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遊目光直注,喝道:“快説,你為什麼要假扮蓑衣老人的?”
那人被扣着手腕,骨痛欲折,一張臉脹得色若豬肝,説道:“好漢快請放手,小的會説,會説。”
陸少遊五指一鬆,冷哼道:“你若有半句虛言,我就斃了你。”
“是,是,小的不敢。”
那人哭喪着臉,一手摩着手腕,説道:“是今天早晨,有一位客官,給了我一件蓑衣,一雙釘鞋,一頂假髮,和一支藤杖,要小的打扮起來,躲在山前林中,等一位青衫相公走過時,就遠遠的跟着他走,就可以給小的五兩銀子,若是小的不聽從他的吩咐,就要殺小的全家,小的只好遵照他的話行事。”
他從口袋中取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來,接着道:“銀子就在這裏……”
“誰要你的銀子?”
陸少遊問道:“他還和你説了些什麼?”
那人聽陸少遊不要他的銀子,心頭好像鬆了口氣,接着道:“那位客官交代小的,跟着那個青衫相公走上十里八里路,就得和他分開,走另一條和他相背的路,路上不得停留,只要到了申牌時光,就可以回家了……”
陸少遊哼了一聲,問道:“你什麼時候和那青衫相公分開的?”
那人想了想道:“大概日頭還沒升以前。”
陸少遊心中暗道:“糟了,日頭未升,那不是中午以前的事?這明明是調虎離山,有心把自己引開的了。”
就在此時,只聽身後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問道:“要你假扮蓑衣老人的,是怎樣一個人?”
陸少遊聽得大吃一驚,身後來了人,自己居然會一無所覺?急忙一個輕閃,轉過身去,目光一注,只見離自己身後,不過數尺光景,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個身穿青綢棉袍的少年書生。
這人生得玉面朱唇,長眉入鬢,目若朗星,負手而立,有如明珠玉器,風度翩翩,好不俊俏!
不!他雙目神光如電,盯着那個假扮蓑衣老人的人,臉上薄有怒容,連睢也沒瞧自己一眼!
陸少遊忍不住問道:“閣下何人?”
那假扮蓑衣老人的人只不過眨了下眼睛,面前就多了一個人,心頭更是驚恐,一時竟然嚇得説不出話來!
青袍書生沒理陸少遊,只是朝那人問道:“我問你的話,你怎麼不説?”
“小……小的説,説……”
那人打了個哆嗦,才道:“那……那位客官,是個身穿青布長袍的老者,年約……唔,有五十多了,臉色有些焦黃,眼光比刀還利,説話聲音冰冰的,就……就是這些了……”
青袍書生冷冷一哼,自言自語的道:“果然是他!”
陸少遊看他沒理睬自己,心中未免有氣,抬眼問道:“閣下……”
他只説了兩個宇,耳中就聽到“嘶”的一聲,眼前那青袍書生竟然長身騰空而起,化作一道青影,朝來路投去,快得幾乎有如飛鳥,不過轉眼之間,已被一片山林擋住視線,看不見了。
陸少遊一向自詡輕功無人能及,這回簡直看傻了眼,心中暗道:“這人看去年紀比自己還輕,但這身輕功,已致飛行絕跡之境,天壤間,竟有如此高絕身手的人!”
“從他神色看來,好像也是為楊賢弟來的了,而且還很關心楊賢弟,這是什麼人呢?
啊!莫非他就是那晚在廟中擊落五支梅枝,救了自己一命的人,他會是誰呢?”
那人看到青袍書生會飛,只當遇上了神仙,跪在地上,連連向空磕頭。
陸少遊看他只是一個山中獵户,説的也不像有假,自然不會難為他,就展開腳程,掉頭奔行而去。
楊文華在入山之初,也曾請教過幾個山下的居民,(他馬匹就寄在山下)問了飛雲峯大概的方向。
這天快近中午時光,仰首看到了一座插天高峯,似乎頗似羅山了!
(羅山絕頂就是飛雲峯)他並不需要攀登飛雲峯,因為羅山腳下有一道石樑,和浮山相接,蓑衣老人就是經常在石樑上坐卧的。
但走在山中,你縱然看到了主峯,相去往往還有數十里路程,不過在楊文華來説,心中已經很高興,因為自己總算找到了目標了,正待展開腳程,朝那座高山奔去!
忽然,他目光一注之間,發現前面不遠的一方巨石上,好像伏着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他在山中這兩天時間,自然也遇上過不少野獸,發現巨石上那團毛茸茸的東西,又是怎麼必經之路,不覺起了戒心,一手按劍,緩緩繞了過去。
他全神戒備着走路,目光自然會緊緊盯注着石上,距離逐漸接近,等他看清楚了,本來緊張的心情,突然變成了大喜過望!
因為巨石上根本不是野獸,好是一個身穿蓑衣的白髮老人,仰天睡在大石上,正在曝日。
棕黃色的蓑衣,遠遠看來,確然有些像野獸的毛。
這老人不但身穿蓑衣,因為他仰天而卧,清晰的可以看到他腳上穿的是一隻綴滿了鐵釘的釘鞋!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位老人,不是蓑衣老人,還會是誰?楊文華心頭一陣興奮,當下拍拍身上灰塵,恭恭敬敬走近石前,就雙膝一屈,跪了下去,恭聲道:“弟子楊文華叩見老前輩。”
蓑衣老人仰卧石上,中午的陽光暖呼呼的,敢情睡得極為舒服,是以沒有作聲。
楊文華等了半晌,眼看老人沒有醒來,就依然恭聲道:“弟子楊文華,叩見老前輩。”
“大夢誰先覺?紅塵我獨醒……”
蓑衣老人閉着眼睛,口中唸唸有詞,忽然啊了一聲,忽在睜目道:“什麼人在和老夫説話?”
楊文華跪在地上,應道:“老前輩,弟子楊文華……”
蓑衣老人一骨碌翻身坐起,炯炯雙目望了楊文華一眼,沒待楊文華説完,連連搖手道:
“年輕人,快快起來,老夫山野之人,不是神仙,也不會道術,更從不收徒,你一定是聽人胡説八道,人言決不可信,你還是快快回去吧,學道修仙,那是騙人的。”
他大概遇到不少人想學道修仙,慕名而來,所以一見面,就當楊文華跪在地上,是求他拜師學道的,才一口拒絕了。
楊文華道:“弟子不是求老前輩學道修仙來的。”
“起來!起來!”
蓑衣老人目露奇光,望着問道:“那麼年輕人,你是做什麼來的?”
楊文華依盲站起,恭聲道:“弟子楊文華,專程叩謁老前輩,是有一件疑難之事,想求老前輩指點來的。”
“哦!”蓑衣老人目光閃爍,頷首道:“你倒説説看?”
楊文華道:“先父三月前,被人五支花枝,射中前胸而死,這用花枝殺人,短短一年之中,在江湖上已有數十人喪生,黑白兩道,沒有一個人能説得出他的來歷,晚輩聽説老前輩學究天人,對武林各門派手法,瞭如指掌,還望老前輩成全,指點迷津,俾晚輩能湔雪父仇,晚輩一生感激不盡。”
説完又拜了下去。
“起來,年輕人孝思不匱,志氣可嘉!”
蓑衣老人連連點頭,一面説道:“你快起來,讓老夫想想!”
楊文華又姑了起來,垂手恭立。
蓑衣老人搔搔頭皮,忽然搖頭道:“老夫年事已高,昔年對武林掌故,倒還有些熟悉,這幾十年,差不多全忘光了!”
楊文華聽得頗感失望,還沒開口。
蓑衣老人朝他咧嘴一笑道:“老夫念在你一片孝心份上,唔,老夫有一本記事冊子,可以借你一閲。”
他伸手入懷,掏摸了一陣,果然取出一個小布包,遞了過來,含笑道:“這上面有沒有花支傷人的手法,老夫已經記不得了,你自己去找吧!”
楊文華神色恭敬,應了聲“是”雙手接過。
蓑衣老人一指大石,説道:“年輕人,你坐下來,慢慢的看吧!”
楊文華又應了聲“是”,依言在石上坐下,然後打開布包,裏面果然是一本紙張色發了黃的小冊子。
這就緩緩翻開第一頁,上面只是一張白紙,一個字也沒有,再翻第二頁,上面依然是一張白紙,接着再翻第三頁,第四頁,第五頁,還是沒有一個字的白紙!
楊文華耐着心,一直翻了二十幾頁!
不,他把一本小冊子從頭翻到尾,還是不見一字。
難道這會是無字天書?楊文華忍不住抬目望望蓑衣老人,説道:“老前輩,這冊子上沒有字。”
蓑衣老人臉上閃過一絲詭笑,説道:“看書要真心誠意,明心見性,無字自可有字,年輕人,你要慢慢的看,不可急躁。”
楊文華口中應了聲“是”,但心中卻有些不信,只得耐着性子,再從頭慢慢的翻起!
這回只翻了三頁,突然感到有些頭昏,但覺一陣天旋地轉,兩眼一黑,坐着的人,上身隨即歪倒下去。
“嘿嘿!”
蓑衣老人口中發出一陣得意的陰笑,説道:“你小子倒是硬朗得很,居然翻了這麼多頁……”
突然,他話聲凝結住了!
一臉陰笑,也凝結住了!
那是因為他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一頭披肩銀髮,身穿蓑衣,腳踏鐵鞋的老人,一雙湛湛神光的雙目,正在凝視着他!
穿釘鞋的蓑衣老人(他們兩人分別,前面一個腳上穿的是釘鞋,後來的一個腳上穿的是鐵鞋)心頭一窒,突然右手閃電般穿射而出,五指箕張,掌心吐力,砰然一聲,不偏不倚,擊在穿鐵鞋的蓑衣老人胸口之上!
穿鐵鞋的蓑衣老人一動沒動,任由他手掌重重的印上胸口,一面若無其事的道:“你假冒老夫,在羅浮山中以劇毒害人,還敢對老夫逞兇,真是兇殘之徒,依你為人,應予嚴懲,但老夫已百歲以外的人,不想再出手傷人了,你去吧!”
穿釘鞋的蓑衣老人一記(硃砂掌)仍然傷不了對方,心頭不禁大騙,再説楊文華身中奇毒,就是大羅天仙也解救不了啦,自己此行任務已了,他要自己走,真是求之不得的事,這就急匆匆轉身往山外而去。
穿鐵鞋的蓑衣老人抱起楊文華,轉身就走,你別看他腳上穿着一雙沉重的鐵鞋,居然健步如飛,轉眼工夫,就走得無影無蹤!
一重重的高山峻嶺,在夕陽返照之下,更顯得層次分明!
這時從一片濃密的樹林間,忽然閃出一個身穿青布衣袍,臉如黃蠟,面目冰森的老者,正待舉步朝山下行去!
嘶,一道青影,快得如同閃電一般,劃空飛射而來,及時瀉落在青袍老者面前,那是一個身穿青綢棉袍,腳登薄底粉靴,書生打扮的美少年。
青袍老者目睹來人,不期臉色微變,右腳往後斜退了一步。
書生打扮的美少年目光一注,冷冷地道:“巧得很,咱們又在這裏遇上了。”
青袍老者訝然道:“少兄認識在下?”
少年書生冷聲道:“如果我記憶不錯的話,咱們這次應該已是第三次見面了,對嗎?”
“第三次?”
青袍老者微笑道:“少兄只怕是認錯人了,在下從未見過少兄。”
“是麼?”
少年書生俊目閃光,眼角輕輕一挑,冷笑道:“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西坑附近的一間破廟前面,第二次昨天早晨,在山下一處……”
“哈哈,少兄果然認錯人了。”
青袍老者沒待他説下去,大笑一聲,接着道:“在下從未到過西坑,也從沒見過少兄,天色不早,在下失陪。”
話聲一落,正待轉身。
“站住。”
少年書生兩道修長的眉尖微微挑動,冷然道:“旁的話都不用説了,我問你,楊文華呢了”
“楊文華?”
青袍老者臉露詫異之色,反問道:“楊文華是你什麼人?”
少年書生目中湛然神光一注,冷聲道:“你少來這一套,你要山下獵户,假扮蓑衣老人,把陸少遊和我引向岐途,你好向楊文華下手,對不?你……把楊文華怎麼樣?”
青袍老者目光閃爍,攢攢眉道:“光兄這話從何説起?在下……”
“快説!”
少年書生凜然道:“我耐心有限,你不説實話,那是逼我動手了!”
“少兄講不講理!”
青袍老者搓着手道:在下不知道的事,這……這要在下怎麼説呢?”
少年書生怒哼一聲道:“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那……”
青袍老者一直在搓着手,好似傍徨無計模樣,但在少年書生説話之際,他右手突然一探,一支色呈殷紅的手掌,到閃電般朝少年書生當胸印來,手掌快印到對方衣衫,才嘿然吐氣,陰聲道:“你自己去找他吧!”
原來他雙手互搓,正是暗中凝聚“硃砂掌”功力,此人心計之深,端的可怕!
尤其他手之快,招式毒辣,可以説無與倫比。
“硃砂掌”只要擊中人身,可以震散練武之人一身真氣,天下武林,能光過他這一擊的人,實在不多!
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他遇上的竟是一個更可怕對手!
少年書生冷叱一聲,不知如何一來,青袍老者口中忽然悶哼一聲,一隻右手便自軟軟的垂了下來,腳下踉蹌後退了一步!
挺有把握的一擊,竟然會有如此結果,一時不禁臉色煞白,一臉俱是驚怒之色,目光如刀,盯着少年書生,厲聲道:“你……”
少年書生隨着他後退,跟上一步,冷然道:“你説是不説?”
青袍老者右手雖已垂下,左手作勢,色厲內荏,喝道:“你究是什麼人?”
“你不用問我是誰。”
少年書生沉着臉色,冷聲道:“你只要答我的話就好了。”
青袍老者厲笑道:“老夫和你拼了!”
身形一側,疾欺過來,左手似鈎,朝少年書生肩頭抓來。
少年書生連身子都沒動一下,直待他左手抓到,才右手輕輕一揚,一點袖角朝上捲起,拂在他手腕脈門之上,淡然道:“你已經廢了一條右臂難道還想再廢一條左臂麼?”
青袍老者只覺左腕脈門一麻,心頭大吃一驚,急忙收手暴退出去一丈之外。
少年書生冷然道:“在我面前,你想逃是逃不了的,只有答我所問,也許還可以讓你活着回去。”
他並未施展什麼身法,但在青袍老者暴退出去之時,就像一陣風般跟了過來,依然站在青袍老者面前數尺距離。
青袍老者既驚又急,幾乎心膽俱裂,這回他沒有再退,他知道退也沒有用,陰森一笑道:“好,我告訴你,楊文華已經中了沾衣劇毒,就是大羅天仙也救不了他了。”
“你……”
少年書生心頭狂怒,右手正待拍出,但他中途停住了,急着問道:“他人在哪裏?”
青袍老者伸手朝身後一指,説道:“就在前面山麓間,你自己去找吧!”
少年書生問道:“你身上可有解藥?”
青袍老者道:“上面沒交解藥下來,你想我身上會有解藥麼?”
“你真該死!”
少年書生臉色發白,氣怒已極,揮手一掌朝青袍老者拍去,人已雙足一點,朝青袍老者指點的方向凌空飛射而去,好快的身法,喝聲出口,人已激射出十數丈之外!
青袍老者早就料到他會向自己出手,因此在少年書生揮手拍出之際,他已朝地上滾了下去。
他沒想到少年書生會在一掌揮出之後,就地足飛走,更沒想到少年書生會有如此自信,這揮出的一掌,真能一擊奏功,置他於死地!
他在地上連打了兩個滾,眼看少年書生已經遠去,才敢挺身躍起。
哪知這挺身一躍,才發覺不對,因為這一挺身,不但沒有躍起,而且突覺胸頭一陣劇痛,全身骨節有如散了一般!
不,一身功力盡廢,再也提不起氣來!
“完了!”
他心頭不禁驚駭欲絕,暗道:“自己中的莫非會是‘九陰蝕骨掌’不成?”
一時不禁駭然若喪,支撐着緩緩站起身來。
山前又有一條人影,像奔馬一般飛奔而來。
青袍老者堪堪站起,想回避,但如今功力全失,自然辦不到了,不過眨眼工夫,那人已經到了面前。
這人正是一身花子打扮的陸少遊,目光一注,忽然發現了青袍老者,立即剎住身形。
他聽假扮蓑衣老人的獵户説過,支使他假冒蓑衣老人的人,是一個身穿青布長袍的老者,年約五十出頭,臉色焦黃……這不就對了?陸少遊打量着他,點頭笑道:“陸某正要找你,這倒正巧,你要人假扮蓑衣老人,把陸某引開,把我楊賢弟騙到那裏去了?”
“又來了一個!”
青袍老者眼珠一動,吃力地道:“你要找楊文華?”
“不錯!”
陸少遊道:“他人呢?”
青袍老者喘丁口氣,搖搖頭道:“你來得遲了。”
“你説什麼?”
陸少遊心頭一急,右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腕,喝道:“你快説,我楊賢弟怎麼了?你如有半句虛言,陸某就饒不了你。”
他這一扣,五指有如鋼爪,青袍老者武功盡廢,如何受得了?口中哼了一聲,説道:
“少俠快請放手,你沒看到老朽身負重傷,武功已廢了嗎?”
陸少遊只是一時情急,青袍老者武功已失,他這一抓,自然已經察覺了,這就五指一鬆,説道:“那你快説。”
青袍老者臉上閃過一絲譎詭之色,低頭道:“老朽:只是奉人差遣,情非得已……”
陸少遊道:“你快説,我楊賢弟如何了?”
青袍老者道:“老朽奉命把少俠引開,然後又假扮蓑衣老人,以一本小冊子,交給楊文華,讓他自己翻閲,那小冊子上,塗有沾衣劇毒,楊文華立時就中毒昏迷……”
這本是事實,所以他説來極為自然可信。
陸少遊心頭狂跳,急急問道:“後來呢?”
青袍老者道:“後來敝上趕到,一腳把他踢下萬丈深谷之中……”
“啊!”陸少遊口中發出一聲驚啊,目中忍不住有了淚光,喃喃説道:“楊賢弟,愚兄當真遲來一步!”
他滴下幾點英雄淚,突然目光一注,寒芒暴射,右掌緩緩舉起,厲聲道:“那是你害死他的了!”
青袍老者神色一黯,苦笑道:“老朽説過,奉命差遣,情非得已,何況老朽身中重創,命在旦夕,也已得了應得的報應了。”
陸少遊問道:“你是奉何人之命,要如此用盡心機。謀害我楊賢弟?”
青袍老者道:“敝上姓名,老朽不敢説,他……他是一個穿青綢棉袍的少年書生……”
“穿青綢棉袍的少年書生”這幾個字鑽進陸少遊耳中,眼前頓時浮現出那俊美少年書生的相貌,一面問道:“那麼你是傷在什麼人手中的呢?”
青袍老者慘笑道:“狡兔死,走狗烹,少俠總該知道殺人滅口吧?老朽是敝上下的毒手。”
陸少遊心頭忽然泛起一絲疑念,忖道:“那獵户説出支使他的是青袍老者之時,少年書生曾説過一句話‘果然是他’,以這句話來推斷,少年書生和他應該不是同路之人,尤其那時少年書生的神色,似乎極為焦急,那明明是關心楊賢弟,才和自己一樣,暗中跟下來的了。”
再説他既是少年書生的心腹,怎會對他下手?、他説得出少年書生的衣着相貌,卻説不出少年書生的姓名來,而且此人説話之時,目光閃灼不定,分明不是真話了。
要知陸少遊自幼追隨師父,江湖上的譎詐,他聽得多了,目注青袍老者,冷笑一聲道:
“穿青綢棉袍的少年書生,到處都有,你如不説出他的姓名來,陸某如何去找他?閣下不肯説,陸某隻好不客氣了!”
突然右手一探,抓住了他的“肩井穴”,冷聲道:“依我看,朋友還是説出來的好。”
青袍老者哼了一聲道:“少俠請放手,你要找他,只要朝這條山徑追下去,定然可以遇上。”
陸少遊冷笑道:“我要你親口説出他的姓名來。”
青袍老者被他鋼指抓得骨痛欲裂,低哼道:“老朽不能説。”
“哈哈!”
陸少遊大笑一聲道:“你當陸某是三歲小孩子?我要聽的是你説出真正主人的姓名,並不是那個少年書生,你現明白了吧?”
青袍老者道:“你不信就算了。”
陸少遊道:“你不過武功被廢,一時還死不了,但陸某可不含糊,你不交代清楚,就會比死更難受你應該懂!”
青袍老者真是虎落平陽,有威發不出來,望了陸少遊一眼,問道:“你要用刑?”
陸少遊大笑道:“不錯,陸某要丐幫之中,執掌的就是刑堂,陸某要聽什麼,沒有人不説的。”
青袍老者咬牙道:“你聽不到的。”
陸少遊扣在他肩頭的五指突然一緊,大笑道:“我會聽不到?”
他真的聽不到了!
青袍老者這一咬牙,立時手足一動,兩眼緩緩下闔,嘴角間就有黑血流了出來!
血比墨還黑,他竟然自知無法倖免,服毒自殺了!
陸少遊一呆,鬆開五指,青袍老者一個人就砰然倒下去。
陸少遊年紀雖輕,卻不愧是江湖老手,立即蹲下知去,伸手在青袍老者身上仔細搜索了一陣,懷中除了幾兩碎銀子並未摸到什麼,但在褲帶上,卻搜到一塊圓形的銅牌,正面刻的是一個鬼臉,反面是一個正楷的“元”字。
陸少遊心中暗自思索,江湖上從未聽説過有這種以鬼臉為記的幫派?這是什麼記號呢?
他把銅牌納入自己的懷中,再仔細一看,發覺青袍老者人已死去;但臉上神色卻依然未變,不覺心中又是一動,伸手把他頭臉轉過去,凝目一瞧。暗自哼道:“此人桌然戴了面具!”
這就用手指在他耳後輕輕一按,隨手揭起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再看他面目,只是一個短眉扁臉的中年漢子,自己並不認識。
一面從懷中取出“化骨丹”,用指甲挑了少許,彈在屍體之上,直起身,找到一條小溪,把人皮面具上的血跡洗去,收入懷中,然後一路朝山中追了下去。
這一陣折騰,天色已昏暗下來,但他還是提氣急奔,希望能找到楊賢弟和那少年書生。
楊文華從昏睡中醒來,就看到白眉下垂,白髮披肩的蓑衣老人,面含微笑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由得一怔!
他還記得蓑衣老人給自己看一本小冊子的時候,面貌不是這樣的!那時他(蓑衣老人)
臉上雖然也帶着紅光,但氣色顯得灰黯,現在臉上卻白中透紅,亮得晶瑩如玉!
就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也完全不對了,那時他耳朵生得又尖又小,現在耳朵又大又長,幾乎垂到和臉頰一樣長,從耳朵中都長出了尺許長的白毛,和他垂胸銀髮混成一把!
一個人,怎麼會有兩張不同的臉孔的呢?蓑衣老人朝他呵呵一笑,説道:“小兄弟,你醒過來了,很好,肚子餓不餓?”
楊文華道:“老前輩,弟子怎麼會睡在這裏的呢?”
他要待翻身坐起,但上身一挺,就覺得頭腦有點昏眩,四肢無力,沒有挺身坐得起來。
蓑衣老人藹然搖手道:“小兄弟,躺着別動,你劇毒雖已解去,元氣大傷,體力尚未復原,還是躺着的好。”
楊文華吃驚地道:“弟子怎麼會中了劇毒的呢?是老前輩救了弟子?”
蓑衣老人道:“小兄弟中的沾衣毒,幸虧你從前好像服過奇異的靈藥,維護了你心脈,不然,老夫也救不了你啦!”
“弟子從前並沒有服過奇異的靈藥。”
楊文華聽得驚奇地問道:“老前輩,什麼叫做沾衣毒呢?是不是在衣上沾了毒草?”
“毒草哪有這麼厲害?”
蓑衣老人慈祥地笑了笑,説道:“你還記得不?七天前,你遇上一個打撈得很像老夫的歹人,他給你的那本小冊子上,就塗了沾衣毒,這種毒藥,只須衣上沾上一點,就可以毒得死人,你用手指翻着小冊子,劇毒發作得自然更快更厲害了!”
楊文華越聽越驚奇!
七天前,難道自己中毒昏迷,已經有七天了?那給自己小冊子的蓑衣老人,會是歹人?
他望望蓑衣老人,説道:“弟子已經昏迷了七天?那個給弟子小冊子的原來不是你老人家,難怪和老前輩面貌完全不像了,他……他為什麼要害弟子呢?”
“那要問你了。”
蓑衣老人藹然笑道:“小兄弟有沒有仇人?”
“仇人?”
楊文華思到在梅嶺被人用梅枝襲擊,幾乎送了性命,後來在破廟中,又有三個漢子向自己下手,這就説道:“弟子初次行走江湖,身問並無仇人,那一定是殺害先父的仇家,不肯放過弟子了。”
蓑衣老人點點頭,問道:“那麼小兄弟到羅浮山是做什麼來的?”
楊文華道:“弟子就是找老前輩來的。”
唔!”蓑衣老人口中“唔”了一聲,問道:“小兄弟找老夫何事?”
楊文華就把父親遇害,以及江湖上一年來有很多人都死在五支花枝之下,但沒有一個人能説出折花手法的來歷。
自己是經一位父執的指點,專程前來叩請指點的,詳細説了一遍。
“唔!”蓑衣老人口中又唔了一聲,問道:“小兄弟在這一路上可曾發生過什麼事嗎?”
楊文華道:“弟子途經梅嶺,曾被人用折花手法所傷,昏死雪中,為一位隱士所救。後來在一所破廟之中,來了三個黑衣漢子,也有加害之意……”
接着就把在梅嶺和破廟中發生之事,説了出來。
“唔,這就差不多了!”
蓑衣老人摸着垂胸白髯,點頭道:“身負如此重創,三日就能霍然而愈,除非雲霧山‘九傳丹’莫數,這就難怪你中了沾衣毒,居然仍能維護住心脈,不為劇毒侵襲了,小兄弟,算你命大,兩次保住了小命。”
“晤!”他不待楊文華開口,接着問道:“指點你來找老夫的父執,叫什麼名字?”
楊文華道:“那是先父的好友,姓康,名和,據他説,他昔年曾到過羅浮,和老前輩有過一面之緣。”
“姓康的?老夫倒是記不得了。”
楊文華道:“康伯伯大概已有五十出頭了。”
“唔!”蓑衣老人只唔了一聲,接着道:“看來老夫和小兄弟這也算是緣吧,不然你怎會從江南到嶺南來,好吧!老夫看在你這份孝行上,索性成全你吧。”
楊文華喜道:“老前輩這是答應指點弟子折花手法的來歷了?”
“哈哈!”
蓑衣老人仰天大笑道:“小兄弟這點能耐,就算知道了折花手法來歷,能替令尊報仇,能為武林除害麼?”
楊文華臉上一紅,囁嚅地道:“弟子自知微末之技,決難是仇人的敵手,但父仇不共戴天,弟子縱然不敵,也要和他一拼。”
蓑衣老人看了他一眼,問道:“難道你不想另投名師,學成一身絕世武藝麼?”
楊文華道:“弟子想是想,只是少林、武當兩大門派聽説已經不收門徒了。”
“哈哈!”
蓑衣老人又是一聲大笑道:“達摩禪師和張真人快已成道數百年,你還能拜這兩個做師父麼?既不能拜這兩個做師父,還去少林、武當則甚?”
楊文華聽得一怔,説道:“除了少林、武當兩派,那……”
蓑衣老人雙目神光閃動如電,呵呵一笑道:“難道老夫就調教不出比少林、武當兩派強的徒弟來麼?”
楊文華大喜過望,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骨碌一個翻身,伏在地上,拜了下去道:
“老前輩肯收弟子做徒弟,這是弟子的福緣……”
“呵呵,傻孩子!”
蓑衣老人含笑道:“那你還不叫我師父?”
楊文華道:“師父在上,弟子給你叩頭。”
説着連連叩頭不止。
蓑衣老人把他扶到石榻上,説道:“為師活了一百零九歲,從未收過一個徒弟,一來是你孝心可感,二來為師昔年在上界三峯(羅浮最高峯)絕頂,一座石洞之中,得了一部武學奇書,一直無可傳之人,你宅心仁厚,可傳我所學,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羅浮的第二代傳人了,等你體力恢復之後,為師帶你上絕頂去。”
一年時光,晃眼過去,現在已是春回大地的時候!
楊文華在人莫能至的羅浮絕頂,足足住了一年,蓑衣老人才准許他下山。
這一年之中,他不但學成絕藝,也學會了易容術,現在他就是改換了本來的面貌,才下山的。
這是蓑衣老人的意思,江湖上人心險惡,你上山之時,屢次遭人暗算,敵暗我明,如果你仍然是楊文華,仇家依然不會放過你,就是要偵查殺父兇手,人家也早就有了防範。
不如換一個人行走江湖,既可省去許多麻煩,而且還可事半功倍。
因此,楊文華不但改換了面貌,也改換了姓名,現在他是以柳文明的名字重入江湖。
江南二月,草長鶯飛!
草長鶯飛,認真説可並不足以代表江南春色,能代表江南春色的,大概只有楊柳了!
江南,只要是水邊,都有楊柳,從發芽、抽枝,到絲垂滿地,成為綠色的波浪,一直有着濃馥的春的氣息!
尤其是杭州,春天是否來了?你只要出了湧金門,望一眼就可知道,因為出湧金門不遠,就是“柳浪聞鶯”(西湖十景之一)。
今天,柳浪聞鶯可出了一件大事!
趕來參加靈隱寺會議的六合門掌門人六十五歲的齊古愚,在柳浪聞鶯被殺了!
致命的兇器,是五支五寸長的柳條,插入前胸,足有一寸有餘,兇手誰都沒有看見,當然在傷人之後,早就溜了。
參加靈隱寺會議的,有少林、武當、八卦、六合、形意、九宮、丐幫、唐門和第一堡,一共是九個門派,主要就是為了查究折花殺人公案。
經過一年來的調查,這是第二次集會了,但六合門掌門人齊古愚卻在會議前一天,經過柳浪聞鶯,竟然遇到暗算!
這是一件轟動江湖的大事,已經到達靈隱寺的少林羅漢堂住持大智禪師,武當清華道長、八卦門封一瓢,第一堡總管陸德高,一起趕到了現場。
(江南第一堡,原只是一個武林世家,當然不能和各大門派並列,但因第一堡堡主鐵甲神龍鄧錫候也是死在五支花枝之下,所以也應邀參加了會議)時當二月,西湖正是遊人如織的季節,何況遇害的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六合門掌門人齊古愚,死因是被五支柳枝兒貫胸而死,自然立時轟動了,許多遊人,也紛紛湧了過來,圍成了一大圈,整個柳浪聞鶯,都擠滿了人。
大智禪師等人趕到現場,遊人們自然都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第一堡總管陸德高是個五十來歲,中等身材的人,只要看他濃眉、細目,緊閉着嘴唇,一副深沉模樣,這人定然是城府極深的人,但也是精明強幹的人。
他當先開路,起到齊古愚身邊,目光一注,就垂手而立。
齊古愚鬚髮均已花白,胸口還插着五支柳枝,鮮血已經凝結住了。
柳枝細而且柔,即嫩又脆,用五寸長的柳枝為暗器,此人功力之深,手法之奇,就可以想見了!
“阿彌陀佛。”
大智禪師口中低喧一聲佛號,雙手合十,徐徐説道:“老施主,你安息吧,老衲等人會把兇手找出來的。”
武當清華子臉色凝重,徐徐蹲下身去,察看了齊古愚胸前五處傷口,心頭也自暗暗震驚不止,站起身,朝八卦門封一瓢道:“此人要暗算齊掌門人,而且又是前胸,必須迎面出手,至少應該在一丈至兩丈之間,這五支柳枝插入前胸,少説也有一寸光景,此人內力之強,已然十分可觀,而且這五處,全是要害,一發五支,而又認穴奇準,手法當真狠毒得很。”
封一瓢道:“道兄可曾看出他的手法來了?”
清華子道:“貧道覺得……”
他後面的話,似有顧忌,説到一半,便自住口。
大智禪師口中“晤”了一聲,就回頭朝陸德高合十道:“陸總管,這齊掌門人之事,看來只有麻煩你了。”
陸德高是第一堡的總管,在江南地面上,自是人頭熟悉,容易辦事。
陸德高連忙恭聲道:“大師就是不吩咐,在下也已經準備了人手了。”
“阿彌陀佛。”
大智禪師點頭道:“如此就好。”
陸德高轉身舉手一揮,立即從人叢中閃出四個漢子,其中一個朝陸德高躬身道:“總管有什麼交代的?”
陸德高道:“你們把齊掌門人遺體小殮之後,送到靈隱寺去,派個人去六合報信。”
那人應了聲是。
這時另有幾個人抬着一口高大棺木,已從人叢中進來。看熱鬧的人紛紛讓路之際,突聽有人大喝一聲:“清華道長小心!”
清華子一楞,聞聲轉身,封一瓢就站在他右側,目光一瞥,只見五點綠影朝清華子肩頭激射而至,(本來是射向清華子後心的,但他聞聲轉身,變成射向肩頭了)急忙舉手一掌,凌空拍出。
五點綠影,來勢奇快,封一瓢這一掌終究出手已經慢了一步,掌風掃過,被他震飛了四支,擦着清華子肩頭而過,其中一支,卻無聲無息的釘上肩頭。
這真是一剎那間發生的事情,有人喝聲出口,和封一瓢拍出一掌,以及清華子聞聲轉身,幾乎都是同一時間的事,清華子但覺肩頭劇痛,半邊身軀突然有麻木之感,急忙注目看去,才看清釘在自己肩頭上的赫然是一支五寸來長,嫩芽初吐的柳枝。
不覺臉色劇變,左手把柳枝起下,鮮血如注,他也不管,目光閃電朝人叢中投去,朗喝一聲道:“什麼人暗算貧道?”陸德高趕忙趨上一步,説道:“道長快先止血要緊。”
他立即伸手入懷,取出金創藥,替清華子在傷口上敷好,然後從自己身上撕下長衫,給他包紮好了。
清華子一張白臉上,氣得發了黃,一面説道:“多謝陸總管了。”
封一瓢拍出一掌之後,人已一掠而上,朝五支柳枝射來之處覷去。
大智禪師聽到了有人喝出“清華道長小心”這句話,也同時發現了五點綠影,但他站在清華子對面,距離在一丈左右,同樣目光如電,朝他(清華子)背後人叢中投去。
但看熱鬧的人發現有人出手向清華子叢襲,就紛紛避開,這一避走,人羣中你推我,我推他,就亂成了一片。
只要大家不亂,依然保持原來站立的姿勢,這偷襲的人,就可無所遁形;但這一紛亂,他雜在人羣之中,哪裏還想找得到他?就在人潮洶湧,紛紛避走之際,一個身穿青衫的少年隨着大家轉過身去,擠出人羣,目注遠方,緩緩行去。
這青衫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劍眉朗目,而且眉宇之間,還有一股逼人的英氣,但他卻是一個讀書相公一般,顯得温文儒雅,一副悠閒模樣!
在他不遠之處,另有一個錦衣少年卻在注意着他,他轉身擠出人羣,錦衣少年也急急擠了出去。
青衫少年走出一段路,錦衣少年就遠遠的尾隨着他下去。
不大功夫,離開“柳浪聞鶯”漸漸遠了,青衫少年腳下忽然加快了!
錦衣少年已是按捺不住,一下追了上去,叫道:“前面這位兄台請留步。”
前面青衫少年聽到身後有人叫喊,立即腳下一停,轉過身來,目光一注,看到錦衣少年,目中神光一動,似有喜色,但隨即冷靜下來,拱拱手道:“兄台有何見教?”
錦衣少年兩道眼神注視着青衫少年,説道:“抱歉,兄弟認錯人了。”
青衫少年一笑道:“不要緊,兄弟那就告辭。”
他拱拱手,急欲離去。
錦衣少年道:“在下還想請教,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青衫少年含笑道:“兄弟柳文明,兄台別無見教,兄弟另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柳文明,正是楊文華的化名。
“慢點!”
錦衣少年目光轉去,冷聲道:“柳兄似乎急着要走,不知有什麼貴幹?可以見告麼?”
楊文華道:“兄弟急事在身,無暇奉告,兄弟要走了。”
錦衣少年冷笑道:“柳兄有事要走,但兄弟也有一件急事,要向柳兄請教。”
楊文華道:“兄台有話,就請快些説了。”
錦衣少年看他目注遠方,神色似乎甚急,不覺冷冷一笑道:“方才有人以柳枝暗算武當清華道長,那五支柳枝,好像就是從兄台不遠處射出來的,柳兄應該看清楚那是怎麼樣的入了?”
楊文華道:“兄弟並沒看到。”
錦衣少年嘿然道:“柳兄近在咫尺,會不清楚麼?”
楊文華攢攢眉道:“兄弟真的沒看清楚。”
錦衣少年道:“但兄弟卻看清楚了。”
楊文華知道誤會了,不覺問道:“兄台既然看清楚了就好,兄弟可要走了。”
錦衣少年突然目露兇光,厲聲道:“在下要找的就是你們這幫人,閣下不用走了。”
右手一探,五指如鈎,閃電般朝楊文華右手脈腕抓來。
現在楊文華才知道,他是把自己當作了歹徒一黨了,急忙右手一推,把他抓來的一記擒拿手,輕輕推開,低聲道:“大哥,你把事情給弄砸了。”
錦衣少年一怔,目注楊文華,問道:“你……”
原來這錦衣少年正是陸少遊,他聞言身軀猛然一震,雙目圓睜,一把抓住楊文華的手(這回是使的擒拿手),急急問道:“你真是……”
楊文華低聲道:“大哥別大聲叫嚷,小弟易了容,也改換了姓名。”
陸少遊大喜過望,仰天吁了口氣,説道:“這麼説;你沒死了……”
“唉!”楊文華嘆了口氣道:“大哥,你這下截住了小弟,卻幫了歹徒的忙了。”
陸少遊聽得一怔,問道:“愚兄怎麼會幫了歹徒的忙?”
楊少華道:“方才出手暗襲清華道長的人,不是大哥攔着小弟不放,他已經被小弟盯上了。”
“你怎不早説?”
陸少遊頓足道:“他往哪裏去的?我們快追!”
楊文華道:“只怕已經來不及了。”
兩人腳下加快,一路追到長橋,哪裏還有人影?陸少遊問道:“賢弟看到的是怎樣一個人?”
楊文華道:“這人十分滑溜,小弟看到的也只是一個側面,好像臉色有些焦黃,身上穿一件青布長袍,中等身材……”
陸少遊口中驚啊一聲,問道:”年紀大不大?”
楊文華攢攢眉道:“這個小弟倒沒有注意,因為那時正在遊人擁擠着,小弟只瞥了一眼,他就雜在遊人中走了。”
陸少遊道:“你為什麼不逮住他呢?”
楊文華道:“此人也許不是一個主要人物,小弟想要從他身上找線索,所以不好打草驚蛇,只是遠遠的盯着他。”
“晤,對了!”
陸少遊一拍巴掌,説道:“他們的人,大概都是臉色焦黃,身穿青布長袍,這就容易辨認了!”
楊文華道:“何以見得呢?”
陸少陸道:“賢弟,快近晌午了,咱們一年多不見了,先吃飯去,慢慢地談。”
兩人回到湧金門外,(那時因有滿清駐防旗營,將杭州城與西湖阻隔,遊湖的人,必須出湧金門,故湧金門外,乃為遊艇停泊的碼頭,市場也集中於此)找了一家叫做天香樓的菜館,登上樓梯。
早有酒保迎了上來,招呼着道:“二位公子爺請!”
陸少遊目光一動,看到全樓已經坐滿了八成客人,空位已是不多,想到自己二人,要談的話,不能讓人聽到,不覺遲疑地道:“還有座位麼?”
那酒保道:“有、有,二位公子爺請隨小的來。”
兩人隨着他走去,果然在一處轉角處,還有一張靠壁的空桌。
那酒保為兩位拉開凳子,賠笑道:“二位公子爺,這地方還可以吧?”
陸少遊、楊文華對面坐下。
酒保立即去端了兩盞龍井茶送上,一面問道:“二位公子要些什麼?”
陸少遊道:“兩角花雕,菜揀你們大司務拿手的做來就好了。”
酒保連連應“是”,退了下去。
楊文華道:“大哥,你方才説,要告訴我什麼?”
陸少遊哦了一聲,笑道:“我要説的是咱們的別後情形,賢弟還記得你在愚兄莊上分別之時,照説,愚兄是應該陪你去的。”
他取起茶碗,輕輕喝了一口。
楊文華也喝了口茶道:“大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小弟的事,何敢勞動大哥……”
“我知道你決不肯要我陪你去的。”
陸少遊笑了笑道:“何況愚兄也知道有人想在暗中向你下手,所以愚兄就暗暗跟在你後面……”
楊文華一怔道:“大哥跟在小弟身後,小弟怎麼一點也不知道呢?”
陸少遊笑道:“事情還多着呢!”
他就把自己跟蹤了一個假扮蓑衣老人的人……剛説到這裏,楊文華也道:“小弟也遇上了一個假扮師父的人。”
陸少遊奇道:“賢弟拜在蓑衣老人門下了?”
楊文華道:“是的,當時……”
“你慢點説。”
陸少遊一擺手道:“先聽愚兄把話説完了。”
酒保送來酒菜,楊文華取過酒壺,在兩人面前斟滿了酒。
陸少遊一舉酒杯,説道:“賢弟喝酒。”
兩人對幹了一杯。
陸少遊等酒保去遠,才接着把那蓑衣老人故意把自己和一個穿青衫的少年引開,一直到下午申牌時光……楊文華問道:“大哥,那穿青衫的少年是誰呢?”
陸少遊奇道:“賢弟也不認識他?他好像也是跟着賢弟去的……”
他就把那青衫少年的相貌,詳細描述了一個輪廓。
楊文華還是搖着頭道:“小弟並不認識,我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朋友。”
“這就奇了。”
陸少遊接下去,把那假蓑衣老人在一處石上,脱下蓑衣,取下假須,要待離去,自己和青衫少年如何掠出,追問下落,他説出是受一個身穿青布長袍,臉色焦黃的人所指使。要他待你過後,就走和你向背的山路,以及青衫少年聽完之後,就躍身飛掠而起,輕功之佳,幾乎已到了飛行絕跡的境界……楊文華越聽越奇,説道:“這會是誰呢”?陸少遊接着又把自己追到傍晚時分,是那青衫少年先逮住了一個身穿青衫,臉色焦黃的老者,把他廢去了武功,自己追到之時,青衫少年剛走,自己追問他賢弟下落,他才説出是他假扮蓑衣老人,給賢弟一本小冊子……楊文華啊道:“是他……”
陸少遊抬手道:“你聽我説完了再説。”
接下去就把那青袍老者承認在小冊子上塗了沾衣毒,賢弟中毒之後,是他主人一腳把弟踢下了萬丈深谷,最後又供出他主人就是青衫少年,自己不信,逼問他幕後真正的主使人是誰,他竟然服毒死了。詳細説了一遍,接着笑道:“好了,愚兄説完了,來咱們吃些酒菜,現在由賢弟來説了。”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吃菜,楊文華也把自己被騙中毒,以及幸蒙蓑衣老人相救,收自己為徒,從頭述説一遍。
陸少遊舉杯道:“來,賢弟因禍得福,得蒙異人收錄,自然練成絕藝,可喜可賀,愚兄賀你一杯。”
“不敢。”
楊文華道:“應該小弟敬大哥才對。”
兩人對乾了杯。
楊文華問道:“大哥怎麼也會到江南來了?”
陸少遊道:“愚兄立誓要替賢弟報仇,就必須把暗害賢弟的主使人找出來,賢弟是江南人,要找這條線索,自然還得從江南來找起了。”
楊文華感激的道:“大哥對小弟這番情意,小弟一輩子都感激不盡!”
“我們是兄弟咯!”
陸少遊笑了笑道:“如果當時遇害的是愚兄,賢弟也一樣會立誓替我報仇了。”
楊文華道:“但那青衫少年,和小弟毫無瓜葛,他怎麼也會跟着小弟去的呢?”
陸少遊道:“依愚兄猜想,此人會不會是梅嶺給賢弟療傷的那個隱士呢?”
楊文華笑道:“大哥不是説,他和我們年紀差不多麼?隱士有那麼年輕麼?”
隱士二字是你稱呼人家的。”
陸少遊笑了笑道:“人家並沒有告訴你是隱士?你倒想想看,他那使女只有十六七歲呢,你説主人會有多大?”
“這不可能。”
楊文華道:“他救了小弟性命,連面都不肯和小弟一見,怎會跟着小弟身後到羅浮去呢?”
“也許他另有原因。”
陸少遊道:“譬如他也想知道那使五支花枝手法的究是什麼人?也想到了你在梅嶺未死,那人一定還會再向你下手,所以一路跟着你去了。”
楊文華道:“只不知他是不是破廟中制住那個黑衣人的人?”
陸少遊道:“可能是他,我想他和我們應該是友非敵。”
正説之間,楊文華忽然看到一個身穿青袍的人影,走到右首相距三張桌子的一個空位上坐了下來。
這人臉色焦黃,看去藥莫四十左右年紀,雖然一時確不定他是不是在“柳浪聞鶯”企圖暗殺武當清華道長的人,但至少有幾分相似,這就用足尖輕輕碰了陸少遊一下。
陸少遊江湖經驗較豐富,不好立刻回過頭去,只是湊着頭低聲問道:“是不是那人也上樓來了?”
楊文華也低聲道:“還不能確定,但有些像。”
陸少遊又道:“在哪張桌上?”
“楊文華道:“在我們右道隔着三張桌子。”
陸少遊這才向右轉過臉去,叫道:“夥計。”
他故意叫着夥計,才轉過臉,目光一轉,已看清那人的面貌。
陸少遊是丐幫南派弟子,江湖經驗較深,雖然只望了一眼,但已看出此人果然戴着面具,而且他所戴面具,和一年前假扮蓑衣老人,後來服毒自殺的那人所戴面具一樣,顯然同出一人所制!
由此也可知他們是同路人了。
酒保答應一聲,很快奔了過來。
陸少遊道:“再燙壺酒來。”
酒保退下,過了一會兒,就送上酒來。
陸少遊接過酒壺,給楊文華斟上酒,説道:“來,賢弟,喝酒!”
楊文華低聲道:“大哥,小弟已經不能喝了。”
陸少遊在自己杯中也斟滿了酒,低笑道:“不喝沒有關係,做個樣子就好。”
他舉杯,一飲而盡。
楊文華道:“咱們該如何呢?”
陸少遊又替自己佈置前在斟着酒,趁時説道:“怎麼要盯住他,這回不能再讓他脱梢了,他剛來,也許只有一個人,也許還有同黨,所以咱們也要慢慢的喝,才能不露出形跡來。”
楊文華聽得暗暗點頭,忖道:“大哥果然心思縝密,經驗比自己多得多了。”
兩人邊吃邊談,只是暗中注意着青袍人。
青袍人當然不會知道有人正在注意着他,只是慢騰騰的喝酒吃菜,狀極悠閒。
過了一會兒,只見從樓梯口走上兩個人來,前面一個面貌清瘦,身穿古銅色團花夾袍,年約四十六七。後面一個是二十三四的青年,穿的是一件素色長袍,一望而知還有重孝在身。
這身午牌已過,有些食客,已經酒醉飯飽,會帳下樓,上來的客人漸漸減少,故而已空出了不少座位。
這兩人也不用酒保帶路,自己找了張空桌坐下,酒保送上茶去。
那穿古銅夾袍的點了酒菜,酒保剛轉身退下。
青袍人一揚手道:“夥計,添酒。”
酒保答應一聲,轉身從櫃上取了酒送去。
陸少遊因自己不好轉過背去,就低低地道:“賢弟,注意他的舉動。”
楊文華故意取起酒杯湊着嘴唇,一面用眼角看去。
只見青袍人和酒保低低説了兩句,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很小的紙包,遞給了酒保,酒保迅快接過,握在掌心,就退了下去。
楊文華心中暗暗奇怪,忖道:“大哥怎麼知道青衫會有舉動的呢?”
陸少遊眼看酒保退下,就低聲問道:“賢弟看到了麼?”
楊文華道:“他把一個小紙包交給了酒保。”
“這就對了!”
陸少遊道:“看來他快要走了。”
楊文華道:“咱們也準備下樓麼?”
“不用了。”
陸少遊道:“咱們要把他留下。”
楊文華道:“把他留在這裏?”
陸少遊道:“最好出其不意,把他制住,哦,還有那個酒保,待他送去酒菜之時,也務必把他制住才好。”
楊文華道:“這為什麼?”
“陸少遊道:“剛才上來的一老一少,是來參加明日靈隱寺會議的九宮門的人,老的是九宮門掌門人向寒松的師弟徐明經,小的一身重孝,自然是遇害掌門人向寒松的兒子了,看來賊黨是想在他們酒菜中下毒了。”
剛説到這裏,楊文華低聲道:“大哥,他果然要走了,已經站起來了。”
陸少遊道:“我去和他説話,是賢弟出其不意,點他身後穴道……”
説完,站起身,匆匆走了過去,口中“咦”了一聲,説道:“張老哥,你也在這裏,怎麼,只有一個人?”
那青袍人正待離座,看到陸少遊的招呼,不禁一呆,冷然道:“朋友認錯人了,在下並不姓張。”
陸少遊笑道:“你老哥大概發了財,連老朋友都認不出來了,兄弟陸全才,你怎麼忘記了?”
青袍人道:“你……”
他只張了張口,底下的話,就説不上來。
陸少遊知道成了,回頭看來,楊文華依然坐在原來的坐位上,連身子都沒站起來,心中暗暗點頭:“這位賢弟一年不見,果然功力大進,這一手隔空點穴,使得人不知、鬼不覺,漂亮已極!”
一面立即大笑道:“老哥現在想起來了,哈哈!坐下,坐下,咱們已有多年不見,好好聊聊!”
説着,伸手按在青袍人肩頭,掌力微沉,把他按了下去,坐到凳上,一面回身招手道:
“兄弟,你快過來,這位就是我時常和你提起的張老哥,你來陪他聊聊,愚兄有事下樓去一趟。”
楊文華依言走了過來,伸手和青袍人握住了手,搖了搖,説道:“張兄幸會。”
陸少遊趁機很快下樓而去。
楊文華不知他下樓去何事?就在青袍人身邊坐下,依然一個人含笑道:“家兄時常説起張老哥,小弟仰慕得很,今天能在這裏遇上,真是太好了。”
在和他説話之時,一名酒保已經端着酒菜,送到一老一少的桌上,放下酒菜,正待轉身!
陸少遊已從樓梯上來,身形一閃,便已掠近桌去,一指點了酒保背後的穴道。
那徐明經和素衣少年身手也自不弱,一看有人以極快身法掠近過去,兩人反應極快,迅速的站起身來。
陸少遊含笑抱拳道:“徐前輩幸勿誤會,這酒保送來的酒菜,已被他做了手腳,在下怕二位不察,呈中奸計,故而先制住他的穴道。”
徐明經目光望着陸少遊,問道:“少俠是……”
陸少遊低聲道:“在下丐幫陸少遊,因此時還不便露面,請前輩原諒,在下已通知敝幫長老,會把此人帶走的。”
話聲甫落,樓梯下已走上一個鬚髮如戟的老化子,身後隨着四個中年化子,還牽一條黃狗,闖了上來。
兩名酒保要待阻攔,那老化子雙目一瞪,洪喝一聲:“滾開。”
陸少遊趁機道:“在下告退。”
退走之時,示意楊文華,一同回到了自己的桌上,暗中監視着青袍人。
這時,徐明經也大聲喝道:“掌櫃的。”
那酒樓掌櫃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急忙趨出,朝徐明經走了過去,連連拱手道:“客官有什麼事?”
徐明經一指那個被點了穴道的酒保,問道:“他是你們酒樓的夥計嗎?”
掌櫃的忙道:“他是今天才來的替工,敝樓一名夥計生了病,由他來暫代的。”
酒樓掌櫃眼皮子寬,看出那酒保站着不動,呆若木雞,分明被人定住了,這就賠笑道:
“不知他什麼地方開罪了二位客官,小的向二位客官賠罪?”
徐明經冷笑一聲道:“他在咱們酒菜裏下了毒,光是説句賠罪,就可了事麼?”
掌櫃聽得一呆,立即賠笑道:“客官説笑了,這夥計和二位客官無怨無仇,怎麼會在酒萊裏下毒?”
徐明經道:“你不信,那好,咱們立時可以試驗。”
老化子接口道:“徐代掌門人,老化子已經把狗都牽來丁。”
原來九宮門掌門人向寒松遇害之後,由徐明經代理掌門人職務。
徐明經朝老化子拱拱手道:“聞老哥,不是貴幫賜告,兄弟真沒想到會有人在酒菜中做了手腳,毒害兄弟叔侄二人呢。”
這老化子乃是丐幫中六位長老之一,人稱老刺蝟的聞朝宗。
聞朝宗拱手還禮道:“徐代掌門人好説。”
他揮了揮手,早有一名中年化子牽着黃狗走上,一手抓住黃狗後頸,一手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另一個化子走上前,雙手撥開狗嘴。
牽狗的中年化子立即把一杯酒灌入狗嘴之中,那化子就放開了手。
這時樓上食客聽説酒保下毒,紛紛圍上來瞧熱鬧。
掌櫃聽説酒保下毒,自然不敢相信,本待責問徐明經,要是酒菜中沒毒,該當何説?但一聽老化子稱徐明經代掌門人,那就表示他們是江湖上人,就不敢多説,站在一旁,一顆心忐忑不安。
那中年化子牽來的一條黃狗,體形裝碩,但給灌下了那杯酒,忽然發出一聲哀鳴,立即倒了下去,四腳一陣牽動,頓時死去,口中流出黑血來。
聞朝宗嘿道:“好厲害的牽機毒!”
掌櫃看得臉色煞白,口中説道:“這……這怎麼會呢?”
徐明經道:“掌櫃的,這總不是在下冤枉你們了吧?”
掌櫃撲的跪到地上,説道:“大爺,小的是生意人,這檔事,小的事前一無所知……”
徐明經含笑道:“你快起來,在下並未説你同謀,這純是江湖恩怨,和你無關。”
掌櫃聽他這麼一説,有如皇恩大赦,站了起來,連聲應是。
徐明經是一掌推開那酒保穴道,喝道:“你在我酒中下毒,是什麼人主使的?你只要説出來,就與你無關,若有半句虛言,你就是下毒害人的主謀了。”——
清心居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