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洶濤險浪中,鷹爪王憑一身絕技退了幫匪,可是把船家已驚得膽裂魂飛,那管船的和水手們已嚇得全藏在後艙,此時見匪船已走,大致也聽出暫時可以算脱險了,才敢相繼出艙。管船的同鷹爪王招呼道:“老爺子,您老這麼照顧我們,我們實在無福消受!一個運氣不濟,就許連命搭上。老爺子,前途還有波折沒有?老爺子別再冒險了。”鷹爪王正色道:“管船的,不要抱怨,事出意外,誰敢預料。不要駭怕了,前途沒有一點事。我絕不叫你們跟着白擔驚駭怕,我要另外給你們一筆錢,備酒壓驚。就連修補船底,耽誤買賣,全由我包賠,這總行了?”管船的一邊搭訕着,一邊隨着鷹爪王走進艙來。夏侯英已把熄滅的燈燭重行點上。鷹爪王只把手中的柬帖一瞥,上面只是一行核桃大的字是:“武維揚薰沐載拜”。鷹爪王隨手把紅柬帖揣到懷內。
管船的卻問道:“敢問爺台,跟這羣水賊可是早就有仇,還是無意中看出他們全是匪人,要捉住他們到官領賞呢?”鷹瓜王微把頭搖了搖道:“管船的,事已過去,你無須打聽了。打聽這種事,於你沒有一點益處。你去督率着水手們,趕緊到雁蕩山吧!”管船的見客人不肯説,自己哪敢再問,遂退出艙來。這時甘忠、甘孝和夏侯英湊到堡主面前,計議下船後入手的辦法。鷹爪王一一囑咐了一番,在艙中歇息了會兒。水手們又給燒了水來,爺兒四個吃茶淨面,精神振起。
鷹爪王出得艙來,往江面上一看,只見水面上起了一層薄霧,仰望天空,東方已微現曙光。工夫不大,天空一片片白雲,停在空中,好象一片片的魚鱗。又走出裏許,天已大亮,東方天空,湧起一片紅雲,燦爛如錦。這時一看江面上,頓顯着不似夜來那種死氣沉沉荒涼的景色。遠遠望去,沿着東岸一望無際的農田,宿露未消,一行行的桑林,枝條桑葉上全掛着露珠;再往前走有那一隊隊的漁船,冒着輕煙薄霧,已散佈江面上撒網捕魚。沿岸不時也見着鄉農的竹籬茅屋,又轉過一個港灣。管船的用手一指,招呼道:“爺台您看,那就是北雁蕩山了。”師徒四人順着管船的手指處一看,見遠遠的一座迷濛的山影,有霧氣裹着看不真切。鷹爪王道:“管船的看是看見了,大約最近也還有十幾裏吧?”管船的道:“還多,我算着總有二、三十里,這就叫望山跑死馬。”鷹爪王點點頭。
不一刻旭日東昇,晨光照眼,江面上清波奔放;襯着那江岸上的碧綠的田疇樹木,美景無邊。江上船隻來往的漸多,到了辰牌時候,已到了雁蕩山東山下一處港口。見這一帶好個繁華的碼頭,沿着碼頭一帶,停泊着大小的船隻。也有商船,也有漁船,不下百餘艘。岸上人聲嘈雜,凌亂異常。這時船家把船靠了岸,鷹爪王付了船價,加倍的補償船家的損失,船家水手全十分感謝。
鷹爪王率領三個少年弟子到了岸上,只見這裏商賈輻輳熙來攘往。這裏地名是天然港,敢情還不是分水關。這位淮上清風堡主徐步入街頭,向街上一查看時,只見這一帶多是絲棉稻米的商肆,地方上殷富可見一斑。鷹爪王遂率着甘忠、甘孝、夏侯英走進街來。這師徒四人,徹夜的與匪周旋,飢渴交併。鷹爪王向夏侯英等道:“我們找個飯館進些飲食,回頭再探聽道路。”小弟兄們正合心意。走了不遠,這鎮甸的街西正有一座酒樓,字號是“望江樓”,前面臨街,是五間門面。這一帶的酒樓全是茶酒兩賣,臨街的一溜竹宙全支起。有幾個座頭全是吃早茶的,因為時候尚早,裏面沒有多少客座。鷹爪王遂走進了望江樓,堂倌迎着問爺台是吃茶吃酒。鷹爪王道:“我們茶飯全得在你們這兒用。”堂倌見有油水可揩,立刻笑臉相迎的説道:“爺台們請上樓吧!上面又涼爽又清靜。”這爺四個遂隨着堂倌騰騰的上了樓。鷹爪王一看樓上果然雅緻涼爽,見北山牆窗子也支起,隔宙一望,直看到港口江面,果然名副其實。這爺四個,遂在北窗口的座頭坐下,先叫堂倌泡上茶來,師徒四人飲茶小憩。這樓上除了鷹爪王,靠臨街的窗前只有兩個吃酒的客人。這爺四個叫堂倌給配了幾樣酒飯菜,鷹爪王自己要了一壺本省名產的陳年花雕,賞覽着天然港江邊的風景,淺斟低酌,把一夜的勞累全忘了。
小弟兄們當着堡主不敢動酒,那夏侯英卻是嗜酒如命,看着堡主喝這種美酒,饞涎欲滴,哪敢妄動?自己實在忍不住,站起來,説是到下面去方便。自己下得樓來,把堂倌叫到一旁低低説道:“夥計,你們這裏酒真好,只是在樓上饞的我乾急不到口。你快給我來兩壺,我過過癮,別叫那位老爺子知道了。我這位師傅規矩大,不准我們喝酒。”夥計笑道:“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我們酒好,氣味也特別的大,你偷吃了酒,倘若叫你們老師傅知道了,我們要先落通同作弊之嫌。”夏侯英着急道:“夥計,我這人歷來不會説假話,所以把實情告訴你,這倒把你嚇住了。你是賣的,我是買的,頂厲害了我不過招我們老師傅罵一頓,難道還有你們什麼關係麼?”堂倌見夏侯英這種饞涎欲滴的情形,遂含笑道:“爺台彆着急,我們有酒難道還怕不賣麼?只要別叫我們落了包涵就戍。”隨即拿了兩壺花雕。夏侯英儘自在樓下耽擱,也不用酒杯,一揚脖,“咕嚕咕嚕”的,一氣兒就是一壺酒喝了下去,連配菜也沒有,還連説好酒。跟着把第二壺酒也喝下去,還叫夥計再給拿兩壺來。堂倌道:“爺台,你老別喝着不覺怎樣,我們這種陳年花雕,酒性柔和,趕到行開了,比北方的者白乾還厲害。爺台雖是量大,太多了酒力一行開,叫老師傅看見就不合適了。”夏侯英此時酒一入肚,立刻把堡主的規戒全忘了,非逼着堂倌去取酒。當時堂倌見他不肯聽勸,也不便過於攔阻,遂又給拿了一壺來。夏侯英立刻把這壺酒也喝了下去,自己趕緊漱了漱口,重又上樓。試想三壺好灑,到了肚子裏,就是酒量大的也不成。臉已掛了酒氣,哪會搪的過鷹爪王的眼去。鷹爪王因為身在客邊,不能過事苛責,並且這好酒貪杯,在江湖俠義道中,並非禁忌。不過因為飲多了能亂性,容易耽誤大事,所以對少年人多列為禁忌。可是就是犯了,也不至就不饒恕。鷹瓜王見夏侯英似已偷偷飲了酒,自己若是故作看不出來,讓甘忠、甘孝看着,定然疑心我是故意偏心袒護縱容他,遂向夏侯英道:“你是最好杯中物,我久有耳聞。今日破例,在這裏叫你暢飲幾杯,只不准你偷偷去買酒吃。”夏侯英不由臉一紅,自己心虛,不敢再説假話掩飾,只來個不作聲。堡主怎麼説怎麼聽着,自己説了句:“謝堡主的厚意。”一邊説着,自己拿起酒壺,給師傅滿上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立刻陪着堡主對飲起來。
這時忽的樓梯一陣響,從下面上來一個客人,有堂倌在後跟隨着,口中説道;“老先生您怎麼還上樓?我們掌櫃的有話,不準在有飯座的時侯兜生意,誰別成心攪和誰。”在這話聲中,這人已上了樓。鷹爪王一看上來的人,敢情是一個江湖相士,很是相貌不俗。年約五旬上下,長衫便履,兩眼神光十足,手裏拿着一個布招牌,上寫:“善相天下士,妙手可回春。”這兩行字,全有碗口大,口氣太大了。兩邊有兩行小字,寫的是:“鄙人曾得異人傳授,善相人一生吉凶禍福、過去未來,兼治一切疑難雜症。”這相士手中拿着兩塊簡板,鷹爪王明白在江南道上這叫,“踏青子,斬盤帶推包。”術語是串茶館、相面帶治病,四大江湖之一。這位相士站在樓口,沉着面色向堂倌説道:“那麼你們這裏是幹什麼的?是不是賣茶賣酒?你這種眼皮子薄,勢力眼,你怎麼就看出我是兜生意,不是照顧你的財神爺?難道你這望江樓的酒館的人還有分別?象我們這路人就不賣麼?”堂倌忙答道:“您老先生別挑眼,您老先生這種挑着招牌進來,我們不能不往您是做生意上想。再説我們這裏每天從早到晚總有幾位進來兜生意,這總不算我們當夥計的眼皮薄,勢利眼。你進來,坐下喝一碗茶,我們得拿您當財神爺,您是吃茶、吃酒?吃茶請到樓下,吃酒您在這裏隨意揀座頭吧!”這位相士郎中遂在這臨街的窗下落了座。這相士把布招牌往窗口一立,要酒要菜,對於飲食、菜餚十分講究,絕不象江湖術士寒賤情形,很有大方不拘的氣派。這位鷹爪王看到這術士的兩眼神光奕奕,內功定築根基。此人藉着術士隱去本來面目,只是只能瞞那平常人,焉能逃得開自己眼下。這時那術士忽的把桌子一拍,“砰”的一聲,跟着“嘩啦”的全桌的碟碗杯著,全跳起來。夏侯英正揹着身子,這時夏侯英的酒力已經發作,正擎着一杯酒往唇邊湊,術士這一猛拍桌案,猝不覺察,嚇的手一顫,雖是酒杯沒出手,酒反灑了一衣襟。夏侯英少年的心情,哪肯吃這種虧?只為堡主在面前,不敢公然的離座去問他。可也納不住氣,竟自把酒杯往桌上一蹲,扭頭眼望着別處説了聲:“是抽瘋是要死呢?”鷹爪王從鼻孔裏哼了聲:“作甚麼?老實吃。”夏侯英被堡主説着,不敢再言語。
那術士把酒壺撞翻,灑了一桌子酒水菜汁,堂倌趕過來道:“客爺,您大概喝多了,有點醉了。”術士把眼一翻立刻怒叱道:“什麼喝醉了!喝到人肚子裏,沒喝到狗肚子裏,我就不懂什麼叫醉。”堂倌道:“您沒醉,這為什麼呢?”邊説邊把桌子拭淨。這時術士長嘆了一聲道:“我不為別的,我只為這種有眼無珠的小子們,見了我老人家佯佯不睬。這種目中無人的人,招的我生氣。”堂倌見他分明是指着人家別的客人,這是成心要鬧事,遂把面色一沉道:“爺台,您這是怎麼説話?誰看不起您,誰不理您,您指出來。別這麼嚷嚷着,別給我們惹事!我們這做的是買賣,不敢跟客人慪氣。”這位術士道:“我想起我們家務事來,急的忘形,與你什麼相干,礙他客人什麼呢?我有兩個晚生後輩,跟我學了些能耐,他們究竟不過是略知一二,尚沒找到門徑,硬要到處裝腔作勢充聖人,把我的牌匾給鬧壞了。我如今一片慈心,想再指示指示,叫他們走上正的門徑,免得走入歧途。可是我門下這幾個孩子,全是不肯服善,寧願到處碰壁去,也不肯在我面前乖乖的受教,你説可氣不可氣?”堂倌聽得這術士説出這麼一篇無關緊要的話來,十分可笑,遂答道:“依我看,您這種氣趁早不必生,再説這種事是您家裏的事,家裏去辦。您在我們這兒發泄這股子怨氣,越想越堵,您把桌子拍翻了,憑老先生您在外跑腿的,毀壞了我們的傢俱能夠不賠我們嗎?”術士立刻把眼一翻道:“你管得着我嗎?”在這怒叱聲中,手中正擎着一隻斟滿了酒的酒杯,一抖手,一杯酒潑在了堂倌的臉上。堂倌竟自“哎喲”了一聲,倒退了兩步,沉着臉道:“好,您敢打人,咱們得另説説。”那術士哈哈一笑道:“你這叫訛人,我請你喝杯酒怎麼倒叫起來?夥計你的臉上不是肉長的了。”夥計雖也覺得一杯酒潑到自己臉上,不致於這麼疼,有些怪道,可究竟是門外漢,不懂得這是內家的功夫,“借物打人”的手法。只想着這術士力大,這時又聽他用話挖苦自己,遂向前湊着説道,“您打完了人還説損話,您索性打吧!”
鷹爪王怒叱道:“朋友,你跟這種庸奴侍役露這種功夫,也太不能容物了。夥計,你再惹人家,只怕你死無葬身之地了,還不退下。”當時這術士冷笑一聲道:“尊駕説的是什麼,我不大明白。這種勢利小人,遇上機會就得教訓教訓他,省得他看不起人。尊駕不要把我看的過高了,我不過會一些術數,雲遊四海,到處為家,若有功夫,早不幹這行當了。”這時這位鷹爪王卻向堂倌説道:“夥計那算不了什麼,快給我燙一壺酒來。”夥計被這位淮陽派清風堡主鷹爪王攔着,不敢再説什麼。只得用抹布擦着臉上的酒漬,一面嘟嚷着下樓去取酒。
這裏清風堡主鷹爪王把這堂倌支開,隨向這術士道:“老兄你尊姓大名?我看老兄不僅精於星相醫卜,武功上定也有過人的本領,我在下願在尊前請教。”這術士忙擺手道:“笑話笑話,一個流落江湖挾末技苟延歲月的我,哪懂得武功二字。我真要會三招兩式的,我還去鋪場子教徒騙人哩!何致在風塵中鬼混?至於賤名尤不值一道,我姓胡,江湖上全叫我胡半顛,我倒把我的本名忘了。”
夏侯英實恨極了這相士。自己一件新長衫,胸口上被酒濕了一大片,又見他欺負堂倌,更是怒不可遏!安心想要揍這相士一頓出出氣,只是有堡主監視着,不趕上節骨眼,自己哪好妄動。這時忽聽那相士竟説出甚麼把他自己的姓名全要忘了,這簡直是存心戲侮師傅,這分明是拿着我們爺幾個下酒。這要再不頂他兩句,也太便宜了他。遂扭轉身,斜坐在凳子上,向這相士道:“我看你這叫裝着玩,你拿我們爺幾個當‘空子’,你枉是江湖人了!我見過許多混人,沒有過跟你一樣的。這幸虧把自己的名字忘了還不要緊,萬一你把姓甚麼忘了,那豈不費了事?一個人沒有個姓,那還活個甚麼勁的。相好的,你沒想好了,隨便往外説,我全替你怪難為情的。往後您説話打個譜兒,這麼信口胡謅,叫人笑掉了大牙。相好的,我説的話是與不是呢?”
夏侯英這幾句話,説的可夠重的,簡直的對着面罵人。哪知道這個胡半顛並不十分着惱,只冷笑一聲道:“朋友你這麼當面罵人,可有點欺人太甚!我要跟你一般見識,我就枉在江湖上跑了。不過你這麼盛氣凌人,仗着你是武林中的能手,可是你要知道我胡半顛並非怕你。我若是被人幾句無憑無據的話就唬住了,象走遍中原,什麼武林英雄、風塵俠客、飛賊巨盜、土豪惡紳、毒蛇猛獸、鬼魅邪魔,全沒少見,要是沒有應付之術,到目下,別説我整個的人,連骨頭全許碎了。只為朋友你自身多災多難,受盡磨折,厄運當頭,眼前你有一步大難,雖不至把你的命要了,也叫你九死一生。你跟我胡半顛這麼強橫霸道,我本可以緘口不言,可是,我胡半顛挾術走江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不便學那量淺的俗子,有一點小憤,就不顧道義,你信不信在你……”夏侯英忽然説道:“少跟爺們動生意口,我本來就不信。爺們走南闖北,也是指着兩肩頭扛着一個腦袋,不過咱們行當不同。相好的,少跟我弄這一套,金、批、彩、卦、風、火、雀、要,八大江湖,爺們全懂,你死了心吧!今天望江樓上老老實實的花錢吃酒,我自己早認了命了。生在江湖裏,都為命苦人!命好作富家翁,還用得着在江湖道上鬼混嗎?相好的,老實吃吧!我不領情。”那胡半顛微笑着説道:“朋友,你先別這麼利口譏人。不錯,我是生意,是江湖一流。可是凡是我道人中一開口,不是為名就是為利。比方從你身上找不出油水來,或者你咬緊了牙關,不拋‘杵’,我就許拿你作肉招牌,‘攏黏’好粘別的‘點’兒。今日我跟朋友你大概總不是這兩種方法吧!我既不為名,又不為利,你雖然罵了我,我有個賤骨頭的毛病,誰越看不起我,越不信服我,我倒非要叫他信服了,我定能叫你知道胡半顛實非一般江湖生意經之流可比。我既非騙財,又無惡意,我饒指示你的迷途,給你一條趨吉避凶之路,你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太嫌不近人情。我就不信你那種認命的話……”
在這夏侯英與術士胡半顛鬥口的工夫,鷹爪王絕不攔阻夏侯英,只暗暗示意甘忠、甘孝兩人,不準再答話,任憑兩人口角,就是動了手,有自己在,也不要貿然上前。對於這自稱胡半顛術士,鷹爪王已看出是個非常人,小弟兄絕難應付,實非敵手。夏侯英雖跟他鬥口,好在所坐處他隔着一副座頭,即或兩下里猝然動手,自己諒還保護得了夏侯英,不會即遭術士的毒手。自己雖如無其事,神態自然,可是暗中卻是全神貫注在胡半顛身上。鷹爪王此時縱容着夏侯英跟術士挑逗,更是暗有用意。因為已知道夏侯英偷了酒吃,有些醉意,説話作事上定多無理處,正好把術士胡半顛惹怒了,叫他發作了,自己好用冷眼察看他的本領和是否風尾幫中匪徒。鷹爪王安着這種心意,夏侯英怎樣粗暴,才毫不叱責,任他叫罵。
且説那胡半顛又喝了一杯酒,仍然是也不急,也不怒的説道:“朋友這種君子安貧,達人知命,倒是誰都可以做到,不過象你我這路人,別自己看的過高了。不定怎麼樣,何況認命和知命還差點火候。螻蟻尚且貪生,假若你在厄運當頭,到了山窮水盡,正走在歧途上,眼前有兩條路,全是通着你要去的地方。左邊這條道近着六、七十里,可是有許多毒蛇猛獸潛伏着,走在這條道,十九得餵了毒蛇猛獸。右邊這條道,遠着六、七十里,全是坦途。依着朋友你那麼説,自己想到自己命運不濟,索性餵了野獸倒痛快,任憑別的指示他多走幾十里路,就可免去危險,竟給人家個充耳不聞,自趨死路的。朋友你要是身臨其境,絕不會象你説話那麼不近人情了。”
夏侯英冷然笑道:“我看你真正是半瘋,你既然是一番好意,給我判吉凶,咱們有言在先,你説的對,回頭我敬你三杯酒;若是信口胡言,我也不白了你,我要打你三拳,我看你還是別找着難看了。”胡半顛哈哈一笑道:“這倒是奇聞,相土要是捱了打,倒是開有相人術以來的奇談了。我看朋友你還要力除強暴,多學謙和,免得早蹈危機。朋友你的印堂暗淡,定有兇災;山根塌陷,終身碌碌風塵;眉骨卓立如刀,難逃兇殺纏身,不過你要心田秉正,自能化險為夷。君子問禍不問福,我是直言無隱,朋友你信不信的由你了。”當時這術士一番話,説得夏侯英頗有些動容,遂問道:“那麼依你這麼説,我大約壽命也難以延長了。”術士道:“我倒沒敢那麼妄斷,朋友你好在地閣豐盈,福壽之徵,語聲帶韻,按五行又合水局;你氣色合木形,聲色相生,所以遇到多危難的地步,尚有解救。相法上説,一官成有十年旺運;一府成,有十載豐祥。仗着有這兩層,破解了不少厄運。只是眼前的幾步難關,實難避免。你要事事不貪功冒進,不履險蹈危,還能保得不致有大失閃。朋友我言盡於此,是否應驗,往後看吧!”
這時鷹爪王酒已用到恰好,夏侯英醉眼乜斜,一邊細細思量胡半顛的話,一邊想到自己的遭際,果然不差。從十七、八歲飄流至今,真是九死一生,這相士頗有些個本領,當時正是信是疑,那相士胡半顛站起來淨面漱口,堂倌只遠遠的伺候着,把樓下的夥伴叫上兩個來。安心遇到了這術士胡半顛一胡攪時,就三個人一齊上前打他。本來茶房酒肆的夥計們,有幾個是省油燈?方才吃了虧的夥計,非想報復不可。
夥計見這術士已吃完了,遂向前給他算帳。胡半顛吃了兩吊二百錢,哪知胡半顛竟自一翻眼皮道:“先給我記帳吧!”那夥計一聽,不禁笑道:“什麼?記帳,你這是成心跟我們開玩笑哇!爺台,您看這已快到午飯時,跟着就上客了,我們沒工夫跟您玩笑,趕快給錢吧!”胡半顛把眼一翻道:“望江樓夥計真個與眾不同,怎麼我跟你説的明明白白,你反倒裝傻?你怕耽誤工夫,我也在你們這呆不起啊!”説着就要拿那布招牌。堂倌立刻把面色一沉道:“爺台,你這可是成心擠落人。我們跟你素不相識,吃喝完了,輕描淡寫的,説了這麼‘寫帳’兩個字,你琢磨着有這麼容易的事嗎?紅口白牙的,吃完了不給餞,要全這麼着,掌櫃的連老婆孩子賠上也不夠,趁早給錢吧!你想白吃我們,那算妄想。我們這兒憑血本賺錢,給你記帳倒容易記,我們往哪兒找你去?”胡半顛道:“夥計,你這可是不開眼!我胡半顛雖是走江湖相士,可是哪一年也得在這望江樓作幾個月生意,難道我為你們這兩吊錢把這個大碼頭的路子賣了嗎?你要説我不給錢走不了,那麼我就住在你們這,你管飯,我倒省事了。”夥計一見這胡半顛竟要撒賴,彼此一使眼色,往前湊着説道:“你這叫破着不要臉了,你身上沒穿樹葉,沒錢剝衣裳,痛痛快快拿錢吧!”這個夥計心裏想着方才的碴兒,立刻向前一湊,一揚手,説了聲:“你太不要臉了!”竟照着相士臉上打去。胡半顛一偏頭,堂信一掌打空,人已不見,就覺着背後生風,被人按了一下,隨即撞在桌角上。那兩個夥計撲過來,一齊動手。這時樓-上一共有三撥飯座,見堂倌要羣毆相士,未免站起來要過來攔阻。那胡半顛如無其事的,向座上的客人道:“趁早少管閒事,誰勸這夥架,準可跟着打人命官司。”
這三個堂倌竟自惡虎撲食的撲上來,這個一拳,那個一腳,可是這胡半顛身形飄忽如風,這三個堂倌哪會摸得着他一指?反倒你撞我一下子,我撞你一下子,自己跟自己亂碰亂撞。只這兩丈數尺寬的走道,胡半顛好似置身廣場裏。雖有三個堂倌圍攻,依然進退從容,嘻笑着挑逗,把三個夥計轉得暈頭轉向,全冒了汗。
鷹爪王高坐座頭,捻鬚微笑的看熱鬧,這時夏侯英可有些看不過,遂一推坐凳站了起來,厲聲説道:“相好的,吃完了人家還敢戲耍人家,你也太橫了!”夏侯英往前一縱身,欺到胡半顛身旁,往外撒招就打。夏侯英哪又知道此人是鳳尾幫中有數的人物,假扮相士,有意戲耍,把望江樓鬧了個地覆天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