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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酒樓驚豔

    這是元世祖忽必烈滅宋承接正統的第五個年頭。

    地點是在開封。開封,在大宋年間,是京師所在。

    後來宋高宗把京師南遷,稱南宋。不久,金宣宗又把國都由燕京遷往汴梁,所以開封有一度也是金的都城。

    而後,元滅金,滅宋,國都定於燕京。

    雖然都城一再變移,金宣宗總曾在開封坐過幾年皇帝寶座,同時,他也為我中華後世種下了這麼一顆種子這天晌午,正是最熱的時候,開封城南門,緩緩馳進了一匹瘦馬。馬,是匹毛色純白的馬,但如今看那純白的毛色卻已經發黃了,還帶着塵土帶着泥沙。

    它顯然地是長途跋涉至此,你不見,它低着頭,沒精打采,象有點不勝負荷嗎?鞍上,高坐着一個黑衣人,他頭戴一頂寬沿大帽,遮掩了炙熱的太陽,也遮住了他那張臉,看不見他的面貌,不過由那光光的下巴看,這個人年紀不會大。

    他有一副頎長的身材,腰桿兒挺得筆直,不象他胯下的坐騎那麼沒精神。

    腿旁,鞍邊,有一個長長的行囊,看樣子,那象一口刀,別的,他沒有帶什麼,別的,也難再看見什麼。

    瘦馬剛進南門,突然“喂,你站住了。”

    斜刺裏傳來聲粗暴的沉喝。

    黑衣人勒繮控馬停了下來,他脖子沒有動,也沒有往喝聲傳來處看,生似他明白是怎麼回事。

    馬剛停穩,由那喝聲傳來處,大踏步地走過來一個人,那是個巨目黃鬚大漢,肩寬肉厚,腰圓而粗,瞧模樣,活象個大狗熊,看打扮,任何人都知道,那是元兵裏的一名小小武官,馬靴吱吱的,腰刀叮噹亂晃,近前,伸出那帶着黃毛的大手,一把扣住了轡頭:“嗯,這匹馬不錯,是我們蒙古種嘛……”

    銅鈴般巨目抬,瞅着鞍上黑衣人道:“你是漢人?”

    黑衣人腰桿兒仍是挺得那麼直,連頭也沒點一下,淡然地吐出了兩個字:“是的!”

    “混帳。”巨目黃鬚大漢瞪着眼突然怒喝:“誰讓你們漢人騎蒙古種的馬的,滾下來!”

    黑衣人一句話沒説,翻身下了坐騎,手一伸,把繮繩遞了過去,生似他不在乎。

    巨目黃鬚大漢劈手一把奪過繮繩,那毛茸茸的左手伸,抓向了鞍旁那長長的行囊。

    他用力一扯,硬把那行囊扯了下來,扯得那匹瘦馬為之一晃,然後,他冷然把行囊遞向了黑衣人:“這是你的,拿去!”

    黑衣人沒説話,伸手剛要去接。

    倏地,巨目黃鬚大漢又沉腕把行囊收了回去,掂了掂,搖了搖,轉眼凝注黑衣人道;“這是什麼?”

    黑衣人淡然説道:“刀,-口刀!”

    “刀?刀?”巨目黃鬚大漢“哦”地一聲咧開大嘴笑道:“原來你是你們漢人嘴裏常説的江湖人,對嗎?”

    黑衣人道:“是的。”

    巨目黃鬚大漢道:“你從哪兒來?”

    黑衣人又只兩個字:“江南。”

    巨目黃鬚大漢道:“好地方,當年打宋朝的時候我去過,你由江南跑這麼遠的路,到‘開封’來幹什麼?”

    黑衣人道:“來玩玩兒,順便看個朋友,江湖人總是到處走的!”

    巨目黃鬚大漢咧嘴笑道:“遊行各處,行俠仗義,是麼?”

    黑衣人道:“只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

    巨目黃鬚大漢道:“可惜我們大元朝新添了這麼一個規定,百姓不準帶凶器進入城鎮,你沒辦法拔刀子!”

    説着,哈哈地一陣大笑。

    黑衣人道;“還有事嗎?”

    巨目黃鬚大漢帶笑一擺手,道:“你們江湖人比普通漢人高一等,沒有事了,你走吧!”

    黑衣人沒再多説一句,轉身往城裏行去。

    這一趟開封來得倒黴.坐騎沒有了,刀也被沒收了。

    可是黑衣人他一點也不在乎,連頭都沒回一下。

    大有“刀馬”身外物,不值計較之慨。

    黑衣人走沒多遠,他突然伸手攔住了一個路人:“對不起,我是外地來的,請問一聲,大槐樹怎麼個走法?”

    那人抬眼説道:“你這位要找大槐樹?”

    黑衣人微一點頭,道:“是的,我初來汗封,人生地不熟……”

    那人抬手往東一指,道:“大槐樹在東城,由這兒往東走,到了東城再一問,沒有人不知道大槐樹。”

    黑衣人謝了-聲,放步往東走去。

    片刻之後,他到了東城,停身在一座大宅院之前,大宅院門前,有一株枝葉茂密,濃廕庇天的合圍大隗樹。

    東城,在開封來説,是較為僻靜的一方,住的人很少,也遠離鬧區,除了這座大宅院外,沒一户象樣的人家。

    黑衣人站在大槐樹的濃蔭下,靜靜地打量着這座大宅院,看樣子,他似乎有點激動,只可惜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這座大宅院裏,很靜,門前的石獅子只剩了一隻,另一隻不知弄到何方去了。

    兩扇朱漆大門緊閉着,油漆剝落了,門環生鏽了,石階的縫隙裏都長出了草,看上去那麼淒涼蕭條。

    越過高高的圍牆往大宅院裏看,能看見的,只是深綠色的樹海枝葉叢,還有三五成羣,飛進飛出的鳥雀,別的什麼也看不見。

    顯然,這座大宅院當年不是達官貴人府邸,便是有錢紳賈,大户人家的宅第,嘆只嘆如今……

    黑衣人就這麼站着,靜靜地,一動不動。

    良久,良久,驀地一聲吱呀門響,隔壁一户沒有院牆,屋子既破又矮的人家門開了,由門裏探出了一顆頭髮蓬散的中年婦人頭,接着,“譁”地一盆水潑在了門前。

    潑完了水,那中年婦人提着空盆剛要縮回屋裏去,卻一眼瞥見了站在大宅院門前,大槐樹底下的黑衣人。

    她一怔,停在了那兒,但轉眼間她又飛快地把頭縮了回去,掩上了門,沒多久,門又開了,由門裏走出個身穿褂褲,瘦瘦的中年漢子,他一臉的忠厚老實像,身後是那中年婦人的頭,她向着黑衣人指點了一下。

    中年漢子回頭低低説道:“説是他?”中年婦人瞪着眼,閉着嘴,點了點頭。

    中年漢子遲疑了一下,邁步向黑衣人走了過來。

    這一連串的開門,關門,探頭,潑水,似乎沒有驚動全神貫注在大宅院門上的黑衣人,直到那中年漢子走近,他仍然沒有-靜,站在那兒象個泥塑木雕的人像。

    中年漢子到了黑衣人身邊,遲疑地乾咳一聲,在臉上擠出些笑容,怯怯地説道:“這位,你是……”

    黑衣人從大宅院門上緩緩收回目光,投注在中年漢子臉上,然後淡淡説道;“有勞動問,我是來找人的!”

    那中年漢子道:“找人?你找的是……”

    黑衣人抬手一指大宅院,道:“就是這謝家!”

    中年漢子呆了一呆,道:“你,你找謝家?”

    黑衣人微一點頭,道:“是的,我找謝家!”

    中年漢子遲疑着道:“你是謝家的……”

    黑衣人道;“朋友,也算親戚!”

    這是怎麼個説法?中年漢子沒理會那麼多,道:“你跟謝家是不是有很多年沒有來往過了?”

    黑衣人道;“是的,你説對了,很多年,是有很多年了,算算總有十八年了吧!”

    中年漢子長長地吁了一口大氣,道:“我説呢,那怪不得你不知道,謝家早就沒人了……”

    抬手一指,接道:“你不見?現在這是:什麼樣子,石獅子缺了一隻,那還是前幾年遭雷劈的,如今連塊石頭樁也沒有了,門上的漆,多年風吹雨打太陽曬,掉了,門環鏽了,門口都長了草,當年的謝家哪是這個樣子?要是還有人……”

    搖搖頭,閉上了嘴,不再説下去。

    靜靜聽完了人家的話,黑衣人他來了這麼一句:“我知道!”

    中年漢子為之一怔,難怪,換了誰誰也會一怔:“怎麼説?你知道?”

    黑衣人點了點頭,道:“是的,我知道,二十年前,謝姑娘被金人選去和好蒙古人,自那時候起,不到十年,謝家就沒人了!”

    “對啊。”中年漢子道:“你既然知道,怎麼還跑到這兒來找……”

    黑衣人道:“我只是聽説,那時候我年紀很小,只有兩歲,近幾年長一輩的把這件事告訴了我,要我到這兒來問個清楚。”

    中年漢子道:“問個清楚?”

    黑衣人道:“我的意思是,向街坊鄰居打聽打聽。”

    中年漢子道:“你要打聽什麼?”

    黑衣人道:“打聽有關謝姑娘被選進宮的事?”

    中年漢子道:“噢,原來你要打聽……這有什麼打聽的,被選進宮了,就是被選進宮了,再説,當年的街坊鄰居,遭受連年的兵災,死的死,搬的搬,你向誰打聽去?”

    黑衣人下巴動了一下,似乎笑了,道:“你是本地人嗎?”

    “是啊。”那中年漢子道,“我當然是本地人啊!”

    黑衣人道:“你一直住在這兒麼?”

    中年漢子道:“當然啦,我這幾間破屋是祖宗留下來的一點產業,我家好幾代都住在這兒,在這兒生在這兒長……”

    黑衣人道:“你今年怕快四十丁吧?”

    中年漢子-點頭,道:“不錯,我今年三十六了,再過四年就四十了!”

    他似乎蠻不糊塗。

    黑衣人微微笑,道:“那麼,我還愁沒人打聽嗎?”

    中年漢子一怔,回手指着自己鼻尖,瞪大了眼道:“你是説我?”

    黑衣人笑了笑,道:“不錯,你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今年三十六了,二十年前你十六歲,那時候的事你該知道!”

    中年漢子沉默了一下,-點頭,道:“你沒説錯,我還真知道一點,當年謝家姑娘被宮裏來的人接走的時候,我還躲在門縫裏偷看呢,我記得那時候謝家姑娘一聲沒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黑衣人點了點頭,道:“她是個很剛強的人,一個少有的奇女子……”

    頓了頓,接問道:“你知道當年是誰把謝姑娘選進宮裏去的嗎?”

    中年漢子道:“這還用問嗎?當然是金朝的皇帝!”

    黑衣人道:“這個我知道,我是問,金朝的那位皇帝,他怎麼知道這兒有位美貌無雙的謝姑娘呢?”

    中年漢子呆了一呆,道,“那,那誰知道,聽説宮裏要選民女的時候,不是派人四處打聽,就是由地保,把那當地長得好,會唱曲,會寫詩的姑娘往上報,大概他就是這樣知道的!”

    黑衣人道:“在謝姑娘被選人宮之前,你見過謝姑娘嗎?”

    中年漢子一瞪眼道:“怎麼沒見過?那時候我常往謝家送花,有一回我在後院裏碰見謝姑娘,天哪,你可不知道,謝姑娘長得可真好,要多標緻有多標緻,以我看,就是王母娘娘身邊的仙女也比不上她,嘿,那次謝姑娘還賞了我一錠銀子呢,還跟我説話,問我姓什麼,叫什麼,住在哪兒,人哪,和氣着呢,不象別家有錢的姑娘擺架子……”

    黑衣人道:“謝姑娘會唱曲兒,會作詩嗎?”

    中年漢子搖頭説道:“謝家姑娘會不會唱曲兒我不知道,不過我聽説謝家姑娘是位才女,當時開封城裏的姑娘,就連飽讀詩書,有學問的人都算上,沒一個比得上她,還有,謝家姑娘繡的花我見過,手工可是真了不起,我娘見了象見到寶貝,説她活了這麼大年紀,就從沒看過這麼好的手工,當時,多少達官貴人,有錢的大老爺上門求親,謝家姑娘都沒答應,後來謝家姑娘被選進宮去,街坊鄰居都説她天生的富貴命,福氣好,怪不得她不答應那些親事,誰知道後來那瞎了眼的金朝皇帝卻又把她送去討好蒙……”

    臉色一變,搖搖頭,住口不言。

    黑衣人靜靜聽畢,微微點頭,道:“你沒有説錯,據我所知,謝姑娘卻是這麼一位奇女子,不但人長得好,而且才學也好……”

    話鋒一頓,接問道:“當年這兒的地保,如今還在嗎?”

    中年漢子搖頭説道:“不在了,早就死了,如今怕連骨頭都沒有了!”

    黑衣人沉吟了一下,道:“當年謝姑娘被宮裏派來的人接走的時候,你看見了?”

    “當然。”中年漢子一點頭,道:“我剛才不是説過了嗎?我説那是宮裏派來的人,後來卻又聽説那些人並不是宮裏派來的,説是什麼,什麼……”

    窘迫地咧嘴一笑,道:“那時候叫什麼我忘了,如今朝代換了,好多年沒提了,不過那個官兒就象現在總督府的總管差不多。”

    黑衣人“哦”地一聲道:“那個官兒,是金人還是漢人?”

    中年漢子道:“聽説是漢人,不過誰也沒見過……”

    黑衣人點頭説道:“那是官大嘛!”

    中年漢子“哼”了一聲道:“官大?那年頭他神氣,權力大得可以亂殺人,他要誰死誰就不能活,他要誰家的姑娘,就得乖乖給地送去,可是好景有幾年,如今這-朝滅了那一朝,他孃的他的官兒早沒了,烏紗帽也早掉了,還不是象個龜孫子!”

    黑衣人道:“你這麼恨他嗎?”

    “怎麼不恨!”中年漢子道:“那時候街坊鄰居誰不恨?都恨他把謝家姑娘接走了,可是在那年頭他的官大,動不動就要殺人,誰敢放個屁!”

    黑衣人淡然一笑,道:“這年頭不也-樣嗎?蒙古人,色目人,咱們漢人淪為了第幾等?

    誰又敢説什麼?哼一聲?”

    9中年漢子一點頭道:“説得是啊,老天爺就這麼不睜眼,當年大宋朝……”

    忽地白了臉,驚慌地四下看了看,低低接道:“這,這話可不能輕易亂説啊,讓人聽去是要殺頭的,再那個一點就會誅滅九族……”

    黑衣人笑了笑,道:“別害怕,我不説就是!”

    中年漢子定了定神,強笑説道:“説了半天,我還沒問你貴姓……”

    到底是粗人,連個請教都不會説,不過,已經很難得,他能説個貴姓!黑衣人道:“我姓韋,你貴姓?”

    中年漢子搓着手,賠笑説道:“我姓趙,街坊鄰居都叫我趙大。”

    黑衣人“哦”地一聲,道,“原來是趙大哥,多謝趙大哥指點,你請忙吧,我走了。”

    中年漢子趙大忙道:“怎麼,走了?不到我屋裏坐-會兒?”

    黑衣人道:“謝謝,不打擾了,我還有別的事。”

    説完微一拱手,徑自轉身行去。

    趙大一聲:“那你走好,我不送了。”

    愣愣地站在大槐樹下,直到黑衣人拐了彎,看不見了,他才轉身往回走。

    那中年婦人就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地還在向黑衣人拐彎處瞧,趙大走近,她忙問道:

    “是誰呀?”

    趙大道:“不認識,一個姓魏的。”

    這差到哪兒去了?他把韋聽成了“魏”。

    中年婦人凝目説道;“魏?你聽真了?別是姓韋吧?”

    趙大擺手説道:“管他姓什麼呢?姓魏也好,姓韋也好,姓是人家的,跟咱們扯不上邊兒,快進去做飯去吧,吃了飯我還得出門呢屍中年婦人道:“跟咱們扯不上邊兒?死人,你就知道吃,吃飽了好往外跑,不到三更半夜你不回來,你忘了,當初莫大爺是怎麼交待的?”

    趙大撩眼道:“莫大爺怎麼交待的?”

    中年婦人埋怨地道:“死鬼,你真忘了,莫大爺説要咱們留意,要是有人來打聽謝家的事,就趕快去給他報個信兒……”

    趙大不耐煩地道:“我沒有忘,莫大爺説那個姓韋的有二十多歲,這是什麼時候的話了?

    前後二十年那姓韋的怕不早成了老頭子了?你沒看見這個有多年輕,讓開,別站在門口礙事擋路!”

    伸手推開了中年婦人.一頭鑽進了矮屋裏。

    中年婦人在背後咒罵道:“死鬼,就只許你有兒子嗎?吃飯,吃飯,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飯,你不去我去,看你吃個屁!”

    説着,抬手掠了掠蓬散的頭髮,-仰臉,氣咻咻地下階往北行去,腳底下好快。

    入夜開封城遠近都上了燈,看上去,開封城還是挺熱鬧的,究竟是幾個朝代的京師所在。

    城南一家客棧裏,由後門揹着手走出來一個青衫客。

    他二十多歲年紀,長眉斜飛,鳳目重瞳,很俊美,也很英挺,更難得一派灑脱、飄逸之氣。

    跟客棧裏進出的其他人一比,雲泥立判,令人有鶴立雞羣之感,本來是開封城還沒有見過這麼俊逸的人物。

    一名夥計臉上堆着笑迎了上來,哈個腰道:“怎麼?客官,您要出去?”

    青衫客含笑點了點頭,道:“聽説開封城夜間特別繁華熱鬧,想出去逛逛。”

    夥計點頭笑道:“那倒是,別錯過機會,象鼓樓、大相國寺,都是看熱鬧的好去處,那兒吃喝玩樂,應有盡有。”

    青衫客道:“謝謝你,小二哥。”説着,他邁步向外走去。

    夥計殷勤地又在背後説了一句:“客官,您可早些回來,開封城有宵禁!”

    青衫客人已在客棧門外,他仍然應了一聲。

    這時候,櫃枱對面的一條長板凳上,站起兩個人,那是兩個穿黑衣的中年漢子,一名往後面行去,一名走出了客棧。

    青衫客揹着手,順着大街往前走,在這華燈初上的街上,他不住左顧右盼,顯得很愜意,也很自在。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步,他被一陣歌聲吸引住了,歌聲曼妙,甜美,唱的是: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錦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竟是李後主的“菩薩蠻”。

    這地方有人能唱後生的詞,足見唱歌人兒不俗。

    事實不差,便是遍歷檀板的人,他也未必聽過這麼好的歌喉。

    餘音縈繞,轟雷般一陣掌聲,還夾帶着怪叫:“好啊,教君恣意憐,小娘子,讓我恣意憐你一番如何呢?”

    怪叫落後,鬨然一陣大笑。

    這何止輕薄,簡直冒瀆?青衫客皺了皺眉,仰頭望去,只見身左街旁有一座酒樓,歌聲,掌聲,笑聲,就是由樓頭傳下來的。

    隔着一道竹簾,燈光外透,人影不住晃動,猜拳行令之聲,不絕於耳,看來這些人絲毫不以朝代更換,異族人主為憂,也有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之譏!青衫客遲疑了一下,轉身往酒樓行去。他上了樓,歌聲適時又起,他怔在了樓梯口。

    是眼見樓頭滿座熱鬧?是耳聽叫囂,喧嚷?不,他驚於唱歌人兒的美豔。

    這座酒樓上,桌椅的擺設,跟別處的酒樓略有不同,這座酒樓的桌椅排置成半圓形,缺口正對着樓後一處垂着簾珠的小門。

    成半圓形排列的桌椅正中央,是張八仙桌,八仙桌上鋪着雪白的桌布,銀盃,牙箸,異常之氣派。

    圍着這張八仙桌,坐着四個人,其中有三個並肩坐在上首,這:個,都是碧眼黃鬚的彪形大漢,穿的是官服,而且是武官服,個個神態兇惡狂傲,旁若無人。

    瞧,黃湯下了肚,官服的扣子解開了,毛茸茸的胸脯外露,黃黃的鬍鬚上,沾着酒漬,也沾着菜湯,俱皆咧着大嘴直樂,六隻-鈴般碧目,直愣愣地望着桌前,一眨不眨,全是色迷迷的-心像。

    陪坐在下首的,是個身穿白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得也挺俊,白淨淨的臉,挺直的鼻子,只可惜眼睛太小了,嘴唇太薄了,看神氣,他副輕薄狂傲外,對那三位,猶有點下流的諂媚。

    他身後,站着個瘦高中年漢子,鷂眼-鼻,眉宇間隱透陰鷙,眼神居然十足,分明練家子一流好手。

    八仙桌的左右,就是那幾十桌的一般酒客了。

    那位。唱歌的人兒,就站在八仙桌前不遠處,她,穿着-身雪白的衣裙,看年紀不過十八九,彎彎的兩道黛眉下,是一雙-目,那對眸子清澈、深邃,還帶着深藍色的色彩,挺直的-鼻,鮮-一抹的櫻唇,玲瓏婀娜的嬌軀,肌膚自得象雪,又象晶-的玉,也象凝脂。

    青衫客自問,他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女子,尤其是這位唱歌人兒冰肌玉骨,美得清奇,豔得象團火。世上不乏美得迷人的女子,但這位唱歌人兒之美醉人,看她一眼,能令人終生難忘,她看人一眼,更能令人如醉如痴,心撼神搖,甚至於六魄飛揚,骨蝕魂銷,美目流波只一轉,所有的魂ㄦ都能被她勾去。而令人詫異的是,這位唱歌人兒其他地方完全是地地道道的漢人,可是她那雙流波美目跟那象雪如玉,似凝脂一般的肌膚,卻又不象漢人,撇開肌膚不談,那雙美目,竟有着八仙桌上那三位碧目中所閃光芒同樣的色彩。

    漢人之中,沒有這麼美的姑娘。蒙古人裏,也沒有這麼美的女子。

    那麼她是?還有一點更令青衫客震動、詫異的是……

    這時候,一名夥計走了過來,哈腰賠笑説道:“這位,喝酒,聽歌,您請這邊坐!”

    青衫客目光不離唱歌人兒,口中應道,“等一下。”

    夥計答應着退向一旁。

    適於此際,青衫客忽聽身旁一副座頭上,有兩個江湖豪客打扮的酒客開口説了話,左邊白淨臉那個用手肘一碰同伴,低低説道:“孃的,就是她,-點不錯,就是她,我要是説瞎胡吹噓,管叫我他孃的遭天打雷劈,五馬分屍……”

    好重的賭咒!他那位同伴心不在焉地道:“吵什麼,聽歌呀,什麼就是她,就是她的?”

    白淨臉漢子道:“你他孃的,忘了?那一夜,在長安,她對我拋媚眼,那浪勁兒,百般挑逗,我他孃的又不是柳下惠,木頭人,自然跟她走了,到了城外,荒地上有座帳篷,黑黝黝地又沒點燈,她進去了,臨進去時又衝我拋個媚眼送個笑,還招了招手,害得我象失了魂一般撲了進去,嘿嘿,乖乖,別提了,那一夜簡直他孃的-魂,你就不知道她的肉有多麼嫩,孃的,再有二回,讓我死我都願意。”

    照他這麼説,敢情這位唱歌人兒是……

    誰相信?她看來那麼清奇,那麼聖潔。

    青衫客皺了皺眉。

    只聽白淨臉漢子那同伴道:“別他孃的瞎吹鬍擂了,我看你是黃湯灌足,迷了眼,要不就是想女人想瘋了,你他孃的也不拉泡尿照照,也不睜眼瞧瞧人家,你配嗎?連給人家打洗腳水人家都嫌……”

    白淨臉漢子眼一瞪,道:“你他孃的不信?”

    “算了吧。”他那同伴道:“安靜地喝你的酒吧,想嘛,只有用眼,別的,哼哼,這輩子多做好事多燒香,等下輩子吧!”

    白淨臉漢子急了,眼裏現了紅絲,頭上暴起青筋,道:“他孃的,我賭了這麼重的咒……

    你他孃的還不信,好,我他孃的當面問給你看去。”

    説着,他一按桌子就要站起。

    瞧模樣,象真有那麼回事!他那同伴手快,一把按住他,朝八仙桌上努了嘴,冷冷説道:

    “你他孃的眼瞎了,還是被屎矇住了,沒瞧見嗎?那三個全是碧眼黃鬍子裏一等一的好手,別的不説,一手蒙古摔角,能把你摔個半死,連腰子都摔出來,再瞧瞧站着的那個,你就更對付不了,算了吧,大爺,別讓我一塊兒遭殃,我信了,行了嗎?”

    白淨臉漢子沒再動,可是他仍是説個沒完,説的全是他那夜的經歷,穢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

    青衫客眉鋒皺得更深,適時,一曲終了,歌聲歇止。唱歌人兒嬌軀半矮,盈盈一禮,凌波燕子一般退回了那垂着簾子的小門裏,臨去,還向着八仙桌上送個一瞥勾魂的秋波。

    掌聲如雷,怪叫震耳,只聽那白衣年輕人諂笑説道:“看見了,三位,風情萬種,只在秋波一轉,唱歌的小娘子,對三位大大地有了意思呢!”

    那三位,眼前瞪,如痴如呆,模樣兒好不可笑可惡。

    聞言一起靈魂兒歸竅醒了過來,只見那居中碧目黃鬚大漢窘笑説道:“小莫,別胡説八道!你們漢人常説哥兒愛美,姐兒愛俏,姑娘們都喜歡年輕的小白臉,象我三個,滿臉黃鬚一身毛,還帶着刺鼻的腥羶味兒,那唱歌的娘子怕不害怕噁心,哪裏還有胃口?”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搖頭,嘿嘿笑道:“話不是這麼説,固然,小白臉是討人喜歡,可是一旦玩真的,十之八九都是銀樣-槍頭,那及得三位天生異稟,那股子勇猛勁兒受用?”

    此言一出,那三個哈哈狂笑,聲震四座,只聽居中那碧眼黃鬚大漢又道:“真的嗎?小莫?”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諂笑説道:“我還會欺騙三位?也得敢呀!”

    “那好。”居中那一位一點頭,興致勃勃地道:“等酒足飯飽席散後,咱們想辦法把她帶回去……”

    青衫客沒再聽下去,轉望那等在一旁的夥計道:“還有空座頭嗎?”

    那夥計忙答道:“有,有,您請跟我來!”

    領着青衫客,繞向那成半圓形的後端座頭。

    繞到左面牆邊,那兒猶空着一副座頭,只是這兒是個角落,唱歌人兒不會往這兒看,坐在這兒也看不真那唱歌的人兒,所以它至今空着。

    夥計不安地搓手笑道:“客官,對不起就這一個座了,不知道……”

    青衫客點頭,道:“正好,這兒清靜,我要的正是這種座頭。”人家都往前面湊,他卻寧願坐在這唱歌人兒永遠不會留意到的角落裏,看來這位青衫客怪得很。夥計連忙謝過,問清了青衫客要吃喝什麼後走了。青衫客落了座,抬眼略一打量,只有他孤伶伶的一個人坐在這角落裏,其他的酒客,離他最近的也在數尺以外。他沒有在意,坐定沒有好久,酒菜上來了,酒菜上了之後-好久,那小門裏絲竹乍起,垂簾兒掀動,唱歌人兒又自嫋嫋行了出來。

    她一出現,整個酒樓裏立即鴉雀無聲,真是掉根針都能聽-“叮”地那麼一聲。

    突然,那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帶笑叫道:“小娘子,快唱,快唱,我這三位朋友等了老半天了,看不見你,他三位只覺酒菜無味,坐立難安……”

    唱歌人兒美目輕瞟,風情萬種,送過蝕骨消魂的嬌媚-瞥,盈盈一福,低低説道:“奴家遵命,公子爺多捧場。”

    竟然是口流利的京片子。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神色一蕩,哈哈直笑,道:“好,好,唱,唱,唱完了這一曲,本公子有賞。”唱歌人兒低低的應了一聲,櫻桃綻破,香唇啓處,-縷曼妙歌聲衝口而出,唱的是: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浪。

    怕郎猜透,奴面不如花面好。

    支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如雷掌聲之中,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輕薄怪叫:“好,好,依本公子我看,我看,奴面不如花面好,-説的,以本公子爺我看,小娘子的吹彈欲破嫩嬌靨,比那花面勝過千萬分……”

    轉註上首那三位,道:“三位説,是也不是?”

    中間那碧眼黃鬚大漢大笑點頭:“對,對,對,對極了,對極了,小莫,你天生一根巧舌,真是會説話,可不是嗎?這位小娘子……”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抬手,笑道:“別説了,説有什麼用,説過的要算數,賞呀!”

    中間那碧眼黃鬚大漢點頭笑道:“賞,賞,賞,當然有賞,一定得賞……”

    説着,那毛茸茸的大手探入懷裏,抓出了一物,“叭”的地一聲,放在了桌上,招手叫道;“小娘子,這是賞給你的,過來拿吧!”

    酒客中,響起幾聲驚歎與驚呼。

    八仙桌上,那居中碧眼黃鬚大漢面前,擺着一串珠子,那一顆顆的珠子,個個有小拇指般大小。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叫道:“乖乖,這賞賜可不輕,對,賞金賞銀都顯得俗氣,唯有這串珠子才配得上小娘子,小娘子,你這一曲簡直可值萬金哪,快過來領賞吧。”

    唱歌人兒怪得很,她不象一般賣唱女子,眼見這麼重的賞賜,並沒見她多麼喜悦,更看不見那慣見於一般賣歌女子美目中的貪婪光芒,他僅僅淡淡地笑了笑,盈盈一福:“奴家多謝官爺重賞厚賜。”

    邁動蓮步,扭動腰肢,步步儀態萬千地嫋嫋行了過去。

    到了八仙桌前,她伸出那欺雪賽霜,如玉似脂,令人心跳血沸的皓腕,便要去拿那串珠子。

    突然,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疾探那輕薄祿山之爪,一把抓住了唱歌人兒的皓腕,笑道:

    “小娘子,慢來慢來,珠子是這位賞的,該讓這位替小娘子你戴在香頸上才對。”

    “對啊。”居中碧眼黃鬚大漢一拍桌子,叫道:“小莫,有你的,今後我也要好好賞賞你,小娘子,過來,過來,讓我替你把珠子戴上。”

    伸出那毛茸茸的大手,抓上唱歌八兒的柔荑,硬把她拖了過去,口中還嘿嘿地直笑:

    “乖乖龍的冬,小娘子,你這手可是真細真嫩啊,象是沒有骨頭嘛,我什麼女人都見過,只沒見過象你這樣……”

    又一陣邪笑,接道:“珠子慢點戴不要緊,反正它已是你的,別人搶也搶不去,來,先讓我香一個。”

    另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一圈,摟住了那一掐掐的纖腰,那滿是黃毛的大臉,帶着撲鼻的酒氣,往唱歌人兒嬌靨上便湊,唱歌人兒弱不禁風,那經得起這一摟,嬌軀-晃,便往碧眼黃鬚大漢懷裏倒去。

    青衫客陡然揚了眉,手一動,手中那玉骨折扇前指,剛遙遙,指向碧眼黃鬚大漢的左肋。

    適時,唱歌人兒輕輕一聲驚呼,嬌軀猛地一掙,纖腰如蛇,竟被她滑出了巨掌。

    青衫客為之一怔。

    旋見她水葱般玉指伸出一根,飛快地點上那居中大漢的額角,同時另一隻柔荑抄起桌上珠子,玉靨泛紅,螓首半-,帶着嬌羞,嬌軀轉處,一陣風般奔進了那垂着簾子的小門裏。

    青衫客鬆了一口氣,神色中浮現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緩緩地放下摺扇。

    那邊,那三位仰天狂笑。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乘機諂笑道:“怎麼樣?我説她獨垂青眼,對三位大有意思吧?”

    狂笑聲忽地斂住,居中碧眼黃鬚大漢道:“小莫,那為什麼不讓我香……”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搖頭説道:“您真是,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有多少人?小娘子她再有意思,到底臉皮兒還是嫩得緊呀!”

    居中那位一怔,旋即點頭咧嘴笑道:“對,對,對,到底小莫行,還是小莫行,她神女有意,我這襄王也有夢,好吧就等待會兒……”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道:“待會兒不錯,不過以我看,她還是株嫩蕊兒,經不起狂蜂浪蝶,待會兒您可懂得點憐香惜玉,如想銷魂真個,只宜輕憐密愛,可不能……”

    居中那位點頭笑道:“這我懂,這我懂,你放心就是,這麼一位嬌嫩的小娘子,我會忍心嗎?”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嘿嘿一笑,道,“不管怎麼説,別忘了分我一杯羹。”

    居中那位大笑説道:“那當然,那當然,有好處還能忘了你,既然你喜歡這調調兒,明天你到我那兒去,燕瘦環肥,任你挑!”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眉飛色舞,忙道:“謝謝達魯花赤,謝謝達魯花赤!”這“達魯花赤”,是元朝的官名。元朝在縣之上,有府有州。元朝的府,分為總管府(路)與散府兩種,總管府的漢人長官稱總管,散府的漢人長官稱為知府,在總管與知府之上,均有蒙古人或色目人充任“達魯花赤”。論起來,元朝的總管是正三品,知府是正四品,而達魯花赤猶在總管與知府之上,可見達魯花赤的官爵與權勢有多麼大了。

    也難怪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再巴結諂媚了。入耳這聲“達魯花赤”,青衫客呆了一呆,他仔細地向着八仙桌那邊打量了幾眼,然後他皺眉沉思起來。沉思了片刻,他搖搖頭,突然探懷摸出一物,那是一塊摺疊着的白絹,他把白絹攤開來平鋪在桌上,那赫然是一幅人的半身像。

    白絹上畫的,是個女子,她的美貌,堪稱世上之最,而她簡直就是適才那位唱歌的人兒。

    這意思是説,假如那位唱歌人兒眸子不是帶有深藍色彩,-鼻不是略高了些的話,那她就是畫中人。這是怎麼回事?

    只聽青衫客低聲喃喃自語:“不會,不會,前後差了二十年,她怎麼會是她?再説,眼前這位唱歌的姑娘望之也不似中原,漢人……”

    接着,他搖頭一聲嘆息,折上了白絹,重又把它放回懷裏,然後他舉起了酒杯。

    舉起了酒杯,抬眼再望那人去餘香的八仙桌前,霎時間他的臉上有一種悵然之色。

    適時,一聲輕嘆傳入耳中:“孃的,這妞兒真迷人……”

    隨又聽另一個話聲説道:“妞兒?你還當她是黃花大閨女呀?告訴你,她不知是梅開幾度幾水貨了,別的我不知道,就拿我來説吧,我就他孃的做過她兩回人幕之賓,乖乖,你就不知道她有多……”

    青衫客眉鋒一皺,轉頭循聲望去,只見距自己最近的一副座頭上,坐着另外兩個武林人物打扮的中年漢子。

    一個白白淨淨,挺俊,另-個既矮又胖,活象個大冬瓜,那白淨俊漢子猶在眉飛色舞。

    只聽那矮胖漢子笑道:“你他孃的吹什麼……”

    “吹?”白淨俊臉漢子瞪眼説道:“我幾時跟你吹過,我要是吹,我他孃的是龜孫子,那一夜,在許州……”

    接下去,他的豔遇跟青衫客適才聽到的一模一樣。

    現在,是第二個人在説她了,對她,同樣的是夢魂縈繞,終生難忘,而且,有這種豔遇的,也只限於白皙、俊秀一點的漢子,當然,人好好色,象這種事,永遠輪不到那臉象鍋底,既醜又怕人的人。

    一個人説,或有可能是吹,是吃不到嘴有意中傷。

    兩個人説那就有點……

    無如,青衫客不相信,他絕不相信象這麼一位絕美而聖潔,只該是神不該是人的姑娘,會是個人儘可入幕的無恥淫娃。

    可是,看唱歌人兒適才的舉動與神態,的確有點輕佻,浪蕩,不正經。

    然而,青衫客看得清楚,她的目光永:遠是那麼聖潔,跟她的舉止、神態,極不相配。

    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雖然他對這地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留戀,可是他不想再待下去了,正打算丟下酒錢離去,突然樓梯口探頭探腦地上來一個人,這,令得青衫客雙眉微微一揚,坐在那兒沒有動。

    那探頭探腦,象做賊的那個人,是個黑衣漢子,正是半個時辰前,跟在青衫客之後,離開客棧的那個人。

    他在樓梯口探頭探腦,一雙賊眼在-樓酒客裏搜索,忽地,他看見了坐在角落裏的青衫客,腦袋一縮便要退去。

    可巧這時候那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眼看見了他,立即喝道:“秦風,在那兒探頭探腦的幹什麼?過來!”

    黑衣漢子秦風一驚,遲疑了一下,舉步上樓,一邊往八仙桌走,一邊用眼睛溜着青衫客,到了八仙桌前,他不安地賠笑躬身叫了聲:“少爺”青衫客目中異彩一閃。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冷然説道:“到酒樓來幹什麼,探頭探腦的象個賊,也不怕三位大人笑話,是不是找我?”黑衣漢子秦風忙道:“不,不,不是,少爺,是……”溜了青衫客一眼,彎下腰去,低低説了幾句。只聽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哦”了一聲,滿臉詫異地將目光向坐在角落裏的青衫客投來。

    青衫客沒回避,也正望着他。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隨即收回目光擺了手,道:“你回去吧,交給我好了。”

    黑衣漢子秦風忙道,“少爺,老爺説……”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擺手,道:“三位大人在這兒,少噦嗦,有話回去再説。”

    黑衣漢子秦風沒敢再説,應了一聲往後退去,臨下樓時,他又向青衫客看了一眼。

    那裏黑衣漢子秦風下樓走了,這裏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向身後招了招手,身後那瘦高漢子立即湊上前來,兩人的話聲雖然很低,但青衫客仍聽得一清二楚。

    只聽那瘦高漢子説道:“什麼事,少爺?”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道:“你去跟她商量商量,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告訴她,達魯花赤看上了她,這是她的福氣,她的造化,少不了又是一筆重賞厚賜,帶她先到府裏等着,我跟三位大人馬上回去。”

    瘦高漢子嘿嘿笑道:“少爺,對這種人,您得先給她一點現的。”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道;“剛才那串珠子還不夠嗎?”

    瘦高漢子笑道:“少爺,這玩藝兒,誰會嫌多?”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點頭,道:“你身上帶得有嗎?”

    瘦高漢子道:“有,少爺,一共是……”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擺手,道:“-報數了,先隨便先賞她一些,告訴她,重賞厚賜在後頭,叫她往府裏去拿。”瘦高漢子應了-聲,帶着滿臉邪笑,向垂着珠簾的那小門行去,掀簾進去了。

    青衫客想走,他想追那黑衣漢子秦風去,可是他沒有動,因為他還想聽聽結果如何,看看她究竟是不是那種人,這,在如今,他竟覺得比追那黑衣漢子秦風來得重要。過沒多久,垂簾掀動,瘦高漢子快步:行了出來,他臉上的神色,臉上的笑,令得青衫客一顆心往下一沉。

    到了八仙桌前,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急不可待地問道:“怎麼樣,成了嗎?她答應不?”

    瘦高漢子微微一笑,哈下了腰,道:‘少爺,您猜成了沒有?她答應了沒有?”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道:“少廢話,我沒心情猜謎,快説。”“是,少爺。”瘦高漢子嘿嘿一笑,道:

    “您絕想不到,我也有點覺得象做夢,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在梳妝,我剛-開口,她就猜出了我的‘來意,-”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哦”地一聲,道:“然後呢?她怎麼説?”

    瘦高漢子嘿嘿笑道:“少爺,您是難得糊塗,她既然猜出了我的來意,那還成問題嗎?”

    青衫客心又往下一沉,臉色變了一變,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面色一喜,忙道:“這麼説,她答應了?”

    “是的,少爺。”瘦高漢子道:“她答應是答應了,不過這裏頭還有點小波折,小問題。”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怔道,“什麼小波折、小問題?”

    瘦高漢子忽然把話聲壓得更低,道:“她起先以為是您,所以很爽快的答應了,及至後來聽我説不是您是三位大人,她便有點猶豫,她身邊有個中年婦人,不知是她的什麼人,她問了問那中年婦人,那中年婦人點了頭,她這才答應……”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哦”地一聲道:“有這回事兒,那中年婦人想必是她的娘……”

    瘦高漢子搖頭説道:“我看不是,那中年婦人奇醜無比,這麼破的一個窯,哪能燒得出這麼好的細白瓷貨?”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笑了,道:“這就是你所説的小波折?”

    瘦高漢子點了點頭,道:“是的,少爺。”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道:“那小問題又是什麼?”

    瘦高漢子道:“説它是小問題,不如説是她提出來的一個條件,她説這種事她不願讓太多的人知道,所以她不願到府裏去……”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怔説道:“她不願到府裏去?難不成就在這裏……”

    “不,少爺。”瘦高漢子搖頭説道:“人家在這兒唱歌,原只是臨時客串的,説不定明天就會離開開封,人家在‘禹王台’有座大帳篷,帳篷裏既舒適又沒有人,人家請三位大人屈駕移玉,今晚三更到那兒去。”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訝然説道,“到那兒去?她這,這是什麼意思?她為什麼不住客棧住帳篷,而且帳篷紮在‘禹王台’,別是有什麼……”

    瘦高漢子笑道:“少爺,您真是難得糊塗,客棧裏方便麼?帳篷紮在荒郊曠野,半夜裏就是進出十個八個,也神不知,鬼不覺呀,別説不會有什麼,就是有什麼,憑三位人人的身手,還怕她能吃人不成?再説,還有您跟我呀,五個大男人會對付不了一個年輕女人跟個半老老太婆?”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一點頭,笑道:“説得是,説得是,我糊塗,我糊塗……”

    瘦高漢子道:“-什麼糊塗,少爺,人家等着回話呢?”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道:“好,我問問三位大人……”

    隨即轉向那三位低低説了一陣。

    只聽居中那位點頭大笑,道:“好,好,去,去,一定去,就是龍潭虎穴,刀山油鍋,我也要去闖上一闖,叫你的管事快跟她説去。”

    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遂向瘦高漢子擺了擺手。

    瘦高漢子答應一聲又走進了小門。

    再看青衫客,他的臉色有點白,神色也有點怕人。

    他沒有再坐下去,丟下一些碎銀,抄起桌上的摺扇邁步就走,他走的時候,叫小莫的白衣年輕人,跟那三位談笑正歡,沒留意。

    青衫客的心,象被人剮了一刀,帶着那不流血但比流血還要痛楚的創傷,他下了樓,走出了大門。

    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痛楚,為什麼氣,為什麼傷心,為什麼難受,為什麼失望。

    吹皺一池春水,幹他何事?也許,因為那位唱歌人兒象極了他懷中的畫中人吧?出了酒樓,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象是要把胸中的鬱悶藉着吁氣吐出來,吐得一乾二淨。

    事實上,於事有沒有補,只有他自己明白。

    然後,他寒着臉邁步向前走去。走沒多遠,他忽然揚了眉,沒別的,他發現身後又有人跟上了,他一肚子氣正沒處發泄,這人是自找倒黴。

    走着,走着,他拐進了一條黝黑的衚衕裏一晃不見了。

    由他後面飛步趕過來一個人,是那黑衣漢子秦風,敢情他沒有真的走,只不知道他沒有走對了,還是錯了。

    他到了衚衕口,又象在酒樓樓梯口一樣,掩在衚衕口,做賊似的探頭探腦往衚衕裏瞧。

    難為他了,衚衕裏那麼黑,他能瞧見什麼?遲疑了一下,他側身溜進了衚衕。

    剛進衚衕,一隻握着摺扇的手,由旁邊伸了過來,擋在他眼前,攔住他去路,隨聽一個冰冷話聲在耳邊響起:“你,站住!”

    黑衣漢子秦風猛然一驚,閃身而退,掄臂便要出掌。

    拿摺扇的那隻手比他快,手腕一沉,那摺扇正敲在他右腕脈上,他痛徹心脾,張口要叫,可是一聲痛呼還沒有出口,那柄摺扇又抵上了他心窩,同時冰冷話聲又起。

    “你敢叫一聲,或動一動,我要你的命!”

    秦風機伶一顫,硬把一聲痛呼吞了回去,竭盡目力再一看,他大驚失色,身邊站着的正是那青衫客。

    這回他沒能忍住,脱口叫道:“是你……”

    青衫客冷然説道:“不錯,是我,告訴我,是誰讓你跟蹤我的?”秦風壯了壯膽,道,“這才是笑話,條條大路任人走……”青衫客冷然截口説道:“別跟我來這一套,從客棧到酒樓,從酒樓又到這兒,我清楚得很,想要命你就説實話。”

    秦風道:“你要我説什麼,我根本沒有跟你……”青衫客冷冷-笑,摺扇往下一沉,一下頂在秦風的小肚子上,秦風痛得悶哼一聲,兩隻手抱着肚子要彎腰。青衫客摺扇往起一揚,扇子頭頂上秦風的下巴,硬把他頂了起來,直了腰道:“要是再跟我耍花腔,難受的還在後頭。”

    秦風咬牙説道:“有種你殺了我好了,我沒什麼好説的!”青衫客“哦”地一聲,揚眉説道:“好硬,我倒要看看你是鐵打的金剛,還是銅澆的羅漢。”右腕一用力,摺扇繼續往上頂。秦風的頭被頂得往後仰,腳跟也跟着立了起來。

    而青衫客手中摺扇仍在往上頂。突然,秦風由牙關裏送出一句:“姓韋的,老子跟你拼了。”雙掌猛地一翻,往青衫客兩肋劈至。青衫客一怔,道:“你知道我姓韋……”摺扇一沉,兩臂一分,格開了秦風的兩掌,然後一抬腿,膝蓋又頂上了秦風的小肚子。這下秦風吃足了苦頭,“哎呀”一聲,捂着肚子彎下了腰,青衫客同時揚掌,掌沿劈在秦風脖子後,秦風一下子趴在地上,摔了個狗吃泥,不動了。青衫客冷冷一笑,道:“別裝死,給我站起來。”

    秦風仍不動。

    青衫客道;“你最好別再等我出手。”

    秦風怕的就是這一句,連忙支撐着爬了起來,可憐他一身是泥,滿嘴是血。

    青衫客冷冷一笑,道;“如果不想再來二回,就乖乖答我問話。”

    秦風吐了一口血,道:“好吧,姓韋的,算你狠,想知道什麼,你問吧。”

    青衫客道:“先答我第一問,你怎麼知道我姓韋?”

    秦風道;“趙大的老婆説的……”

    青衫客一怔,道:“趙大的老婆?”

    秦風道:“你不是向趙大打聽過謝家的事嗎?他老婆把這件事報告了我家老爺。”

    青衫客“哦”地一聲道:“她為什麼把這件事報與了你家老爺?”

    秦風道;“十多年前我家老爺吩咐過,只要有人打聽謝家的事,尤其是姓韋的人,要立刻報與我家老爺知道。”

    青衫客沉吟説道;“尤其是姓韋的,尤其是……”

    忽地抬眼接道:“你家老爺是誰?”

    秦風道:“我家老爺姓莫,叫莫滄江。”

    青衫客道:“莫滄江?他是幹什麼的?”

    秦風道:“我家老爺是開封的首富。”

    青衫客道:“二十年前他當過這兒的知府?”

    “不。”秦風搖頭説道:“我家老爺-有做過官,他本是武……”

    倏地住口不言。

    青衫客替他接了下去:“他本是武林中人,可對?”既然説漏了嘴,秦風他只有點了點頭,道:“是的,不錯,我家老爺本是武林中人,不但成名甚早,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而且交遊極廣,朋友極多,跺跺腳能使開封城晃動,我看你最好還是別難為我。”

    青衫客倏然一笑,道:“別拿他嚇我,更有名的武林人物我也見過,現在你告訴我,他為什麼這麼留意姓韋的。”

    秦風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十多年前我家老爺是這麼吩咐趙大夫妻的,而趙大夫妻也……”青衫客截口説道:“你家老爺莫滄江,當年他認識謝家麼?”秦風搖頭説道:

    “不認識,跟謝家沒有來往。”

    青衫客道:“那就怪了,他為什麼這麼關顧謝家、留意姓韋的……”一抬眼,接道:

    “這麼説來,是莫滄江池命你跟蹤我的?”秦風點了點頭,道:“是的,是我家老爺命我……”青衫客截口説道:“他命你跟蹤我的用意何在?”秦風道:“趙大的老婆説她丈夫説你姓魏,她卻認為丈夫沒聽真,恐怕你是姓韋,所以我家老爺命我弄清楚你到底姓什麼,來開封幹什麼的?”

    青衫客淡然一笑,道:“他該派個能幹一點的,剛才在酒樓上那個叫小莫的是莫滄江的的什麼人?”秦風道:“那是我家少爺!”

    青衫客道:“莫滄江有個好兒子,由子觀父,做父親的怕也不怎麼樣,那三個碧眼黃鬚的又是誰?”

    秦風道:“你剛才也在灑樓上,該已……”

    青衫客道:“如今我問你,要你説。”

    秦風沒奈何,只得説道:“坐在中間的那一位,是達魯花赤,另兩位是達魯花赤的兩位結拜弟兄,都是元軍的一流好手。”

    青衫客道:“他三個跟莫家是什麼關係?”

    秦風道:“三位大人是我家老爺的好朋友,他三位常到莫府走動,今天我家老爺人不舒服,所以由少爺陪着……”

    青衫客道:“莫滄江本是武林人,如今又是開封城首富,他怎麼會跟官家的人攀上交情,而且是這位達魯花赤?”

    秦風搖頭説道:“這我就不知道了,要想知道,你最好問我家老爺去。”

    青衫客淡然一笑,道:“你以為我不敢去嗎?告訴你,遲早我會登門找上他莫滄江的,如今你告訴我當年謝家姑娘是怎麼被選進金廷的?”

    秦風又搖了頭,道:“這我也不知道,據我所知,我家老爺根本不認識謝家,也從沒跟謝家來往過。”

    青衫客道:“那他為什麼留意打聽謝家事情的人,尤其姓韋的。”

    秦風呆了一呆,道:“我説過我不知道。”

    青衫客道:“真的麼?”秦風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你就是殺了我,我還是不知道。”

    青衫客道:“那麼,你告訴我,你家那位少爺,他知道不?”

    秦風道:“我家少爺也許知道,你找他去好了。”

    青衫客雙眉微揚,冷冷一笑道:“我當然要找他,本來我就要找他。”

    話鋒微頓,又道:“你在這兒歇歇,天亮前後你就能站起來走路了。”

    右腕一翻,摺扇點上秦風的左胸,秦風身影一晃,砰然倒在地上,靜靜地,沒再動一動。

    青衫客一抬腿,把秦風踢到衚衕一邊的牆根下,然後邁步向衚衕外行去,很快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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