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馬如龍也像平常一樣,打地鋪睡在牀邊。他睡不着。
謝玉寶也沒有睡着,他忽然聽見她在叫他。“喂,你睡着了沒有?”
“沒有。”睡着了的人是不會説話的。
“你為什麼睡不着?”謝玉寶又在問:“是不是也在想那個人的事?”
馬如龍故意問:“什麼事?”
謝玉寶道:“那個地保既然練過武,你想他以前會不會是個江洋大盜,那個來買鹽的人就是他以前的同黨,到這裏很可能又是在準備計劃做件案子。”
馬如龍道:“做案子跟買鹽有什麼關係?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謝玉寶道:“説不定他們是準備來搶這家雜貨店,買鹽就是為了來探路!”
馬如龍忍不住要問:“我們這家雜貨店有什麼值得別人來搶的東西?”
謝玉寶道:“有一樣。”
馬如龍道:“一樣什麼東西?”
謝玉寶道:“我。”
馬如龍道:“你認為他們要搶你?”
這次他又沒有想要笑的意思,因為他已想到這不是絕無可能的。謝玉寶忽然嘆了一口氣,道:“也許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可是你一定要相信,如果我落入了那些惡人手裏……”
她沒有説下去,她彷彿已經想到了很多很多種可怕的後果。過了半天,她才輕輕的説道:“雖然我一直猜不透,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可是,這些日子來,我已看出,你不是個壞人,所以,你一定要幫我去查出那個人的來歷。”
“我怎麼去查?”
謝玉寶忽又冷笑:“你以為我還沒有看出你也是個會武功的人,就算你現在是個雜貨店老闆,以前也一定在江湖中走動過,而且一定是個很有名的人,因為我看得出你武功還不算太差。”
馬如龍不説話了。一個練過十幾年武功的高手,有很多事都跟平常的人不同的。他相信她一定能看得出,因為她每天都盯着他看。她實在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也沒有什麼別的可看。
謝玉寶又在盯着他看:“如果你不替我去做這件事,我就……”
馬如龍道:“你就怎麼樣?”
謝玉寶道:“我就從現在開始不吃飯,不喝水,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這是一着絕招。馬如龍當然不能讓她活活的餓死。
謝玉寶道:“怎麼樣?”
馬如龍嘆了一口氣,道:“你要我什麼時候去?”
謝玉寶道:“現在,現在就去。”
她想了想,又道:“你可以換身黑衣服,找塊黑布蒙着臉,如果被人發現,有人出來追你,你千萬不要直接逃回來,我知道你也不想讓別人看出你的來歷。”
這些江湖中的勾當,她居然比他還內行。
謝玉寶又道:“你一定要照我的話做,這些事我雖然沒有做過,可是有個江湖中的大行家教過我。”她又嘆了口氣:“我寧願半死不活的躺在這破雜貨店裏,只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有人會來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所以你千萬不能讓別人找到這裏來,否則我們兩個都死定了。”馬如龍只有聽着,只有苦笑。他一輩子沒有做過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可是這一次他非去做不可。
夜已深,貧苦的人家,為了白天工作辛苦,為了早點休息,為了節省燒油,為了他們唯一能夠經常享受的歡愉,為了各種原因,總是睡得特別早的。黑暗的長巷,沒有燈火,也沒有人。
馬如龍悄悄的走出了他的雜貨店,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衣服,而且用黑布蒙起了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他知道陶保義住的是那棟屋子,他偶爾也曾出來走動過。用紅磚砌的屋子,一共有五間,三明兩暗,燈卻已滅了。
屋子後面有個小院,院子左邊有個廚房。廚房邊是間柴房,中間有口井。馬如龍又施展出他已久未施展的輕功,在這棟屋子前後看了一遍。他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聽到。陶保義的妻子還年輕,他總不能把別人的窗子戳個洞去偷看。所以他就回來了。
謝玉寶還睜大了眼睛在等,等他回來,就睜大了眼聽,聽他説完了,才輕輕嘆了口氣。
“我錯了,”她嘆息着道:“我剛才説你以前在江湖中一定是個名人,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江湖中的事,你好像連一點都不懂。”
其實她沒有錯。名人未必是老江湖,老江湖也未必是名人。馬如龍並不想反駁這一點,他已經去看過,已經算交了差。謝玉寶卻不同意。
“不該看的地方也許去看過了,該看的地方你卻沒有看。”
“什麼地方是該看的?”
“你到廚房裏去看過沒有?”
“沒有。”馬如龍不懂:“我知道廚房裏沒有人,為什麼還要去看?”
謝玉寶道:“去看看灶裏最近有沒有生過火。”
馬如龍更不懂。灶裏最近有沒有生過火,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謝玉寶又問:“你有沒有去看過那口井?井裏有沒有水?”
“我為什麼要去看?”
“因為沒有火的灶,沒有水的井,都是藏人的好地方,裏面,都可能有暗道秘窟。”
馬如龍嘆了口氣:“教給你這些事的那位大行家,懂得的事並不少。”
謝玉寶道:“現在我已經把這些事教給你了。”
馬如龍道:“你是不是還要我去看一次。”
謝玉寶道:“你最好現在就去。”
灶雖是熱的,灶裏邊留着火種。灶上還熱着一大鍋水,井裏卻沒有水。那個人是不是真的藏在井裏。馬如龍還是看不見。
他很小的時候就練過壁虎功,要下去看看並不難,可是如果人真的藏在井裏,他一下去,別人就會先看見他,只要一看見他,就絕不會讓他再活着離開這口井。也許他可以躲開他們的出手一擊,也許他還可以給他們致命的一擊。但是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他連一點理由都想不出。
他又準備走了,準備回去聽謝玉寶的嘮叨埋怨。現在他雖然還沒有做丈夫,卻已經能瞭解一個做丈夫的人被妻子嘮叨埋怨時是什麼滋味。他還沒有走,忽然聽見井底有人冷冷的説:“張老闆,你來了麼?”
聲音嘶啞低沉,正是那個買鹽的人,他還沒有看見別人,別人已經看見了他。
馬如龍苦笑:“我來了!”
買鹽的人又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下來坐坐?”
馬如龍本來還可以走的,可是別人既然已經知道他是誰,就算他現在走了,別人還是會找到他的“張記”雜貨店去。亡命的人,絕不要別人發現自己的隱秘。馬如龍很瞭解這點,因為他是個亡命的人,他只有硬着頭皮説:“我下去。”
黑黝黝的深井裏,忽然亮起了一點火光。井底有兩個人,一個就是買鹽的人,另一個卻是吃鹽的人。
這個人寬肩、長腿,廣額,高顴,本來一定是個很魁梧高大的人,現在卻已瘦得不成人形,全身的皮膚都已乾裂。奇怪的是,他一直都在不停的喝水。
喝一大口水,吃一大把鹽,吞一個生雞蛋。他非但不怕鹹,沒有被鹹死,喝下去的水也不知到哪裏去了。他的皮膚,看起來就像是乾旱時的土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