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天樓從房裏出來的時候,天剛亮。
睡不着,也躺不住。
他沒有驚動福康安,他知道,這時候不可能上八阿哥府去,儘管福康安起得來,可是八阿哥未必起這麼早,再説也沒這麼早上人家那兒做客的。
龍天樓正負手閒逛,後院裏出來了十五阿哥,還帶着兩個護衞。
十五阿哥不是上別處去,他進宮請安去,跟龍天樓打了個招呼,就匆匆走了。
一直等十五阿哥從宮裏請安回來,龍天樓還在前院裏,十五阿哥為之一怔:“天樓,你怎麼還在這兒?”
龍天樓笑笑道:“沒事兒嘛,等稍微晚一點兒,好跟貝子爺上八阿哥府去。”
“你們挑今兒個還真挑對了,恐怕,我得跟你們一塊兒去了。”
“怎麼?”
“今幾個是八阿哥的生日,不是這一道進宮請安,我都忘了,沒聽小福提,恐怕他也忘了。”
龍天樓呆了一呆道:“那可真是巧。”
“八阿哥府一大早就有客人上門了,咱們可以去了,你跟我來。”
龍天樓跟着十五阿哥進了後院,福康安早起來了,一聽十五阿哥説,他也點頭失笑:“可不,我還真忘了,這一陣子都讓這些事擾昏頭了,那好,咱們給他賀賀去,更名正言順了。”
總管查祥被押了,十五阿哥派個能幹的準備了禮物,寫好了禮單,福康安人在十五阿哥府,他的禮也由十五阿哥辦了。
剛把禮備好,福康安突一拍腿,叫道:“壞了,鬧笑話了。”
十五阿哥、龍天樓都一怔:“怎麼了?”
“怎麼了?”福康安道:“天樓,昨兒夜裏把鐵奎他們八個派出去沒有?”
“派出去了。”
“是不是交代他們,除了八阿哥府的人外,但有進出者,一律拿下?”
福康安這麼一説,十五阿哥、龍天樓也猛想起,的確怕要鬧笑話。
今天是八阿哥的生日、打從一兩天前起,八阿哥府就已經忙上了,昨夜,今早,還少得了人進出?那得拿下多少個,還能不鬧笑話?
鬧笑話事小,事情一旦傳進八阿哥府,在這種無證無據的情形下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急了,忙不迭地帶着龍天樓趕往八阿哥府。
還沒到八阿哥府呢,鐵奎、凌風就雙雙迎了過來,一問之下,十五阿哥跟福康安才鬆了一口氣。
原來,昨兒夜裏八阿哥府燈火輝煌,從昨夜到今早,進出的人不絕,鐵奎八個一見情形有異,便沒敢動,攔着一個問了問,才知道第二天是八阿哥的生日,鐵奎擅做主張,來了個按兵不動。
他這擅做主張是做對了。
當即,福康安交代他們去通知另六個回府歇息,同時也要注意府裏的防衞。
鐵奎、凌風領命走了,十五阿哥、福康安帶着龍天樓繼續前行。
福康安道;“我從不知道什麼叫怕,可是這檔子事害我出了一身冷汗。”
十五阿哥笑了,他現在笑得出來了。
福康安又道;“天樓,今兒個八阿哥府可是冠蓋雲集,皇族親貴、王公大臣,要哪一個有哪一個,保不定咱們要找的也會雜在賓客中,可得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龍天樓也想到了,他不只是想到了要找的人,而且還想到了老郡主、蘭心、海珊、明珠、海若、玉琪、納蘭
他知道,今天這一趟,夠他受的。
看見八阿哥府大門了。
張燈結綵,車水馬龍。
站門的親兵都換上了新行頭,連刀兒都擦得雪亮。
這當兒,門口有各府邸的主子,也有跟着主子來的奴才。
十五阿哥跟福貝子來了,少不了熱絡巴結一番,見禮的見禮,打千的打千,光在大門口就耽擱了半天。
進了大門,設的有收禮處,就在門房前頭擺上兩張大桌子,禮品都堆成了山。
八阿哥府的總管榮桂,帶着幾個包衣,手上忙,還得忙着見禮問安,滿頭是汗。
送過了禮,龍天樓跟着十五阿哥、福康安往裏走,天爺,院子裏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滿了。
似乎這些不是來賀壽的,男的來比官兒大小,格格,姑娘們,是來爭奇鬥妍的,一個個珠光寶氣,花枝招展。
老的也不甘示弱,男的穿戴齊全,上朝也似的,女的也老來俏,渾身上上下下,花花綠綠。
恐怕,文自京兆以上,武自九門提督以上,全到了。
也難怪,皇子壽誕之期,誰又敢不來?
好在院子裏的王公大臣沒幾個,否則光見禮就得見上個老半天的。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人緣好,這個過來見禮請安,那個過來招呼,應接不暇,真夠人忙的。
爺們兒還好,姑娘們人是過來見禮招呼,可是那對對的眼珠子卻在龍天樓一個人身上轉。
以十五阿哥跟福康安的為人來説,他們倆人緣好,應該是真而不假的。
可是在這個圈子裏説人緣好,恐怕有一半是因為十五阿哥是皇十五子,又是儲君,跟福貝子同樣是在皇上面前最得寵的。
一邊跟人打着招呼,福康安一邊低低道;“天樓,我陪王爺上後頭去”
龍天樓道:“您兩位請吧,我在這兒到處看看,您也多留神!”
福康安微一笑道:“放心,有我陪着他,沒人敢動他一根寒毛。”
部分賓客,眾星捧月似的,擁着十五阿哥跟福康安往後去了。
龍天樓留在前院,走幾步到了一處樹蔭下,倒不是他怕熱怕曬,而是人站在樹蔭下,不惹跟,別人不太會注意他。
站在樹蔭下,抬眼掃視四處,除了滿院子的賓客外,沒有什麼扎眼的。
正看着,一陣吱吱喳喳的説話聲,從大門方向傳了過來,百靈鳥兒似的,龍天樓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
果然,兩男兩女從大門方向走了進來,女的打扮得跟花兒似的,男的是兩位公子哥兒,顯然也刻意刀尺過。
那是海珊格格、海若格格、貝子玉琪,還有那位出身大學土府的納蘭公子,而那百靈鳥兒似的那位,正是格格海珊。
龍天樓怕見這一幫,更怕見海珊,頭一低,側轉身,就打算往樹後走。
海珊格格敢情也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只聽一聲:“天龍!”
壞了,讓她瞧見了,躲來不及了,再躲也不怎麼好,龍天樓暗一皺眉回過了身。
海珊已滿臉驚喜,帶着一陣香風到了跟前,海若格格、貝子玉琪跟那位納蘭公子也跟了過來。
“我就猜着你一定會來。”
海珊眸子裏,閃漾着讓人心悸的奇異光采,先説了一句,然後指着海若、玉琪、納蘭道:“他們三個你都見過不是?”
龍天樓欠身為禮;“格格、貝子爺、納蘭公子。”
海若跟玉琪,對龍天樓的印象很好,微笑點頭示意,只有那位納蘭公子,兩眼發直地瞪着龍天樓道:“那天我在裕王府見着的,不就是你嗎?”
龍天樓答得妙:“應該是我。”
“好傢伙!”納蘭公子突一咧嘴,笑了:“那天你是走了,可害我很不好受了一陣子。”
平素酸氣沖天的納蘭,如今竟會有這麼風趣一句。
從他這句話,也可以聽出,他分明知道龍天樓是個情敵,面對情敵竟能有如此氣度,龍天樓不由對這位公子哥兒立即改觀,微微一笑道:“我要是不走,不好受的就該是我了。”
他這是告訴納蘭,他並不比納蘭佔便宜。
納蘭哈哈大笑,旁若無人。
玉琪、海若有些窘,海珊卻旁若無人,毫不在乎,含嗔地看了龍天樓一眼道:“誰説的,讓你不好受?我才捨不得呢。”
納蘭涵養好,嘿嘿直笑。
玉琪、海若有點受不了,海若道:“你們聊吧,我跟玉琪上後頭去了。”
海若、玉琪要走,海珊道:“等等,讓納蘭跟你們一塊兒去。”
納蘭倒是很爽快地點了頭:“好,我上後頭等你去。”
他跟着海若、玉琪走了。
龍天樓暗暗皺眉,可是他沒辦法,在這節骨眼兒上,他總不能借故也走,那會讓海珊太掛不住。
説起來,海珊並不壞,只是太過直爽了,而且畢竟是個女兒家,稍微仁厚一點的,都會不忍。
龍天樓正自暗皺眉,海珊格格突然一臉幽怨、陰沉,霎時間跟剛才判若兩人,低聲道:“天龍,我有話跟你説。”
龍天樓一定神道:“格格,我聽着呢。”
他沒工夫考慮,海珊為什麼在片刻間判若兩人。
海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就不能當回事點兒。”
龍天樓有點哭笑不得:“格格,我沒有不當回事兒啊!”
海珊格格低了低頭,道:“我跟你説,我阿瑪”
她停住了,沒説下去。
龍天樓只當是宗人府處理承王的事,道:“王爺怎麼了?”
海珊突然抬頭,一雙明眸緊緊逼視着龍天樓:“我問你,你”
她可停住了。
“我怎麼了?”
龍天樓忍不住問了一句。
海珊皺了柳眉,一臉的焦急愁苦:“叫我怎麼説嘛,誰叫你不在旗,又是個江湖人。”
龍天樓前後一連想,恍然大悟,心頭猛震,他知道,他碰上了大麻煩,要不快躲,麻煩無窮,忙道;“格格,我還有事,不能陪您了,您請後頭去吧。”
任是如此,在海珊沒走之前,他不能先走。
霎時,海珊嬌靨上幽怨之色更濃,望之令人心酸:“你不許走。”
“格格”
龍天樓正感無計脱身,救星來了。
“海珊。”
有人叫海珊,隨着話聲,走過來一箇中年旗裝婦人。
龍天樓沒見過這位,但是海珊格格卻轉身迎了上去,龍天樓抓住了機會,急轉身,飛快地離開了。
一直走進了另一個小院子,遮斷了視線,他才心裏一鬆,吁了一口氣。
剛定下神,忽聽一陣低似耳語的話聲傳入耳中,他忙凝神循聲望去。
話聲來自往裏不遠處一座假山後,而憑他那敏鋭的聽覺,卻聽不出那話聲究竟在説些什麼。
不過,假山後有兩個人在密談,是不會錯的。
這是什麼人,躲在假山後密談些什麼?
龍天樓心頭連跳,正想挨近去聽個究竟,那座假山後已轉出一人,是個姑娘,丫頭打扮的姑娘。
龍天樓看見了她,當然她也看見了龍天樓,只見她臉色一變,轉身急急往裏行去,轉過彎曲的花間小徑不見了。
龍天樓動了疑,這兒不是十五阿哥府,他不能喝令那個姑娘停步問個究竟,而且,就算有什麼,打草驚蛇那也是大不智。
就在這時候,假山後又轉出一人,迎面走來。
這個人是男的,廿來歲,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身護衞打扮,想必是八阿哥府的戈什哈。
他一見龍天樓,為之一怔,然後定定神,經過龍天樓的身邊往外走去,走得很快。
原來是那回事,戈什哈跟丫頭私會偷情!
這在哪個大府邸,都是難免的事。
龍天樓笑了笑,只怪自己想得太多了,他本來想跟去看看的,這會兒也打消了念頭。
這裏龍天樓打消念頭剛想走。
裏頭一陣矯捷步履聲傳了過來,花間小徑上,並肩轉過來兩名戈什哈,穿戴跟剛才那個一樣。
兩個人一臉的冷意,到龍天樓面前停住,左面一名冰冷道:“你是哪個府裏的?”
龍天樓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表明身分,不答反問:“怎麼?”
另一個惡聲惡氣地道:“跟着你家主子來之前,就該學點兒規矩,八阿哥府豈是能到處亂闖的,出去。”
惡聲惡氣地説也就算了,隨話抬手一掌,直推龍天樓左胸。
龍天樓抬左手抓住了右邊戈什哈的腕子。
兩名戈什哈臉色都變了,左邊一名抬手就摸刀把。
“慢着,”龍天樓道;“你們最好也學點規矩,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左邊戈什哈沒敢再動。
龍天樓接着又道:“我是來做客的,你們這兒又沒插牌子,我怎麼知道這兒不能進來?”
“你究竟是哪個府裏的,説話這麼不客氣。”
“我不客氣,你們這又豈是待客之道?我是福貝子府的。”
不説十五阿哥府,而説是福貝子府的。
這樣,萬一有點什麼事,可以免把十五阿哥府牽扯在內,而且,論聲威,福康安這位貝子,不見得比十五阿哥那位儲君差。
提起貝子爺福康安,王公大臣,滿朝文武,哪一個不頭痛三分。
果然是人名樹影,兩個戈什哈一聽是福貝子府的,臉色一變,態度馬上就有所轉變了,左邊一名忙道:“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你老哥是跟福貝子來的……。”
右邊那名接着説道:“這個院子不方便待客,你老哥還是請別處坐坐吧。”
大家既然這麼説,龍天樓當然不便硬闖,當下道:“你們早這麼説,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話落,轉身,立即退出了小院子。
退是退了,並不表示他完全相信那兩個戈什哈的話,他心裏還是存着疑竇。
心裏的疑竇歸心裏的疑竇,一旦回到前院來,他不能不小心翼翼,他是生怕再碰上海珊格格,人躲在暗處往滿院賓客裏找,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海珊格格居然不見了,心裏不免為之一鬆。
這裏心裏剛松,正在人叢裏掃視的目光,卻接觸到了幾個人,這幾個人,看得他心頭又猛一陣跳動,剛松的心絃立即又扯緊了。
這幾個人,是兩男三女。
兩個男的,是禮親王跟巴爾扎。
三個女的,是老郡主、蘭心格格還有明珠格格。
老郡主她們是剛來,剛才還沒看見她們呢。
禮親王、老郡主邊走邊跟人打招呼,賓客們見禮的見禮,問安的問安,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這要是擱前些時候,躲道還怕來不及,誰會擁上前來見禮問安。
明珠笑得跟朵花兒似的,也在跟這個招呼,跟那個説話。
只有蘭心格格,有點心不在焉,打着招呼説着話,還不住轉臉在人叢裏看,不知道她是在找什麼。
龍天樓明白蘭心是在找什麼,但他並沒有循着蘭心的目光迎過去。
他想見蘭心,可還有點怕,再説,在這種場合裏見面,又能怎麼樣。
拘捕大貝勒的是他,在這種場合跟蘭心見面,萬一有點什麼落進人眼裏,豈不讓人蜚短流長。
老郡主的一生已經夠慘的了,他龍家不能再造成另一個老郡主。
只見蘭心格格跟巴爾扎低聲交代幾句之後,跟着禮親王、老郡主,還有明珠往後去了。
巴爾扎留在了前院。
龍天樓心裏微松,可也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悵然,邁步向着巴爾扎走了過去。
他不想見蘭心,總得讓蘭心知道一下,他來了。
巴爾扎揹着身,還一個勁兒地在人叢裏掃視,根本沒覺出人已經到了他身後。
龍天樓微吸一口氣,稍許平靜了一下自己,然後叫道,“老人家。”
巴爾扎霍然猛轉身,看見了龍天樓,驚喜一聲:“龍少爺!”就要打下千去。
龍天樓伸手扶住:“老人家,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好跟我來這個!”
巴爾扎似乎只顧驚喜了,瞪着龍天樓道:“龍少爺,老奴正在找您。”
“呃,你知道我會來?”
“這是什麼事?十五阿哥跟福貝子一定會來,他兩位會來,您還能不來麼?王爺、老郡主跟兩位格格都來了。”
“呃?她們幾位上後頭去了?”
“是啊!蘭心格格剛還找了您半天呢”
旋即他一臉激動神色,壓低話聲接道;“龍少爺,蘭心格格都告訴老郡主了,老郡主高興得直流淚,還直説格格福氣好,就是沒讓王爺跟明珠格格知道。”
巴爾扎沒説是什麼事。
龍天樓知道是什麼事,臉上一熱,連耳根子都發燙,可是一時卻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巴爾扎激動地接着又道:“您可別怪格格,格格從小什麼事都不瞞老郡主,何況這也是老郡主的心願。”
龍天樓總算找到了話,不自在地道:“那怎麼會,我怎麼會怪她。”
話剛説到這兒,一眼瞥見有個人貼着西牆,匆忙而疾快地進了西邊院子。
龍天樓目光何等鋭利,-眼就看出,那個人正是剛在東邊小院子假山後,跟那丫頭密談的那個戈什哈。
他忙道:“老人家,你忙你的,我有點事要去辦辦。”
他不等巴爾扎有任何答覆,隨即快步向西邊那個院門趕了過去。
巴爾扎看得直愣。
西邊這個院子的院門虛掩着,龍天樓輕輕一推就開了,閃進院子一看,龍天樓為之一怔。
這個院子是停放車馬的地方,一邊堆滿了草料,一邊是一排長長的馬廄,對着院門的那堵牆下,有個瓦棚,棚下停放着三四輛馬車。
院子裏寂靜,除了偶而一兩聲馬匹低嘶,再也聽不見別的聲息,也看不見人。
人呢?
龍天樓正自詫異,只聽馬廄後傳來一兩聲輕響,他身隨意動,閃身掠了過去。
繞到馬廄後-看,他看見了,那個戈什哈揹着身,哈着腰,撩着衣服,解着褲子,不知在幹什麼。
説他在小解,姿態不像,再説也用不着跑到這兒來小解。
他究竟在幹什麼?!
龍天樓輕輕咳了一聲。
那戈什哈似乎大吃一驚,急忙扭頭看,臉色大變,忙又提起褲子匆忙穿好。
龍天樓淡然道:“你在幹什麼?”
那戈什哈道:“我,我在方便。”
龍天樓往地上掃了一眼:“地上是乾的。”
“我,我還沒有-”
話還沒説完呢,他邁步就走,沒走兩步,一看那頭出不去,他得從龍天樓身邊過。
龍天樓伸手攔住了他:“等等。”
那定什哈猛抬頭:“你什麼意思,撒尿你也管,你管得着嗎?”
龍天樓飛快一把扣住了他右腕脈,把他的右手拉了起來,只見他右手食指指頭上紅紅的,像似抹了胭脂:“這是什麼?”
那戈什哈臉色一變。
龍天樓右手飛快探入他懷裏,從他腰裏摸出個幾寸高的雪白小瓷瓶,揚了揚道:“這又是什麼?”
那戈什哈驚駭猛掙,但是他右腕脈握在龍天樓手裏,等於是蜻蜓搖石柱,如何掙得開:“你是幹什麼的?你憑什麼管一-”
龍天樓淡然一笑道:“既然你問了,我就告訴你,我是大內來的,奉有密旨,今天一日夜暗中防衞八阿哥府。”
“你是大內來的?我不信。”
“信不信在你,我把你往八阿哥面前一送,他信。”
那名戈什哈臉色大變,抬左腿,伸左手,從靴筒裏抽出一把匕首。
可惜他不夠快,龍天樓五指微一用力,他受不了了,悶哼一聲矮下半截,手裏的匕首也掉落了。
龍天樓道:“別跟我來這一套,你在東院跟那個丫頭私會的時候,我就盯上了你”
那名戈什哈忙道:“我不是跟那個丫頭私會”
“那不叫私會,又叫什麼?”
“她,她交給我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就是你手裏拿的”
龍天樓倏然一笑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藥,但是可以猜想,這一定不是什麼正經好藥,一個姑娘家會拿這東西給你?”
“真的,是她給我的。”
“她給你這個幹什麼,你跟她有私情?”
“不,不是跟她”
一驚色變住了口。
顯然他知道這句話説錯了。
但卻已經來不及了。
“不是跟那個丫頭,那是跟誰?”
“你究竟是”
“別管我究竟是幹什麼的,你落進了我手裏就得聽我的,要不然我殺了你,誰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死的了。”
“我要是説了實話,照樣活不成。”
“那不一定,你是不是活得成,得看我。”
“真的?”
“話是我説的,信不信在你,要是我現在就把你扭送八阿哥,就憑你身上帶着這種下流藥,又是那個丫頭給你的,你馬上就活不成。”
那戈什哈臉色更白了,顫抖着低下了頭:“好吧,我説實話。”
“我聽着呢。”
那戈什哈頭垂得更低了,話聲也低得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是跟福晉。”
福晉!
八阿哥是位郡王,福晉豈不就是八阿哥的
龍天樓心神震動,伸手猛然拉起了他的頭:“你説誰?”
那名戈什哈一臉驚恐神色,顫聲道:“福晉。”
龍天樓差點沒叫出聲來,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你要是胡亂攀扯,你會死得更慘。”
那名戈什哈忙道:“我知道,可是我説的是實話。”
堂堂的郡王福晉,竟會跟個戈什哈
龍天樓猛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名戈什哈又低下了頭:“八阿哥年前得了怪病,不能人道,所以,所以福晉就”
他沒再説下去。
龍天樓也沒再往下問,因為這種事這麼説,已經夠明白的了,他道:“那麼,丫頭為什麼給你這種藥,一個丫頭為什麼會有這種藥?”
“用這種藥,可以侍候得福晉滿意,能把福晉侍候滿意了,大小事福晉就會聽我的,至於給我這種藥的那個丫頭,她不是我們府裏的,她是八阿哥一個朋友的丫頭。”
“朋友?”
“我們只知道是個女人,可是除了我們八阿哥,誰都沒見過她,她每回來都是住那個小院子,小院子裏禁衞森嚴,除了八阿哥,誰也不許去。”
龍天樓心頭猛一陣跳:“這麼説,今天她在那個院子裏!”
“她是來給八阿哥賀壽的。”
龍天樓舉了舉那瓶藥道:“她給八阿哥帶來了好賀禮。”
話雖這樣説,龍天樓心裏明白,做丈夫的交這種“朋友”,身為妻子的也就私通下人,一報還一報,誰都別怪,京城裏的各大府邸,本就是這麼烏煙瘴氣。
那名戈什哈沒説話。
龍天樓道:“這種事有多久了,我是指你跟福晉?”
“好幾個月了。”
“福晉只有你一個人麼?”
“我能侍候得她滿意,她當然也就不會再找別人。”
“這種事是相當秘密的,為什麼八阿哥那位朋友會知道?”
“是有一回福晉把我召進水榭,不知道怎麼讓她知道了,她的丫頭威脅我得聽她主子的,要不然她主子就會在八阿哥面前舉發我。”
“她們讓你聽她們的,你都聽她們什麼了?”
“也沒什麼,她們只是給我這種藥,讓我好好侍候福晉。”
有這種事,當然不只是光為了壞那位福晉的名節,企圖整個地佔有這位八阿哥,一定還有別的用心。
龍天樓沒再往下問,再問下去,除了那見不得人的事以外,恐怕也問不出什麼來了,他道:“最後再問你一句,你想不想活命?”
那名戈什哈忙抬頭:“當然想。”
“那麼咱們這麼辦,我現在暫時讓你待在這兒歇息,等我讓你説話的時候,你得實話實説,要不然我救不了你,幹不幹?”
那名戈什哈忙點頭;“我幹,可是你得真”
“放心,我這個人向來説一句是一句。”
話落,抬手一指點昏了那名戈什哈,把他往馬廄後一藏,轉身出去了。
龍天樓回到了前院,剛進院子就碰上了巴爾扎,巴爾扎就站在這個跨院門口等着他呢,巴爾扎懂禮、經驗夠,明知道西邊跨院裏有什麼事,他絕不跟進去看個究竟。
龍天樓剛一怔,巴爾扎已低聲説道:“龍少爺,老奴站在這兒,也是為替您把門。”
他真是個有心人。
龍天樓又一怔,然後道;“謝謝老人家。”
巴爾扎只説了這麼一句話,就沒再説別的,顯然,龍天樓不説,他絕不問。
龍天樓卻不好不説,而且這件事也沒有瞞巴爾扎的必要,他告訴了巴爾扎,巴爾扎厭惡不屑地直吐唾沫,道:“龍少爺,您説這還有什麼理,到處是這種下流骯髒事,全都是睜眼瞎子沒人過問,可是-碰見光明磊落的男女情愛就不得了了,這個違背家法,那個敗壞門風,都是罪。”
龍天樓明白他指的是什麼,道:“過去的事了,老人家何必再提。”
巴爾扎也覺得這麼比不恰當,話鋒立轉,道:“真沒想到八阿哥也牽涉在這件事裏,您打算怎麼辦?”
“我想先找福貝子商量一下去。”
“對,八阿哥畢竟是皇子,不能輕舉妄動,何況他的福晉還……龍少爺,這會兒後頭的人不少,十三阿哥、和孝公主的額駙都來了。”
“誰?”
“和孝公主的額駙,就是和坤的兒子豐紳殷德啊。”
“呃?”
“這位額駙比皇子都吃得開,當然都是因為他有個既是户部侍郎,又是內務府大臣、祟文門監督、軍機大臣、步軍統領的父親和坤。”
和坤的出身是個文秀才,略通文墨,在乾隆卅四年當了三等侍衞,到四十午時來運轉,升為御前侍衞,兼某旗的副都統。
不到一年,他又升為户部侍郎兼軍機大臣,兼內務府大臣,而且不久又兼了步軍統領兼京城崇文門税務監督。
和坤身兼五職,其中户部侍郎、內務府大臣、崇文門監督,都是管錢、用錢、收錢的肥缺,而軍機大臣是實際上的宰相,步軍統領又是拱衞京畿的首席武官,皇上對和坤寵任之專,可謂史無前例。
皇上對和坤所以如此寵任,有那麼一段傳説,種因於雍正年間,皇上還是皇四子的時候,這個傳説牽涉到怪力亂神,也牽涉到不足與外人道的宮闈秘密,恐怕不足採信。
不過,和坤這個人聰明、機智,善阿諛逢迎,善投人主所好,則是不爭的事實。
龍天樓聽巴爾扎一口氣説了和坤的五種兼職,別的四種他沒在意,唯獨對和坤身兼內務府大臣,卻是聽得心頭跳動。
幾個府邸有問題的人,都是經由內務府派任的,而內務府的那個萬峯更在天香教裏職位不低。
難道説,身為內務府大臣的和砷,一點兒都不知道?
事先不知道,事後不可能不知道,以和坤的權勢,一旦知道萬峯被捕,怎麼會沒有一點動靜?
龍天樓腦中盤旋着這些個疑問,口中卻道:“我上後頭看看去。”
他往後去了,巴爾扎則留在了前院。
巴爾扎雖然是禮王府的供奉,在這八阿哥府,卻還不夠資格進後院去。
巴爾扎都不夠格,龍天樓這個十五阿哥府的護衞總教習行嗎?
剛到後院門,龍天樓就被八阿哥府的戈什哈擋了駕。
“你是”
“十五阿哥府的護衞總教習,龍天樓。”
職務不夠。
可是名頭兒響亮。
拘捕大貝勒的龍天樓。
要是沒有來頭,怎麼能,又怎麼敢拘捕炙手可熱、領侍衞營的大貝勒?
八阿哥府的戈什哈硬是沒再吭聲,任由龍天樓進了後院。
後院比前院大得多,而且也比前院美得多。
這當兒,後院也比前院的人多。
不是王公大臣,就是貝勒、貝子、格格、姑娘,説話聲、笑聲,到處都是。
龍天樓一面找福康安,一面避海珊。
避誰偏碰上誰。
“天龍。”
永遠是天龍,改不了的。
龍天樓還真為之一驚。
一陣醉人香風過處,海珊格格已隨着那聲銀鈐似的“天龍”,到了他身邊。
海珊格格的來處,怔立着那位文采風流,但嫌脂粉氣濃了些的納蘭公子。
“剛在前院,你上哪兒去了,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人影兒?”
海珊的話聲輕柔,嬌靨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幽怨神色。
定了定神,龍天樓道:“有人叫您的時候,正巧我有事兒,所以走開了一會兒。”
海珊那能讓人心碎的眸子,緊盯着龍天樓:“不是有意躲我?”
龍天樓道:“格格這是哪兒的話,我怎麼會,又怎麼敢。”
海珊嬌靨上的幽怨神色,突然間濃了三分:“別人不會,也不敢,只有你會、你敢。”
海珊説的是實情,她是驕縱、刁蠻、任性了些,可是,畢竟是位和碩格格,畢竟是個百家爭求的美貌姑娘,像那位納蘭公於那般好性子的緊纏不捨,不就是個最佳例證。
可就偏偏龍天樓“怕”她,許是,這就是沒緣份。
龍天樓道:“您要是這麼説,那就是怪罪我了。”
海珊道:“那就該我説,我怎麼會,又怎麼敢。”
這話露骨了些。
龍天樓不敢再説下去,道:“格格,咱們過去吧?”
“過去,上哪兒去?”
“總不好冷落納蘭公子。”
納蘭還在那兒呆呆地站着,既沒走開,也不走過來。
海珊看也沒回頭看一下,道:“不管他,我有要緊事跟你説……”
龍天樓不知道海珊要説的是什麼要緊話,可是既然是要緊話,那就一定關係重大,這種話,不能聽。
他忙道:“格格,我還有事,等會兒我再來找您,或者是改天……”
“不能等會兒,更不能改天,我現在就要跟你説,還要聽你一句話。”
不管是什麼事,這更關係重大。
龍天樓心頭猛跳,正愁無計脱身,只聽有人叫道;“天樓!”
龍天樓抬眼一看,見是福康安從花廳方向走了過來,他如遇救星,答應聲中忙迎了過去。
海珊站那兒沒動。
但是福康安絕不是不懂禮,他含笑先向海珊道:“你們正在説話?”
海珊道:“我正有要緊事兒要告訴天龍。”
這是實情,而且這麼説福康安總不好“打擾”了。
豈料,福康安道:“真不巧,我也正有要緊事找他,這樣好不,我暫時把他從你身邊借走一會兒,待會兒再讓他來見你。”
聽口氣,像是商量,但是福康安沒等海珊有任何表示,就把龍天樓拉走了。
海珊卻一改以往作風,沒急沒攔,只是眼圈兒微紅,嬌靨上幽怨神色濃得讓人心酸:“你們都欺負我,為什麼,為什麼?”
福康安把龍天樓拉到了花廳的另一邊,才駐步停身,然後望着龍天樓不説話,神色有點異樣。
龍天樓當了真,道:“您有事兒?”
福康安微一點頭:“給你解圍,救你脱困!這不就是事兒麼?”
龍天樓有點窘,強笑一下要説話。
福康安臉色一整,道:“天樓,我看得出,你也別不承認,海珊纏上你了,而且很認真,你有什麼打算?”
一旦説到了這上頭,龍天樓反倒泰然了,道:“您是知道的,門不當,户不對。”
“那倒未必,只是我要你撇開這些。”
龍天樓沉默了一下道:“我只能這麼説,沒有緣份,不敢高攀。”
福康安吁了一口氣:“我也看得出,既是這樣,往後就儘量躲她遠點兒,你不在旗,皇家的家法不允許這個,但這不是頂要緊的,要緊的是,別人都誤解她,其實她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尤其她是個死心眼兒,不讓她慢慢死心,往後是大麻煩。”
龍天樓不想惹這個麻煩,根本不想談這個,他道:“我到後頭來見您,有要緊事兒。”
福康安也馬上跟着轉了話鋒;“我正想問你,有沒有什麼發現?”
“大發現”
龍天樓把他的發現,從頭到尾告訴了福康安。
聽完了龍天樓的敍述,福康安臉色好怕人,豎眉瞪目,煞威畢露:“好卑鄙,這算什麼,簡直是不擇手段”
“也不能全怪他們,也得怪八阿哥已身不正,他的福晉給了人可乘之機。”
福康安一搖頭道:“不,不能這麼説,打從本朝入關以來,順治、康熙、雍正以至於今,男人們這種事不足為怪,但是,女人家就不行,論家法該白綾賜死。”
“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事關重大,我不敢擅自行動,特來請示。”
福康安揚着雙眉,冰冷道;“人既然在這兒,就不能讓她溜掉,八阿哥沾這個,咎由自取,挑開它,天塌下來我頂着,我不信皇上能容忍他的兒媳婦這樣。”
龍天樓只覺血氣往上一衝:“有您這句話,我就放手去做了。”
福康安道:“去,只管放手去做你的。”
龍天樓答應一聲,剛要走。
適時畫廊那頭轉過來一行人,共是十二個人,兩前十後,後頭十個,清一色的護衞角色,八個是大府邸的護衞裝扮,另兩個竟然是大內侍衞。
前頭那兩個,一老一少,老的穿便服,極盡考究奢華,白白的臉,長眉細目,五綹長髯,年紀約摸五十多。
少的,少説也有卅來歲,細皮嫩肉,挺白淨,挺清秀,帶着些書卷氣。
龍天樓猜不透來人是誰,有這麼大排場。
只聽福康安道:“和坤來了”
“和砷?”龍天樓聽得一怔。
“老的是和砷,年輕的是貴為額駙的他兒子,豐紳殷德,我不想見他們,走吧!”
兩個人剛要走,遲了。
只聽那個老的含笑招呼道:“福貝子在這兒啊!”
面子事兒,禮總要顧。
福康安不好走了,龍天樓要走。
“這位也等一等。”
和坤居然也招呼龍天樓了。
福康安都不好走,龍天樓又怎麼好走?
就這兩句話工夫,和坤跟豐紳殷德已帶着十名護衞來到近前。
豐紳殷德含笑招呼:“小福。”
福康安跟豐紳殷德招呼過後,淡然向和坤道:“中堂也來給八阿哥祝嘏了。”
“這是人事,我怎麼能不見。”
話是跟福康安説的,可是-雙細目卻直打量龍天樓。
福康安道:“天樓,見過和中堂。”
龍天樓欠身-禮:“龍天樓見過中堂。”
和坤含笑道:“福貝子身邊都是俊彥,但是像這樣丰采的還不多,我正想認識認識。”
福康安道:“我哪來這麼好福氣,他是十五阿哥府的護衞總教習。”
和坤微一怔:“拘捕大貝勒的那位。”
福康安道;“不錯。”
“從內務府抓去萬峯的也是他。”
“是的,”
龍天樓道:“沒有事先稟知中堂,還請中堂見諒。”
和坤“嗯”了一聲道:“該辦,該嚴辦,這些人鬧得也太不像話了,天子腳下,京畿重地,哪容許這個,龍總教習好魄力,好膽識。”
福康安道:“倒不是他好魄力,膽比別人大,他是奉旨行事。這幫人竟敢在天子腳下為非作歹,的確該嚴辦,不過這件事一旦追究起來,將來恐怕牽扯很廣。”
和坤道:“不怕牽扯廣,除惡務盡,就該一網打盡他們,要是任由他們在京裏為非作歹,威脅到大內,咱們還怎麼治理天下?”
龍天樓一欠身道:“中堂是不是能頒個手令?往後天樓辦事也方便些。”
“這個”和坤-怔,旋即説道:“你已奉聖旨,我不便再頒手令,不過我愛才得緊,往後不管大小事,儘管去見我,我一定儘量給你方便,你陪福貝子聊吧。”
他跟福康安招呼了-聲,帶着豐紳殷德及護衞們匆匆走了。
望着和坤等的身影拐過畫廊不見,福康安笑了:“天樓,你真行!硬將了他一軍。”
龍天樓卻沒笑:“貝子爺,恐怕這才是幕後大主謀。”
福康安道:“你要能體會皇上的用心。”
龍天樓一時沒懂這話的意思,詫異地望着福康安。
福康安道:“日子一久,皇上對他已經生厭了,皇上不會不明白他的種種惡跡,但是要動他,更需要有證據,這不是常人所能辦到的。”
龍天樓心頭猛跳:“皇上的意思是這樣嗎?”
“應該是顯而易見的,諸多皇子之中,只有十五阿哥最厭惡他,他也視十五阿哥為唯一的眼中釘,皇上卻把你推薦給了十五阿哥。”
龍天樓熱血上湧,道:“貝子爺,我不惜血濺屍橫,豁出這條命去,也要扳倒和坤。”
福康安凝目望着龍天樓道:“朝廷,民間,普天之下,沒人不希望扳倒和坤,繩之以法,尤其是十五阿哥跟我,但是我們倆卻不願賠上你這麼一個奇才。”
龍天樓由衷地感動,道;“貝子爺”
福康安抬手一攔道:“什麼都別説了,照咱們剛才説的,放手去做吧。”
龍天樓道:“天樓遵命。”
一抱拳,轉身走了。
福康安臉色凝重地站在那兒,直望着龍天樓的身影不見。
轉眼工夫之後,龍天樓又進了東邊跨院。
他看見了那兩個負責守衞的八阿哥府的戈什哈,那兩個戈什哈也看見了他。
龍天樓往裏走,兩個戈什哈往外返,雙方走沒有幾步,兩個戈什哈就並肩擋住了龍天樓。
“你又上東跨院來,是”
已經知道龍天樓是貝子爺福康安的人,兩個戈什哈態度上是夠客氣的。
龍天樓道:“我想進去看看。”
另一個戈什哈含笑搖頭:“這恐怕不行。”
龍天樓道:“事到如今,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們,今天是八阿哥的壽誕,大內怕發生什麼事故,特下密旨給我們貝子爺,要他帶人暗中負責八阿哥的安全,我是奉貝子爺之命,到處看看。”
右邊戈什哈道:“我們府裏有的是護衞”
龍天樓道:“你的意思是説,大內多此一舉?”
右邊戈什哈硬沒敢吭氣兒。
左邊戈什哈道:“這件事,我們主子知道嗎?”
“既是暗中護衞,八阿哥當然不知道。”
“那不行,沒有我們主子的交代,任何人不許進這個院子。”
“我這個等於奉有密旨的,也不行?”
右邊戈什哈説話了:“你把密旨請出來我們看看。”
龍天樓把玉扳指一揚,道:“你們見過皇上手上戴的這個扳指嗎?”
八阿哥府的戈什哈識貨,兩個人立即跪下了一雙。
龍天樓道:“起來陪我進去看看。”
右邊戈什哈道:“稟您,這個院子裏,住的只是我們主子的一位貴客。”
“不論貴賤,我既奉密旨,一律要查看。”
話落,徑自往裏行去。
兩名戈什哈沒奈何,急忙爬起來跟在後頭。
這個院子小是小,但是極盡清靜幽雅,龍天樓走的是那個丫頭走過的花間幽徑。
轉個彎,走完花間幽徑,一明兩暗三間精舍,立即呈現眼前。
精舍的門關着,窗户支起着,只是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聲息。
龍天樓道:“八阿哥的那位貴客,就住在這兒?”
兩名戈什哈同聲道:“是的,可是怎麼……”
他們兩個要説的是“怎麼沒動靜”。
只是他們的話還沒出口,龍天樓已身法如電,一舉步間便到了精舍窗前。
從窗外往裏看,屋裏極盡奢華之能事,還暗香浮動,聞之醉人,可卻空蕩、寂靜,就是沒人。
龍天樓道;“人呢?”
兩名戈什哈直了眼:“沒見出去啊”
龍天樓道:“如果要出去,還有沒有別的路?”
左邊戈什哈忙道:“一定是上後院去了,裏頭有一扇小門通後院,我們主子到這兒來的時候,都走那扇門。”
龍天樓知道,這時候,那位“貴客”絕不會上後院去,因為這時候後院到處是名位兩重的賀客,那位見不得人的“貴客”絕不會在這時候上後院去。
那麼人上哪兒去了?
只有一種可能,走了,翻牆走了。
為什麼在這時候翻牆走了?
原因不明,但走了是事實。
龍天樓未動聲色,也不點破,道:“從那扇門,可以通後院,當然也可以通八阿哥跟福晉的卧房了。”
“那當然。”
“好了,沒你們的事了,你們還去前頭守着吧。”
兩名戈什哈哪敢説個“不”宇,躬身哈腰,應聲而退。
龍天樓則轉身往裏行去。
兩名戈什哈沒説錯,裏頭,靠西牆,真有兩扇小門關着。
龍天樓過去輕輕推開小門,只見樹海森森,花木扶疏的一片映入眼簾。
聽得見賀客們的笑語,卻看不見賀客們的人影。
顯然,門外是後院沒有錯,但卻是內眷住,清幽寧靜的一角。
找對地方了!
龍天樓舉步跨了過去,順手帶上了門。
門外是石板小路,走完石板小路,緊接花間小徑,身周寧靜一片。賀客們的笑語遠遠傳來,眼前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人都到哪兒去了?
難道都去接待賀客了?
龍天樓正自詫異,一陣輕笑由遠而近,從一叢花木的那一邊,轉過來兩名侍婢,手裏端着漆木盤,盤上放着幾個細瓷小蓋碗。
當然,她倆一眼就看見了龍天樓,兩個人一怔停步,左邊一名立即叱道:“你是什麼人,竟敢亂闖內院。”
龍天樓含笑道:“兩位姑娘,我奉八阿哥之命,有要緊事要見福晉。”
“你是誰?奉了八阿哥之命,要見福晉!”
“姑娘,我是大內來的。”
像,絕對像,憑龍天樓的像貌、衣着、氣度,絕對像是大內來的。
這一蒙,還真把兩個侍婢矇住了。
何況,姑娘家哪-個能見俊逸哥兒的。
兩名侍婢的臉色不但馬上好看多了,而且還堆上了笑容,左邊一名道:“既是這樣,你跟我們來吧。”
“謝謝兩位姑娘。”
兩名侍婢擦着他身邊走了過去,交錯而過那一剎那,兩個人還用眼角餘光瞟了他一下。
龍天樓邁步跟了上去。
花間小徑上走着,龍天樓聽得清清楚楚,左邊侍婢輕聲道:“比那個可強太多了。”
右邊侍婢道:“可惜是從大內來的。”
接着,兩個人哈哈一陣輕笑。
龍天樓明白了,福晉的事,兩個侍婢都知道,而且,上樑不正,下樑必歪。
他裝沒聽見,跟着兩個侍婢踏上畫廊,走完畫廊,再走小徑,最後停在一間暖閣前。
左邊侍婢半回頭,一聲:“你先在這兒等着。”
她跟右邊一名推門走了過去,又關上了門。
轉眼工夫,門又開了,只開一縫,容-個人進出,剛才左邊那名侍婢探出頭:“進來吧。”
“謝謝姑娘。”
龍天樓跟着那名侍婢進了暖閣,往裏走,掀起重重絲幔,他終於見着了八阿哥的福晉。
眼前擺設,像間精雅卧房。
另一名侍婢站在一邊,牀前有張小圓桌,放着那幾個小蓋碗。
那位八阿哥的福晉,就側身坐在牀沿兒上,她廿多歲年紀,不算太美,但媚意十足。
她嬌靨上泛着幾分紅熱,也許是因為暖閣裏稍許“暖”了些。
那雙水靈、而且很活的眸子,緊緊地盯在龍天樓的臉上,帶着幾分驚,也帶着幾分喜。
龍天樓上前躬身:“見過福晉。”
“喲!”站在一邊兒的丫頭,揚起柳眉説了話:“這是誰教你們的禮呀,宮裏來的,到了我們八阿哥府,見了我們福晉,就連個千也不會打了嗎?”
八阿哥福晉媚眼兒斜瞟,帶笑發了嗔:“混東西,不許跟人家御前當差的這樣説話”
話聲微頓,炙熱的目光又投向了龍天樓道:“你是宮裏來的?”
“是的。”
“聽説八阿哥有要緊事兒,叫你來見我。”
“是的。”
“什麼要緊事兒呀?”
“福晉可否摒退左右?”
八阿哥福晉微一怔。
站在一邊兒的丫頭又説了話:“幹什麼呀,我們福晉什麼事兒都不瞞我們。”
八阿哥福晉定過了神,深深地看了龍天樓一眼,向着兩個丫頭搖了搖雪白嬌柔的玉手:“別在這兒吱吱喳喳的,出去。”
兩個丫頭倒是很聽她的,立即揚手蹲身,在恭應聲中退了出去。
聽見兩個丫頭退出了暖閣,龍天樓就要説話。
可八阿哥福晉站了起來,風搖柳枝似地到了小圓桌旁,盯着龍天樓,眉目都在笑:“你真是宮裏來的?”
龍天樓從容不迫:“是的,福晉。”
“我進宮多少趟了,怎麼從來沒瞧見過你呀!”
“回福晉,我剛從福貝子府擢拔進宮不久。”
“啊,那難怪了,你原是跟小福的呀!”
“是的。”
“早不知道小福那兒有你這麼個人兒,早知道的話就從小福那兒把你要到我這兒來了。誰都想進宮當差,可是進去以後沒有不後悔的,宮門一進深似海,御前當差可大不如在外頭自由自在,年輕的歲月都耗費在宮裏,有多少人連媳婦兒都耽誤了呢。”
龍天樓淡淡道;“也許我是剛進宮,還沒覺出什麼來。”
八阿哥福晉眼角一瞟:“再悶你一陣子,就夠你受的了!”
龍天樓不願聽她再扯下去,道;“稟福晉,今天是八阿哥的壽誕,宮裏怕出什麼事,特派我到府裏來暗中護衞,沒想到真讓我有了驚人發現,為此不敢不來稟知福晉一聲!”
“呃!驚人發現,什麼驚人發現?”
龍天樓道;“我拿住了府裏一名戈什哈。”
“你拿住我們府裏一名戈什哈怎麼了?”
“我見他行動鬼祟,原以為他有什麼不軌之謀,但是等我私底下逼問過之後,他的供詞驚人,而且是對福晉”
龍天樓故意把個“晉”字拖得長長的,沒往下説,目光則緊盯在八阿哥福晉臉上,看她的神色有什麼變化。
八阿哥福晉嬌靨上,那令人心跳的笑容不見了:“對我!對我怎麼了?”
“他對福晉大不敬,而且是玷辱誣衊,罪該萬死。”
八阿哥福晉的臉色有點發白:“他對我大不敬,而且……他,他究竟説了我什麼了?”
“他的説詞我説不出口,我想福晉一定能夠想像得到。”
八阿哥福晉臉色更白了,手有點發抖,嬌軀微一晃,坐了下去,但是她旋又站了起來,一隻手緊緊扶着桌沿兒:“你,你這話是怎麼説的,他的説詞你説不出口,你都説不出口,我怎麼想像得到。”
龍天樓兩眼逼視着她,沒説話。
“你膽子不小,竟敢跑到我這兒來,滿口胡説八道,我這就叫人來把你拿下一-”
龍天樓道:“福晉,府裏的那名戈什哈還掌握在我手裏,有他可以證明我不是胡説八道。”
八阿哥福晉道:“我不信有誰會信他的。”
“福晉是不是願意試試。”
八阿哥福晉嬌軀一晃,又砰然坐了下去,但是,突然她又猛地站了起來,一雙媚眼瞪得老大:“不是八阿哥讓你來的,他還不知道,是不是?”
龍天樓道:“這一點,福晉倒是説對了。”
八阿哥福晉嬌靨上,在一剎那間有了點血色,她垂下螓首,跟着嬌軀泛起輕顫。
“福晉貴為皇子福晉,極天下之榮華富貴,實在不該拿自己的名節跟性命”
八阿哥福晉猛然抬起了頭,嬌靨上閃過抽搐,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聽那名戈什哈説了,是因為八阿哥另有所歡,冷落了福晉。”
“冷落?不知道哪兒來那麼個女人,不知道那個女人怎麼讓他那麼着迷,迷得他自己得了病,根本就不能……”
“福晉不知道那個女人是哪兒來的?”
“不知道,我連見也沒見過。”
“那麼福晉是怎麼知道八阿哥”
“別的都能瞞我,他那種病瞞得了我嗎?逼得沒辦法了,他只有原原本本告訴了我,他都能那樣,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再説,我年輕輕的就守活寡,我是為了誰,我圖什麼?”
龍天樓原想從她嘴裏得到些什麼的,可是聽她這麼一説,知道從她嘴裏什麼也得不到,只好放棄了,當下道:“那是福晉跟八阿哥夫妻間的事,但是我既奉命來府暗中護衞,如今有這種發現,職責所在,我不能”
“不,你不能”八阿哥福晉猛然站起:“你既然瞞着他,先來找我,我不會不懂你的意思,那個戈什哈,隨便你處置,只要別提我,你説什麼我聽什麼,你要什麼我給什麼,這兒是暖閣,外頭有我兩個丫頭在,不怕有人過來,我現在就可以一一”
話説到這兒,她抬手就要脱衣。
龍天樓暗暗一嘆,一指點了出去,八阿哥福晉應指而倒。
龍天樓把她扶到牀上躺下,然後出聲把兩個丫頭叫了進來。
兩個丫頭一見福晉躺上了牀,兩張臉剛自羞紅,龍天樓已一人一指點倒了她們。
把兩個丫頭也扶到牀上躺下,然後,龍天樓出了暖閣,還輕輕帶上了門。
八阿哥府的路,龍天樓不熟,但是頂着遙遙傳來的陣陣笑語走,很快地就找到了賀客們所在,也很快地找到了福康安。
龍天樓把東跨院以及後院的經過情形告訴了福康安,福康安一聽就皺了眉:“怎麼會讓她跑了。”
“她夠機警,不過不要緊,只等八阿哥知道了這件事,他不會不把她的所在告訴咱們的。”
福康安微微沉吟着點頭,沒説話。
“您告訴了十五阿哥沒有?”
“還沒有,我怕他沉不住氣。”
“是不是得等席散以後。”
“不,我等不及,而且這種事事不宜遲,遲恐有變。”
“當着這麼多賓客把事抖露開來,往後八阿哥還怎麼做人?”
“他咎由自取,往後能不能做人不是頂要緊的事,我既然站在十五阿哥這一邊,別個最好一個個都不能做人,但是我不能不顧慮皇上,都是他的骨肉,咱們做得太絕了,會招他生氣,他-生氣,自然就對十五阿哥不利,咱們這樣……”
抬手一指,道:“看見沒有,畫廊盡頭那間屋,那是八阿哥平素接見劉統勳、紀曉嵐商談四庫全書的地方,你上那兒等着去,我把八阿哥叫到那兒去,只咱們三個密談,看他怎麼説。”
龍天樓循指望去,只見畫廊上一排三間屋,最後那一間緊鄰着一扇門,那扇門就是他剛才走過來的那一扇,當即點頭答應,走了過去。
福康安還真行,龍天樓剛進屋沒多久,他就能把接待賓客,忙得無法分身的壽星八阿哥,從後廳拉了出來,跟着來到。
龍天樓一見,福康安陪着個年紀比十五阿哥略長,長眉細目,臉色略嫌蒼白的爺們兒來到,當然知道是八阿哥,當即上前躬身施禮:“龍天樓見過八阿哥。”
八阿哥一見屋裏另有人在,先就是一怔,繼而一聽“龍天樓”,跟着又是一怔:“龍天樓?”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府護衞總教習,奉有密旨辦案,拘捕金鐸的龍天樓。”
八阿哥深深注目,上下打量,臉色有點異樣,微微點頭道:“原來你就是那個龍天樓,這些日子以來,你是名滿九城,神氣大了。”
龍天樓聽出了他是話裏有話,淡然道:“天樓為的是皇家,既奉有密旨,敢不竭智殫忠,盡心盡力。”
八阿哥臉色微一變,道:“有些個事,實在很難説,大內近衞這麼多人,皇上為什麼單挑上你?總算皇上把這件差事交給了你,你那個主子似乎也應該避避嫌。”
福康安道:“避嫌,八阿哥,十五阿哥有什麼嫌好避的?”
八阿哥道:“這個……”
他當然指的是兄弟間的明爭暗鬥,但是一時間卻不便説得太露骨、太明顯,他也有點説不出話來。
隨即,他臉色一整,轉了話鋒:“小福,我正忙,你把我拉到這兒來有什麼事,還是趕快説吧。”
“我就是讓你見見龍天樓。”
八阿哥臉色微沉道:“小福,不管他在誰眼裏是個紅人兒,但他畢竟是個下人,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有多忙,你把我從百忙中拖來,只為見他,你什麼時候做事也這麼沒分寸了。”
福康安豈是能聽這個的人,他可沒把這些阿哥們放在眼裏,但是他忍了,淡然一笑道:“八阿哥,龍天樓不是下人,他既奉密旨,就是欽差,我讓你見他,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要知道,我是好意,你總不會願意我把某件事到廳裏去當着大夥兒給你嚷嚷。”
八阿哥瞪了眼:“某件事!什麼某件事?我的事沒有怕人知道的……”
福康安道:“天樓,説給八阿哥聽聽。”
龍天樓一欠身道:“八阿哥,我在西跨院見着府裏一名戈什哈,躲在馬廄後,行為不堪人目,我擒下了他,並從他手裏奪下這個。”他拿出了那個小瓷瓶。
八阿哥根本不看那個小瓷瓶,臉上變色,大聲叱喝:“龍天樓,你好大的膽子,你是十五阿哥的人,憑什麼擒拿我府裏的戈什哈,我要馬上拿下你……”
福康安截口道:“八阿哥,有我福康安在,不能讓你拿他。”
八阿哥臉色更難看了,一點頭道:“好,小福,我這就找他的主子論理去,生日不過了,咱們一塊進宮見皇上去。”
話落,他轉身要走。福康安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硬把他拉轉回來,道:“八阿哥,你應該先問清楚這個小瓷瓶裏裝的是什麼,再去進宮見皇上。”
八阿哥也許會點武,但是比起馬上馬下都了得的福康安,他差得多,他掙不脱,面對福貝子的威儀,他也真有點膽怯,只得道:“小瓷瓶裏裝的是什麼?”
龍天樓道:“一種下流藥。”
福康安接了一句:“你應該懂什麼是下流藥。”
八阿哥微一怔:“那種一一藥,那種藥怎麼了?”
福康安道:“你沒聽龍天樓説麼,是你府裏的一名戈什哈,正躲在西跨院馬廄後,不堪入目地抹這種下流藥的時候,讓他人贓俱獲的。”
八阿哥兩眼猛一睜:“你們倆是説他正要用,他跟誰有私?”
“不錯,他正是跟你府裏的某一個人有私。”
八阿哥臉上呈現怒色:“好大膽的東西,他跟誰有私?”
福康安轉望龍天樓:“天樓,你去把那個戈什哈帶來,讓他自己説給八阿哥聽。”
“是。”
答應一聲,龍天樓轉身開門出去了。
八阿哥道:“小福,是誰?”
福康安鬆了抓住八阿哥胳膊的那隻手,道:“別急,龍天樓很快就把人帶來了。”
八阿哥道:“你告訴我不是一樣嗎?”
福康安一搖頭道:“不-樣。”
把手往後一背,臉上不帶一點表情,看都不看八阿哥,也沒再説話。
八阿哥一臉狐疑色,不住拿眼看福康安。
福康安只裝沒看見。
龍天樓行動神速,沒一會兒工夫,就挾着那個還在昏迷中的戈什哈進來了。
福康安道:“沒人看見?”
龍天樓道:“我是跟他一路説着話來的,臨進來的時候,我才又閉了他的穴道。”
“解開他的穴道吧!”
龍天樓道:“是不是請八阿哥先到屏風後站一站。”
福康安轉望八阿哥:“別讓他一見你,嚇得説不出話來。”
八阿哥沒説話,轉身去了嵌玉鏤花的大屏風後。
龍天樓抬手拍活了那名戈什哈的穴道。
那名戈什哈睜眼一看,猛然就是一驚:“福貝子”
福康安道:“你既然認識我,那就更好説話了,我現在問你話,你要從實回答,你跟誰有私?”
“我、我”
福康安臉色一沉,喝道:“説!”
那名戈什哈一哆嗦,脱口道:“福晉”
他“晉”字剛出口,屏風後的八阿哥已大叫一聲衝了出來,那名戈什哈立時嚇癱了。福康安過去攔住了八阿哥,八阿哥直掙直跳腳:“他胡説,他胡説,我非剁爛他不可”
福康安叱道:“這是能嚷嚷的事嗎?”
八阿哥立時靜了下來,但是臉色煞白,咬牙切齒:“這個大膽的畜生,小福,你別攔我,我要是不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一一”
福康安道:“你能不能聽他説”
“他根本就是胡説”
“我説句不該説的話,想想你自己,你怎麼知道他是胡説。”
“我”
八阿哥一聲“我”之後,沒説出話來,半天,他才顫抖着手指着那名戈什哈道:“讓他説,讓他説。”
福康安給龍天樓遞了個眼色。
龍天樓揪着那名戈什哈的後領,把他揪起來讓他跪着。
福康安道:“福晉怎麼會與你有私。”
那名戈什哈面無人色,哆嗦得很厲害,像是根本就沒聽見福康安的問話。
龍天樓向着他背心拍了一掌。
那名戈什哈機伶一顫而醒,馬上磕頭如搗蒜:“王爺饒命、王爺饒命,這不能全怪奴才-一-”
八阿哥叱道:“閉嘴。”
福康安道:“我問你,福晉怎麼會與你有私。”
那名戈什哈忙道:“是……是……是因為王爺有病,王爺的那位朋友教奴才去-一沒想到福晉會願意……”
八阿哥道:“你胡説”
福康安道:“這種下流藥,你是從哪兒來的?”
“是……是王爺朋友的一個丫頭給奴才的。”
福康安轉臉望八阿哥:“你都聽見了吧,沒有必要再問別的了吧。”
“我不信,我不信,説什麼我也不信,我要殺他,我要殺這個畜生!”
福康安道:“龍天樓已經制住了福晉跟她兩個丫頭,這件事她的兩個丫頭也知道,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八阿哥驚異地望龍天樓:“什麼,你一-”
龍天樓答得好:“天樓不知道便罷,既經知道,為了王爺,天樓不能不管。”
八阿哥一點頭:“好,我去看看。”
福康安道:“天樓,我陪八阿哥去,你帶着他跟在後頭。”
龍天樓點頭答應。
四個人兩前兩後,悄悄地出屋,下了畫廊就拐進了那扇門,還好沒讓人看見。
四個人進了暖閣,八阿哥一眼就看見了牀上的情景,他要衝過去,福康安攔住了他。
龍天樓閉住那名戈什哈四肢的穴道,然後過去架下兩個丫頭來,拍活了她們的穴道。
兩個丫頭醒過來,一見眼前情景,登時也嚇癱了,八阿哥咬牙切齒一番問,兩個丫頭咬緊牙關只有一句話:“不知道。”
最後福康安發了威,兩個丫頭一邊哭着全招了,説詞跟那名戈什哈説的完全一樣。
八阿哥像受了傷的野獸,怒罵聲中要衝向福晉,福康安再度攔住:“你聽明白了沒有”
八阿哥道:“我不要聽了,我不要聽了,我要殺人,殺這個賤人,都殺,都剝皮抽筋。”
福康安就是攔住不放,道:“怎麼對付她們,那是你的家務事,我只問你想明白沒有?”
“我不要想,我還有什麼好想的。”
“當然有,你應該想一想,這件事不能全怪別人,你更應該想想,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八阿哥跳腳道:“不能全怪別人,大丈夫三妻四妾,尤其本朝,哪個府邸,哪個爺們兒不是一弄三四個女人……”
“但是,這種事有兩説,-是碰上了認命的老婆,要不然,差“我怎麼,我剛説過,你的家務事我不管,我只讓你想明白,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這等我處置了這些東西,我就去找她。”
“你找誰啊?人家早溜了。”
八阿哥一怔:“她走了?”
龍天樓道:“王爺,我已經去東跨院看過了,可惜去遲了一步。”
“不要緊,我找得到她。”
“她在哪兒?告訴天樓。”
“不……”
“不!你想幹什麼?你知道她是什麼用心,你知道她是誰?”
“什麼她是誰?”
“如果我們沒料錯,她該是承王的側福晉。”
“胡説,我還能認不出誰是誰?”
這話的意思是説,他那位朋友不是承王側福晉。
福康安一怔:“不是?”
“當然不是,你把我當成什麼樣人了?”
福康安望龍天樓。
龍天樓道:“貝子爺,兩種可能,一是另外還有一個,一是她經過易容化裝,究竟如何,找到她就知道了。”
八阿哥道:“不,我不能”
福康安猛然把八阿哥揪近來:“龍天樓是奉密旨辦案,你府裏出了這種事還不夠,你非讓他實情實稟,非親手毀了你自己,為這麼個女人,值得麼?”
八阿哥機伶暴顫,低下了頭:“好吧!我告訴你們,可是”
福康安道:“你放心,只要你能從此明白,從此明哲保身,只要你能不動聲色還過你的生日,招待你的賓客,我保證這件事密而不宣。”
八阿哥猛抬頭:“小福,這話是你説的。”
“我什麼時候説話不算過?”
“好,我不知道那是哪兒,我可以畫張圖給龍天樓。”
“既然能畫,怎麼會不知道是哪兒?”
八阿哥苦笑道:“你知道我,出過幾趟內城。”
“好吧!那你就畫吧。”
龍天樓道:“八阿哥,那個女人背後還有什麼人?都跟哪些人有來往?”
八阿哥搖搖頭道:“這我就不清楚了,她上我這兒來總是帶着她那兩個侍婢,我上她那兒去,她那兒除她跟那兩個侍婢外,我也從沒見過別人。”
“那麼她是怎麼來的,八阿哥是怎麼認識她的呢?”
八阿哥沉默了一下道:“説起來這件事兒有些玄,原以為這是一般人所説的豔遇,哪知道話應該從起初説起,有一天晚上.我跟福晉慪氣,一個人跑到東跨院去睡,就在半夜我睡不着,正在懊惱的時候,她進了屋,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就這麼,那一天晚上她就住在東跨院。”
福康安道:“你也不怕是鬼怪妖狐”
龍天樓道:“鬼怪妖狐那是無稽之談,您怎麼一點戒心沒有,不弄清楚來路,就敢接納?”
八阿哥苦笑道:“男人嘛,你們都是男人,還不瞭解男人,她説她是外城某大户在外頭偷養的,那個大户上了年紀,又不常上她那兒去,她難耐深閨寂寞,所以其實,我原知道這都是假的,主要的還是因為她是個讓人沒法抗拒的女人”
“您也上她那兒去過?”
“她不能來的時候,我就上她那兒去,許就是來往太勤了,我才得了那要命的病,可是那個病倒也怪,我跟她在一塊兒的時候一點也不會,只有跟福晉,可就”
他沒説下去。
其實用不着他往下説,福康安跟龍天樓,誰不懂。
福康安道:“不這樣,你這個福晉也就不會做出這種事了,以我看,你不是毀在她的藥物下,就是她會採補,不管是什麼,現在你應該明白你受了多大的害。”
八阿哥道:“我哪會想得到”
“想得到想不到是一回事,這個色字貪不得,普通一個人都會被這個字害得身敗名裂,何況你是皇子”
八阿哥苦笑道:“小福,你現在怪我有什麼用?”
龍天樓道:“八阿哥,您認識她有不少時間了,她有她的計劃,有她的陰謀,絕不只是為跟您暗渡陳倉,也絕不只是為把福晉拖下水,壞福晉的名節,她一定有所圖,您應該想得出,她的目的是什麼,您都為她做了些什麼?”
八阿哥沉吟了一下道:“我想不出她有什麼目的,也想不出為她做了什麼,不過”
福康安道:“不過什麼-一”
“她倒是很推崇和坤,凡是跟和坤有關係的人,她沒一個不説好的,而且,她也一再慫恿我親近別個,跟顳琰爭-一”
龍天樓道:“毫無疑問的,您一定聽她的。”
“倒也不一定全聽她的,可是我自己知道,這一陣子跟和坤,還有另幾個走得很近”
福康安道:“還好你聽了她的,要不然等她拿你們夫妻的把柄作要挾,到時候你不但仍得乖乖聽她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好了,你給龍天樓畫吧。”
八阿哥沒再説什麼,只是一臉的悔恨色,找來了文房四寶,提筆就畫。
清朝自入關以來,很注意皇子的文武兩途,八阿哥在這兩方面雖不怎麼出色,但畢竟寫寫畫畫難不倒他,轉眼間畫好了一張簡圖遞給了龍天樓。
雖説是簡圖,他知道的地方都標示得很清楚,尤其是目的地,註明的是紅門石獅大宅院。
福康安在旁看了看,立即道:“這兒像是西直門裏那一帶。”
龍天樓道:“不管是哪兒,按圖索驥總該找得到,您兩位該幹什麼幹什麼吧,我這就去找她去!”
他一躬身,轉身走了。
他沒走前院,擔心又碰見那些不想碰見的,他翻後牆出了八阿哥府。
福康安沒説錯,龍天樓按着圖找,很快到了西直門一帶,圖上標的清楚,也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宅院。
的確是個大宅門兒,門頭老高,石獅一對,朱漆大門兩扇,丈高的一圈圍牆,越過圍牆頂上往裏看,屋脊連綿,樹海森森,那茂密的枝葉當中,時而露一角飛檐狼牙。
是個大宅門兒,但卻沒有奴僕站門,而且兩扇朱漆大門緊閉着,聽不見一點聲息。
龍天樓不走大門,從旁邊圍牆翻了進去。
落身處是個跨院,有房子、有花、有樹,就是沒人。
龍天樓到那門緊閉的屋前把窗户戳個洞往裏看,客廳是客廳,卧房是卧房,收拾得整齊乾淨。
分明經常有人打掃,也分明經常有人住。
只是,人呢?
龍天樓經跨院來到前院,一樣,什麼都有,就是沒人,但是看傢俱擺設,絕不像是沒人住的空宅。
龍天樓閃身往後撲。
天,這後院!這後院較諸王公大臣的府邸毫不遜色,唯一跟大府邸不同的,就是寂靜無人。
龍天樓剛要踏上畫廊,忽聽一陣輕輕笑語傳了過來,他連忙收勢,隱身在屋角後。
從屋角後往外看,畫廊的那一頭,轉過來兩個丫頭打扮的少女,一個手捧漆木盤,上頭放着一個細瓷蓋碗,一個手捧着一疊女子的衣裳旗裝。
兩個丫頭一路談笑着,順着畫廊往後而去。
龍天樓閃身跟了過去。
兩個丫頭一陣拐彎,到了一間精舍前,推門走進去,又關上了門。
顯然,精舍裏不但有人,而且還一定是個女子。
是女子還會有誰?
龍天樓要撲過去,卻只見門一開,兩個丫頭又走了出來,四手空空,低聲談笑着又走了。
望着兩個丫頭的背影消失不見,龍天樓閃身撲近精舍,輕輕推開門往裏看。
進門處是個精雅小客廳,仍不見人。
龍天樓閃了進去,隨手關上了門。
凝神聽,他聽見後頭裏間傳來一陣陣水聲。
有人!
有人,是女子,有水聲,再加上剛才兩個丫頭送衣物,龍天樓明白了,他沒敢貿然往後闖。
再看茶几上,放着剛才丫頭送來的細瓷小蓋碗,他知道,裏頭那個女子,香湯沐浴過後,一定會到前頭來。
過去輕輕掀開蓋碗看了看,是碗燕窩湯。
這種山珍海味,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龍天樓索性往下一坐,等上了。
他認定,在後頭香湯沐浴的那個女子,必是八阿哥那位紅粉膩友,也很可能就是那位承王福晉。
沒一會兒工夫,水聲寂然,聽見有人往前頭來了。
龍天樓坐着沒動。
既然近在眼前,他不怕她再逃出手去。
果然,後頭轉過來一個女子,穿着剛才丫頭送來的衣裳,淋浴方罷,又不知道屋裏有人,當然穿得不怎麼整齊,領口開着,雪白的胸口露出一片,剛洗過頭,用一條大手巾,正在擦滿頭披散的秀髮。
一時看不見臉,但看身材,絕不像承王那位側福晉,這又是誰?
難道真像八阿哥説的,他那位紅粉膩友不是承王側福晉,龍天樓的判斷有誤?
龍天樓為之微一怔。
那女子似也覺出屋裏有人,擦頭髮的手一停,抬起頭,仰起了臉。
那張臉,看得龍天樓猛一怔,霍地站了起來。
而那女子,也猛一怔,圓睜美眸脱口叫出了聲:“你!”
眼前這女子不是別人,赫然竟會是遭了劫擄的玉妞兒!
龍天樓道:“玉妞兒。”
玉妞霎時間轉趨平靜,但是平靜中帶着冷漠,也帶着些微的激動:“你本事不小,居然能找到了這兒。”
“玉妞,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
“聽五叔説,你遭了劫擄”
玉妞雙手一攤,嬌靨上竟浮了些笑意:“你看我,像是遭了劫擄的人麼?”
的確不像,簡直像在享福。
龍天樓目光一凝:“玉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兒,怎麼會”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龍天樓一怔,旋即道:“我知道,你我之間有些誤會,有些不愉快,可是”
“誤會?不愉快?”玉妞冷笑道:“有麼?你是何等樣人物,我又是什麼樣人,誤會,不愉快,我敢麼?配麼?”
“玉妞”
“不要再説了,打從你離開白家那天起,咱們的關係就斷絕了,你跟我爹的關係,那是你們的事,至於你跟我,你是你龍天樓,我是我白如玉,但是念在你跟我爹的關係上,我縱你一次,你走,我裝作你從沒到這兒來過!”
“玉妞,只為一點誤會,一點不愉快,值得麼?”
“你聽見了沒有,我叫你走。”
“玉妞,我到這兒來,就是為追問你的下落,我是為救你。”
“救我?哈……,為什麼?你看我像是人家的階下囚麼?我在這兒比哪兒都舒服、都享福,你為什麼要救我,我又為什麼要跟你走?”
“玉妞,你可以不替任何人想,你總不能不為你爹着想”
“我替別人着想,誰又替我着想過,我又為什麼非替別人着想不可?”
“玉妞”
玉妞臉色一沉,神色冰冷:“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要叫人了。”
“玉妞,我不信你真會叫人。”
玉妞眉宇間閃過一絲狠毒之色:“好,你試試看。”
她張口真要叫。
龍天樓只覺心往下沉,道:“玉妞,你知道,我並不怕你叫人”
玉妞道:“我知道,你本事大,你神氣,你了不起!”
“我願意走,但是你告訴我,這兒是什麼地方?八阿哥的那位紅粉膩友是誰?在什麼地方?”
玉妞美眸一轉:“告訴你又怎麼樣,這兒是天香教總壇,八阿哥的紅粉膩友是天香教主,她就在這個宅院裏,但你未必找得到她,滿意了麼?”
龍天樓把幾件事概略地説了一遍,包括八阿哥府的事,最後道,“玉妞,你怎麼會願意跟這幫人為伍,為的是什麼,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原本就是個別人不看在眼裏的人,是不?我這種人不跟這幫人為伍,還能跟誰為伍,至於為的是什麼,想幹什麼,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着。”
龍天樓明白,她是受了一個“情”字的刺激,其實,那不能全怪他,現在再提,再解釋,她也未必聽得進去,當即道:“玉妞,天香教助紂為虐,有他們的大陰謀,難道你想害死你爹?”
玉妞的嬌靨上閃過了一絲抽搐,道:“我顧不了那麼多!”
“玉妞”
玉妞忽然笑了,笑得很媚,眉宇間也閃漾起春意,道,“你不肯走,是不?那好,我也不讓你走了,天香教裏不禁情慾,我正好借這機會”
説着話,她扔下毛巾,抬手就去解衣衫。
龍天樓大驚,急道:“玉妞”
玉妞臉色一沉道:“不管你對我怎麼樣,我總算喜歡過你,天香教不禁情慾,遲早我得把身子交給別人,與其這樣,我不如把我這處子之身獻給你”
她兩手猛力-扯,衣衫盡開,酥胸畢露。
龍大樓心如刀割,暗一咬牙,出指欲點。
誰知玉妞竟把酥胸往前一挺,硬迎龍天樓的手指。
龍天樓只想制玉妞穴道,並不想傷玉妞,更不敢碰玉妞的酥胸,他一驚沉腕收手。
就在龍天樓沉腕收手的當兒,玉妞嬌軀一轉,飛也似地撲進了裏間。
“玉妞!”
龍天樓叫一聲追了進去。
裏頭只一間卧房,一澡盆的水還在房裏。
龍天樓的身法不能説不夠快,但是當他撲進卧房的時候,卻已不見了玉妞的蹤影。
龍天樓剛一怔。
外頭傳來了玉妞的聲音:“告訴我爹,我很好,讓他放心。”
龍天樓疾快如電,又撲回前頭,但是前頭仍不見玉妞的蹤影。
一定是出去了。
龍天樓如電光石火般撲出了精舍。
精舍外寂靜無人。
龍天樓提一口氣,施展高絕身法,在轉眼工夫間,搜遍了整個院落,沒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沒有,就是沒有玉妞的蹤影。
不但沒有玉妞的蹤影,就連那兩個丫頭也不見了。
走了,都走了!
他們能快過龍天樓?
龍天樓也不信,騰身拔起,直上最高一處屋脊。
居高臨下,附近街道、衚衕盡收眼底。
沒有,就是沒有。
龍天樓怔住了,站那兒發呆。
他見着了被劫擄的玉妞,可玉妞一點也不像被劫擄,而且還變成了那個樣子。
見是見着了,但在轉眼之後卻又不見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簡直像個夢。
是夢麼?
不,不是夢,是鐵一般的事實。
使得龍天樓痛心的事實。
玉妞怎麼會變得不顧一切?
甚至連她生身之父都不顧了?
她為的是什麼?
她想幹什麼?
龍天樓只明白一點,玉妞所以有今天這種“變”,是因為他。
是因為他龍天樓。
不能全怪他,但是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萬一玉妞有個好歹……
他怎麼向五叔交代?!
想到這兒,他一時血氣騰湧,頭腦欲裂,几几乎站立不穩,差點從房脊上栽下去。
他原本是找八阿哥那位膩友,藉以營救玉妞的,但他見着了玉妞,卻沒能救出玉妞,而那位八阿哥膩友的面都沒見着,回去又怎麼跟福康安、八阿哥交代。
不能跟五叔交代也好。
不能跟福康安、八阿哥交代也好。
他總得離開這兒,不能老耗在這兒,定了定神,暗暗嘆了口氣,剛要走。
突然,一絲異響傳入耳中。
他聽覺敏鋭,一聽就知道,這絲異響來自腳下,也就是腳下這間屋裏。
莫非人藏在屋內,根本沒逃離這座宅院。
有此一念,他行動如電,矮身一竄,順着屋子東頭翻了下去,然後貼身屋角往外看。
只見屋子裏鬼魅也似地飄出了兩個黑衣蒙面人,兩個人出屋凝一下神,像是在聽什麼。
果然,只聽左邊一個開口説道:“走了。”
右邊一個道:“看來姓白的那個妞兒可信。”
左邊黑衣人吃吃地笑道:“怎麼不可信,一入本教就得把自己全部奉獻,要是懷有二心,她還圖什麼?”
龍天樓聽得心神猛震,提一口氣閃電般撲了出去。
兩個黑衣蒙面人想來不是等閒之輩,相當機警,龍天樓一撲出屋角,他們就有所警覺。
只可惜他們碰見的是龍天樓。
沒來得及動,也沒來得及吭一聲,左邊黑衣蒙面人已中了龍天樓一指倒了下去。
右邊黑衣蒙面人倒是有機會出了手,只是他剛送一招,就被龍天樓一把扣住腕脈,同時喉嚨上了一道鐵箍,霎時他血脈倒流,難以呼吸,差點沒閉過氣去。
龍天樓右手扣他腕脈,左手扼他喉管,輕喝道:“有一句説一句,要不然,小心我捏碎你的頸骨!説,你們的人都躲哪兒去了?”
那黑衣蒙面人搖搖頭。
龍天樓兩手立即力加三分。
黑衣蒙面人血脈倒流,不能呼吸,憋得喉頭格格作響,人又掙扎不得,只見他兩腳亂踢彈,連連點頭。
龍天樓扼他喉管的手略鬆了些,黑衣蒙面人立即一陣劇喘,差點沒咳嗽出聲。
“答我問話。”
黑衣蒙面人只喘不説話。
龍天樓冷笑道:“地上還有一個呢,要是等我改變心意換他來問,你可就沒命了。”
黑衣蒙面人忙道:“我説……人都在……”
一個“在”字剛出口,龍天樓突然目閃寒芒,但他發覺得仍嫌遲了些,從那黑漆漆、打開着的兩扇門裏,奔電似地打出兩點烏芒,已經打在了兩名黑衣蒙面人身上。
在龍天樓掌握中的這名黑衣蒙面人,連哼都沒哼一聲,身子一挺,往後便倒。
好不容易到手的線索,霎時間又斷了。
龍天樓大急,鬆了那黑衣蒙面人,飛身撲進屋裏。
屋裏漆黑無燈,但難不倒目力鋭利的龍天樓,他剛進屋,就見一蓬烏芒迎面打來。
暗器,淬了毒的暗器。
用的是滿天花雨手法。
距離近,龍天樓又是極猛的撲勢,的確是難躲難閃。
好在龍天樓早想到了,他伸手一拉右邊那扇門,一陣“篤篤”,烏芒全打在門板之上,然後,龍天樓右掌反震,那扇門板離框飛起,向暗器打來處撞去,與此同時,人也跟着撲了過去。
龍天樓的應變不能説不夠快。
那扇門板的力道,也不能説不夠猛。
砰然一聲大震,門板正砸在暗器打來處,通往裏間的一扇門上,那扇門也掉了,而且兩扇門板往裏撞出老遠,砰然,嘩啦又是一陣,在響聲中,龍天樓人已撲進了裏間。
但是,他似乎還是慢了,瞬間之後,一切歸於靜止。
地上兩扇門板,挨着門後的一個衣櫥撞破了,眼前是間卧室,應用什物一應俱全,就是不見人影。
沒有人,那蓬淬毒暗器是怎麼打出來的?
靠後有扇窗户,如今窗户關得好好的,人也不可能越窗跑了。
那麼人哪兒去了?
難道剛才那蓬淬毒暗器,是由機關消息控制打出來的?
經由機關消息控制打出暗器,不是沒可能,而且也常見。
但是,經由機關消息控制打出淬毒暗器,滅屋外兩個人的口,這就不可能了。
龍天樓竭盡目力搜尋,一眼瞥見那被撞破的衣櫥底,是個長方形黑黝黝的洞。
霎時,他明白了,有地道,這座宅院底下有地道。
一步跨到衣櫥前看,那長方形黑黝黝的洞裏,有一道石梯直通下去。
難怪玉妞能走得那麼快,轉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難怪玉妞説,八阿哥那膩友,就在這座宅院裏,但是,她不想見你,你就別想見着她。
龍天樓沒有猶豫,跨進衣櫥,拾級而下。
一人多高處,石梯走完,到了底。
眼前黑忽忽的,但是身左三四丈,隱現一線燈光。
他閃身過去,到近前看,才看出那是兩扇虛掩着的石門,輕輕推開石門,光亮立即外泄,猛然看見石門上方橫刻着四個大字:“桃源別府”。左下方另有一行小字,刻的是;“洪武二年春”。
龍天樓一怔,但旋即腦際靈光電閃,想起了一件事。
他聽説過這麼一個傳聞,明太祖當年屬意惠帝之初,劉伯温留給他一個錦囊,囑他日後立儲的時候閲視,太祖屬意惠帝,閲視錦囊,發現劉伯温指點,儲君一旦登基將有大難,可於潛宅地下建別府以為避難之用。
有這麼個傳聞,從明太祖以至如今的大清乾隆,始終沒人發現,沒人能加證實。
而如今在這座大宅院下發現這麼一個“桃源別府”,府稱“桃源”,當有避難之意,難道説這就是傳聞中的惠帝避難別府,這座大宅院,就是惠帝登基前的潛宅。
龍天樓如今無暇求證這些,平靜了一下自己,舉步跨進石門。
進石門再看,看得他心神震動,立又怔住。
眼前竟然是個院子,有花草的院子,格局規模跟上頭的宅院居然一模一樣。
有光亮,不見燈,不見火把,光亮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
定過神來,他先閃身飛撲,遍查兩邊廂房。
看廂房裏的擺設,有人住,卻不見人。
他直撲後院,剛要進後院,兩名黑衣蒙面人並肩擋在眼前,攔住去路。
左邊黑衣蒙面人冰冷道;“你運氣真不錯,居然能找到‘桃源別府’!”
右邊黑衣蒙面人冰冷道:“他運氣不好,這是幽冥地府,來了就走不了了!”
兩人同時袍袖一層,疾撞龍天樓胸腹。
龍天樓只覺一片威猛勁氣迎面撞來,冷笑一聲道:“應該是你們倆運氣不好,碰上了我!”雙掌一揚,迎着那片勁氣拍了出去。
砰然一聲,兩名黑衣蒙面人踉蹌倒退。
龍天樓邁步進了後院。
沉喝聲中,兩名黑衣蒙面人騰身撲來,一左一右,分襲龍天樓要害。
龍天樓身軀飛旋,雙掌並探,同時扣住了兩個黑衣蒙面人的腕脈,兩個黑衣蒙面人立即不動了。
龍天樓道:“你們都是天香教中人。”
左邊黑衣蒙面人道:“不錯。”
“我只找你們教主,不願多傷無辜。”
右邊黑衣蒙面人冷然道:“恐怕你非殺光天香教的人,才能見着我們教主。”
“這麼説,你們那位教主,是拿你們當替死鬼了。”
左邊黑衣蒙面人道:“天香教的教規如此。”
龍天樓冷哼聲中,兩手振腕一抖,兩個黑衣蒙面人離地飛起,半空中連翻幾個跟頭,砰然摔在地上沒再動,他揚聲道:“龍某已經進了‘桃源別府’了,你們無處可躲了,誰是龍某要找的人誰明白,自己出來吧!”
只聽一個嬌媚無限的女子話聲傳了過來:“你要找我是不是?”
這話聲,有點像承王那位美福晉,可又不全像。
而且,話聲似來自四面八方,令人難以捉摸。
龍天樓道:“那要看你是誰了。”
“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你要找誰?”
“天香教主。”
“我可以告訴你,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既然是我要找的人,你可以出來了。”
“你剛才沒聽我那兩個屬下説的話嗎,你要殺盡天香教的人,才能見着我,我天香教還有不少人呢。”
龍天樓雙眉一揚,道:“我不願多傷無辜,只是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我個人的看法,你天香教留下任何一個都是禍害。”
那嬌媚話聲吃吃笑道:“那你就大義伸手,為世除害吧!”
一陣疾速衣袂飄風聲,兩個黑衣蒙面人不知道從何處出現,一前一後,平飛直射撲向龍天樓。
龍天樓站着沒動,容得兩個黑衣蒙面人撲近,突一側身,兩個黑衣蒙面人從身前交錯而過。
龍天樓趁兩個黑衣蒙面人交錯而過的剎那間,疾探雙掌,抓住兩個黑衣蒙面人的腳脖子,-捏即松,大叫聲中,兩個黑衣蒙面人掠出老遠,砰然落地,滿地亂滾沒能再站起來。
只聽那嬌媚話聲道:“好俊的‘擒龍手’。”
龍天樓冷然道:“還有麼?”
“多得很,可惜他們都不在這兒。”
龍天樓道:“都在各大府邸之中。”
那嬌媚話聲吃吃笑道:“你説着了,可惜你知道了也沒用。”
“只因為你們不打算讓我活着出去。”
“你能不能活着出去,那在你,不在我。”
“這話怎麼説?”
“我這個教主愛才心切,求才若渴,尤其是像你這麼個人,使我難以自持,你要是願意投身我天香教”
“我就可以活着出去。”
“豈止,還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極天下的風流温柔情趣。”
“你找錯了人了,這一次,我既然找着了桃源別府,既然在這兒堵住了你,不揪出你來,不徹底消滅天香教,不揭發你們進行的那個大陰謀,我自己都不願意活着出去。”
那嬌媚話聲格格笑道:“這麼説,你是打算不成功,便成仁了。”
“可以這麼説。”
“你怎麼這麼傻,誰當他們的皇上對咱們不是一樣,幹嗎這麼死心眼兒,放着榮華富貴不要,極天下之温柔、風流情趣不享用?”
“人各有志,既然為這件事來了京裏,我不能虎頭蛇尾!”
“你來京的目的,並不是為這,是不是?”
“那隻怪你們,怪你們不該讓我發現了你們的大陰謀。”
“你也是漢人,大陰謀關你什麼事?”
“碰巧白五爺是我的長輩,十五阿哥、福貝子跟我投緣,知交如兄弟。”
“你還漏説了一點。”
“什麼?”
“你龍家跟禮王府的關係。”
龍天樓心頭一震:“你知道的不少。”
“在當年禮王府這檔子熱鬧大了,京裏誰不知道?”
“你知道這些原因就好。”
“你要是投效天香教,有些人對你,會比顳琰、福康安對你更好。”
“那沒有用,正邪自古如冰炭,忠奸由來不相容。”
“這話不對,你憑什麼肯定誰正誰邪,誰忠誰奸呢?”
“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
“那麼你顧你的長輩白五爺,就能不顧你長輩白五爺的女兒玉妞?”
龍天樓心神猛一震動:“她自甘墮落,自甘步上歧途,我有顧她之心,無顧她之力,也就怪不得我了。”
那嬌媚話聲嬌媚一嘆道;“既是這樣,那我就不再説什麼了,你只能找到我在什麼地方,你就來見我吧!”
龍天樓早就在説話的時候,暗中猜到那嬌媚話聲人兒的藏身處了,是故在那嬌媚話聲一落的同時,他立即騰身而起,疾撲左前方樹叢中的一座精美小樓。
一個起落,樓下騰身又起,直上樓頭,揚掌劈開了那兩扇門。
砰然聲中,兩扇門豁然大開,樓中的情景,卻看得龍天樓心神狂震,面紅耳熱。
小樓之中,是間華麗已極的卧房,正對兩扇門的八寶軟榻上,斜卧着一個美豔妖媚的少婦,她身上只搭着一塊蟬翼般輕紗,裏頭未着寸縷,橫陳玉體,等於是顯露無遺,成熟的胴體,修長的玉腿,凝脂般肌膚,豐胸細腰……
她正笑吟吟地望着龍天樓。
此情此景能令人……
但她絕不是承王那位美福晉。
龍天樓吸一口氣,立即把臉轉向一旁:“這就是你們天香教?”
“不錯,動心麼?”
“難道你不懂羞恥?”
“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是這樣,還我本來,何謂羞恥,再説,本教連情慾都不禁,這又算得了什麼?”
“答我問話,你何來斷腸紅,又為什麼能使人賣力賣命?”
“既知道我是八阿哥的膩友,這一問豈不多餘。”
“八阿哥只是一個被人利用的糊塗可憐蟲。”
“呃,你看得倒是很清楚啊,為什麼不再看清楚一點。”
“我看得很清楚,但是事關重大,我不能不掌握證據。”
“那麼你以為是”
“和坤。”
美豔少婦格格嬌笑,笑得渾身亂顫,“你説是誰就是誰吧。”
“等我掌握到證據,該是誰,就是誰!答我問話,你怎麼會有斷腸紅?”
“只你能擒住我,還怕我不告訴你麼?”
“你以為我擒不住你?”
“未必,因為我身上滑不留手。”。
龍天樓心頭一震,揚起了右掌。
他不敢撲過去,還真不敢,只打算虛空揚掌。
只聽美豔少婦道;“在你出手之前,我讓你看場好戲,你必須得看,而且得從我身上望過去。”
她一揚手,身後一幅絲幔倏然落地。
絲幔後,是一面大鏡子,鏡子里正有着令人血脈賁張,心驚膽戰的一幕。
龍天樓不願看,但他不能不看,因為那一幕是
一張軟榻,榻上躺着一個半裸少女,是玉妞,玉妞像得了病,發了狂,嬌靨通紅,星眸半閉,正在扭動,正在掙扎,兩個丫頭似的少女,正死命地按着她。
在榻旁,站着一個蒙面人,只頭上戴着個黑布罩,赤裸上身,穿着短褲,也在掙扎,也在扭動,旁邊另有兩個黑衣蒙面人死命拉着他。
龍天樓急道:“這是”
“這是呀!”美豔少婦嬌聲道;“兩個人都被餵了媚藥,藥力已經發作了,一旦那四個人鬆了手,你想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龍天樓熱血上湧,眼都紅了:“你們卑鄙,該殺!”
他閃身欲撲。
“沒用,救不了她,那只是一面鏡子,人並不在那兒!”
“你”
龍天樓揚拳欲劈。
她毫無懼色,反而吃吃媚笑;“這樣更救不了她,除非你的手能比我的話快,你願不願冒這個險試試。”
龍天樓不敢冒這個險,他知道,他只慢一剎那,玉妞的一輩子就完了,命也完了。
他這裏手剛一頓。
她又吃吃笑着説了話:“要想救她只有一個辦法,馬上投效本教,先過來侍候我。”
龍天樓殺機洋溢,威態嚇人,逼着她道:“你敢讓我靠近?”
她嬌笑道:“我沒那麼傻”
她揚起玉手,兩根水葱似的手指捏着一顆豆大赤紅藥丸,道:“你先服下這個,然後想怎麼靠近我都行。”
龍天樓心頭一震:“想必這也是媚藥。”
“當然,我總捨不得給你服斷腸紅,是不?”
龍天樓抬眼又望那面大鏡子,玉妞跟那個蒙面人掙扎、扭動得更厲害了。
兩個丫頭幾乎按不住玉妞,兩個黑衣蒙面人也快拉不住那個男的了。
龍天樓心裏驚急交集,但是畢竟他還是鎮定過人,驚急交集的時候,他腦中閃電飛旋,一方面思忖對策,一方面判斷玉妞所在。
到底,他智慧超人,就在這驚急交集的極短時間內,玉妞的所在讓他琢磨出來了
那面大鏡子,豎立在美豔少婦背後,照理説,鏡子是照人的,也就是説,鏡子在哪兒,鏡中人必在它的相反方向。
但是,龍天樓如今面鏡而立,美豔少婦也橫身裸卧在鏡子之前,鏡子裏至少該照出這兩個人影。
而偏偏鏡子裏沒有這兩個人影。
足證,這面鏡子有鬼。
也就是説
就在這一剎那間龍天樓雙手凝足了真力騰身躍起,直撲那面鏡子,人在半空,雙手齊發,右掌猛劈那面鏡子,左手一指點下。
龍天樓的動作一氣呵成,其快如電,美豔少婦連驚呼都沒來得及,就被制了穴道。
與此同時,砰!譁喇,那面大鏡子粉碎。
鏡後一個衣櫥大小的方洞,直通榻後另一間,那幕景象,就在那另一間中。
那兩男兩女聞聲見狀,各自鬆了手上的人就跑。
那個男的,猛獸似地撲向牀上的玉妞,
龍天樓掠到,單掌一揮,那人頭顱破碎,腦漿進裂,屍身飛出老遠,撞在牆上摔下了地。
也就在這時候,半裸的玉妞從牀上騰起,兩條粉臂緊緊地抱住了龍天樓,綿軟發燙的嬌軀揉進了龍天樓懷裏,還星眸半閉,不住呻吟。
龍天樓猛一驚,抬手就推,觸手是玉妞柔嫩滑膩的發燙肌膚。
他又一驚,出指閉了玉妞的穴道,玉妞不動了,兩條粉臂也鬆了,砰然一聲摔回牀上。
他吁了一口氣,翻起牀單蓋在玉妞身上,回身再找美豔少婦。
如今的美豔少婦,睡美人似地卧身軟榻,一動不動。
不動的時候都夠讓人觸目銷魂的。
龍天樓也給她蓋好,往她耳後的摸,扯落了一張製作精巧、其薄如紙的人皮面具。
不是承王那位美福晉是誰。
龍天樓在她四肢各點一指,然後拍活了她身上的穴道,輕哼聲中,她醒過來了,入目身側的龍天樓,她居然笑了:“還是你行,弄了半天,你喜歡這樣,也行”
“住口!”龍天樓抖手一個嘴巴子,打得美福晉花容失色,一縷鮮血順着香唇流下。
“喲,挺英雄個人物,你也會打女人呀!”
“那是因為你不是人,説,你怎麼會有斷腸紅?”
“你説呢?”
“我要你説。”
“這告訴你什麼,你既知斷腸紅,就該知道斷腸紅是誰的獨門毒物,我蒙他恩典,把衣缽傳給了我,不行麼?”
“當然行,他人呢?”
“死了,算算日子早隨草木同朽了。”
“他是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美福晉吃吃笑道:“你想,我已經接了他的衣缽,能甘心腦袋上還頂個人麼?”
敢情是死在她手裏。
龍天樓心頭一震:“你可真是毒如蛇蠍啊。”
她嬌笑道:“你沒聽説麼,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刺,兩者不為毒,最毒婦人心。”
龍天樓道:“那麼,你又是替誰賣力賣命?”
“我不告訴你了麼,只能擒住,還怕不知道!”
“難道我現在還不算已經擒住了你。”
“你只擒住了我的人,可沒擒住我的心。”
龍天樓道:“事已至此,你還沒有正經。”
她吃吃笑道:“誰叫我是這麼個女人,只能讓我死心塌地,我能把命都給你。”
龍天樓冷笑道:“你的命已經掌握在我手裏了。”
他端過了燭台,另一隻手揪住了美福晉的頭髮,道:“女人家沒有不愛惜花容月貌的,尤其是你,不要讓我燒了你的頭髮,毀了你的臉。”
她嬌笑道:“命都保不住了,還在乎什麼花容月貌。”
龍天樓道:“既是這樣,那你帶着醜樣走吧。”
他把燭火湊近了美福晉的頭髮,“嗤”的一聲,一股青煙,一股焦味。
美福晉臉色一變:“對我這麼個女人,你真忍心。”
“你看錯了人了,我可沒那麼好的耐性。”
美福晉一嘆道:“我碰見過不少男人,你是頭一個長着一副鐵石心腸的。”
她牙關就要用力。
龍天樓眼明手快,鬆了她頭髮,一把捏開了她的牙關,道:“你作的孽已經夠多了,到現在還守口如瓶,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誰?你要明白,你不過也是個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難道一點贖罪的心都沒有?”
美福晉神色一黯,居然掛落了兩行珠淚。
“話我説到這兒了,你要是能揭發這個大陰謀,也許可以減輕自己一點罪過,該怎麼辦隨你,我不信你不説我就追不出罪魁禍首來。”
手鬆了美福晉的牙關。
美福晉頭一低道:“自以為接了他的衣硨,就可以天下無敵,自以為世上男人都可以讓我擺佈在股掌之上,沒想到卻碰見了你。你往後找吧,只進了後頭那間石屋,你要的東西就都在裏頭了。”
猛抬頭,嬌驅猛顫,一縷鮮血從唇角流下,她兩眼盯着龍天樓,往後倒了下去,然後不動了。
龍天樓心神震動,伸手合上了她那雙曾經能勾人魂、攝人魄的妙目,轉身下榻,到了後頭那一間。
放好燭台,一隻手抵上了玉妞那晶瑩滑膩的後心,盞茶工夫之後,玉妞嬌靨上的紅熱漸退,他掌心微一震,玉妞檀口張處,一口黑水吐了出來。
他籲一口氣收回了右掌,翻腕拍活了玉妞的穴道。
玉妞醒過來了,她還沒看見別的,只看見龍天樓站在她身前,只看見自己躺在牀上,半裸的嬌軀蓋在牀單下,她臉色一變,旋即冷笑:“你想幹什麼?給你你都不要,你不會用強吧?”
龍天樓真想給她個嘴巴子,可是到底還是忍住了,冷冷指了指那具死狀可怖的男屍,又指了指前頭軟榻上的美福晉。
玉妞都看見了,臉色為之大變:“還是你行啊!我不能不承認別不過你。”
龍天樓冰冷道:“為免讓五叔看了難受,你穿好衣裳,我送你回去。”
“你走吧,不要管我,我不回去。”
“難道你真想害死五叔?”
“你認為我還能回去,有臉回去?”
龍天樓吸了一口氣:“玉妞,五叔就你這麼一個,你總是他的女兒!”
玉妞搖頭道:“我不能回去”
龍天樓雙眉一揚道;“玉妞,你要知道,我可以制你穴道,然後用牀單一裹帶你走,但是那樣會傷五叔的心,我都不忍,難道你忍?”
玉妞突然流了淚;“可是我已經這樣了,你看也看了,碰也碰了,你讓我以後怎麼辦?”
龍天樓心頭一震:“玉妞,我是為救你,只好從權,再説自小咱倆就跟兄妹一樣”
“跟兄妹一樣,”玉妞道:“你這麼想,我不這麼想!”
“玉妞”
“你要是讓我跟你回去,只有一個辦法,要不然我只有死。”
“玉妞”
“光叫我沒有用!”
“這樣好不好,回去聽聽五叔怎麼説?”
“你不用施緩兵計,一個人要是想死,在哪兒都能死。”
“玉妞”
“叫你別光叫我,你沒聽見?”
龍天樓大感作難,他知道玉妞的脾氣,説得出,做得到,可是偏偏他對她已經有了成見。
這該怎麼辦?
龍天樓道:“我沒想到,你對我誤會那麼深,到現在還會願意?”
“誰叫是誤會?”
“玉妞,事關一輩子,你最好多想想。”
“我想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玉妞”
玉妞突然臉色一沉:“龍天樓,男子漢,大丈夫,你乾脆説一句,要不要我。”
龍天樓沉默了一下,然後正色道:“玉妞,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情愛是要兩廂情願”
“不用你説,這些道理我都懂。”
“就算我現在答應你,將來兩個人沒法處,你我不是都要痛苦一輩子。”
玉妞突然間有點激動:“難道你對我成見就這麼深,就因為我對你有過誤會,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情感都一筆抹煞了?”
龍天樓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説,是什麼道理,也許因為我始終拿你當妹妹一樣看待,也許咱們倆的緣份不夠。”
玉妞近乎撒潑地叫道:“你跟誰緣份夠,禮王府的蘭心?”
龍天樓心頭一震,半天才道:“我不願意欺騙你”
“你騙不了我!”
“我也不願意否認”
“這麼説你承認跟蘭心緣份夠?”
玉妞的一雙美目裏,浮現了淚光。
突然之間,龍天樓又覺得好生不忍,道:“個人的想法是一回事,但是身外人與事的牽扯又是一回事,否則龍家跟禮王府之間,就不會有當年的憾事了,也就是説,我跟蘭心之間,開什麼花,結什麼果還很難説呢。”
玉妞強忍着兩眶眼淚,不讓它掉下來,冷笑一聲道:“一個是搶人家的,一個是訂了親移情別戀,你是這麼個男人,她是這麼個女人,只有你們這種人才能湊到一塊兒。”
這話,太重了些!
龍天樓雙眉陡揚,但旋即他又忍了下去,道:“玉妞!”
玉妞猛然拍着牀,叫道:“那麼你説,我的身子已經讓你看見了,也已經讓你碰過了,你讓我怎麼辦,你讓我還嫁誰去?”
“玉妞,我是為救你,誰來救你都是一樣。”
“可是偏偏來救我的是你,你不能因為就這麼個‘救’字,害了一個姑娘一輩子,真要是那樣,你不如不救。”
不能説玉妞説的不是理。
無如龍天樓他不但對玉妞已毫無情感可言,而且對於玉妞這種作風,甚至有些厭惡。
但是,他不能讓玉妞走上絕路。
因為玉妞是這麼個想不開的人。
他更不能不為他五叔着想,因為五叔就玉妞這麼一個。
倘使玉妞真有個什麼好歹,他五叔承受不了,龍、白兩家這份結義拜把之情也完了。
他沉默了半晌,毅然點頭:“好吧,我答應你,穿好衣裳,跟我回去。”
玉妞一怔,睜大了眼:“真的?”
“我既然説出了口,就絕沒有假的。”
玉妞的小嘴撇了撇:“我從不願勉強人家。”
“沒有人勉強我。”
“蘭心怎麼辦?我沒那麼大度量,沒法容忍”
“那是我的事,我會了。”
玉妞沒再説話,但卻是一臉勝利得意的神情,起來穿好了衣裳。
龍天樓沒再跟她説一句話,轉身往外行去。玉妞昂着頭跟在他身後。
這兩天,白五爺儘管心情不好,但是他畢竟經過大風大浪,畢竟夠堅強,還照常上巡捕營。
龍天樓把玉妞帶到巡捕營,當面交給白五爺。
白五爺瞪大了眼,聲音都發了抖;“天樓,你是在哪兒找到她的,怎麼救她出來的?”
龍天樓道:“五叔,我還得趕回八阿哥府去,您問玉妞吧,讓她告訴您。”
他不願意説,有些事也不能從他嘴裏説出來。
他把桃源別府的所在告訴了白五爺,讓白五爺帶巡捕營的弟兄趕去看守,不許任何人進去,不許任何人動裏頭的一草一木,然後,他走了。
到了八阿哥府,八阿哥府的熱鬧已漸近尾聲,有的客人已經陸續辭去。
他找到了十五阿哥、福康安,把經過稟報了一遍,十五阿哥、福康安不但驚異,而且驚喜。
龍天樓請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馬上回府帶人去詳查桃源別府。
十五阿哥不停點頭答應。
福康安卻道:“不急在這一會兒,蘭心跟海珊都問過你,去見見她們吧。”
龍天樓聽見海珊倒沒什麼,聽見蘭心心往下一沉:“也不急在這一會兒,等事了之後,我再去看她們兩位。”
十五阿哥沒意見。
當然,這種事福康安也不便勉強,於是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進廳去,沒動聲色地向八阿哥告了辭,在沒多驚動一個人的情形下,帶着龍天樓走了。
一出八阿哥府,行動快速,回去帶人,趕到桃源別府的所在地,前後不過費了一盞熱茶的工夫。
儘管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身在皇家,可是他倆都沒聽説過桃源別府。
一進那兩扇石門,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看傻了,站在那兒半天沒動,半天説不出一句話。
還是凌風叫出了聲:“乖乖,簡直神奇,做夢也想不到京城地下會有這麼一個地方,朱洪武可真有一套啊。”
十五阿哥、福康安跟其他的人都驚醒了,無不稱奇,無不驚歎鬼斧神工。
到這兒來,不是來遊覽古蹟的,龍天樓帶頭往後找,很容易找到了那石屋。
真正石砌的一間屋,還相當大,沒窗户,兩扇厚厚的石門上,掛着一具巨大的銅鎖。
這難不倒人,龍天樓上前去抓着那把銅鎖,暗用真力一扭,一把堅固的銅鎖不但變了形,而且碎成片片。
鐵奎、凌風搶上前就要去開石門。
龍天樓一眼瞥見右邊石門靠角落處,有一點紅影,像條線,他抬手攔住了鐵奎、凌風:“慢着。”
鐵奎、凌風一怔。
十五阿哥忙問:“怎麼了?天樓。”
龍天樓道:“還不知道是什麼,總是小心點好。”
他蹲下去細看那條紅線,他這一看,大夥兒都看見了。
那條紅線跟一般的細麻繩兒一般粗細,只露出一段,兩寸長短一段。
龍天樓伸手拉了拉,拉不動,似乎一頭在石門裏,一頭在石牆裏。
華光道:“總座,您看是什麼?”
福康安近前看了看,道;“天,別是藥捻子。”
大夥兒嚇了一跳。
龍天樓道:“我也這麼想,誰帶的有匕首?”
鐵奎馬上遞過來一把,刃薄如紙,一看就知道鋒利異常。
龍天樓接過去,小心翼翼,一下把那兩寸長短的一段切了下來。
捏起來一揉,線散了,兩指沾滿了黑色粉末。
沒錯,是藥捻子,是引信。
大夥兒臉色都變了。
福康安道:“一旦引發,炸的不只是這座石屋,桃源別府在京城地底下,一炸開來,那還得了。”
十五阿哥臉都白了:“等知道是誰在幕後主使以後,非抄他的家不可。”
龍天樓站起了身,兩手暗用真力,緩推兩扇石門。
福康安搶前一步擋在十五阿哥前頭。
石門剛開一條縫,一陣機簧響,一蓬烏黑的小箭從門縫裏疾射而出。
龍天樓早防着了,一聲:“小心!”雙掌翻飛,那蓬烏黑小箭立即散揚四射,只有一枝擦着凌風的耳輪射了過去,把凌風嚇出一身冷汗。
淬毒小箭射過,再無動靜,龍天樓推開了兩扇石門,石門開處,看得大夥兒立即直了眼。
石屋等於一個倉庫,一排排的木架上,古玩、玉器、字畫、金銀,洋洋大觀,什麼都有。
“乖乖,這還得了。”
不知道誰叫了這麼一聲。
福康安雙眉掀動,一步跨了進去:“先不要動任何東西,仔細看過一遍再説。”
大夥兒一擁進了石屋,分頭查看。
帶來的人不少,但卻數不過來,沒有一種不是珍品,沒有一樣不價值連城。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身在皇家,但是他倆也從沒見過這麼多的珍寶,更不要説是其他的人了,大夥兒看得不只目瞪口呆,簡直就心驚肉跳。
看着看着,福康安頭一個叫出了聲:“貢品!”
沒有錯,十五阿哥也看見了,有一座木架上,放着不少玉器古玩、稀奇東西,還有些是西洋的玩藝兒,十樣之中,至少有五樣是貢品。
既是貢品,怎會在這兒,足證這不是一個江湖組織天香教所能辦到的。
福康安當即下令,大夥仔細查,不許漏掉一樣。
查到最後,在最靠裏的地方,發現了一座香櫥,但裏頭放的不是什麼珍貴古籍,而是一本本的帳冊。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親翻帳冊,觸目驚心,包括石屋裏的所有,這些東西的名稱、價值、來處、出處,記載得詳詳細細。
但是,就不知道這些東西該屬於誰,當然,誰都知道這裏是屬於天香教的,但誰也都知道,它們絕不應該屬於天香教。
這不難查,因為記載的有這些東西的來處,只把那些人召來問一問,就不難明白他們把這些東西送給了誰。
十五阿哥凝重的臉色中掩不住激動,下令搬運,把這些東西先運回十五阿哥府,再運進宮。
就在兩頭照顧搬運的時候,龍天樓悄悄地走了。他到了白爺的住處,一諾千金,他要帶走玉妞,但沒看見白五爺跟玉妞,卻在桌上發現了一封信,玉妞寫的,寫給他的。
在信裏,玉妞首先説明,白五爺已辭去巡捕營職務,帶着她離京他去,並沒有説明去處,接下來,是整篇的懺悔,並言明自知跟他無緣,不願再行強求……
看完了信,龍天樓臉上泛起苦笑,但是心裏,確實有如釋重負之感。
跟着,他到禮親王府辭行,説是辭行,老郡主當然明白他的心意,但卻只允許一個人跟他走,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沒辦法再從頭做起,讓蘭心走,也是違背“家法”的,她自己一定要留在皇族,表示對皇家的一份忠誠。
老郡主的心意既決,是準也沒辦法改變的。臨走,龍天樓寫了兩封信,-封給十五阿哥、福康安,請求成全,另一封交巴爾扎送往西山,給“小獅子”夫婦。
龍天樓帶着蘭心悄悄地走了,他沒問追查大陰謀的結果如何,因為那已經是大內的事了。
但是事隔不久,有-件事天下皆知,而且大快人心。
那就是十五阿哥接掌大寶,奉乾隆為太上皇,等太上皇駕崩歸天之後,十五阿哥也就是嘉慶帝,立即懲治了和坤,並且列舉罪證,抄了和坤的家。
從和坤家抄出來的,又一次使人驚心動魄。
打那時候,就流傳了這麼一句話:“和坤栽倒,嘉慶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