有一隻鈎子飛進來,鈎住了漁網。
鈎子上當然還帶着條繩子。
繩子當然有隻手拉着。
手一拉,漁網就被拉了起來。
漁網被拉起的時候,郭大路和燕七撲了過去。
他和燕七雖然同時吃了一驚,但暗器卻並不是同時射向他們兩個人的。
所有的暗器全都向燕七射了過去。
所以郭大路比燕七更驚、更急。
他心裏雖然沒有想到該怎麼辦,人卻已向燕七撲了過去,撲在燕七身上。
兩個人一起滾到地上。
郭大路覺得身上一陣刺痛,突然間,全身都已完全麻木。
連知覺都已麻木。
他既未看到漁網被拉起,也未看到網中的人翻身躍起。
昏迷中,他只聽見了兩聲呼叫,一聲驚呼,一聲慘呼。
但他已分不清驚呼是誰發出來的,慘呼又是誰發出來的了。
他只知道自己絕沒有叫出來。
因為他的牙咬得很緊。
有的人平時也許會大喊大叫,但在真正痛苦時,卻連哼都不會哼一聲。
郭大路就是這種人。
有的人看到朋友的危險時,就會忘了自己的危險。
郭大路也正是這種人。
只要他動起來,他就根本不顧自己的死活。
驚呼聲彷彿已漸漸遙遠,漸漸聽不見了。
這是什麼聲音呢?
是不是有人在啜泣?
郭大路張開眼睛,就看到燕七臉上的淚珠。
燕七看到他張開眼睛,卻又忍不住失聲而呼,大喜道:“他醒過來了。”
旁邊立刻有人接着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死不了的。”
這是王動的聲音。
他聲音本總是冷冷淡淡的,但現在卻好像有點發抖。
然後郭大路才看到他的臉。
他那張臉冷冷淡淡的,現在居然也充滿了興奮和激動。
郭大路笑道:“你們難道以為我已經死了麼?”
他的確在笑,但笑的樣子卻像是在哭。
因為他一笑全身就發疼。
燕七悄悄擦乾了眼淚,道:“你好好的躺着,不準走,也不準説話。”
郭大路道:“是。”
燕七道:“連一個字都不準説。”
郭大路點點頭。
燕七道:“也不準點頭,連動都不準動。”
郭大路果然一動都不動了,眼睛還是張得很大,凝視着燕七。
燕七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身上中了一根喪門釘、一根袖箭,還加上兩根毒針,這條命簡直是搶回來的,所以你就該特別愛惜才是。”
説着説着,他眼圈又紅了。
王動也嘆了口氣,道:“你不准他説話,他也許更難受。”
郭大路道:“答對了。”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看來我真該將這人的嘴縫起來才對。”
郭大路道:“我不説話的時候才會覺得痛。”
燕七道:“沒有這回事。”
郭大路道:“有。”
他想笑,又忍住,慢慢地接着道:“因為我只要一説話,就什麼痛苦都忘了。”
燕七看着他,那眼色也不知是憐惜?是埋怨?還是另外有種説也説不出,猜也猜不透的情感?
他的臉卻是蒼白,就好像窗紙的顏色一樣。
窗紙已白,天已亮了。
這一夜雖然過得很痛苦,但總算已過去。
郭大路忍不住又問道:“那大蜈蚣呢?”
燕七道:“現在已變成了死蜈蚣。”
郭大路聽到的那聲慘叫,正是他發出來的。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以郭大路又追問道:“是不是真的死了?完全死了?”
燕七沒有回答,回答的人是林太平。
林太平道:“他死得又幹淨、又徹底。”
郭大路道:“是你殺了他的?”
林太平搖搖頭,道:“是燕七。”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沒有想到他在那種情況還能替你報仇?”
郭大路的確想不到,那時他自己明明是壓在燕七身上的。他想問燕七,但燕七卻已扭轉了頭。
林太平道:“我也沒有想到,但我卻看見那大蜈蚣剛跳起來,就有一把刀刺入他的咽喉,也看到地上的血。”
郭大路道:“地上只有血?他的人呢?”
林太平道:“走了,帶着刀走的。”
郭大路道:“死人還能走?”
林太平道:“因為這死人還剩下一口氣,最多也只不過剩下一口氣而已。”
郭大路憋在心裏一口氣也吐出來了,展顏道:“看來我們倒還沒有吃虧。”
林太平道:“不錯,現在我們正好是四個對他們四個。”
郭大路苦笑道:“只可惜我最多已只能算半個。”
王動忽然道:“他們只不過剩下三個而已。”
林太平道:“紅娘子、赤練蛇、催命符。”
郭大路道:“莫忘了還有個一飛沖天鷹中王。”
王動道:“我忘不了的。”他神色忽然變得很奇怪,目光似乎在看着很遙遠的地方。
郭大路道:“紅娘子、赤練蛇、催命符,再加上鷹中王,豈非正是四個?”
王動道:“三個。”
郭大路道:“三個加一個,為什麼還是三個?”
王動眼睛裏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在看着什麼,臉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着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的緩緩道:“因為我就是一飛沖天鷹中王。”
沒有人問王動的過去,因為他們都很能尊重別人的秘密。
王動不説,他們絕不問。王動的秘密是王動自己説出來的。
王動並不是天生就不喜歡動的。
他小時候非但喜歡動,而且還喜歡的要命,動得厲害。
六歲的時候,他就會爬樹。
他爬過各式各樣的樹,所以也從各式各樣的樹上摔下來過。
用各式各樣不同的姿勢摔下來過。
最慘的一次,是腦袋先着地,那次他一個腦袋幾乎摔成了兩個。
等到他開始可以像猴子似的用腳尖吊在樹上的時候,他才不再爬樹。
因為爬樹已變成好像睡在被窩裏一樣安全,已連一點刺激都沒有。
從那時候開始,他父母每天都要出動全家的傭人去找他。
那時他們家道雖已中落,但傭人還是有好幾個。每次他們把他找回來的時候,都已精疲力竭,好像用手指頭一點就會倒下。
但他卻還鮮蹦活跳的,比剛出水的蝦子還生猛得多。
到後來誰也不願意去找他了。
寧可砍八百斤柴也不願意去找他。
寧可捲鋪蓋也不願去找他。
所以他的父親也只有放棄這念頭,隨便他高興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
幸好他每隔三兩天總還回來一次。
回來洗澡、吃飯、換衣服。
回來要零用錢。
因為那時他還只有十三四歲,還覺得向父母要錢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等他再長大一點,覺得自己已應該獨立的時候,他父母就難再見到他的人了,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知在暗中發過多少誓:“下次等他一回來,就用條鐵鏈子把他鎖住,用棍子打斷他的兩條腿,看他還能不能到外面去野去。”
但等他下次回來的時候,看到他又髒又餓,面黃肌瘦的樣子,老先生的心又軟了,最多也只不過把他叫到書房裏去訓一頓。
老太太更早已趕着下廚房去燉雞湯,老先生的訓話還沒有結束,雞腿已經塞在兒子嘴裏了。
世上也許只有獨生子的父母們,才能瞭解他們這種心情。
做兒女的人是永遠不會懂的。
王動也不例外。
他只懂得,男子漢長大了之後就應該到外面去闖天下。
所以他就開始到外面去闖天下。
那時他才十七歲。
就和天下大多數的十七八歲的少年一樣,王動剛離開家的時候,心裏只有充滿了興奮,充滿了大志。
但等到他捱過兩天餓之後,就漸漸會開始想家了。
然後他就會覺得心裏很空虛,很寂寞。
他就會拼命想去結交新的朋友──當然最好是個紅粉知己。
有哪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心裏不在渴望着愛情,幻想着愛情呢?
等他寂寞得要命的時候,那救苦救難的紅娘子就出現了。
她瞭解他的雄心,也瞭解他的苦悶。
她安慰他,鼓勵他──鼓勵他去做各種事。
“男子漢活在世上,什麼事都應該去嘗試嘗試。”
在他説來,她説的話就是聖旨。
“一個人活着,就要有錢,有名,因為人活着本為了享受。”
那時他還不知道,人生中除了享受之外,還有許多更有意義的事。
所以為了成名,他不惜做各種事。
他成名了。
他二十還不到,他已變成了赫赫有名的“一飛沖天鷹中王”。
成名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糊里糊塗的做了很多事,糊里糊塗的成了名。
他身上穿的是最華貴的衣裳,喝的是三兩銀子一斤的酒。
他已懂得挑剔裁縫的手工。
魚翅若是燉得還差一分火候,他立刻就會摔到廚子臉上去。
他不但已懂得享受,而且享受得真不錯。
他本已應該很滿意。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忽然又有了痛苦,有了煩惱,而且比以前還煩惱得多。
他本來一沾上枕頭就睡得很甜,但現在卻時常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時候,他就會問自己:“我做的這些事是不是應該做的?”
“我交的這些朋友,是不是真的好朋友?”
“一個人除了自己享受之外,是不是還應該想想別的事?”
他忽又開始想家,想他的父母。
世上手藝最好的廚子,也燉不出母親親手燉的那種雞湯。
那種恭維奉承的話,也漸漸變得沒有父親的訓話好聽了。
就連紅娘子的甜言蜜語,聽起來也沒有以前那麼令他動心。
這些還都不算很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忽然想做一個正正當當的人。
一個晚上能夠安安心心睡覺的人。
所以他開始計劃,脱離這種生活,脱離這種朋友。
他當然也知道他們絕不會放他走的。
第一,因為他們還需要他。
第二,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
唯一幸運的是,在他們面前,他始終沒有提起過他的家,他的父母。
這也不知道是他怕父母丟了他的人,還是怕他自己丟了父母的人。
他的父母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的朋友們,也沒有問過他的家庭背景,只問過他:“你武功是怎麼練出來的?”
他的武功,是他小時候在外面野的時候學來的──一個很神秘的老人,每天都在暗林中等着他、逼着他苦練。
他始終不知道這老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傳授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直到他第一次打架的時候才知道。
這是他的奇遇,又奇怪,又神秘。
所以他從未在別人面前提起,因為説出了也沒有人相信
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