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人好像命中註定就是要比別人活得開心,就算是天大的問題,他也隨時都可以放到一邊去。
郭大路就是這種人。
是誰替他還的賬?
為什麼要替他還賬?
這些問題在他看來,早已不是問題了。
所以他一躺上牀,立刻就睡着,一睡就睡到下午,直到王動到他屋裏來的時候,他才醒。
王動的行動還不太方便,所以一走進來,就找了個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就算他行動方便的時候,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也都立刻會找個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去的。
無論誰的屋子裏,只怕都很少有比牀更加舒服的地方。
所以王動就叫郭大路把腳縮起來些,斜倚在他的腳跟。
郭大路就把一個枕頭丟了過去,讓他墊着背,然後揉着眼睛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王動:“還早,距離吃晚飯的時候,還有半個多時辰。”
郭大路嘆了口氣,喃喃道:“其實你應該讓我再多睡半個時辰的。”
王動也嘆了口氣,道:“我只奇怪,你怎麼能睡得着?”
郭大路好像更奇怪,張大了眼睛,道:“我為什麼睡不着?”
王動道:“你若是肯動腦筋想想,也許就會睡不着了。”
郭大路道:“有什麼好想的?”
王動道:“沒有?”
郭大路搖搖頭,道:“好像沒有。”
王動道:“你已知道是誰替你還的賬?”
郭大路道:“不管是誰替我還的賬,反正賬已經還清了,他們既然不願意泄露自己的身份,我還有什麼好想?”
王動道:“何況,催命符和十三把刀他們,説不定也有夠義氣的朋友,聽到他們栽在這裏,就可能趕來替他們報仇。”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很合理。”
王動道:“你雖然沒有在江湖中混過,可是我們卻不同,無論誰在江湖中混的時候,都難免會在有意無意間得罪些人,這些人若知道我們的行蹤,也很可能趕來找我們算一算舊賬。”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的腦筋實在不能算很高明。”
王動道:“但這些人還不能算是最大的問題。”
郭大路嚇了一跳,道:“這還不算?”
王動道:“最大的問題是,既然已有很多人知道我們的行動,就表示我們不幸已出名了。”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一個人出了名之後,大大小小的麻煩,立刻就會跟着來的。”
郭大路道:“什麼麻煩?”
王動道:“各種麻煩,你想都想不到的麻煩。”
王動道:“譬如説,有人聽説你的武功高,就想來找你較量較量,就算不肯動手,他們也會想出各種法子逼着你非動手不可。”
郭大路苦笑道:“這點我倒明白。”
王動道:“你明白?”
郭大路嘆道:“這就好像我逼着金大帥出手一樣,只不過我倒未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
王動道:“除了來找你比武較量的人之外,找你來幫忙的也好,找你來解決問題的也好,找你來借路費盤纏的也好,這些人隨時隨刻會找上門來,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
他又嘆了口氣,接着道:“一個人若在江湖中成了名,要想再過一天清靜的日子,只怕都不太簡單的。”
郭大路也嘆了口氣,喃喃道:“原來成名也並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王動道:“也許只有一種人才覺得成名很愉快。”
郭大路道:“還沒有成名的人。”
他忽又嘆道:“其實真正有麻煩的人,也許並不是你跟我。”
郭大路道:“你是説,燕七跟林太平?”
王動道:“不錯。”
郭大路道:“他們的麻煩為什麼會比我們多?”
王動道:“因為他們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郭大路從牀上跳了起來,大聲道:“不錯,燕七的確有個很大的秘密,他總是不肯告訴我。”
王動道:“你到現在還沒有猜出來?”
郭大路道:“你難道已猜出來了?”
王動忽然笑了笑,道:“看來你非但腦筋不太高明,眼睛也……”他忽然停住了口。
有人來了。
郭大路立刻也聽到有人走進外面的院子。還不止一個人。
他慢慢地從牀上溜下去,慢慢道:“你説的果然不錯,果然已有人找上門來了。”
王動只有苦笑。
因為他實在也沒有想到,人居然來得這麼快。
來的是什麼人?
會為他們帶來什麼樣的麻煩?
來的一共有五個人。
後面的四個人身材都很魁偉,衣着都很華麗,看起來很剽悍,很神氣。
可是和前面那個人一比,這四個人簡直就變得好像四隻小雞。
其實前面那個人也並不比他們高很多,但卻有種説不出的氣派,就算站在一萬個人裏,你還是一眼就會看到他。
這人昂首闊步,顧盼自雄,連門都沒有敲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院子,就好像一個百戰而歸的將軍,回到自己家來似的。
王動當然知道這不是他的家,郭大路也知道。
他本來已準備衝出去的──若有麻煩上門,他總是第一個衝出去。
可是這次他一看這個人,就立刻又縮了回來。
王動皺了皺眉,道:“你認得這個人?”
郭大路點點頭。
王動道:“這人就是金大帥?”
郭大路道:“你也認得他?”
王動道:“不認得。”
郭大路道:“不認得你又怎麼知道他是金大帥?”
王動道:“這人若不是金大帥,誰是金大帥?”
郭大路苦笑,道:“不錯,他的確很有點大帥的樣子。”
金大帥站在院子裏,揹着雙手,四面打量着,忽然道:“這院子該掃了。”
後面跟着的人立刻躬身道:“是。”
金大帥道:“那邊的月季和牡丹都應該澆點水,草地也該剪一剪。”
跟班頭道:“那邊樹下的幾張藤椅,應該換上石墩子,順便把樹枝也修修。”
跟班們道:“是。”
王動在窗户裏看着,忽然問道:“這裏究竟是誰的家?”
郭大路道:“你的。”
王動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也知道這是我的家,現在卻有點糊塗了。”
郭大路忍不住要笑,卻又皺起眉,道:“燕七怎麼還不出去?”
王動道:“也許他跟你一樣,看見金大帥,就有點心虛。”
郭大路道:“金大帥又不認得他,他為什麼會心虛?”
王動目光閃動,突然問道:“你有沒有想到個問題?”
郭大路道:“什麼問題?”
王動道:“燕七打暗器的手法已可算是一流的,接暗器的手法當然也不錯。”
郭大路道:“想必不錯。”
王動道:“那麼他自己為什麼不去找金大帥呢?為什麼要你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這……我倒沒有想過?”
王動道:“為什麼不想?”
郭大路苦笑道:“因為……因為只要是他要我做的事,我就好像覺得是天經地義,應該由我去做的。”
王動看着他,搖着頭,就好像大哥哥在看着自己的小弟弟。
一個被人將糖葫蘆騙走的小弟弟。
郭大路想了想,才又道:“你的意思就是説,他自己不去找金大帥,就因為生怕金大帥會認出他來?”
王動道:“你説呢?”
郭大路還沒有説出話,突聽金大帥沉聲喝道:“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躲在屋子裏嘀咕,還不快出來。”
王動又看了郭大路一眼,終於慢慢地推開門走出去。郭大路既然不自動,他就只有動了。
金大帥瞪着他,道:“你躲在裏面嘀咕些什麼?”
王動淡淡道:“我根本不必躲,你也管不着我在嘀咕些什麼。”
金大帥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王動道:“我就是這地方的主人,我高興坐在哪裏,高興説什麼,就可以説什麼。”
他笑了笑,淡淡道:“一個人在自己的家裏,就算高興脱了褲子放屁,別人也管不着。”
他平常説話本沒有如此刻薄的,現在卻好像故意要殺一殺金大帥的威風。
誰知金大帥反而笑了,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笑道:“這人果然像是個姓王的。”
工動道:“我並不是像姓王的,我本來就是個姓王的。”
金大帥道:“看來你只怕就是王老大的兒子?”
工動道:“王老大?”
金大帥説道:“王老大就是王潛行,也就是你的老子。”
王動反倒怔住了。
王潛石的確是他父親,他當然知道他父親的名字。
但別人知道王潛石這名字的卻很少。
大多數人都只知道王老先生的號──王逸齊。
知道王潛石這名字的人,當然是王潛石的故交。
王動的態度立刻變了,變得客氣得多,試探着問道:“閣下認得家父?”
金大帥也不回答他的話,卻大步走上了迴廊。
郭大路這屋子的門是開着的。
金大帥就昂然走了進來,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就坐在郭大路的面前。
郭大路只有勉強笑了笑,道:“你好?”
金大帥道:“嗯,還好,總算還沒有被人氣死。”
郭大路乾咳幾聲,道:“你是來找我的?”
金大帥道:“我為什麼要來找你?”
郭大路怔了怔,道:“那麼,大帥到這裏來,是幹什麼的呢?”
金大帥道:“我難道不能來?”
郭大路笑道:“能,當然能。”
金大帥冷冷道:“告訴你,我到這裏來的時候,你只怕還沒有生出來。”
這人肚子裏,好像裝一肚子火藥來的。
郭大路並不是怕他,只不過實在覺得有點心虛。
無論如何,他做的那手實在令人服帖,那教訓也沒有錯。
郭大路既然沒別的法子對付,只好溜了。
誰知金大帥的眼睛還真尖,他的腳剛動,金大帥就喝道:“站住!”
郭大路只有賠笑道:“你既然不是來找我的,要我留在這裏幹什麼?”
金大帥道:“我有話問你。”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好,問吧!”
金大帥道:“你們晚上吃什麼?”
他問的居然是這麼樣的一個問題。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我剛才嗅到紅燒肉的味道,大概吃的是竹筍燒肉。”
金大帥道:“好,快開飯,我餓了。”
郭大路又怔住。
現在他有點弄不清誰是這地方的主人了。
金大帥又喝道:“叫你開飯,你還站在這裏發什麼呆?”
郭大路看看王動。
王動卻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郭大路只有嘆息着,喃喃道:“是該開飯了,我也餓得要命。”
飯端上桌,果然有紅燒肉。
金大帥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在上座上。
王動和郭大路就只有打橫相陪。
金大帥剛舉起筷子,忽然問道:“還有別的人呢?為什麼不來吃飯?”
郭大路道:“有兩個人病了,只能喝粥。”
金大帥道:“還有個沒病的呢?”
這地方的事,他知道得倒還清楚。
郭大路支吾着,苦笑道:“好像在廚房裏。”
燕七的確在廚房裏。
他不肯出來,因為太髒,所以不想見人。
既然他這麼説,郭大路就只能聽着,因為若再問下去。燕七就會瞪眼睛。
燕七一瞪眼睛,郭大路就軟了。
金大帥道:“他又不是廚子,為什麼躲在廚房?”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好,我去叫他。”
誰知他剛站起來,燕七已垂着頭走了進來,好像本就躲在門口偷聽。
金大帥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道:“坐。”
燕七居然就真的垂着頭坐下──這人今天好像也變乖了。
金大帥道:“好,吃吧。”
他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般,一下子就把桌上的菜掃空了。郭大路他們幾乎連伸筷子的機會都很少。
碟子底全都朝了天之後,金大帥才放了筷子,一雙虎虎有威的眼睛,從王動看到郭大路,從郭大路看到燕七,忽然道:“你們去打我的主意,主意是誰出的?”
燕七垂着頭,道:“我。”
金大帥道:“哼,我就知道是你。”
燕七的頭垂得更低。
金大帥目光轉向郭大路,道:“你能接得住我五發連珠彈,這種手法江湖中已少見得很。”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笑,道:“還過得去。”
金大帥道:“這手法是誰教給你的?”
王動道:“我。”
金大帥道:“我就知道是你。”
王動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金大帥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你教的,也知道你是誰教的。”
王動道:“哦?”
金大帥突然沉下了臉,道:“你父親教給你這手法時,還告訴了你些什麼話?”
王動道:“什麼話都沒有。”
金大帥道:“怎麼會沒有?”
王動道:“因為這手法不是他老人家傳授的。”
金大帥厲聲道:“你説謊。”
王動也沉下了臉,冷冷道:“你可以聽到我説各種話,卻絕不會聽到我説謊。”
金大帥盯着他,過於很久,才問道:“你不是你父親教的?是誰教的?”
王動道:“我也不知道是誰。”
金大帥道:“你怎會不知道。”
王動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金大帥又開始盯着他,又過了很久,霍然長身而起,道:“你跟我出去。”
他大步走到院子裏。
王動也慢慢地跟了出去──這個人今天好像也變得有點奇怪。
郭大路嘆了口氣,悄悄道:“我現在才知道這位大帥是來幹什麼的了。”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破了他的連珠彈,他心裏一定很不服氣,所以還想找教我的人比劃比劃。”
他嘴裏説着話,人也站了起來。
燕七道:“你想幹什麼?”
郭大路道:“王老大腿上的傷還沒有好,我怎麼能看着他……”
燕七打斷他的話,冷冷道:“你最好還是坐着。”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你難道還看不出,他來找的是王動,不是你?”
郭大路道:“可是王動的腿……”
燕七道:“要接他的連珠彈,並不是用腿的。”
******
夜色清朗。
金大帥看着王動走過來,忽然皺了皺眉,道:“你的腿?……”
王動冷冷道:“我很少用腿接暗器,我還有手。”
金大帥道:“好!”
他忽然伸出手。立刻就有人捧上了金弓和彈囊。
金大帥一把抄過金弓。
就在這一剎那,突然間,滿天金光閃動。
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
郭大路倒抽了口涼氣,道:“這次他出手怎麼比上次還要快得多?”
燕七淡淡道:“也許他不想替你買棺材。”
郭大路道:“他既然不肯用殺手對付我,為什麼要用殺手對付王動?難道他和王動有仇?”
這問題連燕七也回答不出了。
他雖已看出金大帥這次來,必定有個很奇怪的目的,卻還是猜不出這目的是什麼?
就在郭大路替王動擔心的時候,忽然間,滿天金光全不見了。
王動還是好好的站着,手上兩隻網裏裝滿了金彈子。
誰也沒看清他用的是什麼手法,甚至根本沒看清他出手。
郭大路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原來他手法比我高明得多。”
燕七道:“這手法絕不是一天練出來的,你憑什麼能在一天裏就能全學會,難道你以為你真是天才?”
郭大路道:“無論如何,這手法的訣竅我總已懂得了。”
燕七道:“那隻不過因為師傅教得好。”
郭大路笑道:“師傅當然好,但徒弟總算也不錯,否則豈非也早就進了棺材?”
燕七看着他,忽也嘆了口氣,道:“你幾時若能把這吹牛的毛病改掉,我就……”
郭大路道:“就怎麼?……是不是你把你那秘密告訴我?”
燕七忽然不説話了。
他們説了十來句話,金大帥還是在院子裏站着。
王動也站着。
兩個人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又過了半天,金大帥忽然將手裏的金弓往地上一甩,大步走了進來,重重的往椅子上一坐。
燕七和郭大路也坐在那裏,看着他。
又過了半天,金大帥忽然大聲道:“酒呢?你們難道從來不喝酒的?”
郭大路笑了笑,道:“偶爾也喝的,只不過很少喝,每天最多也只不過喝四五次而已。喝得也不太多,一次最多也只不過喝七八斤。”
酒罈子已上了桌。
今天早上當然也有人送了酒來,他們沒有喝,因為他們還不是真正的酒鬼。
還沒弄清金大帥的來意,他們誰也不願喝醉。
但金大帥卻先喝了。
他喝酒也真有些大帥的氣派,一仰脖子,就是一大碗。
他既已喝了,郭大路又怎甘落後。
就憑他喝酒的樣子,看來遲早總有一天也會有人叫他大帥的。
金大帥看着他一口氣喝了七八碗酒,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一次果然可以喝得下七八斤酒的。”
郭大路斜眼瞟着他,道:“你以為我在吹牛?”
金大帥道:“你本來就不像是個老實人。”
郭大路道:“我也許不像個老實人,但我卻是個老實人。”
金大帥道:“你的朋友呢?”
郭大路道:“他們比我還老實。”
金大帥道:“你從來沒有聽過他們説謊?”
郭大路道:“從來沒有。”
金大帥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轉向王動,道:“你那手法真不是你老子教的?”
王動道:“不是。”
金大帥道:“是誰教的?”
王動道:“我説過,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金大帥道:“怎麼會不知道?”
王動道:“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金大帥道:“你至少總見過他的樣子?”
王動道:“也沒有,因為他教我的時候,總是在晚上,而且總是蒙着臉。”
金大帥目光閃動,道:“你是説,有個不知道身份的神秘蒙面人,每天晚上來找你……”
王動道:“不是來找我,是每天晚上在墳場那邊的樹林裏等我。”
金大帥道:“就算颳風下雨,他也等?”
王動道:“除了過年的那幾天,就算在冷得眼淚都可以凍成冰的晚上,他也會在那裏等。”
金大帥道:“他不認得你,你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卻每天等你,為的只不過將自己的武功教給你,而且絕不要你一點報酬,對不對?”
王動道:“對。”
金大帥笑道:“你真相信天下有這麼好的事?”
王動道:“若是別人講給我聽,説不定我也不會相信,但是世上卻偏偏有這種事,我想不信也不行。”
金大帥又瞪着他看了半天,道:“你有沒有跟蹤過他?看他住在哪裏?”
王動道:“我試過,但卻沒有成功。”
金大帥道:“他既然每天都來,當然絕不會住得很遠。”
工動道:“不錯。”
金大帥道:“這附近有沒有別的人家?”
王動道:“沒有,山上就只有我們一家人。”
金大帥道:“你們怎麼會住在這裏的?”
王動道:“因為先父喜歡清靜。”
金大帥道:“這附近既沒有別的人家,那蒙面人難道是從棺材裏爬出來的?”
王動道:“他也許住在山下。”
金大帥道:“你有沒有去找過?”
王動道:“當然去找過。”
金大帥道:“但你卻找不出一個人像是有那麼高武功的?”
金大帥道:“山下住的人也並不太多,假如真有那麼樣的高手,你至少總可以看出一點行蹤來的,對不對?”
王動道:“嗯。”
金大帥道:“你説,他既然每天晚上都在教你武功,白天總要睡覺的,在這種小城裏,一個人若是每天白天都在睡覺,自然就難免要被人注意,對不對?”
王動道:“嗯。”
金大帥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找不出呢?”
王動道:“也許他根本不住在城裏。”
金大帥道:“既不是住在山上,又不是住在城裏,他還能住在什麼地方呢?”
王動道:“真正的高手,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睡覺。”
金大帥道:“就算他能在山洞裏睡覺,但吃飯呢?無論什麼樣的高手,總不能不吃飯吧?”
王動道:“他可以到城裏買飯吃。”
金大帥道:“一個人若是每天都在外面吃飯,但卻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裏,豈非更加的要被人注意?”
王動也回瞪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不知道你從走進大門後直到現在,一共問了多少句話了?”
金大帥道:“你是不是嫌我問得太多?”
王動道:“我只不過奇怪,你為什麼一定要問這些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問題。”
金大帥忽又笑了笑,變得彷彿很神秘,一口氣又喝了三碗酒,才緩緩地説道:“你想不想知道那蒙面人是誰?”
王動道:“當然想。”
金大帥道:“既然想,為什麼不問?”
王動道:“因為我就算問了,也沒有人能回答。”
金大帥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世上的確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誰。”
王動道:“除了他自己外,根本沒有別的人知道,連一個人都沒有。”
金大帥道:“有一個。”
王動道:“誰?”
金大帥道:“我!”
這句話説出來,連燕七都怔住了。
王動怔了半晌,道:“你知不知道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
金大帥道:“不知道。”
王動道:“但你卻知道他是什麼人?”
金大帥道:“不錯。”
王動道:“你既然沒有看見過他,甚至連這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都不知道,但你卻知道他是誰?”
金大帥道:“不錯。”
王動冷笑道:“你真相信天下會有這種事?”
金大帥道:“我想不信都不行。”
王動道:“你憑什麼能如此確定?”
金大帥沒有回答這句話,又先喝了三碗酒,才緩緩地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連珠彈一輪連發多少?”
王動道:“二十一個。”
金大帥道:“你知不知道二十一發連珠彈中,哪幾發快?哪幾發慢?又有幾發是變化旋轉的?幾發是準備互相撞擊的?”
王動道:“不知道。”
金大帥道:“你連這點都不知道,怎能接得住我的連珠彈呢?”
王動又怔住。
金大帥:“我以連珠彈成名,至今已有三十年,江湖中人能閃避招架的人已不多,但你卻隨隨便便就接住了。”
他嘆了口氣,又道:“但你接住了,連你教出來的人都能接住,簡直就拿我這連珠彈當小孩玩的一樣,你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王動又怔了半晌,沉吟着道:“這也許只因我的法子用對了。”
金大帥忽然一拍桌子,道:“不錯,你用的不但是最正確的一種法子,也是最巧妙的一種手法,這種手法不但可以破我的連珠彈,甚至可以説是天下所有暗器的剋星。”
王動只有聽着,因為連他自己實在也不知道這種手法竟是如此奧妙。
金大帥看着他,又問道:“你知不知世上會這種手法的人有幾個?”
王動搖搖頭。
金大帥道:“只有一個。”
他又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找這個人,已經找了十幾年了。”
王動道:“你……你為什麼要找他?”
金大帥道:“因為我平生與人交手,敗得最慘的一次,就是敗在他手上。”
王動道:“你想報仇?”
金大帥道:“那倒並不完全是為了報仇。”
王動道:“是為什麼?”
金大帥道:“我的連珠彈既然有人能破,自然就有缺點,但是我想了幾十年,還是想不出其中的關鍵在哪裏。”
王動道:“他既然能破你的連珠彈,想必就一定知道你的缺點。”
金大帥道:“不錯。”
王動道:“你認為那蒙面人就是他?”
金大帥道:“絕對是他,絕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你接我連珠彈的手法,跟他幾乎完全一模一樣。”
王動目中已露出急切盼望之色。
但郭大路卻更急,搶着道:“你説來説去,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金大帥凝視着王動,一字字道:“這個人就是王潛石,就是你的父親。”
就算催命符從墳墓裏伸手出來將他一把抓住的時候,王動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現在這麼驚訝。
但郭大路卻比他更驚訝,搶着道:“你説那蒙面人就是他的父親?”
金大帥道:“絕對是。”
郭大路道:“你説他父親不在家裏教他功夫,卻要蒙起臉,在外面的樹林裏等他?”
金大帥道:“不錯。”
郭大路想笑,又笑不出,卻嘆了口氣,道:“你真相信世上有這種怪事?”
金大帥道:“這件事並不能算奇怪。”
郭大路道:“還不算奇怪?”
王動道:“有什麼道理?”
金大帥淡淡地道:“我本來也想不通的,但看到他住在這種地方,就想出了一點,看到你們這些朋友,又想出了第二點。”
郭大路道:“你先説第一點。”
金大帥道:“王潛石少年時還有個名字,叫王伏雷,那意思就是説,就算是天上擊下來的雷電,他也一樣能接得住。”
他又飲盡一杯,接着道:“這名字雖然囂張,但他二十三歲時,已被武林中公認為天下接暗器的第一高手,就算狂妄些,別人也沒話説。”
大家都在聽着,連郭大路也沒有插口。
金大帥道:“等他年紀大了些,勁氣內斂,才改名為王潛石,那時他已經很少在江湖中走動了,又過了兩年,就忽然失蹤。”
到這時郭大路才忍不住插口道:“那想必是因為他已厭倦了江湖間的爭殺,所以就退隱在林下,這種事自古就有很多,也不能算奇怪。”
金大帥搖了搖頭,道:“這倒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郭大路道:“哦?”
金大帥道:“最主要的是,他結了個極厲害的仇家,他自知絕不是這人的敵手,所以才隱姓埋名,退隱到這種荒僻的地方。”
王動突然道:“他的仇家是誰?”
金大帥道:“就因為他不願讓你知道他的仇家是誰,所以才不肯親自出面教你武功。”
王動道:“為什麼?”
金大帥道:“因為你若知道他過去的事,遲早總會聽到他結仇的經過,你若知道他的仇家是誰,少年人血氣方剛,自然難免要去尋仇。”
他嘆了口氣道:“但他這仇家實在太可怕,非但你絕不是敵手,江湖中只怕還沒有一個人能接得住他五十招的。”
王動臉上全無表情,道:“我只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金大帥道:“現在你知道也沒有用了。”
王動道:“為什麼?”
金大帥道:“因為他縱然已天下無敵,卻還真有幾樣無法抵抗的事。”
王動道:“什麼事?”
金大帥道:“老、病、死!”
王動動容道:“他病死了?”
金大帥長嘆道:“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又有誰能夠逃得過這一關呢?”
王動道:“可是他究竟……”
金大帥打斷了他的話,道:“他的人既已死了,名字也隨着長埋於地下,你又何必再問。”
他不讓王動開口,很快的接着又道:“自從到了這裏之後,王伏雷這個人也已算死了,所以就算在自己的兒子面前,也絕口不肯再提武功。”
郭大路道:“這是第一點。”
金大帥道:“看到你們這種朋友,就可以想見王動小時候必定也是個很頑皮的孩子。”
郭大路雖沒有説話,但臉上的表情卻已無異替王動承認了。
金大帥道:“頑皮的孩子隨時都可以闖禍,王潛石生怕自己的兒子會吃虧,又忍不住想教他一些防身的武功。”
他笑了笑道:“但若要一個頑皮的孩子好好的在家學武,那簡直比收伏一匹野馬還困難得多,所以王潛石才想出這個法子,既不必露自己的身份,又可以激起王動學武的興趣──孩子們對一些神秘的事,興趣總是特別濃厚的。”
郭大路笑道:“莫説是孩子,大人也一樣。”
黑黝黝的晚上,墳場旁的荒林,還有蒙着面的武林高手……
像這麼樣的神秘的事,只怕連老頭子都無法不動心。
金大帥道:“這件事現在你們該完全明白了吧。”
郭大路道:“還有一點不明白。”
金大帥道:“哦?”
郭大路道:“王老伯的心意,你怎麼會知道的?”
金大帥道:“因為我也是做父親的人。”
他長嘆着,接着道:“父親對兒子的愛心和苦心,也只有做父親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王動突然站起來,衝了出去。
他是不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去痛哭一場?
燕七本就一直垂着頭的,現在郭大路的頭也垂了下去。
“做兒子的人,為什麼總要等到已追悔莫及時,才能瞭解父親對他的愛心和苦心呢?”
金大帥看着他們,忽然舉起酒杯,大聲道:“你們難道從來不喝酒的?”
世上的確有很多奇怪而神秘的問題,都一定有答案的,就正如地下一定有泉水和黃金,世上一定有公道和正義,人間一定有友情和温暖。
你就算看不到,聽不到,找不到,也絕不能不相信它的存在。只要你相信,就總會有找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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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沒有從來不醉的人?”
這問題最正確的答案是:“有。”
從來不喝酒的人,就絕不會醉的。
只要你喝,你就會醉,你若不停的喝下去,就非醉不可。所以郭大路醉了。
金大帥的頭好像在不停的搖來搖去。
他忽然覺得金大帥連一點都不像是個大帥,忽然覺得自己才真的是個大帥,而且是個大帥中的大帥。
金大帥也在看着他,忽然笑道:“你的頭為什麼要不停的搖?”
郭大路大笑,道:“你看這個人,明明是他自己的頭在搖,還説人家的頭在搖。”
金大帥道:“人家是誰?”
郭大路道:“人家就是我。”
金大帥道:“明明是你,為什麼又是人家?”
郭大路想了想,忽又嘆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
金大帥也想了想,問道:“是不是我的酒喝得太多了?”
郭大路道:“不是酒喝得太多,是問話太多,簡直叫人受不了。”
金大帥大笑,道:“好吧,我不問,説不問就不問……我能不能再問最後一次?”
郭大路道:“你問吧。”
金大帥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郭大路想了想,大笑道:“你看這個人?他自己來要幹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卻反而要來問我,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我怎麼知道?”
金大帥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説什麼,眼睛望着自己手裏的空碗,就好像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在家裏又練了十年連珠彈,以為已經可以對付王伏雷了,誰知連他的兒子都對付不了,我……我……”
他忽然跳起來,彷彿也想衝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一場。
郭大路道:“等一等。”
金大帥瞪眼道:“還等什麼?等着再丟一次人?”
郭大路指着桌上大湯碗裏的金彈子,道:“你要走,也得把這些東西帶走。”
湯碗裏裝的本是紅燒肉,是他將金彈子倒進去的。
金大帥道:“我為什麼要帶走?”
郭大路道:“這些東西本來是你的。”
金大帥道:“誰説是我的?你為什麼不問問它,看它姓不姓金?”
郭大路怔住了。
金大帥突又大笑,道:“這東西既不是紅燒肉,也不是肉丸子,吃也吃不得,咬也咬不動,誰若是喜歡這種東西誰就是龜兒子。”
郭大路道:“你以後難道不用連珠彈了。”
金大帥道:“誰以後用連珠彈,誰就是龜孫子。”
他大笑着,踉踉蹌蹌的衝了出去,衝到門口,突又回過頭,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為什麼喜歡用金彈子打人?”
郭大路道:“不知道。”
金大帥道:“因為金子本是人人喜歡的,若用金子打人,別人總是想接過來看看,就忘了閃避,要接住它總比避開它困難些,何況金子還能使人眼花繚亂,所以無論誰用金子做暗器,一定會佔很大的便宜。”
郭大路道:“現在你為什麼不用了呢?”
金大帥又想了想,道:“因為佔便宜就是吃虧,吃虧才是佔便宜。”
郭大路笑道:“看來你並沒有喝醉,你説話還清楚得很。”
金大帥瞪眼道: “我當然沒醉,誰説我喝醉了,誰就是龜孫子的孫子。”
金大帥終於走了。
他的確一點也沒有醉,只不過醉了八九分而已。
郭大路呢?
他正在看着碗裏的金彈子發怔,怔了半天,才嘆了口氣,喃喃道:“世上有些東西真奇怪,你想要它的時候,一個也沒有,不想它的時候,偏偏來了一大堆,你説要命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