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是種什麼樣的人呢?
這名詞也像很多別的名詞一樣,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
有的人解釋:病人就是一種生了病的人。
這種病人當然無可非議,但卻還不夠十分正確。
有時沒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説,受了傷的人,中了毒的人,你能不把他們算做病人呢?
不能。× × ×
還是春天。
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濃春。
白雪已融盡,地上一片綠。
郭大路正立在綠陰下發怔。
他是真在發怔,因為連燕七走過來的時候,他都沒有注意。
燕七本來可以嚇他一跳,本來也很想嚇他一跳的。
但是看到他的樣子,燕七就不忍嚇他了。
他是什麼樣子呢?
一臉吃也沒吃飽,睡也沒睡足的樣子,而且已瘦了很多。
燕七輕輕嘆了口氣,悄悄地走過去,走到他面前時,臉上就露出笑意,問道:“喂,你在發什麼怔?”
郭大路抬起頭,看了他半天,忽然道:“你知不知道病人是種什麼樣的人?”
燕七道:“是種生了病的人。”
郭大路搖搖頭。
燕七道:“不對?”
郭大路道:“至少不完全對。”
燕七道:“要怎麼説才算對?”
郭大路想了想,道:“在孩子們的眼中,只要是躺在牀上不能動的人,就是病人,這種人並不一定有病:”
燕七道:“你也不是孩子。”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在我眼中看來,病人只不過是種特別會花錢的人。”
燕七道:“這是什麼話?”
郭大路道:“這是真話。”
他説的確實是真話。
病人雖然不能喝酒,但卻要吃藥。
不但吃藥,而且還要吃補品,這些東西通常都比酒貴。
燕七當然也知道這是真話,因為這地方現在有三個病人。
林太平的傷還沒好,又多了紅娘子和王動。
燕七板起子臉,道:“就算真是實話,怕也不該這麼樣説的。”
郭大路苦笑道:“我的確不該這麼樣説的,但卻不能不説。”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我現在已經快變成個死人了。”
燕七道:“死人?”
郭大路望着面前的一摞東西,苦着臉道:“照這樣下去,用不着兩天,我想不跳河都不行。”
他面前擺着的是一大摞賬單。
賬單的意思就是別人要問他要錢的那種單子。
郭大路從中間抽出一張,念着:“精純燕窩五兩,紋銀十二兩整。”
他將這單子重重一摔,長嘆道:“一個鳥做的窩居然能這麼值錢,早知這樣子,我們不如變成只鳥算了,也免得被藥鋪的人來逼賬。”
燕七一笑,道:“你本來就是隻鳥,呆鳥。”
郭大路嘆氣的聲音更長,道:“我相信就算是真的呆鳥,也絕不會來管賬。”
燕七眨眨眼,道:“誰叫你來管賬的?”
郭大路指着自己的鼻子,説道:“我──我這隻呆鳥。”
的確是他自己搶着要管賬的。
林太平、紅娘子和王動都已不能動,能動的人只剩下他跟燕七兩個,要做的事卻有很多。
燕七問他道:“你是要管家,還是管賬?”
郭大路連想都沒有想,就搶着説:“管賬。”
在他想來,管賬比煮藥燒粥侍候病人容易得多,也愉快的多。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厲害。
郭大路苦笑道:“我本來以為天下再也沒有比管賬更容易的事了。”
燕七眨眨眼,道:“哦?”
郭大路道:“因為以前那幾個月裏,我們根本沒有賬可管。”
燕七笑道:“就算有賬,也是筆糊塗賬。”
郭大路道:“一點也不錯。”
他又嘆了口氣,接着道:“那時我們有錢,就去吃一點,喝一點,沒錢就憋着,就算整天不吃不喝都沒關係。”
燕七道:“那時我們至少還可以大夥兒一齊出主意,去找錢。”
郭大路道:“但現在卻不同了。”
燕七慢慢地點了點頭,也不禁長嘆了一聲,道:“現在的確不同了。”
病人既不能餓着,更不能不吃藥。
所以不管他們有錢沒錢,每天都有筆固定的開支是省不了的。
那筆開支還真不少。
出主意去找錢的人反而連一個都沒有了。
燕七要忙着照顧病人,郭大路要拼命動腦筋賒賬。
郭大路嘆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燕七道:“什麼事?”
郭大路道:“我雖然沒有在江湖中混過,但江湖好漢的故事卻也聽過不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為錢發愁的?”
他苦笑着,又道:“那些人好像隨時都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外掏,那些銀子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
燕七想了想,道:“以後若有人説起我們的故事,也絕不會説我們為錢發愁的。”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因為説故事的人總以為別人不喜歡聽這些事。”
郭大路道:“但這卻是真事。”
燕七道:“真事雖然是真事,但這世上敢説真話的人卻不多。”
郭大路道:“為什麼不敢説?怕什麼?”
燕七道:“怕別人不聽。”
郭大路道:“難道那些説故事的人都是呆子,難道他們不明白真話也一樣有人喜歡聽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着道:“那些神話傳説般的故事,聽起來也許比較過癮些,但真的事卻一定更能感動別人,只有真能感動人心的故事,才能永遠存在。”
燕七笑·了笑,道:“這些話你最好去説給這些説故事的人去聽。”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懶得聽?”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你想聽什麼?”
燕七道:“我只想聽聽,我們現在究竟已虧空了多少?”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不多──還不到一萬兩銀子。”
一萬兩銀子的虧空在某些人眼中看來,的確不算多。
在郭大路有錢的時候看來,這虧空也不能算多。
問題並不在虧空了多少,而在你有多少。
燕七道:“這一萬兩銀子的賬,是不是都急着要還的?”
郭大路道:“要賬的人已經逼得我要跳河了,你説急不急?”
燕七道:“現在我們手頭還剩多少?”
郭大路嘆道:“不少……再加三錢,就可以湊足一兩銀子了。”
燕七也開始發怔。
一兩銀子和一萬兩銀子的差別,就是差九幹九百九十九兩銀子。
這筆賬人人都會算的。
所以燕七隻有發怔。
怔了半天,他才長長嘆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總算明白窮的意思了。”
郭大路道:“你到現在才明白?”
燕七點點頭,道:“因為以前我們雖然沒錢,但也不欠別人的債,所以那還不能算窮。”
郭大路嘆道:“現在我只要能不欠別人的債,我情願住地上爬三天三夜。”
燕七道:“只可惜你就算爬三年,也爬不出一萬兩銀子來。”
郭大路道:“用不着一萬兩,只要九千九百多兩就行。”
燕七道:“問題是你怎麼弄這九千九百多兩銀子呢?”
郭大路苦笑着道:“我也沒有法子。”
燕七道:“我也沒有。”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我們為什麼不能夠去做強盜?”
燕七道:“因為我們不是做強盜的人。”
郭大路道:“要哪種人才能做強盜?”
燕七道:“不是人的那種人。”
郭大路道:“我們能不能劫富濟貧?”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為什麼不能?劫富濟貧的又不是強盜,只能算是俠盜、英雄。”
燕七道:“你想去劫誰?”
郭大路道:“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剝削老百姓的貪官污吏。”
燕七道:“劫完了去濟誰的貧呢?”
郭大路道:“當然是先救咱們自己的急,濟自己的貧。”
燕七淡淡道:“那就不是英雄,是狗熊了。”他接着又道:“就因為世上有很多人有這種狗熊想法,所以世上才會有這麼多強盜。”
也許世上大多數強盜,正都是從這種自己騙自己的想法中來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照你這麼樣説,看來我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燕七道:“哪條路?”
郭大路道:“賴賬。”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要哪種人才能賴賬?”
郭大路知道,所以他嘆了口氣,道:“不要臉的那種人。”
燕七道:“你能不能賴賬?”
郭大路道:“不能。”
何況他就算能賴賬也不行。
王動他們的傷還沒有好,還需要繼續吃藥,繼續進補。
你賴了這次賬,下次還有誰賒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