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圖夏侯英奉命跟蹤女屠户淫孀陸七娘,暗中使手段割了淫孀所騎黑驢肚帶,算是沒容她走脱。見她已進了巨宅,自己這一路奔馳滿身是汗,夏侯英長吁一口氣,自己這才算放了心。自己在一帶疏林後又沉了一沉,見這宅內沒有人出入了,這才走出來,又往四下裏打量了打量。見那所有停泊的漁船上,以及岸上的蘆篷茅屋,全在炊煙繚繞,忙着晚飯。
這一帶是隻有漁户,沒有別的居民,絕沒有行人撞見,遂悄悄來到巨宅附近,仔細打量。這所宅子起蓋得非常雄壯,圍着宅子完全是石牆。牆並不高,僅僅七、八尺左右。牆裏隔着四、五尺的光景,一色的蒼松。樹可比牆高的多,樹高有一丈多,上面的樹帽子的旁枝,倒探到石牆外面。夏侯英圍着牆相看着往大門這邊轉來,見這門前的情形頗象鄉紳的宅第,可又不大夠格局。五棵槐樹,如同五柄傘蓋,大門階下卻短兩塊下馬石。夏侯英從左往右轉了一週,裏面只不時聽到一兩聲喚人的語聲,別的聲音就聽不清了。
夏侯英把這所巨宅踩了出入的道,這時天色尚早,不宜於踩探;遂擇了一處小樹林,盤膝席地而坐,面向着巨宅,有人出入,可以看得見。自己坐在這調息養神,默默的思索。要按平常人説,一個行路人錯過宿頭,找富家巨第借宿求食不足為奇,不過象這巨家絕不是尋常鄉紳富户。這裏非村非鎮,所有這一帶住的全是漁家,沒有鄉農的樣子,孤零零在這裏蓋這麼宅第,不是江湖道中人,誰敢在這裏住?斷定這家就讓不是鳳尾幫的爪牙,也不是安善良民。這女屠户投宿的情形,直同索識。自己決計冒險一查這宅中的究竟,要探明到底是何如人也!拿定了主意,侯到二更後,趕緊站起來把身上收拾緊趁俐落,背插單刀,撲奔巨宅。夏侯英來到巨宅的北牆下,因為不知裏面虛實動靜,不敢冒昧,先伏身牆下,側耳聽了聽,裏面沒有什麼聲息,遂一聳身躥上牆頭。先用雙臂捋住了牆頭,探身往裏看了看。見牆內是一排松樹,濃蔭籠罩中更顯得陰森森,立刻往那裏面察看時,只見那一排排的矮屋,全是因陋就簡,跟這片巨宅的勢派不稱。
夏侯英見下面過形黑暗,自己遂先用牆頭灰片,往下一投,聽了聽下面是實地。見有燈光處全離着腳處很遠,立刻向上一長身,躍上牆頭,一飄身落在地面。跟着聽得東邊正門一帶,似有人聲,夏侯英循聲往這一帶過來。所經過的是一條夾道,看情形好似更道,這條夾道長有六、七丈。往東走到夾道子轉角,只見緊靠大門兩旁是兩處耳房。北邊紙窗上燈光外射,裏面似有兩三人説着話。夏侯英躡足輕步的到了窗前,見紙窗原來就有三、四處破洞,省卻許多手腳。從破窗孔往裏查看時,只見屋中有三個壯漢,兩個年歲略大,年約四旬左右。一個年紀輕的,不過二十多歲,三人分坐屋內,彼此正在談着話。那個四十多歲的,卻帶着憤怒的神色,向那個年輕的説道:“小韓,你不要生這種無謂的閒氣。我説句託大的話,我好歹在江湖道上鬼混些年,比你多些閲歷。可以説是比你多嘗些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你這點事就看不下去,往後得把你肚子氣破了。象我們哥倆所遇的事,比這個氣人的多着哩!小韓,你只要記住了順情説好話,耿直萬人嫌,隨時論時,就事論事。江湖道上本來是講信義的,可是有時侯,就許只重私情不講信義。江湖道上險詐百出,不入江湖想江湖,入了江湖怕江湖。江湖道上的事,任憑你有多大本事,也不易全應付得當了。小韓,咱們弟兄湊到一處,總算比別人近點。我勸你往後遇事緊睜眼,慢張口,在別的弟兄面前少説氣橫話。象方才西路涼星山女屠户陸七娘來到,你説了那麼兩句閒話,倘若被她的近人聽去,就有殺身大禍。她的淫蕩之名,早已傳遍江湖,香主們哪會沒個耳聞?她依然橫行了這些年,你就知道她有沒有好靠山了?象雙頭蛇姜舵主,那麼好的武功,掌了好些年舵,落了個亂刃分屍,死的沒有比他再慘的,那就足見幫規、戒條不能一概而論了,是不是?”那少年聽了這篇話,似乎很入耳,隨即塌着嗓音説道:“金老師,你老的話,真叫我這沒有經驗的人,得了不少的便宜,少吃好些眼前虧。不過我這種年輕性躁的人,遇上這種事,就看不下去。我想起咱們分水關巡江隊第十一舵,甲戌隊的掌舵老師趙元圭,為了醉後打傷花船娼婦墨美人,傳到總舵。這麼點小事,又沒出人命,香主們竟認起真來。憑直轄總舵的一家舵主,竟打了四十神龍棒,打了個皮開肉綻。宣佈幫規,總是犯了貪淫好色的戒條。趙元圭因為大栽跟頭,得了夾氣傷寒,險些把命送了。趙舵主嫖娼全算犯幫規,女屠户倒採花,反倒為所欲為,這還説理嗎?這要是叫人家別派的仇家,得着真憑實據,拿這樣醜事,問到幫主面前,我看有什麼臉去見人,鳳尾幫還有什麼臉在江湖上立足!”
這時那右首坐的年歲較大的,擺手道:“咱們從現在起,誰也不準再提這件事了。你我須防説者無心,聽者有意。咱們是自己管自己,無權無勢,擔得起好,擔不起不好.一個言語不慎,立時就是殺身之禍。”説到這句,伸右手用拇食中三指捏了個代替七的數目,隨即接着説道:“這個主兒,陰險毒辣,淫蕩奸猾,實在不宜沾惹。她沾上誰,誰就得家敗人亡!並且性情涼薄,只要得罪了她,她是絕不肯容忍,立時報復。她在這又不是待長了,我們又做不得主,何必因為口角上不留神,自找其禍呢?……”
正説到這,忽的見南邊耳房門一開,屋裏的燈光外射!跟着那屋門前人影一晃,走出了一個人來。夏侯英倉卒間無法閃避,只好一伏身,屈伏在窗根下。黑影裏,連動也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喘。所幸的出來這人,也是笨家子,窗根下屈伏着人,他竟沒看出來,徑走進這間耳房內。這一下子夏侯英算是出了一身痛快汗,自己深恨自己沒有真實功夫,遇到這種地步,相隔一丈五、六,就不能飛縱潛蹤。看起來自己往後少冒險,少告這種奮勇,少貪這種功為是。自己於警戒自己中,站起來仍舊從破窗孔往裏察看。只見新進來的是個三十上下的壯漢,濃眉大眼,説話的嗓音很壯。聽他説什麼:“香主傳下話來,明日未刻,有三湘分舵齊舵主來朝主壇,叫你們預備迎接,不要誤了差。”屋中原有的三人,全是垂手站起來答應了。
夏侯英不敢再在這裏耽延,恐怕萬一這時來了燈光,自己再想撤身,就不容易。回頭瞥了一眼,見迎着大門是三座屏門,當中這道屏門較為寬大,是六扇木屏門。當中兩扇開着,迎門有木影壁,裏面似有燈光。兩旁的兩座小門,不是坐西向東了,左首的是坐北向南,右首的是坐南向北,兩邊的門全虛掩着。見北邊這道門裏比較黑暗,不管他闖得闖不得,一縱身躥到北邊的門首,輕輕的一推,小門應手開開,夏侯英放輕腳步,閃入門內。容得回身掩門,那個傳話的壯漢,已從耳房中出來,徑奔中庭往裏走去。夏侯英這才把心放下,轉身往裏看,只見這裏面是一道狹長的院落,北面上一排矮屋,數了數一共十二間,倒有一半窗上透着燈光,南面上是中院的後檐。夏侯英越看這裏的屋室建築,處處顯着各別另樣。這種情形或許是這裏的風俗不同,但是這浙南並非是邊荒之區,自己在別處並沒見過這類不倫不類的建築。遂隱蔽着身形,到了一處有燈光的窗下,只聽裏面有人似在説着話。夏侯英輕輕的把窗紙點破,往裏偷看時,只見屋中有不少人,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匪徒單獨走到公案前。只見這匪徒面向着燈光,夏侯英看得很是清楚。見這匪徒好英勇的一份相貌,粗眉巨目,兩眼映着燈光,炯炯有神。這時向座上的匪首一拱手,似説了幾句什麼話。座上的匪首忽的怪目圓翻,一拍公案喝道:“侯琪,你身為舵主,不想盡心報效,反敢剋扣公款,你天良何在?我早就知道你不夠朋友,只為念其同處在鳳尾幫旗幟之下,不肯公然揭穿你這種卑鄙行為,你反倒認為我這沒有兵權的香主可欺。你累次剋扣的銀兩,趁早補出,咱們沒有別的話説,你今夜沒有個交代,想用虛言搪塞,那算妄想!”這時説話聲音一大,夏侯英全聽見,心想他們這一窩裏反,我倒可從中下手。再往下聽時,只見那個叫侯琪的,竟自冷笑一聲道:“羅香主,你先別以上壓下,血口噴人!我侯琪在江湖道也非一年半載,姓侯的好銀子好錢見過,還沒把這點錢放在眼裏。我侯琪自己還覺着我比這萬八千銀子值得多,羅香主你把姓侯的看的太低了。”侯琪末尾這句話,可把這個灰髯的匪首罵急了,市井語有句“狗眼看人低”。這位羅香主焉能容他暗中辱罵,右手一捶桌案,一聲冷笑,滿面殺機。夏侯英在房上離那麼遠,也看透了這個匪首,定是不懷好意。按着他們口邊的稱謂,這裏主座的匪首,名份較高,這一般供他調遣的匪黨們既全稱為舵主。身分雖沒有主座的匪徒高,可也全是幫中有身分的黨徒,看情形並不是這主座匪徒直轄的麾下。只是就他們現在所爭執的事,就是犯幫規,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匪首這種情形,頗有故與這姓侯的為難之意。姓侯的這種桀傲不遜的情形,也夠硬,看情形匪徒眼前要有一場兇殺,自己倒可從中多得一些鳳尾幫的消息。
這時忽聽那羅香主一聲冷笑,隨即怒叱道:“侯琪,你身為本幫分水關巡江舵主,你應當恪守幫規,你若學村婦謾罵,管叫你來嚐嚐羅某的手段。侯琪,你説你是慷慨英雄,吃過見過,羅某也看你很重。不過你的事實俱在,豈能狡辯?這所解到的六千七百銀子,是一百三十四個元寶,按庫平沒有升色的。你所報解的每個元寶全是四十八兩,你整整剋扣二百六十八兩,你還衝的哪門子英雄,道的哪門子字號?侯琪,論起來你在本幫效力有年,一些小事,本可不必追究,不過這種弊病,若是上行下效起來,足可以把鳳尾幫的英名掃地。何況象這麼暗中剋扣法子,將來羅某這條老命,全得被你斷送了。依我相勸,過去的事,我不再追究,你如數把短少的補出來,我不追究,諒還沒有人敢來多口。從此痛改前非,羅某以道義待人,絕口不再提這事。你要想只憑利口狡展,侯琪,我要請幫規跟你講話了。”
這灰髯匪首羅香主説的話,初頭上還顯着有寬容侯琪之意,可是骨子裏把這個姓侯的罵的刻骨已極。當着這些同幫弟兄,不論剋扣的事真假,侯琪若是什麼都含糊完了,還有何面目再見同道?容這匪首把話説完,他鼻孔中哼了一聲,冷然説道:“羅香主,你收起你這份好心吧!我侯琪不是三歲小孩子,不懂你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姓侯的從十七歲入江湖,雖是身入綠林,敢説是鐵錚錚的漢子,敢作敢當,走到哪裏也是硬摘硬拿。我侯琪雖然年歲不大,也在江湖上混了十幾年了,從來不會做那苟苟且且的事。我知道你恨我入骨,無法報復,這才用血口噴人,好去了眼釘肉刺。其實你想錯了,你枉為一家香主,竟拿着好朋友當了冤家。我侯琪實因聽得同道中嘖有煩言,令侄女女屠户陸七娘聲名狼籍,不齒於江湖。你既是她的伯父,就應該趕緊把她收留管束,免得任情放縱,再在這一帶惹些丟人現眼的事情,使鳳尾幫連受其累,那時香主你何以抬頭?不料我侯琪一番好意,你倒認為我那是故意羞辱你,你竟想伺機報復。今夜的事我早料到了,不過你想這麼把姓侯的毀了,我實不甘心。你説我剋扣公款,我是絕不甘心!沒別的,咱們總舵上分辯去吧!”
當時這匪首羅香主一聲嘶喝道:“你敢藐視羅某無力處置你麼?你報解銀兩,已當面用砝碼平過,你還敢狡展不認,你太以欺人!我要是不給你個厲害,這幫規從你這就可以不用了。來呀!趕緊給我擺設香壇。”説到這,就要起立。這時所有兩旁侍立的舵主們,才紛紛向前代那侯琪講情。哪知侯琪竟無懼色,反厲聲説道:“你身為香主,不能秉公視事,以一己的親疏厚薄待人。我侯琪是身受本幫龍頭香主慈悲,象你這種人物,我還伺候不着了。我剋扣多少公款,咱們總舵上去算,我不陪了。”説罷轉身就要往外走。這匪首羅香主大怒,往起一站,“嘩啦”的把一座公案推翻,案上的一切用具冊籍全散在地上,喝了聲:“把侯琪綁了,你們只要叫他走脱了,就以合謀叛幫背教論罪!”廳門外的守衞壯丁,闖進四人,把廳門堵住,可是遲疑着不敢動手。那羅香主厲聲喝叱道:“你們敢抗令不遵麼?綁!”那侯琪冷笑一聲道:“姓侯的,刀山劍樹全見過,你用不着這麼狐假虎威。姓侯的跑不了,要想走,大概就憑你也留不住吧?你身為香主,既是執掌幫規,姓侯的犯了甚麼大罪,你敢妄設香壇,來吧!殺剮存留,任你施為,姓侯的皺一皺眉頭,就算栽給你姓羅的。”説到這,立刻把雙手往後一背,那四名值廳門的匪黨,只得向前把侯琪倒剪着二臂綁上。其餘的壯丁把公案又重給收拾擺好。這時所有廳門內的一干匪黨,面面相覷,全是一語不發。這時匪首竟自重往公案後坐下,戟指着侯琪道:“羅某先打了你,隨後再把你送到總舵處置,你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任你去施展。”説到這,立刻喝了聲:“打!”這時手下的壯丁見他這種盛怒之下,不敢不遵他的令,立刻往前湊。
哪知這侯琪和這羅香主蓄怨已深,早就安心跟他翻臉,破着受些責罰,離開他手下,不再跟他這種心術險詐的人相處。此時見他故意折辱自己,仍然一再隱忍,竟任他把自己上了綁。想到自己雖是少年性急,素日同道中沒有和誰結過深仇大怨,大家必給解和,自己乘機抖手一走,此番羞辱,自有報復之日。打定了這種主意,哪知羅香主是安心折侯琪的“萬兒”。這一來侯琪哪肯被他真打了,好在他並沒真個擺設香壇,自己抗不受命,他不能指自己叛幫背教。我真叫他打了,我還有何面目見幫中同道,想到這裏,暴喊一聲:“姓羅的,你賞罰不公,假公濟私,侯二爺不伺侯你了!”暴喊聲中,兩臂暗運氣功一繃勁,“砰”的一聲,把繩子掙斷,一下腰,躥出廳門。這位羅香主怒叱聲:“你敢逃走?”右手一按公案,騰身而起,從公案後躥出去。那侯琪二次騰身躍起,只是廳門距離着兩旁廂房過遠,身形往廂房前一落,那匪首已跟蹤追趕出來。侯琪三次飛身往廂房上一縱身,腳尖才找檐口,那羅香主喝聲:“你往酈走?”喝喊聲中,右手一揚,一點寒星向上打去。侯琪雖是江湖綠林道中好手,只是現時是身軀騰空,腳才沽到檐口,雖是聽得背後暗器風聲襲到,腳下沒找實了,無法躲閃,“哧”的一隻金鏢正釘在侯琪的右腿跟後面。羅香主在江湖道上全稱他為雙手金鏢羅信,鏢法上實有非常本領,雙手發鏢,百發百中,並且手法極重。侯琪腿一軟,氣一個提不住,左腳上“嘎吧”一聲,瓦已踩碎,腰腿一晃,身形翻了下來,鏢也隨着甩下來。還仗着侯琪有真功夫,往下一翻,重把氣提住,往地上一落,只連着倒退三步,才倒坐在地上。羅香主喝聲:“綁!”手下壯丁,重把這侯琪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