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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回 金轉換掌金老七老辣手報舊仇

    李開泰道:“於頭,你也是這麼些年的鏢行了,別把事看那麼容易。萬勝鏢局在北路鏢行中説的出的字號,江湖上稍微含糊一點的綠林,沒有敢招惹的,你想這個主兒一定夠扎手的,可是我們乾的這行買賣還有怕事的麼?常言説‘養軍千日,用在一朝’,崔鏢頭把這趟買賣託付了我們,我們只有遇上事賣命而已,來人已訂枯柳屯相會,我們只有和他那裏見了,難道我們這班人能含糊了麼?夜間多加小心,別太大意了,天亮起鏢,哪裏遇上哪裏算着,叫夥計們早早歇息,養足了精神,路上預備出事就截了!”趟子手於二愣道:“好吧!我們真要是叫來人一張紙片兒嚇唬住了,也太給萬勝鏢局子丟人了,我去看看他們去。”於二愣隨即出來到北屋囑咐了夥計一番,大家早早歇息,各位鏢師分班守夜。這裏的一切情形,追雲手藍璧已經全探聽個清清楚楚,知道這兩位鏢師要和金老壽一死相拼,藍大俠也決定要把這場事看個起落,自己要相機相助。一夜倒是安然無事,天一亮,萬勝鏢局的人全早早起來招呼店家給燒水,大家梳洗,在店中飽餐之後,算清店錢,立刻起身。

    追雲手藍璧容得他們走開了,把店家叫過來説道:“夥計,我今天還走不了。我下鄉找朋友去,我的驢暫時寄存在你們這,好好給我照料着,你要是剋扣它的草料,你可估量着,咱們算不清的帳!”店夥笑道:“爺台您放心吧!我們不能欺負啞吧牲口,那還算人麼?”追雲手藍璧嘻嘻的一笑道:“夥計,你倒是會説話。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從這莊西的鄉間可有個枯柳屯的地方麼?”夥計想了想搖頭道:“附近幾十裏地方沒有這麼個地名,太遠了就説不清了。”追雲手藍璧越發瞭然這金老壽下手的地方,定是荒村野店,偏僻的地方。遂叫店夥鎖了門,走出三元店,順着大街穿西門頃大路綴下來,遠遠的聽見趟子手於二愣喊鏢趟子,聲音洪壯氣力充足,可聽半里地遠,藍大俠離着他們遠遠的。這時正在初秋,稻尚沒收下來,滿地莊稼。這一帶多是農田,村集很多,路上車馬不斷的,直走到中午,錯過所經過的就是疏疏落落的小村子了。因為由河間府肅寧縣是官站,他們這撥鏢得奔肅寧西南,所以才離開河間府就得改路,這趟道盡是小鎮甸,於二愣和兩位鏢師全是騎着牲口,夥計們隨着騾馱子護着鏢銀。夥計們這一程走得口乾舌燥,向頭裏開路的趟子手於二愣道:“於師父,午時過了,還不找地方打尖,我們可有點抗不住了。”趟子手於二愣道:“哥兒們,耐點煩,誰叫咱得走這趟道呢!還有一里來地,大約是周家集,那裏打尖吧。”

    夥計們只好往前緊趕,果然前面遠遠現出村落,正是集期,集場就在小村子前面,時候已經晚了,集場已散,只有幾處尚沒收拾完了的賣農具的和賣糧食的。這撥鏢進了周家集,趟子手於二愣先衝進去找尋店房,為是人多打尖可以歇一會。哪知這周家集並非是大地方,沒有大店,只好在這裏將就着吃一頓,歇息歇息,好趕下一站。這才回這家小飯館打了招呼,叫他們在臨街的窗外多放兩張桌凳,鏢馱子只好不往下卸,叫騾夫們只在飯館外邊,連照顧着牲口。那飯館中掌櫃的見來了這麼撥好生意,真是意外的彩頭,招呼着夥計們在門外放了兩張長桌,幾條長板凳的,又找了村中兩個閒漢幫忙。不一時,萬勝鏢局子騾馱子到了,這座飯館亂了一大陣子,才坐定了在這裏喝茶吃飯。有村中找來的閒漢給騾夫們喂飲騾子。這裏正亂哄哄人馬喧騰,突聽得由街西翻起一陣快馬奔馳之聲,神槍手穆文義、鏢師李開泰全在飯館裏面,於二愣和鏢局子夥計們把着窗口,騾夫們全在窗外,眨眼間由街西衝過兩騎快馬,上面是兩個少年,到了飯館附近,馬走如飛,兩少年往這邊盯了一下,策馬如飛直衝出村子東口。趟子手於二愣低低向夥計們道:“你們看見了,方才這兩個小子,路道不正,我於二愣的‘招子要是不昏’的話(唇典謂眼睛不瞎),他倆定是線上的朋友。”裏面的兩位鏢師倒沒把這兩個少年怎麼注意,因為兩位鏢師正在互相計議前途的事,對於枯柳屯這個地方始終沒打聽出來,十分納悶。就在兩人説了沒有幾句話的功夫,趟子手於二愣忽然隔着窗子向裏面招呼道:“穆師父,合才蹦過去的兩個又圈回來了,路道可不正!”

    於二愣一招呼之間,這裏神槍手穆文義耳中也聽到了東村口一帶又掀起來一片蹄聲。遂向於二愣一擺手,搶行了兩步,靠近敞着的窗口坐下來,半偏着身子,隱着半個身形。跟着蹄聲雜沓的,那兩個少年竟自翻了回來,在這麼窄狹的街道上,毫無顧忌的策馬如飛,從飯館門疾馳而過。頭裏那個少年竟向他後邊的同伴大聲招呼:“喂!相好的,咱跟他是死約會,不見不散,咱前邊等着他出去了!”也沒聽見後面那個回答什麼,已經風馳電掣的奔了西村口。這時神槍手穆文義面色一沉,霍的站起。鏢師李開泰也湊過來,問道:“穆師父怎麼樣?”神槍手穆文義恨聲説道:“鼠輩欺我太甚,竟敢向我們叫陣,他就是擺上刀山劍樹,我也要闖他一闖,倒要看看匪徒們是什麼驚天動地的能人,敢這麼張狂!”説到這向外面招呼,趕緊收拾起鏢。趟子手於二愣招呼着夥計們照顧騾馱子,打點裝勒銀鞘。

    鏢師穆文義在和飯館夥計算飯帳時,向他打聽這一帶可有個地名叫枯柳屯?夥計在搖頭,忽的想起道:“達官爺,我想起來了,不錯,有這麼個地方。不過這種苦村子提不起,既夠不上村莊,又挨不着大路,在出西村三里多地,往西北有半里多地就是枯柳屯。只有十幾百農人,全是承租葛家莊的佃户,錯非這一帶的住户,簡直不易知道這枯柳屯在什麼地方。只是這個小疙瘩地方,連官道全不挨着,您也走不着,打聽這個地方有什麼事?”鏢師穆文義故意説道:“沒有什麼,只因我們有個同事的住的地方離這個枯柳屯近,也是小莊子,説是隻要打聽着這枯柳屯就找着他了。”飯館夥計聽着這話似乎十分詫異,囁嚅着説道:“這位住的地方難道比枯柳屯還小麼?枯柳屯附近除了那座土穀祠,恐怕找不出別的村子吧?”神槍手穆文義知道自己的話説得漏洞太多,夥計動了疑心,遂微微一笑,多給了些酒錢道:“夥計,你就不必瞎操心了!”外面的夥計們全整理好了,趟子手於二愣進來催鏢師穆文義、李開泰起鏢。穆文義向於二愣道:“你也是久在線上跑的老手了,什麼事還用我囑咐麼?從昨夜到現在的事,你看出個大概來了,咱們還能含糊麼?頂着幹吧!前途也就是三里多地,要是準在那裏等着咱們,姓穆的只有和他拼一場了!你按着規矩,只管和夥計守護鏢銀,別的事有我和李師父了。”於二愣拍着胸口道:“穆師父你放心好了,我於二愣這條命交給鏢馱子了。別的事不應我管,我絕不多事,只要有敢動騾馱子的,我於二愣非和他拼個死活不可,絕不會給我們萬勝鏢局泄氣。”穆文義點點頭,向於二愣一揮手,於二愣立刻轉身走出去,把插在飯館門上的鏢旗拔下來,上了牲口,捧着鏢旗亮嗓子喊了一聲“鏢馱子”,夥計們嚷着“鏢馱子”,騾夫們催動健騾,這一路人馬鏢銀衝出周家集。

    這時連鏢局夥計全知道前途準有事了,一個個惴惴不安,這種事是不由己的,一個個神情上和平日走鏢就差了樣子。常常一上了路,走到清靜地方,夥計和騾夫們是腿不閒着,嘴不閒着,又全是粗魯的武夫,想起什麼説什麼,邊説邊笑的絕不顯寂寞,此時一個個瞪着眼往四下-望,連一句話全沒有。於二愣一看這種情形真給萬勝鏢局子泄氣,遂向夥計們道:“哥兒們,咱這是走鏢,充好朋友,不是上法場,幹什麼這樣垂頭喪氣的?既幹這行就得賣兩下子,別給江湖道丟人現眼,這麼提不起精神來,有什麼用?哪位哥兒們怕事,這時説話還不晚,趁早請回,改行幹別的。回家抱孩子、莊稼地裏扛活,全比這行買賣好乾!這要叫人家暗地綴着的看了去,白栽給人家,還是一樣的事,任什麼也脱不過去!”夥計們被於二愣用話挖苦的不好意思的,一個個這才抖擻精神,有説有笑。這裏剛把護鏢夥計精神振作起來,在道左大田裏陡起一片聲音,於二愣和後面押鏢的穆李兩位鏢師,全騎着牲口,容易察看。在馬上一長身,見隔一片莊稼,有一個騎着小騾的,穿着地裏的小道兒斜着西北下去。只是牲口上的人塌着身子,又有莊稼地擋着,一些看不出是怎樣的人。這時所走的道路極其兇險,路是一片平原,只是正是青紗帳的時候,一條文餘寬的土道,兩邊全是一人多高的莊稼,也看不見有村落,僅僅不時有搭起高窩鋪看着的農人。

    約莫走出有三里多地,一些跡兆沒有,神槍手穆文義想飯館中夥計的話有些靠不住,他説離周家集不過三里地,斜往西北半里地就是枯柳屯小村子,自己在馬上往西北看去,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莊稼,哪有小村落呢?穆文義正在狐疑,突然道右邊的莊稼地裏,竄出一人,穿着件大藍衫,又肥又短,腳底下很快,一剎那間,已隱入道左邊莊稼地內,神槍手穆文義認為兩人來路全不對,招呼於二愣加緊提防。又走出半里多地,地勢略微開展,可是前面左右隱隱聽得吱吱的胡哨聲,神槍手穆文義向李開泰道:“這許是了。”一打量這一帶形勢,要是沒有青紗帳時,是數十里地的一片野地,看不見村莊,並且連樹木全稀少,就是道北里的高梁地裏的莊稼,唰唰的一片片的搖動,跟着“颼颼”的從高梁地裏射起兩支響箭,“唰啦啦”高梁棵子一陣暴響,從裏邊躥出一夥疾裝勁服的,老少不等的匪徒約有六七個;遠遠的莊稼地裏吱吱的不斷響着胡哨,跟着後道南邊莊稼地裏,躥出一個怪模怪樣的老頭子,這份怪相,長的十分難看。兩眼深陷入眼眶內,兩額高聳,左額骨上還多了顆挺大的黑痣,穿着件藍綢子長衫,全成了油布;頭頂已禿,只剩了腦後一點頭髮,編着一條長只數寸,灰白的小辮兒;青緞子挖黃雲子的便履,也是破的將將的能掛住腳,白布高腰襪子也變成灰色。先出來的一干匪黨全各提着兵刃,唯獨這個怪老頭子空着手,往道路的當中一站,一干匪黨全站在老頭子身後。這時有一個少年匪徒,提着一對萬字奪,躥出來高喝道:“喂,相好的別走了!叫你們鏢主金-崔鵬過來答話。”

    趟子手於二愣認識這就是周家集盤道的少年匪徒。於二愣趕緊的向騾夫們一聲招呼,把十匹騾馱子,頭接尾的打了盤,鏢局子夥計全亮兵刃。於二愣的鏢旗往脖子後頭一插,把鬼頭刀提在手中,擋在騾馱子頭裏,拿定了主意,誰過來和誰拼了!神槍手穆文義把牲口往前帶了幾步,一按鐵過粱,縱下馬來,李開泰也跟着下了馬。神槍手穆文義低低向李開泰説了“護鏢”二字,立刻往前緊走了兩步,按着江湖上規矩,右掌往左掌上一搭,含笑説道:“這位老當家的,恕我穆文義眼拙,更不知當家的在哪裏安窯立業?所以沒得到當家的垛子窯去拜望,請當家的報個‘萬’字吧?”怪老頭子尚沒答言,那提萬字奪的少年匪徒厲聲道:“金七老要會的是萬勝鏢局子鏢頭金-崔鵬,你是什麼人?強自出頭答話?”神槍手穆文義道:“朋友,不要這麼盛氣凌人,姓崔的要是在這,不用朋友你招呼,早過來了。我在下是萬勝鏢局的鏢師穆文義,我們鏢頭沒跟來,有什麼事只管朝姓穆的説吧!”那怪模怪樣的老頭子,把一雙怪眼一翻,看了看神槍手穆文義道:“朋友,你想要接我金老壽這場事麼?”説到這從鼻孔中“哼”了聲,冷然説道:“我看朋友你不必跟着趟這種渾水,再説朋友你也接不下來。我金老壽這麼遠的來到河間府,不會會這位小孟嘗崔鏢頭我就肯甘心麼?我金老壽和你姓穆的無怨無仇,我金老壽也不難為你,你只把鏢馱子給我留下,你們只管放心,我是準在這枯柳屯等候姓崔的。我們冤有頭,債有主,到那時自有個了斷,朋友你要是不聽我金老壽的話,那就不怨我不認識人了!”神槍手穆文義一聲冷笑道:“朋友,你這麼看得起我穆文義,倒是真夠朋友,就這麼容容易易的想把我們打發走了,真是想不到的事。可是朋友,你可忘了我們是幹什麼的了,我穆文義既擎真這杆鏢旗出來,這票哪能就這麼出手?你要是和姓崔的有‘樑子’,姓崔的絕含糊不了,三天內準到枯柳屯與你相會,你要想留鏢馱子,那麼我穆文義不能就這麼交出,姓穆的沒有什麼本領,只把一腔子熱血交給萬勝鏢局,朋友就看着辦吧!”

    怪老頭子呵呵一笑道:“好!你要看點什麼,容易,這真是‘人離鄉賤,物離鄉貴’,在江南道上就沒有敢在金七老面前要價還價的!”説到這一扭頭,向身旁一干匪黨喝聲:“還不給我拾奪麼?”金老壽這一發言,身旁的一干匪黨,全是這位要命金七老的門徒,頭一個那提萬字奪的少年縱身,徑撲神槍手穆文義。另一個少年和提萬字奪的站在一處的,這時掣出一條鏈子槍直撲鏢師李開泰。另兩個一個使判官筆,一個使七星尖子齊撲鏢馱子。個個的兵刃不俗,身手矯捷,神槍手穆文義見人家已經過來,往後一縱身,到了牲口旁,伸手把大槍摘下來,腳尖點地,往斜刺裏一縱身,亮開了勢子。那少年匪徒已撲過來;他是要命金七老的五弟子姓陶名英和,使鏈子槍的是他四師哥徐忠,這陶英和身手十分矯捷,一分萬字奪,猛身躍進。神槍手穆文義見匪黨一齊上來,非剪鏢馱子不可了,只有死拼,把大槍一擰,“唰唰唰”一連三槍。陶英和手中這對萬字奪,摘、解、撕、捋、剪、鎖、拿、攔,專剋制敵手長短兵刃。神槍手穆文義這趟八字大槍,在北路鏢行已經創出名來,運用開夭矯若遊龍,拿、攔、提、捉、沈、棚、拋、封,八字槍點已夠了火候。陶英和便是把雙奪的招術施展開,只欺不近身來。可是押鏢的只有神槍手穆文義這條大槍能和匪黨招呼,李開泰和要命金七老的四弟子徐忠一動手就見了輸贏,一條左臂已被鏈子槍所傷。護鏢馱子的趟子手於二愣,見有人撲過來,這小子眼全紅了,哪還顧死活。

    頭一個躥過來的是金七老的二弟子陳起鳳,判官雙筆一分,喝聲:“小子們要命的趁早扔兵刃!”於二愣鬼頭刀,蹦起來迎頭向陳起鳳就剁。陳起鳳一斜身右手判官筆輕輕向於二愣腕子上一敲,當琅的鬼頭刀出手。陳起鳳一抬腿,腳還沒踹出去,隨他一同過來的六師弟姜天佑,照定於二愣的右胯上就是一七星尖子,哧的一下紮了個正着。於二愣摔了出去,一股子鮮血噴出多遠來,扎的這麼重,居然沒出聲。鏢局子夥計有那不怕死的,還奮不顧身的護鏢,他們哪是匪徒的對手,剎那間被打倒三四個,只有各自逃命。兩匪徒喝令蹲在道旁的騾夫:“要命的趕緊起鏢馱子隨着走,有敢遲疑的,立刻給廢了!”騾夫們歷來是守着江湖上的規矩,他們絕不肯多管閒事,白跟着送命。立刻趕起騾馱子,隨着陳起鳳就往莊稼地裏的羊腸小道走。

    神槍手穆文義一邊動着手,見大事已去,自己一咬牙關,把掌中槍一緊,對手陶英和正是欺身進招,兩下里已到了緊要關頭,穆鏢師一個“抽身打盤”,那陶英和只得撤步進招。穆文義哪肯再容他走開,往前一抖槍“鐵牛耕地”,本是扎陶匪的下盤,陶英和往外一縱,穆文義復往起一抖槍,單擎槍鑽,人槍一拽,“太公釣魚”,槍尖直刺陶匪後腦。眼看陶匪就要在大槍下送命,突然身側一陣微風,穆文義右臂一麻,大槍不僅遞不出去,幾乎要撒手,一回頭見是那金七老已到了身旁,滿面含笑的道:“朋友,你總算不含糊,算了吧!”穆鏢師知道自己已落到他手裏,一跺腳説聲:“完了,姓穆的栽給你了!”猛然用左手一抓槍桿,掉轉槍頭往自己心窩就扎。那要命金七老喝了個“好”字,駢食中二指往穆鏢師左臂“曲池穴”一點,穆鏢師大槍已被打落地上。要命金七老把面上的笑容頓斂,正色説道:“朋友,你這可有些小家子氣了!咱們江湖道上的事,自有江湖道上的過節兒,我金七老和你姓穆的是朋友,沒有那麼大過節,我焉能叫你在我老頭子面前尋短見?你現在就是把命搭上,我老頭子和姓崔的事也不能算完。我本想這次連人帶鏢一塊架走,如今遇上你這麼個好朋友,便宜便宜姓崔的。我本意是在枯柳屯等萬勝鏢主,所以我老頭子也沒打算儘自等他,三天以內姓崔的不到,連鏢銀帶回湖北,叫姓崔的再去找我。如今我看在穆朋友你的面上,我金七老在枯柳屯這和他不見不散,叫姓崔的自管約請能人,要命金七老絕不含糊了。我老頭子在江湖上混了一輩子,説話還算數兒,穆朋友,識相些趕快找你們鏢頭前來,咱們拈柳屯見了!”

    説罷,一轉身撮唇連着兩聲胡哨,這種口哨打的尖鋭,異常扎耳。這老頭子身形起處,如一縷輕絮,隱入高梁地中,手下沒走的三個匪黨,也全向莊稼地內退去。眨眼間已走的無影無蹤,神槍手穆文義愣呵呵站在那,五內如焚。那李開泰和於二愣雖全受了傷,但是全不是致命處,不過於二愣在胯上這一七星尖子扎的夠重的,血流的把中衣全染過來;受傷後自知一動,匪徒們定要二次下手,兩人全倒在地上瞑目待死。這時劫鏢的已走,李開泰這時抬起頭來,看見穆文義還在那愣着,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再想了別的念頭,遂招呼道:“穆師父,你還愣着作什麼?事到如今該怎麼辦怎麼辦,我們現在不能再着急了,急死一點用處沒有,過來咱們商量商量,你先看看二愣的傷要緊,血流的太多了!”神槍手穆文義唉了一聲道:“完了,想不到咱們弟兄落個灰頭土臉,有何面目再見鏢主,李師父我不想回鏢局了,你們回去替我説一聲吧!我不把鏢原回不再見他了!”

    這時趟子手於二愣也掙扎着爬起來,哭喪着臉説道:“穆師父,你這可把事看左了。我們沒有什麼對不起崔鏢頭的地方,匪徒口口聲聲是要和他過不去,來者不善,善者不夾,這個主兒準夠斗的,連本地安窯立業的綠林道他全沒放在眼內,只怕這匪徒實不易對付,為今之計,我們得趕緊找尋鏢主,倒是叫他預備怎樣應付強敵。鏢要不回來,萬勝鏢局就算完,崔鏢頭還能活麼?我們現在全把命賣在這,一點用沒有,咱們辦有用的事要緊!”説話間有三個鏢局子夥計是被匪徒所傷的,全滾入高梁地內躲避。可是那沒受傷的想往遠處跑可走不脱,有匪徒堵截着,只不準離開出事的附近一兩箭地,你不往遠處逃也不傷你。這時見匪人已走淨,一個個溜出來,全是滿面驚惶的湊了過來。李鏢師招呼夥計把牲口上掛的包裹解下來,把刀傷藥拿出來,叫他們把於二愣的傷口先給紮裹上。自己的傷,是傷筋動骨,不是現時敷藥的事,扶夥計在道邊上溜着,活動腰腿。三匹牲口全是自己喂出來的,全在道邊上啃青,一匹沒丟,夥計們忙合着給於二愣紮裹傷口,整理牲口,李鏢師向穆文義道:“穆師父,好在咱們崔鏢頭這次和咱們説了,不出直隸境準可以趕上,咱們又這麼一耽擱,依我算計今晚明早是可以趕到了。不過千萬別走錯了頭,依我看咱們今天趕不回河間府,我們只有先奔周家集。那雖是小村子,離着出事地點近,咱在那裏找了安身之處再説吧!”

    神槍手穆文義想想眼前的事,自己就是以死報朋友,但是於事無補,只好先找着鏢頭要緊。三個受傷的夥計中有一個腿瘸了,好在於二愣右胯傷重,不能騎牲口了,讓給這名夥計。由兩名沒受傷的夥計攙扶着於二愣,李鏢師傷在左臂,仍可以騎牲口,穆文義也在步下,空着一匹牲口馱着兵刃包裹,這種狼狽情形十分難看,可怪匪徒動手後直到現在就沒見一個來往的行人。走出半里地來,只見道邊上聚集着四五個行路的和兩輛大車,直到這邊鏢行人走近他們面前,內中竟有人問:“借光,前邊可叫走了麼?”夥計們沒好氣的回答:“官莊大路誰願意走誰走,我們不知道誰不叫走!”可是這夥停在道邊的行路的,已看出答話的這班人有好幾個受傷的,事情定是出在他們身上,機靈的趕緊暗扯那回話的人,不叫他再多問。鏢行這班人也跟着走過來。神槍手穆文義聽到了路旁人的話,越發煩悶,這要命金七老不僅武功本領扎手,更是綠林中的好手。動手搶鏢,先把兩邊的線結掐斷,插旗安樁,嚴密把守住,外來的人休想往裏闖,鏢行的人你休想逃走,這個主兒可真難對付呢!一行人因為有受傷的,走得慢,直到酉時左右才到周家集,這可沒法子了,只好在那座小店裏住吧!先叫店裏給燒了開水來,鏢師李開泰和於二愣及受傷的夥計全服了白七釐散,於二愣雖是受那麼重的傷,依然不肯躺在炕上。李開泰左臂的傷經過路上活動了半天,服下藥去,疼痛已減,只是這隻胳膊一時半時還不能動作,叫夥計仍到那飯鋪裏叫他們給預備十一個人的晚飯,給送到店裏來。並告訴他,要是有人打聽我們,給指引到小店來,夥計答應着去照辦。

    趕到在這小店吃過飯,神槍手穆文義向李開泰道:“李師父,我看要是在這周家集等侯崔鏢頭,只怕非誤事不可。這周家集不是什麼咽喉要路,象這種小村集,沿途上很多,崔鏢頭就許不走這裏,那一來豈不兩耽誤了?”李開泰道:“我也沒打算在這死等着,我打算把今夜過了,明天再趕往河間府城裏等他。不論如何,他也越不過河間府去。”神槍手穆文義搖了搖頭道:“我看這麼辦不妥,萬一趕在今天和我們前後腳到的河間府,或者現在才到,那裏是大站,崔鏢頭一定得落在那,我們明早再去,可就不易碰上了。或是鏢局子再出點意外耽擱的事,他到現在還沒起身,那麼我們等他幾時才好呢?我想事不宜遲,咱這有三匹牲口,我立刻趕奔河間府,萬一他已到了,那就省了事了。再派兩名夥計騎牲口連夜趕回北京總鏢局子,看看鏢頭是否已起身,一路上迎着走,這麼雙管齊下的或許不誤他事。李師父你只安心養傷,我這就走。”李開泰道:“穆師父,你這時若趕到河間府已經半夜了,城門早關了,也進不了城吧?”神槍手穆文義道:“李師父,你也是老江湖了,除了北京城,沒有叫不開的城門,不過多花幾個錢就是了。”李開泰點點頭道:“好吧!對頭雖是那麼説的,只等咱們崔鏢頭來和他算帳,可是總得提防一切才好。”穆文義點點頭答應,跟着叫來兩個精明幹練的夥計,囑咐好了一切,給他們帶了充足的路費,叫他們到槽上把牲口備好,穆鏢師也略事收拾,立刻帶着兩個夥計從周家集起身。李開泰和趟子手於二愣全在一處歇息,身上傷痛雖是好多了,只是眼前的這種逆頭事哪還睡得着。對於這位穆文義鏢師以死護鏢,血心交友的情形十分敬服,只盼他此去能夠遇着崔鏢頭才是大家之幸,兩人不知不覺的直談到四更過後才相繼睡着。才睡了不多一刻,李開泰突然驚醒,看了看窗紙,微現曙光,還沒十分亮,街上一陣馬蹄的聲音,似乎在店門外停住。李開泰把於二愣推醒,方要叫他聽聽,大約是往店中來,跟着有人叩打店門,招呼張勇開門,張勇是鏢局子夥計的名字。李開泰道:“於頭,你聽?這不是穆師父的聲音麼?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忙着下地要去開門。於二愣忘了胯上的傷疼,一踅身躥下炕去,這一個猛勁把傷口震了個大的,疼的於二愣齜牙裂嘴一瘸一拐的闖出屋去,口中答應着:“來了!”鏢局子夥計是真睡沉了?直到於二愣在院裏大聲答話,鏢局夥計和店夥才驚醒。店夥迷離着睡眼問:“天還沒亮,你找誰?”於二愣道:“少廢話,找你,快開門吧!夥計!”店夥聽出是鏢局子的人,哪還敢再多口,忙着把店門開了,見門外是夜間走的那位穆達官,另外又多着一位,全牽着牲口。人是一身塵土,馬是一身汗。店夥趕緊把兩扇門全敞開,把下坎也給落下來。這時於二愣已迎出來,見來的正是穆文義師父和崔鏢頭,於二愣是又難過又喜歡,倒不知説什麼好了,招呼着:“鏢頭,你可來了,把我們盼紅了眼了!”小孟嘗金-崔鵬見於二愣這種為護鏢幾乎把命賣了的義氣,令人好生感慨,崔鏢頭只説了聲:“於頭,很難為你了,傷好些麼?不妨事麼?”一班鏢局子夥計也全趕出來,迎着鏢頭招呼,小孟嘗金-崔鵬一面往裏走,一面和夥計們打着招呼。

    這時店夥過去接牲口,鏢師穆文義道:“你不用管了,牲口已跑過了力,得溜好了,一個弄不好,牲口就毀了!”隨招呼着自己的夥計,把兩匹牲口上的包裹兵刃全解下來,把牲口的肚帶鬆了,鞍子活動活動,先別卸下來,等他把牲口汗溜下去,再卸鞍子。夥計們答應着把繮繩接過去,牽到店外去溜。鏢師李開泰也迎了出來,道:“鏢頭,我們對不起你了!”小孟嘗金-崔鵬一擺手道:“自己弟兄,不必客氣,你們連命全不顧,還要怎樣對的起我呢!咱們屋裏再説吧!”遂一同來到屋中。這一忙活,天也大亮了,崔鏢頭和穆文義揮淨了身上的塵土,店夥給忙合着淨面泡茶。李開泰得容店夥張羅完了退出去,這才問道:“穆師父你這真還算着了,真在河間城內把鏢頭找着了!”神槍手穆文義道:“要是到河間城內,只怕這時就未必趕得回來了。”小孟嘗金-崔鵬接着説道:“我這次並沒想自己來押鏢,萬勝鏢局好友在山左右、大河南北還走得開。只為人家本主非叫我來不可,只好跟着趕來。我是一點信息不知道,要不是有江湖道的朋友暗中指點我,我們還未必就會得到一處。我是昨夜日沒後才到的河間府,住在高家老店,晚飯沒吃完,突然有江湖道的朋友投進一紙字柬,警告我鏢馱子在枯柳屯被仇家鄂中要命金七老師所劫,鏢師等受傷慘敗,速赴周家集真相自明,字柬也沒有具名。我接到這字柬,哪還敢遲延,向店家一問這枯柳屯和周家集,店家就把周家集的道路説與我,並不知枯柳屯這個地方。我當時起身,在中途和穆師父會上。只是我萬勝鏢局子不容易推出這點名望,不料這姓金的老兄竟自非把我崔鵬毀個一敗塗地不可,我崔鵬倒要和他分個強存弱死,真在假亡不可了。在路上我和穆師父説過,先前我真想不起什麼時候曾與此人結仇?我不僅不認識此人,連這人的名字全叫着生疏,後來才想起三年前往河南開封走一票買賣,路經河南陽武方家堡竟有一個少年出來,説是我們還要票鏢,竟敢在他莊門前耀武揚威,分明是看不起他,非把鏢馱子留下不可。”

    小孟嘗金-崔鵬在這趟線上走過,就沒聽説這陽武縣百餘里內,有甚麼綠林豪強、武林俠客。當時還不致莽撞了,先以禮貌請來人報“萬”。哪知這人非常年輕,不過二十餘歲,名叫玉面虎方兆熊。小孟嘗金鏡崔鵬一聽是個無名之輩,可是崔鵬又加了一番仔細,恐怕他背後有老江湖道撐腰眼子,遂請示他是哪一門哪一派?老師是誰?不料這玉面虎方兆熊十分狂傲,不肯説出師承門户,並且越發無禮,説甚麼憑姓方的掌中一條七節鞭,用不着扛出師門的牌匾來,不象你姓崔的只仗着師父沙回子的名頭走鏢……這一來崔鵬再也忍耐不住,辱及師門,哪還再管他甚麼叫為仇結怨。當時兩下里動起手來。那玉面虎方兆熊竟是受過名師傳授,這條七節鞭真見功夫,金-崔鵬這對鎏金鳳翅-,在北五省中已經是絕傳的兵刃,生死掌沙全義一生,對於武功上只在拳術和教門彈腿上下功夫,不喜歡以器械勝人,唯獨對於鳳翅-有特殊的興味,更因為是南北派中會者寥寥,遂把這不絕如縷的鳳翅-的招術全教給了崔鵬這個弟子。崔鵬見他這條七節鞭實有獨到的功夫,自己也把師門所學儘量施展開,終於勝了那玉面虎方兆熊。方兆熊當場受辱,仍然發狂言大話,叫崔鵬等着,早晚定要請威震鄂中的要命金七老來和他算帳,不把他的萬勝鏢局子挑了不算完。當時也是話趕話擠的,金-崔鵬遂説道:“象你這種小輩,就是把你師門中最有本事的搬出來,諒也奈何不得我姓崔的。”那方兆熊答了聲:“好吧!你接着我們爺們的吧!”這玉面虎説罷,揚長而去,竟回湖北。他本是鄂中綠林要命金七老——八步趕蟾金老壽的大弟子,在師門中還是最得要命金七老的寵愛。他本是有家有業的子弟,只為天性舛僻,性好遊蕩,竟輾轉投入了要命金七老的門下。在師門受藝七年,倒也練就一身本領,跟在要命金七老的身旁,做些豪爽尚義劫富濟貧的事,倒也很創出些“萬”來。可是離開師門就不行了,這次離別金老壽回家省親,他師父諄諄囑咐他在江湖道上不得惹是生非,江湖上能人甚多,在鄂中有金七老這點老面子照着,誰也不好把你怎樣了。到了北五省可得自己檢點,咱們爺們的“萬”兒不是一天半天闖出來的,走在哪兒也是一樣,不能把師門的威名扔在北五省。

    哪知這次玉面虎方兆熊竟自栽了這麼個跟頭,家鄉中是沒有臉面再待了,含辱帶愧的逃回湖北。一路的搬動是非,要命金七老是老江湖道,心眼賽鬼靈精似的,哪就會被徒弟架弄出來。只是玉面虎方兆熊説的話中,有萬勝鏢主曾説過,要命金七老只叫他師徒在兩湖一帶耀武揚威,北五省中沒有你們師徒的道路,這一來搔着了要命金七老的癢處。要命金七老當時不動聲色,也沒給玉面虎方兆熊好顏色,只叫他在身旁,不准他再入江湖道。要命金七老作事老辣,先派人到北五省來,把小孟嘗金-崔鵬的出身來歷,以及所交往的江湖道全摸清了底,才暗中佈置。直過了三年,才率領一干弟子和手下黨羽,連落腳的地方全是早踩好了,所以這次一下手是非常厲害。金七老打定了主意,崔鵬有小孟嘗的美名,交遊極廣,就讓他請出好朋友來,也把他的“萬”兒先折一下子,故此萬勝鏢馱子終於落到要命金七老手中,這一來真要了金-崔鵬的命,這就是萬勝鏢主開罪於江湖怪傑金七老的情形。金-崔鵬對於這要命金七老,只是有個耳聞,並不深知他一切,這次突然鬧出這場事來,崔鵬只預備以自己的十幾年江湖道闖的萬兒來和這金七老一拚。當時崔鵬把當初的情形向鏢師李開泰和神槍手穆文義説了,兩位鏢師倒為起難來,對於這要命金七老,既沒有深知他的底細,更不知他的家數,這隻有和他拚着看了。

    金-崔鵬遂冷笑一聲説道:“這倒沒有什麼,我崔鵬這次也豁出去了。我這次是視死如歸,反正是和他拼,任他要命金七老是三頭六臂,我崔鵬也要見識見識他!”李開泰道:“崔鏢頭咱們也共事多年,誰和誰也不過説浮泛的話。敵人過於扎手,我和穆師父全敗在他手下,不能再出頭。鏢頭,任你本領怎樣高,也是人單勢孤,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我看還是請兩位朋友幫幫忙,比較有些把握?”金-崔鵬微搖了搖頭,方要答話,店夥進來,手裏拿着一張紅紙帖,向崔鏢頭道:“你就是崔達宮爺吧?有人給您送了這張字帖來。”崔鵬不僅愕然問道:“誰送來的?”一邊問着已把紅紙帖接過來,只見上面潦草的寫着兩行字:“崔鏢頭駕臨周家集幸甚。謹訂於今夜亥時,枯柳屯候教。逾時南返,休怪無情,鄂中金老壽拜。”小孟嘗金-崔鵬勃然大怒的向店夥喝問:“送帖的人在哪裏?”店夥道:“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牽着牲口,在店門口把這張帖子交給我,説是用不着聽回信,上牲口走了。”小孟嘗金-崔鵬立刻把怒氣捺着向店夥道:“好吧!倒也用不着回信。我為人家太遠,送信來不讓進來叫人家喝碗茶歇一會兒,怪不合適的。走好吧!夥計叫你受累了。”夥計搭訕着退去。

    小孟嘗金-崔鵬雙眉一挑,向穆、李二鏢師道:“金老壽步步逼緊,我才到周家集,他立刻派人投帖約會。我們一切的行蹤,暗中全有人綴着,這倒省得我們費事給他送信了。這情形你們還看不出來麼?老兒是一步一步的全擺好了,安心要我姓崔的長短。好在我崔鵬沒想再弄別的,只憑我個人和他比劃着看,真要想搬動好朋友出來,他還不容哩!二位不用把這件事擺在心上,任他是福是禍我崔鵬接着就是了。好在我也沒打算把萬勝鏢局再幹下去,咱們這行當就是賣命的行當,幹一天就在刀尖子上滾一天,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咱們還是別儘自為這點小事發愁了;只是住的這個小店太窩囊點,要什麼沒什麼,李師父你身上帶着傷還能喝兩杯麼?咱們把逆事扔在一旁,喝兩盅痛快痛快,可是李師父在這吃飯方便麼?”李開泰道:“倒還湊巧,一進街那家飯鋪倒還是清真教人乾的,只是沒有什麼菜下酒。”崔鏢頭道:“那就很好了。這樣小地方要吃什麼呢!”隨即打發夥計叫給預備酒飯。趟子手於二愣見崔鏢頭雖是來到,但是一點別的法子沒有,只要拿自己一條命和劫鏢的拼了,簡直是一點指望沒有。憑匪人那點聲勢,崔鏢頭一個人哪能招呼的下來?除非是仍本着江湖道的過節兒,把兩下的樑子當面解了,鏢銀也許能原回來,不過那只是痴心妄想的事。鏢頭迎頭欄着不叫提這件事,自己一賭氣藉着傷口疼,一頭躺在土炕上睡去,崔鏢頭招呼着道:“於頭你別心膩,我還高興着呢!別睡,我還和你喝兩盅呢!”

    於二愣道:“鏢頭你不用讓我,我這傷口沒收口,先不喝酒,你請用你的。往後還會少喝的了麼?我一夜沒睡,我先歇一歇了。”小孟嘗金-崔鵬望着於二愣揹着的身子微微一笑道:“於頭,身上受點傷算不得什麼!那就值得連酒全不敢喝了麼?”崔鏢頭説到這,向李開泰道:“給他上藥了麼?傷口不小吧?”李開泰道:“傷口不大,可是這一條七星尖子扎的夠深的,已經敷上藥了。”崔鵬道:“於頭,你起來,我這還有一瓶子好藥,你連敷帶吃,雖不敢説立時就好,大約有半天的工夫,你就知藥力怎麼樣了!”於二愣一踅身子爬起來道:“鏢頭,這可謝謝你,我信服你那瓶子金瘡藥。”崔鏢頭把包裹打開,把藥拿出來遞給於二愣道:“你可把先前上的藥洗淨了。”於二愣匆匆把藥瓶子接過去道:“我到旁邊屋裏收拾去。”拿着藥瓶子走出屋去。崔鏢頭望着他的背影,點頭嘆息道:“別人全嫌他愣頭愣腦的,我還是就喜歡他這路愣勁,小子真有血性!”少時飯館裏把酒飯送來,崔鏢頭仍然叫夥計招呼於二愣一塊吃,一會兒夥計把藥瓶子拿回來道:“於頭把藥連敷帶吃,現在睡下了。”崔鏢頭把藥瓶收起,只好由他睡去。

    這裏小孟嘗金-崔鵬好似沒有這場事似的,放量痛快,只説些不相干的事。穆鏢師知道鏢主這是借酒消愁,故意這麼豪放不羈,也為是解別人煩惱。這一頓酒飯直吃到午後未初,崔鏢頭已有醉意,飯後卻躺在炕上大睡起來。直到黃昏後才醒來,略事梳洗,招呼夥計把牲口備好,叫店家給泡了壺茶,坐在那喝着,只是沉吟不語。穆文義實在忍不住了,向崔鏢頭問道:“鏢主,你這就預備到枯柳屯去麼?”崔鵬冷笑着説道:“我酒足飯飽不去赴約,難道還等着人家找上門來麼?”神槍手穆文義道:“去是一定得去,不過你一個人去太差事,我穆文義不管栽跟頭不栽跟頭,我還要和老兒朝朝相(術語講見面),我跟你一同去。”李開泰道:“對,我這點傷不算什麼,現在已好多了。咱們一同走,要毀就毀在一塊,也不枉弟兄們好了會子。”

    小孟嘗金-崔鵬這時喟然長嘆了一聲道:“疾風知勁草,患難顯賓朋!你們弟兄不必這麼固執,死在一塊有什麼用?有交情辦有交情的事,我這一去我準知道不易回來,除非把鏢馱子原回來,我崔鵬還能在江湖道上再混個三年五載的,只怕我也未必是敵人的對手吧?我只拜託二位兄弟,把後首的事全給我辦到了。我崔鵬這幾年仗着弟兄們捧我總算名成業就,萬勝鏢局從此收場。這次所保的四萬鏢銀可得如數賠人家,絲毫不許短少,據我算着,總分號可以湊出三萬多銀子,不夠的數目呢,我滄州家中還有些田產,變賣一小半就夠子,剩下的還夠我妻子養生的。我只有一子才八歲,你們弟兄傳我的話,叫他好好唸書,不教他習武再幹這一行。瓦罐不離井口破,幹我們這一行的有幾個落好收源結果的?我到明晨不回來,你們再到枯柳屯接我吧!我包裹中還有二百兩銀子,給我辦身後的事,別的事你們弟兄拆兑着辦吧!我心亂如麻,連鏢局子師父們及我家中我全沒寫信,只照我説的辦吧!”

    穆文義和李開泰再忍不住,全落下淚來,崔鵬卻是眼淚在眼圈裏轉了轉,竟自強忍了回去。穆文義此時急的只是來回在屋中打轉,崔鵬復向兩人道:“你們難過什麼?咱們乾的是什麼行當,穆師父,你招呼於二愣來,我有話囑咐他。”鏢師穆文義走到門口,推着門向外招呼道:“於頭,到這屋來。”哪知連招呼了兩遍,並沒人答應,跟着過來一個夥計,向穆文義道:“穆師父,你招呼於頭有什麼事,他出去了,用什麼我們去。”夥計説着話進屋來。穆文義道:“怎麼?他不是睡着了麼?做什麼去了?他什麼時候出去的?”夥計道:“走了工夫不大,方才起來他很高興地説是:‘鏢頭的金瘡藥真有力量,傷口已經不覺怎麼疼了。’他説得到外邊活動活動去,自己到槽上備了匹牲口,他胯上有傷口哪騎的了,我們借給他一條棉褥子,擺在鞍子上,牽着牲口走了。”神槍手穆文義皺了皺眉頭。這時鏢主金鏡崔鵬卻向夥計問道:“他身上帶着傢伙了沒有?”夥計聽了一愣神兒,想了想答道:“沒看見他拿傢伙……哦!他臨時出去時腿篷上可多了把手叉子。”

    鏢主金-崔鵬點點頭,向夥計一揮手道:“沒有事了,你去吧!無論什麼事全要聽穆師父的招呼。”夥計答應着退出屋去,金-崔鵬向穆李二鏢師道:“這個愣小子走下去了!我還得趕緊走。怕他再毀在人家手裏白送了命,於事無濟!”穆文義道:“鏢主認為他是奔了匪巢麼?”崔鵬道:“你們想想,他走的情形絕不會往別處去。這種直性子人,他知道,明知説跟我去,我絕不會答應他,所以他自己頭裏走下去,這也只好由他了。”這時穆文義正色向崔鏢頭道:“鏢主,你我相處了這些年,今日你遇到這種逆事,我們弟兄應該能盡一分力使一分力,臨到這種生死患難的時候,不給朋友賣命,枉在江湖道上跑了!於二愣一個當夥計的,全有這份血性,我們哥兩個就這麼看着你往油鍋裏跳,我們天良何在?江湖道的義氣何在?只是誠如鏢頭的話,我們去了,既非敵人的對手,不過白跟着送了命。我已決定,鏢主你去枯柳屯,萬一能夠把鏢原回來,那固然是大家之福,倘或真落個一敗塗地,我們弟兄除了照你所囑辦理完了,我穆文義把我們萬勝鏢局總分號的老師父們全請出來,誰有主意誰出,連鏢主的令師沙老前輩,那也把這信送到了。至於他老人家不管,我們不敢勉強,我穆文義要拿這腔子熱血,請大家幫忙,大舉復仇。我的話説到這,只要姓穆的有三寸氣在,這件事就要做到了,時候不早,鏢頭你請吧!”

    小孟嘗金-崔鵬向穆文義、李開泰抱拳一拜道:“就這樣吧!我崔鵬死在九泉也不敢忘二位賢弟這番義氣,咱們再見了!”説到這大灑步往外就走。就在崔鵬答謝之間,隱隱的門外似有人説了個“好”字,三人全在熱血僨張的時候,並沒十分理會外面的人聲。這時院中早黑暗下來。這種小店院裏黑沉沉的,一點燈光沒有,夥計們早把鏢頭的牲口牽出去,在店門口等候。小孟嘗金-崔鵬跨進店門過道里,李、穆二鏢師全隨在身後,鏢師穆文義就覺着身旁一縷微風,一條黑影從頭頂上過去,穆文義喝聲:“什麼人?”往後斜着一錯,讓開身後的李開泰,一墊步,也躥上了過道。自己跟的這麼緊,小店過道上並沒有一點別的形跡。突然從過道上往西斜着出去兩丈餘遠的屋面上,似有人用沉着的低聲喝叱着:“猴崽子,太狂了,下去!”跟着一團黑影滾下房去,嘭的落在街道上。那個挺身躍起,卻説了聲:“好,你還敢暗算小爺,咱們回頭算帳!”跟着颼颼的縱躍如飛,向西逃去。穆文義再看屋上發話的人,也走的無影無蹤,自己十分詫異,見鏢頭崔鵬已到了店門口,自己飄身下來。其實小孟嘗金-崔鵬也看見房上有了人,自己此時不願再多惹牽纏,只如不見不聞。

    神槍手穆文義從上面翻下來,也落在店門前。李開泰道:“怎麼樣,你招呼了這小子一下吧?”穆文義道:“不是我,另有人照顧了這小子。大約定是送柬那小子,從早晨就跟綴,在這附近窩着,暗中盯着咱們,探查咱們的行動。”小孟嘗崔鵬冷笑一聲道:“任憑他怎樣,不必理他。”神槍手穆文義低低向崔鵬道:“大約有江湖道的能人,看着這場事不平,已在暗中相助。但盼我們猜測的不錯,這場事還有幾分指望,鏢頭一切事多留心就是了。”崔鵬道:“現在我不敢那麼指望了。敵人來勢這麼厲害,金老壽又這麼扎手,誰肯出頭賣這個命?不管他那些閒事,我辦我的,二位請回吧!我走了。”説到這,伸手一順繮繩,扳鞍踩蹬,飛身上馬。牽牲口的夥計趕緊一閃身,崔鵬一領繮繩,往右一捋嚼環,牲口在店門口打了個盤旋,再轉過馬頭來。小孟嘗金-崔鵬再在馬上説了聲:“我不再託付了,再見吧!”一抖繮繩,頭也不回竟向周家集的西村口闖出去。鏢師穆文義和李開泰聽到崔鵬臨分手的話好生難過,眼望着崔鵬人馬沒入沉沉的黑影中,兩人眼含着痛淚,帶着夥計們迴轉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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