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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探荒園鐵掌斃兇獒

    慈雲庵主躡着賊人後蹤,往下追趕。這條道十分荒涼,見前面那幾條黑影,時隱時現。這師徒一前一後,沿着這片莊稼地追趕,往前追出兩箭多地,突然身側的高粱棵子上一聲響,一條黑影,如燕子掠空般從頭上過去,往下一落,已離開慈雲庵主丈餘遠。慈雲庵主急忙往左一側身,修禪女弟子也是深得庵主的指導,不用庵主照顧,一聳身躍向右道,師徒分作兩處。這是夜行遇敵的訣要,最忌互相牽顧,在一處擠。慈雲庵主探囊取出三粒“沙門七寶珠”,振臂待發,弟子修禪也一抬手,把西嶽響鈴鏢拿出來。

    就在這剎那之間,前面那人沉着的聲音發話道:“那邊敢是庵主麼?”慈雲庵主忙縮掌答道:“哦!萬老師麼?”修禪那邊也聽出來是萬柳堂師伯,尚幸自己沒有發鏢,悄沒聲的趕忙把鏢納還鏢囊,趕過來向萬柳堂招呼了聲:“師伯。”萬柳堂點頭道:“少師傅也來了,怎麼樣?”説到這復向庵主身後看了看道:“庵主,怎麼來到這裏,那兩位令徒呢?”慈雲庵主微嗔道:“貧尼三十年來,仗劍掃羣魔,還沒走過下風。想不到這次竟被鼠賊所弄,我真有些羞見萬老師了。”遂説賊人用金蟬脱殼,自己忿怒追趕,六弟子修緣、七弟子修慧全是因為腳程太慢,落在後面。“我測度着賊人或許奔紅土坡這趟道走,所以往這邊追趕了來。不意在前面竟發現賊蹤,我師徒追到這裏,賊人已不見蹤跡。想不到萬老師也趕到,萬老師可是有所遇麼?”續命神醫萬柳堂道:“總算我們輕視了匪黨,哪知匪徒中竟有高手在暗中調度!我們得到修性少師傅的信,隨我師兄立刻起身。不料才離店房,即現賊蹤,狡猾的賊子,竟用分兵誘敵之法。我與王師兄各追一路,叫修性少師傅帶司徒謙跟傻小子左恆不要管追賊的事,趕奔紅土坡等候我們。我們只顧説這麼幾句話的工夫,竟被賊子竄入青紗帳,直追到前面奔紅土坡的大道,才瞥見賊人是往這趟路上逃下來。不是追這匪徒,哪會與庵主相遇呢?庵主,我看賊人這種情形,頗似故意引逗我們走上歧途。這所有現身露跡的,未必不是故意擾亂追緝的耳目。據我所知,這往正東去的道路,沒有奔南去的岔路,這大約是直奔宜陽縣去的一條捷徑,直達縣城。匪黨既挾着兩個肉票,哪會從重要地方走,招人注意?雖然鳳尾派的黨羽,遍佈各地,可是多是水面上的綠林。他們從水面上走又好接應,又可避人的耳目,我們不要再上賊子們的當了。索性趕奔紅土坡,跟王師兄會合,齊奔隆華驛。我們商量好了,索性分為兩路,從水早兩路排搜,匪徒們有墜手的,總不能不露一點痕跡。庵主,怎麼樣?”慈雲庵主道:“萬老師所見固然很是,不過今夜我們竟令賊子這麼戲弄,實覺不甘。我看這一帶的青紗帳幅員頗廣,我們往前再走一程,若是附近有岔路,賊子定是竄向別處。若只是這一條道,我們倒要看看賊子逃向哪裏,説不定就許有賊黨落腳之處。夜靜更深,聲息傳的很遠,這半晌附近絕沒起異聲,賊子定是徑直往東去了。萬老師要不先行一步,請到紅土坡相候,貧尼探探就回。”

    萬柳堂看慈雲庵主竟犯了百折不回之念,自己不好過於攔阻,隨答道:“好吧!萬一能踏出匪徒的蹤跡來,也未可知,庵主請。”慈雲庵主更不客氣,肩頭一聳,立刻騰身一躍,疾如脱弦之箭。萬柳堂也是緊縱身形,疾如鷹隼,女弟子修禪也緊隨兩位大俠的後蹤,往下趟來。這師徒三人,一前一後,往前排搜了裏許,果然這一帶竟沒有岔道。兩邊高及頭頂的青棵子,直走了二里之遙,才見了一片片的豆田,及兩三處菜園子。處處全賴着井水灌溉,並沒有別的水源。

    慈雲庵主這時腳下放慢,攏目往四下查看,見眼前雖是一片較廣的矮田。可是往遠處看去,依然是一望無際的大田。並且往東望去,隱現出一座高崗相似。慈雲庵主道:“萬老師,你看那四外雖有平原菜畦,依然是隻有往東去的一條道路。遠遠那片黑壓壓的,大約準是涼星山的山角。越過山角去,就是第一個韓城鎮,我們排搜這一路毫無發現,莫非賊黨已奔了涼星山去了。我們既已追到這裏,索性再趟一程,賊黨們如果逃到這座鎮甸來,我們也不虛此行。”萬柳堂此時也測度匪徒在這一帶許有窩藏之地,遂答了聲:“好吧!我們索性到涼星山口踩探,賊子們就許落在這裏也未可知。”慈雲庵主道:“這一帶平原易露行藏,還是緊走,過了這片平坦的田地,就不妨事了。”萬柳堂點頭稱是,女弟子修禪是不敢妄發一言的。萬柳堂跟慈雲庵主,二次動身,往東追緝。走了三、四里之遙,只見後面果然出現一座高峻的山崗,正是涼星山的西北山腳。這兩位大俠,遂撲奔山腳下。這一帶雖漸有居民,不過不成村落。只沿着山腳貼着山壁,疏疏落落有幾十户人家,已經全深入了睡鄉。

    看這一帶的情形,不象是匪徒潛蹤之所。師徒三人再往前趟,見數丈外一片山坳,積聚着幾十户人家。這師徒三人漸漸走近了這山坳,見靠着一段山壁,有一處較大的住宅。四圍是丈餘高的石牆,全是依山建築,十分堅固。這種荒僻的地方,卻有這種高大的宅第,十分不類。萬柳堂向慈雲庵主一打招呼,師徒三人,全散開來,齊撲向這所宅子。離着還有五、六丈遠,突見這石頭牆的西南轉角處,有一條黑影一晃。那情形似奔了正南的一道斜山坡,再往下走又是荒田野地。萬柳堂方要回身招呼慈雲庵主留神,哪知慈雲庵主已隱身在貼着山根一叢矮樹林中,身形輕快,反向來路轉去。只有修禪尚在身後,萬柳堂方要説與她,修禪卻湊到身邊低聲説:“家師叫你追賊。”

    萬柳堂這才知道慈雲庵主已然早看見了,她這麼囑咐定有所為,遂也不再多話,腳下一點,騰身躥向山坡,修禪也隨着緊追過來。瞥見這條黑影斜奔西南,選出兩三箭地,竟直撲入青紗帳內。裏面唰唰的一陣響,頓時聲息寂然,匪徒約已跑遠。修禪卻大聲説道:“師伯,我們不必追了,這一帶很有些江湖人,哪就會遇上我們的敵手。我們徒耽誤這些工夫,還不如早早趕回隆華驛,免得叫他們等得焦急。”説完這話,立刻一同撲奔來路,毫不遲疑的走去。趕到拐過這座山坳,道旁的樹梢,唰的一響,立刻從上面飛墜下一人,輕如落葉,墜地無聲。

    萬柳堂跟修禪急往後一縱身,低聲喝問:“什麼人?”來人卻也用沉着的聲音答道:“是我,萬老師,知道我們已被匪窟伏樁所見麼?”萬柳堂見竟是慈雲庵主,忽然此處現身,遂忙向前招呼道:“庵主忽然隱身暗處,可是已偵得匪黨行藏?”慈雲庵主道:“萬老師發現匪蹤時,我也看見匪黨,因為今夜所遇匪徒們,全是含着誘敵潛蹤之計,所以我先行隱跡林中,暗登高處,潛查匪徒的去向。果然匪徒仍想混亂萬老師跟小徒的視線,竟自逃入青紗帳後,暗中故意把逃走的方向讓你們看個真切,悄悄的卻從青紗帳內仍然轉回去,竟潛回那片巨宅。那巨宅定是匪窟無疑,這時暗樁的匪黨定疑心我等已經撲奔紅土驛。我們趁此時正好一查匪窟,萬老師以為如何?”萬柳堂道:“我也看出匪人是故佈疑陣,所以我們方才也矯作徑奔歸途,既已判明確是匪巢,我們哪好再放過?不過看匪窟這種情形定有不少暗樁邏守,請少師傅不要跟緊了,我們先把匪窟出入道路踩一踩,然後再往裏潛。按這種情形,這裏總不是河南境內的總舵,不過也盤聚着不少匪徒吧?”慈雲庵主回頭向三弟子修禪道:“我與你萬師伯要一查匪人蹤跡,這裏伏樁太多,不要稍形大意了,致令匪黨查覺,那一來可就耽誤大事了。”修禪忙答道:“弟子在萬師伯面前,焉敢逞能?師傅自管放心,弟子絕不誤事。”慈雲庵主囑咐完了之後,隨即向續命神醫萬柳堂説道:“萬老師,我們先繞這巨宅轉一週,看看形勢,再在宅後山壁聚會。”兩位大俠彼此定規好了,慈雲庵主又道:“萬老師,貧尼先行一步。”

    慈雲庵主處處好強,自己總要揀那費手腳的,留下較易的讓與萬柳堂。這座匪巢是倚着涼星山的南面山腳一座山坳裏起建的石牆大門,是面南背北。慈雲庵主要從他這大門前繞過去,讓萬柳堂從西牆下繞向匪巢後面。這裏十分冷靜,比較容易潛蹤。

    這時慈雲庵主身形展動,躥向山根下叢草之中。萬柳堂更不遲疑,身軀往下一矮,往起一長腰,施展“巧燕穿雲”的輕功提縱術,疾如箭馳,躥起三丈餘高,往下一落,腳下正是一行老樹。身軀微往下一沉,右腳一點腳下的樹枝子,身軀二次騰起,又縱出三丈餘,這次竟落在山壁上。這種懸崖陡壁,滿布蒼苔,極難着足。萬柳堂待慈雲庵主走後即把一身絕技施展出來,身形輕如飛絮,如一縷輕煙眨眼間已轉過山坳,撲向匪巢的後面。修禪卻謹遵師傅的囑咐,不能逞能,悄悄穿着叢莽密青往前趟去。

    且説萬柳堂輕身飛縱,展眼間到了匪巢的圍牆後面,見這道石牆直接到後面山根下。萬柳堂仗着輕身功夫有過人的本領,登危石,踏青苔,藉着後面比圍牆高的地方,着腳方待窺查裏面,慈雲庵主巳如飛鳥般落在面前。彼此一打招呼,慈雲庵主低聲問道:“怎麼樣?可遇見伏樁?”萬柳堂道:“這一帶尚沒發現賊黨。庵主怎麼樣?”慈雲庵主道:“我踩的這趟道,已見着三處暗樁,只不過賊黨暗樁插的太淺,稍為留意,就不致瞞過我輩。”萬柳堂道:“西面一定也有,不過我沒從下面走,碰不上它們了。庵主你看,這匪黨的地勢非常大,這一帶一片黑暗,遍栽樹木,沒有多少房屋,形似後園,又象練武的場子。我們不趟進去,被這許多樹木擋着,不易察看虛實。”

    慈雲庵主仔細端詳了端詳,見圍牆裏面黑暗暗,只有北面有四、五間矮屋,一行行的松柏果木,畫成了許多道路。竭盡目力,微微看見靠南首偏西形似一間小屋,從樹隙中透出一點燈光。別無動靜,只有微風過處,樹葉子簌簌的作響,絕無人跡。慈雲庵主向萬柳堂一打招呼,説了聲:“我們先往裏趟一步,那排矮屋正着腳。”萬柳堂説了聲:“庵主請。”慈雲庵主不再答言,身形飛縱,疾如脱弦之箭,躍上那排矮屋。這時萬柳堂也是施展開輕靈身手,雙臂一抖,“燕子飛雲縱”,形如飛燕凌空,跟着慈雲庵主的後蹤到了這排矮屋上。雙俠彼此相距丈餘,不約而同略一伏身,往下面查看。只見這一帶果然是一片荒廢的園子,裏面樹木成蔭,深草沒脛,那當中一片較寬闊場子,形如練武的場子。那西南角上有一間小屋,隱隱現出昏黃的燈光。萬柳堂用問路石投向園中,聽了聽下面毫無動靜,遂一翻身落到園中。

    萬柳堂這時竟不似平時那麼文雅安詳,身形快似飄風,耳目並用,稍有一點別的聲息,立即閃避覺察,連縱身形,已到了那間小屋前。見這間小屋雖然不大,建築的十分堅固,牆壁全是石頭堆壘的,小小一個木窗,窗格子全是二寸寬木條子做的,上面用桑皮油紙糊的。一架避風門,也跟着窗扇一樣,風門卻沒關嚴。方到門首已聽得一片鼾聲,從屋中傳出來。萬柳堂更是藝高人膽大,輕輕把風門推開尺許,屋中一股子酒氣撲出來。萬柳堂皺眉閉着氣往屋中一看,只見這間小屋十分骯髒,地上鋪着挺厚的稻草。在屋門後的山牆上,是兩個大鐵環子,拖着兩條鏈子,鐵環子旁尚掛着一條牛皮鞭子。再往裏看,只見靠邊卻是一付板鋪,靠窗這面,在鋪上擺着一隻小炕桌。桌上一盞油燈台,光焰極大。桌上一堆殘骨、兩隻磁盤子,裏面尚有一半雞骨肥肉、兩隻酒壺,全倒在桌上。一個醉漢,一條腿垂在鋪下,一條腿蜷着,仰面朝天斜躺在鋪上,醉得如一團爛泥。萬柳堂索性把風門又推開些,回頭向慈雲庵主一點頭。慈雲庵主忙湊過來,向屋中瞥了一眼,忙即抽身。本來醉後這種酒氣,中人慾嘔,只為慈雲庵主未肯細查屋中景象,誤了大事。

    且説慈雲庵主往後一撤身,萬柳堂也把風門給掩上。離開小屋,萬柳堂才悄聲説道:“庵主,這大約是匪黨囚禁人的所在。不過我們沒有空收拾他,便宜這個醉鬼。”慈雲庵主道:“我們趕奔前面搜尋匪首,倒得見識見識這是哪一派的綠林人,在這裏盤聚。”萬柳堂答了個“好”字,雙俠各自縱身往前搜查。穿過一大片果木林,眼前是一段矮牆,當中一道寬大的園門,也是虛掩着。萬柳堂恐怕園門附近有賊黨,暗中下着暗樁,向慈雲庵主一打招呼,兩下一分,萬柳堂飛身躥上東牆。那慈雲庵主卻躥西邊矮牆,雙俠同時躍登牆頭,往裏察看,見眼前是一排五間北房的後牆,全是石牆石壁。這五間屋子只有當中一間一個三尺見方的後窗,在東西各一道角門,東角門緊閉,西角門洞開着。

    萬柳堂遂向慈雲庵主一打招呼,立刻各自施展開輕身術,腳下一點牆頭,飄身落在角門前。萬柳堂卻緊縱了一步,躥到頭裏,貼近角門往裏查看,見裏面黑洞洞,一點燈光不見。身形故意當門一晃,也沒別的動靜,不再遲疑,猱身而進。躍進角門,仗着夜眼的功夫,看明角門裏六、七尺寬的夾道,有二丈多長。萬柳堂不敢過於大意,一點聲息不帶,輕輕一縱身,已到了這夾道的盡頭。匆遽間只瞥見西面也有房屋,慈雲庵主也是跟蹤而進,相距不過四、五尺,萬柳堂方往前一探身,想看看這道院內的形勢。左腳才邁出,陡然從夾道東躥過來龐然黑物,其疾如矢,向自己身上撲來。萬柳堂這時才辨出是一條猛鷙無匹的惡狗,巨口獠牙,已撲奔萬柳堂的胸膛便噬。萬柳堂一見這條巨狗不作聲,就知道這種東西夠厲害了。萬柳堂倏的左腳往回一搬,一斜身,輕舒鐵掌,噗的把這巨狗的前爪抄住了一隻,順手牽羊,往前一帶。右掌暗運掌力,照定了狗頭上一擊,吭了聲,連叫全沒叫出來,竟把巨狗的頭擊裂。萬柳堂這一掌才發出去,身後唔的一陣悶聲吼叫,從斜刺裏躥過來的是一條比較已死還大的巨狗,眼看着已撲到萬柳堂的肩頭。萬柳堂一個“旱地拔葱”湧身躍起,慈雲庵主嗖的一個箭步趕到,鎮海伏波劍青光閃處,噗的一聲,這條惡狗已經屍分兩處。慈雲庵主一縱身躥開,就把伏波劍劍柄往上一捉,一縷腥血,順着劍光流在地上。彼此同時往黑影裏一縱身,隱住身形,提防着匪徒聽見聲息查看。

    哪知這道院裏,竟沒有匪徒的蹤跡。這兩條惡狗被誅,居然沒被匪黨發覺。雙俠騰身躥上檐頭,見前面遠遠昏黑的半空,似湧起一片黃光。約莫這片燈光,似在南段院子內的情形,遂相繼撲奔前院,越過一層院落,立刻見一片燈光浮現出來。雙俠各自借東西配房的房脊障身,往下查看,只見下面是一座三合的院子,院內十分寬闊,燈光閃閃,人影憧憧。仔細一看,見下面是正房五間,房子的建築,全是木石,絕沒有平常那種磚瓦,形勢很是奇怪,可是非常堅固。正房很高,五蹬石級,石級下正中是一條甬道,成泥鰍背式。

    從台階到迎面的屏門,有十幾丈長,每隔五尺,甬道砂地上豎起一支木竿,上面挑着一個紙燈籠,直到一座月洞門止。月洞門外依然是漆黑,這甬道上正有兩人往裏走着。那正房階前鵠立着四名彪形大漢,全是身高力大,各提着一口雙飄帶大砍刀。那走在甬道上的兩人,是一高一矮,全是一身夜行衣靠,背插單刀,在背後尚斜揹着一個挺大的包裹。到了級前,左手一揚,口中不知説了句什麼?四名匪徒立刻往兩旁一撤,這兩個匪徒直上了石階走進正房。

    萬柳堂跟慈雲庵主往前挪了數步,往正房一查看,見正房房門寬大,原掛着一付竹簾,這時已高高捲起。裏面迎門是八仙桌、太師椅,可是上面並無陳設。桌上並放着連升三級的燭台,燭影搖動,紅焰吐蕊。在燈光下,左首太師椅上坐着一個婦人,看年歲卻有三十上下。一張清水臉兒,膚色微黑,雖是徐娘半老,丰韻猶存。頭上青絹帕包頭,一身青色短裝,好似剛從什麼地方回來的神色。這中年婦人坐在那,屋中許多匪徒都在依次的向這婦人陳説什麼。最後把所攜帶的包裹打開來,把裏面的珍飾衣物錢財,分出一份來,擺在那婦人的面前。然後收拾了包裹,才退出屋來,順着院中的甬道,走向月洞門外面去。

    慈雲庵主跟萬柳堂一望即知這婦人是綠林的高手,這情形分明是坐地分贓。只可異的是這婦人竟能挾制住一班劇盜飛賊,甘心納貢。在這河南境內,尚還沒有聽説有這麼個女賊作領袖。這時此去彼來,約有十幾撥人,全恭誠獻贓已畢。這婦人驀的向一個匪徒説了句什麼,立刻打了個呵欠,站了起來。一干匪徒相繼退出屋外,也有往前面去的,也有往東西廂房去的。那短裝少婦在屋門內踱了幾步,忽的向屋門前石階下的四個彪形大漢一舉手道:“把那個尼姑先押到東耳房看守,這點兒押到後上房,我還得細訊。”

    那匪徒們答應了一聲,這四個壯漢立刻從屋裏架出兩人。甬道上又全有燈籠,只見這被架出來的,頭一個正是碧竹庵門下,二弟子修性,後面正是司徒謙。兩人全是倒綁二臂,似醉如痴,兩眼緊閉着,任憑四名匪黨拖架着走下石階。慈雲庵主不禁憤火中燒,亮鎮海伏波劍要下去動手。萬柳堂卻向庵主一擺手低聲道:“庵主不要忙,這個女賊路道不正。我們守在眼下,難道還怕她逃出掌握麼?”慈雲庵主才把鎮海伏波劍還鞘,仍然隱身在屋脊後。那下面的女賊,是緊隨在那四名匪徒之後。萬柳堂容他們走過去,悄向慈雲庵主道:“幸而匪徒從東角門奔後面,那兩隻死狗不致發覺。他若從西夾道走,那就不得不下手了。”萬柳堂一面説,一面從後面綴着,那女賊走進東夾道,忽向前面的匪徒説道:“醉鬼劉三大概又喝醉了,怎麼今夜這麼緊,大黑、二黑全沒放出來?這小子是緊着找死!這次再惹惱我,決不在留他。”一邊説着,已走出角門。

    萬柳堂跟慈雲庵主聽出這女賊説的,定是後園小屋中那個醉漢。這時見那女賊竟瞥着四個匪徒。先把二弟子修性押進角門旁一間小屋。跟着那兩匪徒架着司徒謙徑奔上房,上房裏已不知什麼時候掌起燈火。司徒謙被兩個匪徒架進上房,那女賊也隨了進去,兩個匪黨退出屋來,返身趕奔前面。萬柳堂腳下一點,輕輕落在庭中,躡足輕步,到了正房窗下。

    這時屋中一陣嘩啦嘩啦撩水之聲,萬柳堂心中一動,自己堂堂淮陽派俠義道,豈能窺視女流?遂一撤身,慈雲庵主正在上面巡風-望,遂向庵主一點手,慈雲庵主飄身下來。萬柳堂用手向屋中一指,慈雲庵主點頭會意。萬柳堂方要騰身到屋上給庵主巡風,看見西房上黑影一閃,萬柳堂恐防是賊黨前來,一擰身反躥上東面屋頂。見來人竟也一伏身,把身形隱藏在屋脊後,顯然不是賊黨。萬柳堂索性就輕點屋面,騰身飛縱,到了東南角,腳下只微一着腳,又飛身縱起,施展“八步趕蟾”的輕身飛縱術,連着騰躍到西房上。雙掌一分,一掌應敵,一掌護身,才待猱身進擊,哪知那人竟自一長身,向萬柳堂低聲招呼了聲:“師……”底下的“伯”字沒容出口。萬柳堂懸崖勒馬,往回用力一收,已撤出去的勢子,右手駢食中二指,往自己唇上一按,説了個“噤”字。

    原來來的正是那碧竹庵的女弟子修禪,遵着庵主的吩咐,不敢稍形大意,緊避着敵蹤,從後園趟進來。這時見萬師伯不叫自己出聲,遂仍然撤身進步,在暗影中隱住身形。萬柳堂這時看了看下面,只見慈雲庵主已經探窗內窺,遂吩咐修禪在上面巡風,自己也飄身落到院中,躡足輕步,湊到庵主身旁。慈雲庵主一回頭,萬柳堂用手指窗扇,慈雲庵主搖了搖頭,卻向萬柳堂一點手,指了指窗上,自己竟撤身過來。萬柳堂明白庵主是叫自己再向屋中察看,遂移近窗前,從庵主點破的窗孔往裏看時,不禁怒焰陡熾。返身想招呼慈雲庵主動手,除這妖淫女賊時,只見這位俠尼慈雲庵主已經飛身躥到東角門夾道。萬柳堂見庵主離開自己,不禁暗暗點頭。好個俠尼,這分明是看我歸雲堡的門下,遇到這種關頭,恐怕一個把握不住,就許失身淫婦之手。她不願傷了我的面子,叫我自己辦自己的事。

    你道萬柳堂看見什麼動怒,原來那屋中女賊,此時已經巧挽烏雲,輕敷脂粉,蛾眉淡掃,濃點朱唇,換了一身極小巧、極豔麗的短裝,緋色對襟短衫,水綠的中衣,下面的弓鞋被暗影遮住。那司徒謙此時似在昏沉未醒清楚,那女賊卻端着一隻細瓷茶杯,含了一口水,噗的向司徒謙的臉上噴去。萬柳堂卻正在這時往裏張望,正趕上女賊用一條素帕給司徒謙擦臉上的水漬,萬柳堂這種俠肝義膽,嫉惡如仇的人,哪看得不憤火中燒,怒眥欲裂。哪知司徒謙守身如玉,誓死不屈。正是:“淮陽門下崢嶸子,豈是淫孀面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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