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蔓路過一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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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面六間牀上的病人和家屬都在仰着頭看電視。牆上高掛的電視里正在播出一部顏色鮮豔的偶像劇,女演員在病牀前聲淚俱下地搖着男演員的肩膀,一遍遍地哭訴道:
“你忘了我嗎?你真的忘了我嗎?快説你是在騙我!”
一個女孩一邊啃着蘋果一邊走進病房,與何蔓擦肩而過。屋裏一個穿着藍白相間病號服的中年女人回頭笑着跟她説,“你猜對了,他的確失憶了。”
“剛才一看到車禍情節我就猜到了,”女孩把蘋果皮嚼得嘎吱嘎吱,“一出車禍,準會失憶。”
“太能瞎編了。”好幾個人一起感慨道。
何蔓站在她們背後的門外,抬頭看看電視,又轉頭看看門玻璃反射出的自己,摸了摸頭上的繃帶,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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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看向走廊盡頭,慢慢地,那句聲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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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竭的台詞從腦海中浮現出來。
“快説你是在騙我。”
何蔓喃喃自語。
2。
何蔓回到病房裏,姐姐何琪正坐在窗邊削蘋果。
“上個廁所怎麼那麼慢?是不是又頭暈了?”
何蔓搖搖頭,坐到牀上。
“要是還覺得頭暈,我就去跟醫生説,讓你再多住兩天,別急着出院了。還是應該多觀察觀察。”
何蔓不想繼續聊這個話題,看到何琪手中的蘋果,隨口問道:
“你怎麼又削蘋果,上次給我削的我都沒吃,後來被護士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來不喜歡吃蘋果。”
她語氣有點不耐煩。何琪早就知道她自打醒來之後脾氣就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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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從來沒跟她計較過,不管何蔓怎麼抱怨,她都還是笑嘻嘻的。
“我從小到大就沒有照顧過病人,好不容易逮到機會,當然要把經典的都照着來一遍,小時候看偶像劇,我最羨慕能給病人削蘋果的女主角了。”
何琪喜滋滋地繼續低頭認真地削着蘋果,蘋果皮一圈一圈垂下來,寬窄不均,卻神奇地沒有斷掉。
何蔓看得愈加心煩,伸手就把搖搖欲墜的蘋果皮扯斷了。
這回何琪不樂意了。
“你幹什麼呀!”她叫出聲,“這次我好不容易……”
“一個失憶的就夠像偶像劇了,你就別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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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上加霜了行嗎?!”
何蔓説着説着眼圈又紅了,何琪不再作聲,放下蘋果,起身坐到她身邊,輕輕地摟住了她。
“姐,你告訴我吧,到底謝宇為什麼不來看我?他到底出什麼事了?是不是在怪我?”
何琪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他是不是怪我,要不是我作怪,我們好好的,也不會出車禍……”
何蔓説到一半,自己先愣住了。
在住院期間,她無數次問起謝宇的傷勢,也無數次地為自己當時的行為自責,何琪怎麼勸都沒有用。
但是這次是第一次,何蔓自己停了下來,告訴自己,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拼命地拉住五年前海邊的月光,不願意像其他人一樣跟着時間離開。
時間拉不走她,就徹底拋棄了她。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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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前,何蔓從一片黑暗中醒來。
等到眼睛慢慢適應了周圍的光線,她才察覺自己是在醫院裏。這時,一張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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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孔映入何蔓的眼中。
姐姐何琪驚喜地大喊:“感謝老天!你終於醒了!醫生醫生……”
何琪一邊大喊着醫生,一邊衝向病房門口,跑到一半才想起來病牀前就有呼叫鈴可以按,於是又折返回來用力按了好幾遍。
何蔓覺得自己頭昏沉沉的,什麼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就被醫生護士們給圍了起來。
醫生一邊用手電筒檢查何蔓的瞳孔,一邊問她問題。
醫生:“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何蔓不想理任何人,她的腦子很混沌,後腦勺有一個地方隱隱地疼,太陽穴也突突地跳。是因為昨晚喝了太多紅酒嗎?可是為什麼姐姐會在這裏?對了,是車禍!謝宇呢?謝宇還好嗎?
她聲音嘶啞地張口就問,“謝宇呢?”
沒人回答。只有姐姐何琪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詫異。
何蔓想看一下旁邊的牀位,但又有點看不清楚,這時醫生用更大的音量再次問她:“你好,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何蔓回過神,輕聲答道:“何蔓。”
醫生緊接着問道:“你記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在醫院?”
何蔓遲疑了一下,接着一堆混亂的畫面湧入腦中,泳池邊的烤肉晚會、水上氣球行、滿天的星星、長長的海岸線……最後的畫面是飛速閃過的海岸線和熄滅的月亮。
何蔓的淚水奪眶而出。
“姐,謝宇,謝宇他沒事吧?!姐,謝宇呢?”
何琪愣了一下,一時沒説話,何蔓都快急死了,卻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想大聲喊一聲,可叫出來的聲音卻始終很微弱:“謝宇!姐,謝宇怎麼了?你別瞞我,他在哪?”
何蔓的淚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心臟在胸腔跳得厲害,不好的預感讓她嘴唇顫抖。
既然姐姐都來了,車禍一定很嚴重吧?謝宇不會出什麼事吧?
何蔓睜大了眼睛,卻只能倒在何琪的懷裏不住地流淚。
“出事時你跟你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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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
醫生輕輕地拋出這個疑問,卻讓何蔓腦子裏轟的一聲。
怎麼?難道謝宇失蹤了?
她掙脱何琪,虛弱地拉着醫生的手説:是啊!我們騎摩托車夜遊,不小心撞到了一棵樹……他人呢?你們沒看到他?不會吧!我們只是撞了一棵樹而已!“
何蔓哭着哭着,只覺得自己腦子裏的一根弦砰一下斷了,黑暗再次降臨。
4.
何蔓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又被推進了什麼大儀器,似乎醫生們又在給自己做什麼檢查。她還想繼續問謝宇的狀況,眼皮卻那樣沉重,只能勉強睜開一道縫,又再次沉入一片黑暗。
黑暗,像那一夜的海,卻不再有月光。
何蔓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只有姐姐在身邊。
她覺得可能真的大事不妙,告誡自己,不能再暈過去了,要鎮定,然後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推了推睡着了的姐姐。
“你醒啦?”何琪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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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又要去按呼叫鈴,卻被何蔓拉住。
何蔓哀求的眼神讓何琪有些手足無措。
“何蔓,你別急,你聽我説……”
“你就直接和我説謝宇到底怎麼了!”何蔓覺得自己視線又模糊了,全是淚。
“我之前就想問你,你説的……該不會是蜜月旅行的車禍吧?”
何琪的語氣怪怪的,像是在提起一件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然而何蔓沒有精力去探究她這樣説的理由,只是狠命點頭,晃得有些眼冒金星。
“你……你不會是以為自己的車禍是……”
“你別吞吞吐吐的,快説啊!”
何琪也深呼吸了一口氣,這深吸的一口氣把何蔓的心都快要吸出來了。
“如果你説的是蜜月的車禍的話,那麼,謝宇沒事。”
何蔓的臉上慢慢綻放出笑容,像一朵終於盛開的花。
“可是,”何琪小心地看着何蔓,“我奇怪的是,你到底怎麼了。”
“我怎麼了?我現在不是醒了嗎?”
“我的意思是説……”何琪表情為難地糾結了半天,“你,你跟他,半年前就已經離婚了呀!你怎麼好像全不記得?”
何蔓的笑容凝結在嘴角。
“離婚?!”
她太驚訝,反而笑出聲了。
出車禍的是自己,怎麼把她姐的腦子撞壞了?
何蔓笑着糾正道:“姐你沒事吧,我跟謝宇半年前還沒結婚呢,怎麼就離了?我倆剛蜜月好不好?!”
何蔓説着,習慣性地用右手手指去轉左手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卻摸了個空。
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乾乾淨淨的。像是誰在夜裏偷偷溜進來,殘忍又無聊地把她為了蜜月新做的指甲,全都洗掉了。
5。
何蔓面無表情地坐在診療室裏。何琪拉着她的手,一臉關切地看着牆上發亮的燈箱,上面掛着幾張何蔓的腦部X光片,X光片的主人卻魂不守舍,整個場景看起來,倒像是何琪生病了一樣。
在何蔓發愣的時間裏,醫生開始指着那幾張X光片,對她們兩個做説明。毫不留情的白色燈光照映下,一串一串的專業術語向着何蔓襲來,這場景太過清晰和冷靜,絲毫不像是夢。
她多麼希望這是夢。
“這幾天,我們對何小姐腦部做了些檢查,何小姐的CT和MRI檢查結果都很正常,我們暫時發現不到何小姐的大腦有任何異樣。但由於人腦的構造是非常複雜的,再加上何小姐在車禍時曾經撞傷了頭部而導致昏迷了一個月,目前我們只能猜測她是因腦震盪而引起了短暫失憶的情況……”
“失憶?我怎麼可能失憶,這也太像小説了,”何蔓失笑,“我還記得我姐啊!我也記得……記得很多事!這怎麼會是失憶?”
她直面另外兩個人有些惋惜又有些無奈的目光,硬着頭皮,拒絕接受。
來診療室之前,何蔓躺在病牀上,忽然靈光一現。她懷疑這一切都是謝宇策劃的,就像海邊BBQ時的那個主持人送來的祝福和漫天煙火一樣。他只是想給劫後餘生的自己開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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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測試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他吧?
“如果你一覺醒來,已經是五年後,我們已經分開了,你還會義無反顧來找我嗎?”
他總是喜歡這麼做,問她奇怪的問題,還會用DV把這些問題都錄下來,防止她耍賴反悔。
他説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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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才不無聊。
他一定藏在某個地方,用DV悄悄記錄着她慌張又迷茫的樣子。
儘管姐姐看護她時一直在玩的那個叫iPad的古里古怪的平板電腦、寫着2012年的報紙和雜誌、還有她自己的理性邏輯和智商,都在清楚地告訴她,這個謊言太龐大和真實了,謝宇策劃不來。
只有時間。只有時間能做到。
何蔓恍惚中聽到醫生一直在耳邊説着,“何小姐,失憶的情況分很多種,根據你所説,你最後記得的就是你的蜜月旅行。所以你是屬於暫時喪失部分記憶的患者。”
他的語氣太有説服力,太像一個有責任感的醫生了。何蔓徹底絕望。
何琪始終緊緊拉着何蔓的手,直到微微汗濕。
“那麼,那麼……我妹妹,她什麼時候才能重新記起來啊?”
何蔓這時才重新將注意力轉向醫生。
這是目前她除了謝宇之外最關心的問題。她腦海中有太多為什麼,五年的時間碎成粉末,埋葬了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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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也埋葬了她的感情。除非她自己想起來,否則誰也不能幫她重新拼完整。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有人在幾星期後便回憶起來,有人則用上一年多的時間,也有些人到最後還是什麼都不記得,所以我們也不能告訴你一個確實的時間。不過在這段期間,我建議你妹妹應該儘量跟家人、朋友,或者是所有熟悉她過去的人多相處,這樣會有助於她找回從2007年起失去的五年記憶。”
“好啊!”何蔓忽然站起身。起身太急,她差點又眼前一黑,連忙扶住燈箱。
“我現在就去找能幫我恢復記憶的人,我要去找謝宇。”
不知怎麼,自打醒來之後就積蓄在胸腔的情緒洶湧起來,何蔓再也無法抑制住。
她醒過來已經整整一天了,他沒有打電話給她,沒有發短信,沒有問候。
他們離婚了。
憑什麼。
這些人隨隨便便就説她失憶了,像穿越時間一樣把她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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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世界,面對一大堆聞所未聞、用也不會用的科技產品,聽着人們談論她完全不知來龍去脈的娛樂圈八卦和社會動態、費勁猜測着含義不明的網絡詞彙……
時間丟給她潮水一般洶湧的信息和新聞,卻帶走了她最重要的人。
就像睡了一覺,醒來後,前一天對着煙火説永遠愛你的人,現在卻杳無音訊。
她憑什麼要接受。
何琪抱住她,“蔓蔓,你冷靜一點,你現在不能出院。”
何蔓像瘋了一樣地掙脱何琪,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衝去。她雖然平時是個活潑的人,卻最厭惡在公共場合撒潑打滾不知分寸的人,但是現在她顧不了,心中的委屈如洪水開閘,她攔不住。
她想他。
離婚。其實這兩個字就像有人給她劇透了一部她壓根沒看過的電影,原本就不會給她多大的衝擊。
她真正難過的,是思念,是醒過來之後就在侵蝕她的想念。
她想抱抱他,親親他,告訴他自己很害怕,想回到那個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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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海邊小城,坐在他身後,沿着海岸線走一段沒有盡頭的路。
謝宇,我很想念你。
何蔓沒能走到門口,就再次眩暈在一片迷濛的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