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慕嵐在去臨潼的路上皺眉深思,他不明白黑衣少婦是何等樣人,是誰,用心何在,目的何在?想來想去,他認為只有一種可能,這黑衣少婦跟郎文奇是-路,目的只在那片紫貝葉。
日落西斜,天漸漸的黑了。
韋慕嵐站在驪山之麓那長生殿口,有點焦躁不安。
儘管他焦躁不安,天色並不因為他焦躁而黑得快一點,反之,韋慕嵐卻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慢了。
眼前越來越黑,遠處山腳下幾個城鎮的點點燈光在閃動著,夜風微寒,蟲聲唧唧,偶爾地還有一兩聲夜梟悲啼,這黝黑、空蕩、寂靜的長生殿,淒涼而怕人。
呼地一聲,韋慕嵐只覺腦後風生,-物飛射而至。
他霍然旋身揚掌,“叭”地一聲,一宗黑忽忽之物摔在了長生殿深處,寂然不動。
他搖頭苦笑,敢情那是-只蝙蝠。
月亮升上來了,不,應該説它早就懸掛在頭上了。
那是一彎鈎月,冷金鈎,月光暗淡而悽清。
儘管它是暗淡而悽清,但卻比沒有月的夜晚強,憑着上好的目力,韋慕嵐可以看清長生殿裏的事物。
夜深了,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驀地,-絲異響傳入耳中.韋慕嵐機警地回身望向長生殿裏,那廣大而黝黑的長生殿深處,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影,-個白色的人影。
一看就知道是個女的,她背向這邊站着,-襲輕紗晚裝,胴體玲瓏,隱約可見.秀髮披散在肩上,很美。
這時候長生殿裏出現這麼個人.不是下自廣寒,便該是來自幽靈,韋慕嵐呆了一呆,立即喝問道:“姑娘是什麼人?”
那白衣女子仍然背向着他,開了口,話聲冰冷而甜美:“我是此殿主人,你又是誰?”
韋慕嵐訝然説道:“姑娘是此殿的主人。”
“不錯!”那白衣女子道:“此殿為我而建,我在此居住已數百年。”
韋慕嵐倏然而笑,道:“那麼姑娘是……”
白衣女子道:“我,楊氏玉環,每天夜半在此會多情三郎,你這凡夫俗子竟敢跑來擾人,還不趕快離去。”
韋慕嵐淡淡笑道:“姑娘,夠了,不必裝神扮鬼,我是來找……”
“找誰,找我嗎?”
白衣女子霍然轉過了身,首先映人韋慕嵐眼簾的,是一雙勾魂秋波與那抹嬌媚的笑意,他呆住了。
敢情,她就是日間那放蕩的黑衣少婦。
她笑了,道:“怎麼?沒看過麼?待會兒,我自會讓你看個飽……”
韋慕嵐定了定神,道:“怎麼是你?”
她嬌笑説道:“不行嗎?感君多情:特來相會,願與君攜手巫山,共赴陽台……”
韋慕嵐臉上發燙,輕喝説道:“住口,温姑娘呢?”
她吃吃笑道:“你怎麼老想她呀,瞧瞧吧,我可比她強得多呀,她年輕不解事,我可是……”
韋慕嵐道:“你不知羞恥為何物!”
她道:“跟你不知道怕是什麼一樣。”
韋慕嵐道:“你要再敢有半句難聽話……”
她笑道:“誰説我説的話難聽呀,可有半個髒字麼?你呀,別那麼假惺惺了,此時此地除了你我之外再無第三人……”
韋慕嵐道:“你看錯人了……”
“不。”她道:“據我所知,沒有一個,人能見我不動心的,一個個都是窮兇極惡,你也是個男人,對嗎?”
韋慕嵐冷然説道:“答我一句,温姑娘呢?”
“她呀。”她嬌笑説道:“你問我,我問誰呀,她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我怎知道她在哪兒呀,傻子!我要不説她在這兒,你肯來嗎,不施香餌,你絕不會這麼輕易上鈎的,對不?”
韋慕嵐閃身欲動,但旋即他又站住了,道:“別把我當三歲孩童……”
她吃吃笑道:“你要是三歲孩童,我就不會找上你了,我自薦枕帶,自願獻身,你何忍拒人千里,來吧,你我就在這當日李三郎與楊玉環的定情處風流一宵,作那蝕骨消魂的一夕之歡。”
韋慕嵐冷然説道:“我一忍再忍……”
她笑道:“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日間在酒肆裏喝下那杯酒,那杯酒裏我下了催情藥物,它會在夜半發作……”
韋慕嵐一驚忙道:“我不信……”臉色倏變,驚喝説道:“無恥妖婦,你敢……”
她笑道:“怎麼,發作了,是嗎?如今你信了嗎?”
韋慕嵐驚怒説道:“妖婦你究竟是……”
她笑道:“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叫柳湄,武林中人都叫我‘花寡婦’,也就是近來跟温娃娜在-起的那……”
韋慕嵐心神大震,閃身欲撲,但突然他轉身奔了出去。
柳湄沒動,卻吃吃笑道:“沒有用,你自會回來的。”
她邁步緩緩走了出來。
果然,她剛近殿口,韋慕嵐飛-般的奔了進來,瘋狂一般地撲向了她,頓時,兩個都倒在了地上。
只聽柳湄吃吃笑道:“傻子,我想了你好久了,一旦找上了你,豈會容你逃出手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長生殿外突然傳來個輕柔、甜美話聲:“大嬸,你在幹什麼呀?”
柳湄大驚躍起,烏雲零亂,那襲輕紗晚裝也都破得不象了樣,她凝目一看,駭然暴退:
“娃娜是你!你怎麼真在……
的確,長生殿口月光下卓立一白衣少女,麗質天生,美豔無雙,正是温娃娜,她臉上掛着笑意,一直望着柳湄。
柳湄的話還沒説完,韋慕嵐又騰身躍起,撲了過去。
柳湄象呆住了,沒動。
温娃娜皺眉説道:“啊唷,他怎麼這樣呀,羞死人了。”
眼看就要撲着柳湄的韋慕嵐,身形忽地一震,立即象被釘住一般,不動了。
温娃娜道:“對了,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大嬸,是不是你用什麼藥物迷了他呀?”
柳湄失神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是的。”
温娃娜輕嘆-聲道:“你已經害過不少人了,為什麼還不放過他呀,你怎麼忘了,他是我的人哪,要不是我恰好在這兒.你豈不是毀了他嗎,別人的事兒我可以不管,他的事我卻不能不管,有解藥嗎,拿來給我?”
柳湄轉身走向殿深處,在暗隅裏摸了一把,轉身走了過來,乖乖地把一個小瓷瓶遞在了温娃娜手裏。
温娃娜接過小瓷瓶,道:“我不願殺人,我也不敢殺人,這樣吧,你自己打自己十個嘴巴,就算我對你的懲罰吧。”
話聲方落,柳湄已抬起了手,“叭”“叭”有聲地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個嘴巴,一物應手而落,那是張人皮面具,再看她那張臉,既黑又醜,簡直怕人。
温娃娜嫣然一笑,道:“好了,你走吧,記住,以後別再作惡害人了,要不然你總有一天會死在別人手裏的。”柳湄突然驚叫了一聲,睜大了眼,駭然暴退,顫聲一句“娃娜,你,你……”
轉身往長生殿裏狂奔,轉眼間就不見了。
温娃娜邁步走向韋慕嵐身側,幽怨看了他一眼道:“你叫我千萬小心,誰知道你自己卻……唉,要不是碰巧我在這兒,你豈不是……來,把解藥吃了吧,張嘴。”
説着,她拔開瓶塞,把小瓷瓶伸向了韋慕嵐。
韋慕嵐背向外,看不見他吃了沒有,只見温娃娜收回了手,順手丟了小瓷瓶,柔聲説道:
“坐下來歇歇吧,我在這兒陪着你。”
韋慕嵐當真坐了下去。
温娃娜也緩緩坐在了他身邊。
有頃,忽聽韋慕嵐叫道:“娃娜是你,你怎麼……”
温娃娜道:“不是我是誰,難道還是柳湄麼?”
韋慕嵐霍地躍起,道:“娃娜,那無恥的妖婦柳湄,她人呢?”
温娃娜道:“走了,早走了,我放她走了,坐下來吧,幹什麼站起來呀。”
韋慕嵐低下了頭,半晌才道:“娃娜,謝謝你……”
温娃娜道:“別謝我了,坐下來吧。”
韋慕嵐又坐了下來,半天沒説話。
温娃娜道:“怎麼不説話呀?不高興見我嗎?”
韋慕嵐苦笑説道:“娃娜,你怎麼這麼説,我只是慚愧,而且餘悸猶存……”
温娃娜道:“過都過去了,還提它幹什麼,以後小心點也就是了……”
韋慕嵐搖頭説道:“你不知道,我在灞橋頭碰見了她.當時並不知道是她,她告訴我你在這兒,要我夜半前來……”
温娃娜道:“真巧,我真的在這兒。”
韋慕嵐道:“看來這是巧事。還好你真在這兒。要不然……”
一頓改口説道:“娃娜,你怎麼會在這兒?”
温娃娜道:“我本來是要到關外找你去的,可是我在長安碰見了-件事,使我臨時改變了主意,多在這兒待了幾天……”
韋慕嵐忙道:“娃娜,你可是預備在這兒等個人?”
温娃娜一怔,道:“是啊,你怎麼知道。”
韋慕嵐道:“這個人給了你一片紫貝葉,你跟他訂了後會……”
温娃娜瞪大了美目,詫聲叫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韋慕嵐遂把結識龍飛的經過説了一遍。
靜靜聽畢,温娃娜點頭説道:“原來如此,那怪不得……”
韋慕嵐目光一凝道:“娃娜,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跟他訂……”
温娃娜嫣然一笑,道:“小心眼兒,你説呢?”
韋慕嵐玉面一紅,道:“我只是隨口問問……”
温娃娜道:“可別冤枉好人,我奇怪他為什麼會有一片紫貝葉,據我所知,那片紫貝葉應該在你身上的……”
韋慕嵐一怔,道:“娃娜,你,怎麼知道我有一片紫貝葉?”
温娃娜嫣然一笑道:“你不是玉書生韋前輩的傳人麼?”
韋慕嵐驚聲叫道:“娃娜,你,你知道了?”
温娃娜道:“我是聽何伯跟鳳姐姐説的。”
韋慕嵐簡直要跳起來,道:“娃娜,誰,你是聽誰説的?”
温娃娜微笑説道:“何伯跟風姐姐啊。”
韋慕嵐詫聲叫道:“娃娜,你是怎麼碰見……怎麼認識他們的?”
温娃娜道:“別這麼大驚小怪,聽我説……”
她把結識何九如跟鳳姑的事説了一遍。
聽畢,韋慕嵐呆了半晌,始道:“原來何伯跟風姐去找……巧,巧,怎麼這麼多巧事。”
一頓,接道:“娃娜,不,小馨,我該叫你小馨……”
“小馨?”温娃娜輕呼一聲,急道:“你找着我娘了,對不?”
韋慕嵐點頭説道:“是的,小馨,我找着謝姨了,聽我告訴你……”
他又把關外行的經過説了-遍。
靜靜聽完之後,謝小馨搖了頭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説,世上竟有這種事,我出來是為找韋前輩,你出來是為找我娘,結果咱們碰上了,也認識了,卻一點兒也不知道彼此就是有淵源的人。”
韋慕嵐道:“現在知道了,這該是天意。”
謝小馨目光-凝,道:“你説什麼是天意,嗯?”
韋慕嵐玉面一紅,忙道:“沒什麼,我是説,我是説……”
謝小馨垂下了目光,輕輕説道:“別説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本來這該是理所當然而且是很好的事,可是以我看恐怕不容易……”
韋慕嵐忙道:“為什麼,小馨?”
謝小馨道:“你見過我哥哥了?”
韋慕嵐心往下一沉道:“我明白了,可是小馨,他攔不了我的。”
謝小馨道:“可是他能攔我,也有人攔得了你。”
韋慕嵐凝目説道:“小馨,前者我懂,後者我……”
謝小馨道:“我是指風姐姐。”
韋慕嵐心頭一震,紅了臉道:“這,這你也知道。”
謝小馨道:“我不是糊塗人,不用多聽,聽一兩句也就夠了。”
韋慕嵐沉默了良久,始道:“是的,小馨,鳳姐姐已經把她的終身交給了我,你知道,我這條命是她救的,而且她對我也……”
謝小馨微笑説道:“解釋是多餘,沒人怪你。”
韋慕嵐道:“別這麼説,小馨,事實上你我相見原在我碰見鳳姐姐之前,可是我真正瞭解你,卻在我碰見風姐姐之後。”
謝小馨道:“那也只怪我跟柳湄這種女人為伍。”
“不,小馨。”韋慕嵐道:“怪我看人不明,體事不清。”
謝小馨淡然-笑道:“只怕這又要委諸天意了。”
韋慕嵐痛苦地低下了頭去。
謝小馨道:“你告訴我,風姐姐真會阻攔你嗎?”
韋慕嵐抬眼説道:“小馨,你的意思是……”
謝小馨道:“我見過風姐姐,也跟她一見投緣,進而惺惺相惜,以我看,她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奇女子……”
韋慕嵐道:“是的,小馨我不諱言,風姐姐確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奇女子,她並沒阻攔我什麼,而是我向她……向她……”
謝小馨,目光一凝,道:“是你向她保證,今生不再作第二人之想?”
韋慕嵐避開了謝小馨的目光,道:“是的,小馨。”
謝小馨道:“你為什麼要這樣?難道你心裏根本沒有我嗎?”
“不,小馨,”韋慕嵐搖頭説道:“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難以自拔了,可是你……
怪來怪去只怪我看人不清,體事不明,遲到遇見鳳姐姐之後才真正瞭解了你,你不知道,我氣你,我恨你,假如不是我對你……我也就不會氣你,恨你了。”
謝小馨道:“也怪我沒早向你説明……”
微一搖頭,接道:“事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好説的,只有委諸天意了,也只能説我跟你沒有緣份,沒有……”
韋慕嵐忙道:“不,小馨……”
謝小馨道:“那你説怎麼辦?”
韋慕嵐道:“難道你能了……”
謝小馨搖頭説道:“我不能了,我哥哥的阻攔,也許終必有消失的一天,奈何你已經向鳳姐姐作了保證,怎能自食諾言再反悔,我們關外人為情最專,講究從-而終,我雖然不能嫁給你,長相廝守,過一輩子,可是我會把自己當成你的妻子,這輩子我不嫁人,等你下輩子……”
韋慕嵐猛然一陣激動,探手抓上了謝小馨柔荑,叫道:“小馨……”
謝小馨輕輕地應了一聲。
韋慕嵐啞聲説道:“謝謝你。”
謝小馨道:“下輩子你會要我嗎?”
韋慕嵐道:“小馨,我要,更願生生世世……”
謝小馨道:“能有一輩子我也就知足了……”
淡然一笑,接道:“當年我娘跟韋前輩是-雙美煞天上、妒煞人間的愛侶,結果卻相隔千里,各自西東,硬生生地被人拆散,如今你我互愛良深,到頭來卻仍難結合,兩代一樣的情重,落個一樣的悲慘,這不是天意嗎?天意也未免太殘酷了……”
韋慕嵐心如刀割,悲聲自語道:“小馨……”
謝小馨搖頭道:“既有如今,無如當初根本就未相見,既然相見了似乎就不該再有悲慘痛苦的如今,無如事實……”
韋慕嵐淚光湧現,道:“小馨……”
謝小馨淡然一笑,搖頭説道:“不説了,無論如何,你總算找到了我娘,我也等於找到了韋前輩,這兩片紫貝葉也總算沒有落人外人之手,如今我把它交給你。你還是收心覓地,研習這兩片紫貝葉上的武學吧。”
説着,她探懷摸出了兩片紫貝葉遞向韋慕嵐。
韋慕嵐陡揚雙眉,劈手一把奪過,道:“我心灰意冷,要它何用。”
就要撕毀。
謝小馨疾伸玉手按住了他的手,道:“聽我説句話,好嗎?”
韋慕嵐道:“你説吧。”
謝小馨道:“當初我所以傾心於你,並不是因為你風流秀絕,俊美無儔,而是因為你是個俠骨柔腸,劍膽琴心,絕然不同於一般的奇男子,如今你若只為涉及一個情字,便視上一代的仇恨於不顧,辜負上一輩的期望,這就不象一奇男子了。”
韋慕嵐威態一斂,沒有説話。
謝小馨道:“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怎好只為一個情字,為一個女子而頹廢如此,再説,此情倘能久長,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也不必非結合不可,更況且你我還有下輩子跟生生世世!”
韋慕嵐顫聲説道:“小馨,謝謝你,我慚愧……”
謝小馨淡然一笑,收回了按在他手上的玉手,道:“你只要能振作,能達成上一輩交付的使命,除鉅奸大揚名,立功於天地之間,那就是愛我,我會引為驕傲的。”
韋慕嵐再難忍兩眶熱淚,他的頭跟着淚珠一起垂了下去。
謝小馨笑了,道:“瞧你,一個大男人家,怎麼還不如我這個女人家,不許這樣,也不害臊,來,讓我給你擦擦。”
她伸手托起了韋慕嵐的下巴,另一隻手舉袖為韋慕嵐拭去了臉上的淚漬。
韋慕嵐突然又一陣激動,道:“小馨,你能淡視之嗎?”
謝小馨含笑説道:“怎麼不能?”
韋慕嵐道:“為什麼你的手冰涼,而且顫抖得這麼厲害?”
謝小馨收回了手,道:“夜晚寒意重,也許我衣衫過於單薄了些。”
韋慕嵐道:“小馨,你可以瞞任何人,卻瞞不了你自己。”
謝小馨笑道:“談點別的,行嗎?”
韋慕嵐沉默了,但旋即他又開口説道:“小馨,你呢?”
謝小馨道:“我怎麼?”
韋慕嵐道:“我是説你今後預備……”
謝小馨道:“既然找着了你,娘交給我的使命也就算達成了,使命既已完成,中原也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所以我預備回關外去。”
韋慕嵐道:“什麼時候?”
謝小馨道:“我打算明天就走。”
韋慕嵐又沉默了,他低下了頭,半晌他抬起了頭,兩眼微有紅意,道:“小馨,你可知道你哥哥帶着人到中原來了。”
謝小馨一怔忙道:“真的?”
韋慕嵐道:“真的,我還會騙你嗎?”
謝小馨道:“什麼時候,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韋慕嵐道:“今天白天他帶着人經過灞橋往北去了,我看見了他,他沒看見我。”
謝小馨道:“今天白天,只怕他已經走得很遠了,他怎麼到中原來了?他帶着人到中原來幹什麼?”
韋慕嵐道:“只怕是為找你回去。”
謝小馨微一點頭,道:“也許,恐怕另外他還想……”
韋慕嵐道:“他是怕你跟我在一起。”
謝小馨沒説話。
韋慕嵐道:“你哥哥似乎對中原人偏見很大?”
謝小馨道:“你自小就對中原人沒有好感。”
韋慕嵐道:“那麼謝姨呢?”
謝小馨道:“那是例外,他認為中原也只有一個這麼樣的奇女子,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他也根本沒把我娘當作中原人。”
韋慕嵐道:“他不該這樣,蒙古人掠奪漢家山河,蹂躪漢人,欺壓漢人,我們漢人並沒有仇視每一個蒙古人。”
謝小馨道:“這個我知道,他在我娘多年來的薰陶下,已經好多了,可是如果説到兩族通婚,要他妹妹嫁給一箇中原漢人,那仍是行不通的,他絕不會答應。”
韋慕嵐道:“小馨,他不是你的哥哥。”
謝小馨道:“長兄比父,再説他也是我們那-族之長。”
韋慕嵐道:“我不以為謝姨會不説活,”
謝小馨道:“象這種事我娘不會管,也不便管,多少年來,舉凡族裏的大小事,-概由他作主,我娘從不過問。”
韋慕嵐道:“看來他的權威無上。”
謝小馨道:“至少在我們族裏是這樣,國有國法,族有族規,一個家也有一個家的家法,是不容違抗的。”
韋慕嵐沒有説話,過了-會兒始道:“小馨,你不預備跟他一起回去吧。”
謝小馨道:“不,我自己走,我想娘,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我不願在中原多待一天,他找不着我,自然也會回去的。”
韋慕嵐道:“我知道,小馨,中原是個令人心碎腸斷的地方。”
謝小馨道:“我倒沒這麼想……”
韋慕嵐道:“你這是欺騙你自己。”
謝小馨改了話題,道:“剛才我在告訴你我認識鳳姐姐的經過時,忘記了告訴你另一件事……”
韋慕嵐道:“小馨,什麼事?”
謝小馨道:“那位鳳姐姐的生身之母,秋總管夫人,已經帶着她為白玉堂生的女兒白姑娘離開了總管府。”
韋慕嵐-怔道:“真的,小馨。”
謝小馨道:“我還會騙你嗎?”
韋慕嵐道:“跟何伯走了?”
謝小馨道:“不,她不會再跟何伯的,依以我看她跟何伯今生已沒有破鏡重圓的希望了,她跟着白姑娘去了一處……”
韋慕嵐道:“什麼地方?”
謝小馨搖頭説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跟白姑娘訂了後會之約。”
韋慕嵐輕“哦”了-聲。
謝小馨道:“説起這件事,我想到時候麻煩你一趟,我跟她約好了,明年正月十五日,兩個人在洛陽白馬寺前見面。”
韋慕嵐道:“你讓我代你去見她?”
謝小馨道:“我本來是預備自己去跟她見面的,可是事情變化出人意料,我就要回關外去了,不再到中原來了。”
韋慕嵐道:“你跟她訂後會之約的用意是……”
謝小馨淡然一笑道:“我認為上一代的怨仇,不該延續到下一代,也不該由下一代來承擔,我預備幫她一個忙……”
韋慕嵐心頭一跳,道:“你答應幫她什麼忙?”
謝小馨看了他一眼道:“你還不明白麼?”
韋慕嵐臉一紅,道:“小馨,我跟你都……”
謝小馨道:“所以説我不打算再去見她了。”
韋慕嵐道:“你要我把真象告訴她?”
謝小馨道:“不該嗎?”
韋慕嵐沉默了,旋即點頭説道:“好吧,小馨,到時候我為你跑一趟就是。”
謝小馨道:“我先謝謝你。”
韋慕嵐道:“不必跟我客氣,小馨。”
謝小馨目光轉動,投向殿外夜色中,道:“我也讀過白居易的《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看時,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韋慕嵐悲苦笑道:“你我也在夜半無人時在這長生殿私語……”
謝小馨道:“且在這長生殿互期來生及生生世世。”
韋慕嵐道:“今生卻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謝小馨道:“有了一個鳳姐姐終生為伴,你不該再有恨了。”
韋慕嵐道:“小馨,你知道,我……”
謝小馨道:“從今你心裏只該有-個風姐姐,而不該再作任何他想,請為鳳姐姐着想,別委屈了她。”
韋慕嵐低下了頭,道:“謝謝你,小馨。”
謝小馨道:“往後有空時,我希望你跟鳳姐姐能到關外去玩。”
韋慕嵐搖頭説道:“小馨,你知道,我不會去的。”
謝小馨道:“別這麼耿耿難釋,也別這麼小氣。”
韋慕嵐道:“這無關小氣,要説能釋得了,那是自欺欺人。”
謝小馨默然不語,半晌始道:“你預備找個什麼地方去研習紫貝葉上武學?”
韋慕嵐搖頭説道:“我現在還沒有決定。”
謝小馨道:“最好快一點,白玉堂在返回開封,發現妻女俱已離去時,他會很震怒,也一定會大搜天下,你應該趁他分心之時,把握機會去研習紫貝葉上的武學。”
韋慕嵐點頭説道:“謝謝你,我會的……”
頓了頓,接道:“怕只怕白玉堂會誤會何伯,遷怒於何伯。”
謝小馨道:“當然,這是免不了的,所以我要你趕快研習紫貝葉上武學,在他大搜天下有所獲之前阻攔他。”
韋慕嵐瞿然動容,道:“小馨,我再謝謝你……”
謝小馨道:“幹什麼跟我客氣……”
在未碰見謝小馨之前,韋慕嵐直恨這驪山上的時光過得太慢,但在遇見謝小馨之後的如今,他卻覺得這驪山上的時光過得太快。
相對斷腸,有説不盡的話,但有時卻不知該從何説起。
時間,就在這情景下悄悄地溜過。
驀地,東方天邊泛起了魚肚色。
謝小馨嬌靨上的神色難以言喻,望著東方天邊,她輕輕説道:“天亮了,我該走了……”
韋慕嵐身形一震,低下了頭。
謝小馨自東方天邊收回目光,輕柔地道:“抬起頭來,看着我。”
韋慕嵐緩緩地抬起了頭,當他的目光接觸到謝小馨一雙美目時,霎時間他臉上毫無表情,-片痴呆,謝小馨緩緩説道:“中原恩愛絕,關外日月長,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人有悲歡離合,這在所難免,也自古皆然,別以我為念,倘此情長久,來生終會相-,但振作圖強,鏟奸除惡,我在關外靜候佳音,為我保重,知道嗎?”
韋慕嵐點了點頭。
謝小馨笑了,伸出玉手撫上韋慕嵐削麪頰,飛快地送上兩片香唇,當兩唇相接時,她嬌軀-顫,頭一低,轉身出了長生殿……
半晌過後,韋慕嵐倏然清醒,他抬手摸上面頰,然後由面頰移到了雙唇之上。
垂下目光,地上微濕兩滴。
他機伶一顫,急忙叫道:“小馨!”
長生殿深處起了迴音,但眼前空空蕩蕩。
他眥目大叫-聲:“小馨!”
閃身撲出了長生殿。
曙光已起,驪山山麓上露珠千顆,粒粒晶瑩,五彩繽紛,卻不見謝小馨的蹤影。
他長身而起,直上驪山的最高處,極目四望,仍沒看見鐫刻在他心靈深處的熟悉倩影。
他顫呼小馨,潸然淚下……
他那孤寂淒涼的頎長身影,呆呆地站在驪山之巔,良久,良久,不知道他還要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