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日頭毒得能曬出人的油來。
天上沒有一點雲,地上沒有一點風,到處都烤似的熱,讓人心裏直髮躁。怪不得人家説,夏天裏火氣大,到處着了火似的,火氣還能不大!
這一帶,光禿禿的,放眼望去一片黃,一條黃土路筆直的通到老遠,看不見頭兒,人站在這兒,頭頂上烤,腳底下燙,看得到的地方似乎都冒着火苗兒,處在這種情形下,人會爆裂。
可是,從沒有人在這兒熱得爆裂過,老天爺是仁厚的,只在這兒安置了一棵大樹,枝葉茂密的大樹,樹幹粗得兩個人合圍,那片樹蔭簡直像把大傘,往下頭一站,熱浪不侵,暑意全消。
這棵大樹,就長在這兒的路口旁,這可給過往的客商造了福了,這種天到了這兒往樹蔭下一坐,那可是花多少錢都未必買得到的。
這是真的,你瞧,這會兒這片樹蔭下就有人,人一共三個,靠着樹幹半躺半坐,頭上各扣一頂寬沿草帽,把臉都擋住了。
三個人都一身黑衣,一個身材瘦高,兩個個頭兒精壯,身邊都放着一個長長的布囊,都靠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八成兒睡着了。
如福氣,會享受。
放眼這一帶,上那兒找這麼個地方?睡到日頭偏了西,歇息夠了,也不那麼熱了,那時候再起身上路,豈不少受許多罪?
這條路上的過往客商,八成兒都打這種主意,除非有什麼急事兒,要不就都白天歇息,夜晚趕路,不然這條路上怎麼瞧不見一個人影兒?
是麼?
就在這時候,路的那一頭兒,遠處出現個小黑點,小黑點近一點的時候,也傳來了輕微的蹄聲跟輪聲!
小黑點移動挺快,一轉眼工夫就變得相當大了,看出來了,那是一輛馬車,黑馬車,與此同時,蹄聲跟輪聲也聽得清清楚楚了。
又一轉眼工夫,馬車已進入十丈內。
沒錯,是輛黑馬車。
單套,連套車的馬都是黑的。
高坐車轅趕車的,是個身軀微顯佝僂,臉色黝黑,鬚髮俱霜的老者,此時蹄聲如驟雨,輪聲如陣雷。
這種聲勢樹蔭下睡覺的還能不醒?
醒了!三個都醒了。
大帽一掀,站了起來,瘦高的的那個一張馬臉,顏色白裏泛青,這麼熱的天,他卻陰冷之氣逼人。
精壯的兩個,一般的濃眉大眼絡腮鬍,一臉的驃悍之色。
這麼樣三個角色,馬車吵醒了他們,只怕麻煩了。
這還是真的,瘦高馬臉黑衣人一鬆手,寬沿大帽落了地,然後他邁了步,不快不慢的到了路中間,往那兒一站,不動了。
站在路中間,當然是為攔馬車。
趕車的佝僂老者看見了,也明白,呦喝聲中,他立即收繮控馬。
馬車停住了,跟瘦高馬臉黑衣人的距離,卻只剩了一丈。
這在一輛疾馳中的馬車來説,算是夠險的,車轅上那佝僂老者臉色微變,一雙白眉高高揚起。
那瘦高馬臉黑衣人卻是像個沒事人兒似的,一張馬臉不止陰險,而且沒有一點表情。
旋即,佝僂老者臉色恢復,車轅上微微拱手:“急着趕路,車行快速,因而吵了三位的覺,還望三位多多包涵。”
他不失為一個明白人!
瘦高馬臉黑衣人依然陰冷,依然沒表情:“老頭兒,你錯了,我攔你車,不是為這!”
不是怪馬車的蹄聲、輪聲吵了他們三個的睡覺。
佝僂老者微怔:“不是為這?”
瘦高馬臉黑衣人道:“不是。”
他似乎不喜歡多説話。
“那是……”
“趕路辛苦,樹蔭下歇歇,也可以掀開車簾,讓車裏的人透透氣。”
好意,但是管的事太多了!
馬車車簾低垂,車篷密遮,車裏真要是有人,恐怕還真受不了。
車轅上,佝僂老者又拱手:“多謝尊駕好意,只是我剛説過,急着趕路,所以車行快速……”
“你是説,急着趕路,所以不能停下來歇息。”
“不錯,不過不管怎麼説,還是謝謝尊駕好意!”
“這恐怕由不得你!”
沒見瘦高馬臉黑衣人動,他已然到了車前,一隻手扣住了套車馬的轡頭。
佝僂老者一雙白眉再次揚起:“這是……”
瘦高馬臉黑衣人陰冷道:
“我這是為車裏的人着想,不能讓活的死了,死的臭了。”
佝僂老者臉色一變:
“敢情你們是有心人!”
他高坐車轅,揚鞭揮出,脆響聲中,鞭梢兒電擊瘦高馬臉黑衣人。
瘦高馬臉黑衣人冷笑撒手飄退,這時兩名精壯黑衣人閃身掠到,除了各提長型布囊外,還把瘦高馬臉黑衣人的布囊扔給了瘦高馬臉黑衣人,動作一氣呵成,乾淨俐落。
如今,三個人成一行擋在了馬車前。
佝僂老者道:“什麼意思,説吧!”
瘦高馬臉黑衣人道:“你多此一問!”
“我明白了,那恐怕得我先跌下馬車!”
“不難,只是這不關你的事,是不?”
“你們的意思,是讓我收手撤腿!”
“一大把年紀了,不容易,為你的以後想想。”
“像我這種年紀,來日還有多少?”
“來日或許不多,但多年掙來的,值得珍惜。”
“那不是我帶來的,也帶不走,是不是?”
瘦高馬臉黑衣人雙目之中閃了冷芒:
“老頭兒,我們兄弟對你,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佝僂老者道:“你們兄弟既然講仁義,就不該等在這兒攔這輛車。”
瘦高馬臉黑衣人道:“我們兄弟一向講仁義,不過那是看對誰!”
“既是對我講仁義,為什麼不看在我的份上,抬抬手,讓這輛車過去。”
“老實説,我們兄弟對你講仁義,你就該知足,不要貪多,不妨告訴你,我們兄弟對你講的這仁義,也是有限度的。”
佝僂老者仰天一個哈哈:
“那是因為是我,若非是我,你們兄弟恐怕不會講什麼仁義。”
瘦高馬臉黑衣人陰冷一笑:
“老頭兒,你太高估自己了,你是誰?”
這並不是表示不知道佝僂老者為何許人,而是説並不是因為知道佝僂老者為何許人才對他講仁義。
所謂講仁義,誰都知道,那只是有所顧忌。
佝僂老者一雙老眼倏閃冷電:
“既然這樣,那咱們這間就沒什麼好説的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一名精壯黑衣人冰冷道:
“聽到了麼?老大,咱們兄弟這份心白費了。”
另一名精壯黑衣人道:
“那還等什麼?”
話落,三個人同時抖開了手裏的布囊,布囊褪落,精光閃動,那是三把奇形怪狀的兵刃。
與此同時,佝僂老者一聲:
“我來看看,你們三個究竟仗恃的是什麼!”
他抖手揚鞭,鞭梢兒脆響,響聲中,長鞭像靈蛇,直卷三名黑衣人。
三名黑衣人倏地散開,兩名精壯黑衣人分左右撲向馬車,瘦高馬臉黑衣人則舉兵刃讓長鞭纏住。’
一上手,就展現高着,顧車前就顧不了左右,顧左右就得捨棄這條長鞭。
三名黑衣人不是省油的燈。
佝僂老者又豈是易與之輩,他一根長鞭的確像靈蛇,只見他一震腕,鞭梢已從瘦高馬臉黑衣人兵刃上鬆開,他再振腕,鞭梢兒如流星疾射而回,分襲馬車左右。
這,突然出了瘦高馬臉黑衣人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隨聽他一聲:“老二,老三小心!”
話聲中,他身形騰起,揮動兵刃,直撲車轅。
剎時,佝僂老者三面受敵。
佝僂老者站了起來,只是站了起來,這一站起,身軀忽然不佝僂了,硬是高了一尺,雪白的鬚髮飄揚,威態懾人,只見他連連振腕,長鞭在空中飛舞,像極靈蛇翻騰,疾如閃電,硬是力阻三名黑衣人。
一時之間,三名黑衣人還真難近馬車。
但是,一時之間,老者也奈何不了三名黑衣人。
忽然,“叭……”地一聲,黑忽忽一物激射斜飛,“篤!”地一聲射進了樹幹,留在外頭的一段倏然垂下。
那不是別的東西,赫然是一截鞭梢兒。
是麼?應該沒錯,看!
老者跟三名黑衣人都停了手,老者手裏的那根長鞭,清清楚楚的沒了鞭梢兒,少了一截!
老者怔了一怔!
三名黑衣人仰天大笑!
笑聲中,三人又動,齊撲馬車。
老者為之驚怒,瞪目揚眉,鬚髮俱張,怒揚沉喝,聲如霹靂,喝聲中,他離車轅騰起,迎向三名黑衣人。
四條人影合在一起,為時不長,不過轉眼間,轉眼工夫之後,四條人影倏然分開,三條落在車前,一條落回車轅。
再看,三名黑衣人持兵刃凝立,沒有任何異狀。
車轅上的老者,身軀又自佝僂,一下子矮了許多,胸前近左肩處衣衫破裂一塊,微微有點血跡。
一時間,靜得什麼聲息也聽不見,令人隱隱有窒息之感。
突然,瘦高馬臉黑衣人打破靜寂説了話:“老頭兒,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我們兄弟要讓你知道,現在再想要仁義,已經沒有了。”
佝僂老者也説了話:“我也要你們兄弟知道,我還沒有跌下馬車去。”
瘦高馬臉黑衣人冷怒而笑:
“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
“不!”佝僂老者截了口:“這是盡心盡力,有始有終,死活都庶幾無愧。”
話落,他就要動,當然,這一動是全力一拼。
忽聽車篷裏傳出一個冰冷,但不失甜美的女子話聲:“老爹,不可!”
佝僂老者身軀一震:
“姑娘……”
那冰冷甜美女子話聲道:
“我不能讓你這麼做。”
“姑娘,除了這麼做,沒有別的辦法。”
“不,也許這是天意,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正如老爹你剛才説的,你我都庶幾無愧了。”
佝僂老者老臉上泛現驚容:
“不,姑娘!你不能……”
“我不能?老爹,難道説讓華家連累你,再添罪孽不成?”
“姑娘……”
“老爹不要再説了,我心意已決……”
佝僂老者背後的車簾突然掀開,看見了,車裏兩個人,兩個女子,都穿着孝,一身雪白,年紀大一點的,廿上下,冰肌玉骨,清麗如仙,年紀小點的,十八九,長得也挺好看,她扶着那位美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個婢女。
除了兩個女子之外,車裏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一口棺材,普普通通的一口棺材。
佝縷老者霍然轉身,悲憤叫道:
“姑娘……”
只聽美姑娘道:
“接下來是我的事了,老爹就不要管了!”
佝僂老者還叫:
“姑娘……”
美姑娘臉色一肅,抬眼車外:
“活人在這兒,死人也在這兒,你們想怎麼樣,看着辦吧!”
兩名精壯黑衣人齊望瘦高馬臉黑衣人。
瘦高馬臉黑衣人説了話:
“你是華老兒的女兒?”
美姑娘道:“是的。”
“我們兄弟沒想到,華老兒會有你這麼樣的一個女兒。”
“現在你們知道了,又如何?”
“不妨讓你知道,你可以放心了,你死不了了。”
佝僂老者轉過去暴喝:“住口!”
美姑娘道:“老爹,不要這樣。”
佝僂老者回過頭去:
“姑娘,你不該掀開車簾。”
瘦高馬臉黑衣人道:
“老頭兒,到最後還是要掀起車簾的。”
美姑娘道:“老爹聽見了麼?”
佝僂老者咬牙切齒:
“我跟你們拼……”
美姑娘道:“老爹,別讓華家存歿俱悲。”
“姑娘……”
“我説過,接下來就是我的事了。”
“姑娘把我當什麼人了。”
“老爹又把華家存歿當什麼人了。”
“姑娘……”
“老爹,你已經盡了心力了。”
“不……”
美姑娘抬眼車外:
“你們還沒有答我問話。”
瘦高馬臉黑衣人道:“什麼?”
“先父已經過世……”
“我懂你的意思了,我們兄弟死人活人都要。”
“華家跟你們,究竟有什麼仇怨?。”
“江湖上,有些事是不必仇怨的。”
“這麼説,華家跟你們沒仇怨。”
“你問的太多了。”
“我這麼想,留下華家活人,放走華家死人,豈不是好!”
“不好,死活我們兄弟都要。”
“有道是,人死一了百了。”
“那是你的説法。”
佝僂老者道:“姑娘聽見了,沒有用的。”
“老爹……”
“怎麼樣都逃不過,何如一拼。”
“老爹,即使逃不過,我也不願意一拼。”
“姑娘……”
“我説過,我心意已決。”
“我懂姑娘的意思,只是姑娘那是逼我自絕。”
“老爹……”
“姑娘,你要我怎麼活?”
的確,美姑娘是好意,不願意連累佝僂老者,到了這個地步,讓佝僂老者收手撤腿,置身事外,讓佝僂老者保住老命活下去,可是,讓佝僂老者怎麼活?
只聽美姑娘道:“老爹,我只能這樣了,我總不能讓你為我華家死!”
這也是,以美姑娘一個弱女子來説,你也只能這樣了。
美姑娘跟佝僂老者的話多麼悲悽?可是這麼悲悽的話並沒有感動三名黑衣人,他們三個不但視若無睹,而且聽若無聞。
只聽瘦高馬臉黑衣人道:“你們説完了麼?”
美姑娘道:“你們只要姓華的,對不對?”
瘦高馬臉黑衣人道:“不錯!”
“那麼,華家的死活都在這兒,不姓華的你們放他走。”
瘦高馬臉黑衣人冷笑:“現在不是你説話的時候,放誰走不放誰走,由我們兄弟説話。”
美姑娘臉色一寒,冰冷道:“由我説話,否則你們得到的姓華的沒有一個活口。”
這話誰都懂,美姑娘她是以死相脅。
這一着似乎有效,瘦高馬臉黑衣人遲疑了一下:“不姓華的他要是不願走,那可不能怪我們兄弟。”
佝僂老者鬚髮賁張,威態懾人:“你們明白就好,除非我倒下去,否則你們別想遂心如願。”
瘦高馬臉黑衣人陰陰笑道:“你聽見了,這能怪我們兄弟麼?”
美姑娘道:“老爹,不姓華的不只你一個。”
不錯,還有那名婢女,佝僂老者不走,人家怎麼走?這不是拉着人家一起死麼?”
佝僂老者道:“我懂姑娘的意思,不要緊,誰要走誰走!”
誰走,誰不走!
那名婢女沒有美姑娘膽大,早就嚇壞了,什麼也説不出來了。
瘦高馬臉黑衣人陰陰笑道:“我們兄弟看,兩個不姓華的誰也不願意走,這就不能怪我們兄弟了。”
話落,他就要抬手。
抬手的意思,當然是招呼兩個精壯黑衣人行動。
就在這時候,忽聽嘩啦啦一陣枝葉響,從那棵合圍的大樹枝葉茂密處,掉下一團黑忽忽的東西來。
那團黑忽忽的東西竟輕得像片樹葉,落地無聲,而且一落地就變得直挺挺的站在了那兒。
那不是東西,竟是個人。
這個人,年約廿多,穿一身粗布長褲,像個種莊稼的,可不,他穿着草鞋,挽着袖子跟褲腿,一雙小腿上還有不少泥土呢!
長得挺結實,有點黝黑,壯壯的,長而斜飛的兩道濃眉,大大的兩眼,黑白分明,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嘴唇兒不厚不薄,混身上下透着英武透着勁兒。
只見他望着馬車這邊皺了眉:“田裏辛苦了,一上午,想找個舒服地方睡會兒不行麼?”
敢情是怪這些人吵了他的覺了。
美姑娘等都讓突如其來的這一下嚇得一怔!
定過神來,美姑娘跟佝僂老者沒心情説什麼,三名黑衣人則是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所以都沒説話。
只聽英挺莊稼漢又道:“你們沒聽見我的話麼?怎麼不説話?”
不知道他想讓人家説什麼?
瘦高馬臉黑衣人説了話:“你是那條線上的?”
顯然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本來嘛,能藏身這麼一棵大樹上,又能從樹上頭落下來,輕得像片樹葉似的,豈是一般普通人?換誰,誰也看得出來。
英挺莊稼漢沒答反問:“以你看呢?”
“我問你!”
“種莊稼的應該算是那條線上的?士、農、工、商,應該算是農……”
“這麼大熱天,你反穿什麼皮襖!”
英挺莊稼漢話還沒説,一名精壯黑衣人就掄兵刃撲了過去,快得像一陣風。
可是,就在這時候,怪事發生……
只聽英挺莊稼漢淡淡輕喝:“站住!”
精壯黑衣人還真聽話,馬上就站住了,一點遲疑都沒有,只是,他一臉的驚怔色!
其實,何止精壯黑衣人驚怔,佝僂老者、瘦高馬臉黑衣人、另一名精壯黑衣人,都為之驚怔!
只聽英挺壯稼漢又道:“你太毛躁了,你們吵了我的覺,我還沒找你們呢!”
瘦高馬臉黑衣人説了話:“我再問一聲,你是那條線上的?”
“你怎麼還問,種莊稼的應該是那條線上的,你還不知道麼?”
“好吧!你既不願説,我們兄弟也不能勉強,你説我們兄弟吵了你的覺,明説吧!你打算怎麼辦?”
“你倒不失為一個爽快人,很簡單,我跟你們要樣東西。”
“什麼東西?”
“人跟馬車,我都留下。”
“你是説不管死人活人!”
“不錯。”
“你有意思!”
“沒有意思就索然無味了,是不是?”
“那倒是,只是,你一個種莊稼的要這人車幹什麼?”
“用處大了!”
“能説説麼!”
“沒什麼不能的,馬,我可以用來耕田,車,我可以用來拉貨,人,姑娘可以侍候我的爹孃,老人可以幫我看家兼顧牲口。”
“你要個死人又幹什麼?”
“人死入土為安,我若不幫他們料理後事,他們又怎麼能安心待在我家。”
“倒是都説到了,也挺會安排。”
“姑娘可以侍候你的爹孃,老人可以幫你看家,照顧牲口!”
“不錯。”
“你知道不知道,這姑娘跟老人都是什麼來頭?”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不必知道!……”
“看眼前情景,他們應該在落難中,是不是?”
“可以這麼説。”
“這難,是你們兄弟帶給他們的,是不是?”
“不錯!”
“那麼,我從你們手裏把他們要過來,等於是救了他們,替他們免災去難,他們還不該感恩圖報麼?”
“該!”
“這就對了,感恩圖報可以結草銜環,我何必管他們什麼來頭!”
瘦高馬臉黑衣人笑了,還直點頭:“有道理,有道理!你的確有意思,你的確有意思!”
“是麼?”
“當然,只是……”
“只是什麼?”
“要看你能不能把人家留下。”
“你的意思是你不給!”
“你説着了。”
“這人跟車,是你的麼?”
“我看上的,我截下的!”
“現在我看上了,我又從你們手裏截下了。”
“這就是我剛才所説,要看你能不能!”
“你應該早就知道了,你要是真不知道,不要緊,問他,他知道。”
英挺莊稼漢抬手一指,他指的是那很聽話的精壯黑衣人。
瘦高馬臉黑衣人臉色一變:“我知道他知道,只是我認為那還不夠!”
“還不夠,樹上有這麼大個人,你們居然茫然無覺,還好意思站在這兒跟我談夠不夠!”
的確,就憑這一點,可以不必跟人家談別的了,乖乖的轉身走路,那是知進退,識時務。
瘦高馬臉黑衣人臉色變了一變,沒説話。
顯然,他沒有轉身走路的意思。
也就是説他不知進退,不識時務,也難怪,在這種節骨眼上,真正能知進退、識時務的人並不多。
“你最好三思,我這個人非萬不得已,只願意憑口舌解決爭端,要是非動手,今天沒睡好覺,我可是火氣正大。”
“不妨讓你知道,今天我火氣也很大。”
瘦高馬臉黑衣人這話剛説完,怪事倏生……
沒見英挺莊稼漢動,他手裏已然有了兵刃了,不只是有了兵刃了,還不只一把,而是三把,還跟三名黑衣人的兵刃一模一樣。
三名黑衣人一怔!
佝僂老者則怔住了。
三名黑衣人一怔之後大驚,驚得他們三個瞪大了眼張大了嘴,不只説不出話來,而且出不了聲。
沒別的,因為他們三個發現,英挺莊稼漢手裏的三把兵刃正是他們三個的兵刃,怎麼會到了英挺莊稼漢手裏?他們三人一點也不知道。
就在這時候,又有了驚人的事兒……
英挺莊稼漢左手拿着三把兵刃,右手伸出食指,一下一下的在三把刃上敲,每敲一下,兵刃就錚然作響,然後斷了一截,很快的,其中一把兵刃已經斷得只剩下了柄了。
這就夠了。
還用跟人家打麼。
自已三人的兵刃怎麼到了人家手裏的,一點都不知道,一旦到了人家手裏,百鍊精鋼竟成了草札紙糊的,還能跟人家打麼?
瘦高馬臉黑衣人定過了神,但是臉上驚容未退:“尊駕究竟是……”
英挺莊稼漢看也沒看瘦高馬臉黑衣人,已經開始敲第二把兵刃了:“我跟你們三個説過,我今天火氣很大。”
瘦高馬臉黑衣人沒再説一句話,轉身騰躍而去。
兩個精壯黑衣人沒敢多停留,急急跟着跑了,轉眼都沒了影兒,真快!
三名黑衣人跑得沒了影兒,英挺莊稼漢手一鬆,還剩的一把半兵刃落了地,他道:“他們走了,你們也可以走了。”
沒多説一句,也沒容美姑娘跟佝僂老者説話,話聲一落,人就不見了。
美姑娘跟佝僂老者説話,可是那來得及?
只聽佝僂老者嘆道:“活了這麼大把年紀,我算是開了眼界了,我沒白活。”
美姑娘道:“老爹,知道他是當今的那一位麼?”
佝僂老者道:“不知道。”
“以前也沒有見過?”
“沒有。”
“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將來怎麼謝他?”
“姑娘,這種人物是不留名,不望報的。”
“農人裏怎麼會有這麼一位?”
“他未必是農人,不管怎麼説,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位不但修為高絕,而且有一顆仁心。”
“老爹,那三個呢?又是什麼人?”
“中原三狼!”
“中原三狼?”
“兇狠、殘忍,中原一帶的黑白兩道,無不怕他們三分,想不到今天竟栽在一個無名年輕人手裏,而且栽得這麼慘。”
“慘麼?”
“沒動手就認栽走了,沒有比這更慘的了。”
“這麼説他們不敢再來了。”
“不敢了,也沒臉再來了。”
“老爹,我不記得華家跟他們有什麼仇怨?”
“姑娘,他們説的不錯,在武林中,有些事不必仇怨。”
“他們會不會是受別人指使!”
“可能。”
美姑娘沉默了一下:“老爹,咱們走吧!”
佝僂老者應了一聲,拉起了繮繩,拿起了斷鞭,呦喝聲中,馬車馳動,很快的遠去不見了。
這兒像一幅畫,美得像一幅畫!
一明兩暗三間茅舍,一圈竹籬,背倚青山,面臨碧水,小溪上還有一座朱欄小橋。
不但美,而且寧靜,幾乎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
有個人走了過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是那英挺莊稼漢,如今,他頭上多了一頂斗笠,肩上多一把鋤頭。
看樣子,他真是個種莊稼的。
他踏着輕捷的步履,走近,走過朱欄小橋,推開柴扉,走進竹籬。
竹籬裏,中間是碎石小徑,左右是兩片花圃。
一個身材頎長,穿粗布褲的白髮老人,正在花圃裏摘葉除草,此刻他站直身,轉過臉,慈眉善目,有一種自然流露的懾人之威。
英挺莊稼漢停步叫:“義父!”
原來老人是英挺莊稼漢的義父。
白髮老人道:“回來了!”
“是!”
“今天回來晚了!”
英挺莊稼漢一咧嘴:“跑到樹上睡一覺,耽誤了。”
白鬚老人目光一凝,那雙目光似乎能洞石透金,看穿任可東西:“你不會無緣無故跑到樹上睡覺。”
英挺莊稼漢遲疑了一下:“不敢瞞您,為了管一件閒事!”
“閒事,什麼閒事?”
英挺莊稼漢説了,沒有一點隱瞞,也沒有一點增添。
聽畢,白髮老人臉色轉趨凝重,道:“跟我進屋來。”
他轉身出了花圃,行向茅舍。
英挺莊稼漢放下鋤頭跟了去。
進了茅舍,白鬚老人在屋角水盆裏洗了洗手,然後去坐下:“你説那個姑娘姓華?”
“是的。”
“棺木裏是他的父親?”
“是的。”
“趕車護車的,是個佝僂老人!”
“是的。”
“那定然是‘駝叟’葛雷。”
“許是。”
“趕車護車的要是葛雷,棺材裏姓華的就一定是華玉書!”
英挺莊稼漢目光一凝:“那位四品黃堂華知府!”
“不錯。”
英挺莊稼漢雙眉微揚:“孩兒當時不知道。”
白鬚老人白眉微皺:“華玉書是個少有的好官,他怎麼死了?什麼時候死的?‘中原三狼’怎麼會等着截走,而且存歿都要。”
“孩兒當時沒有多問。”
“不怪你,你不知道。”
英挺莊稼漢沒説話。
白鬚老人沉默了一下:“該是你出去一趟的時候了。”
英挺莊稼漢微怔:“出去?”
“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孩兒出去,只留您一個人在家……”
“我怕一個人在家?”
“孩兒是説沒人侍候您。”
“我得讓人侍候!”
英挺莊稼漢欠了身:“是,孩兒聽您的。”
“這不就是了麼!”
“您説什麼時候走?”
“越快越好,我擔心事情不會就此算了。”
“您以為‘三原狼’還敢……”
“‘中原三狼’已經嚇破了膽,可是還有別人!”
“別人?”
“‘中原三狼’説過,有些事不必仇怨。”
“是的。”
“這表示‘中原三狼’跟華玉書沒有仇怨,那就是説,三狼是為他人效力,我不認為他人會就此罷休。”
“孩兒明白了,這就出門”
英挺莊稼漢轉身進了西邊耳房。
朱欄小橋的那一邊,又走來一個人。
這回是個女的,是個大姑娘。
大姑娘年可十八九,挺美,杏眼桃腮,也一副刁蠻樣,一身合身的花布衣褲,梳一條大辮子,手裏還提個竹籃子,籃子上還蓋了塊花布。
大姑娘走路不是走,是跳,一邊跳還一邊哼哼小曲兒,而且一過橋就叫:“白大爺,白大爺!”
叫着,人已經進了竹籬。
屋裏,白鬚老人當門而立:“巧姑!”
“白大爺!”
大姑娘帶着一陣香風,人已經到了門前:“給您送吃的來了。”
白鬚老人含笑:“怎麼好又麻煩你娘!”
大姑娘一仰臉:“這回不是我娘做的,是我做的。”
説着話,人進了屋,把籃子往桌上一放,又轉過了臉:“虎哥呢?還沒回來!”
白髮老人道:“回來了……”
話聲未落,西耳房裏掀簾出來了英挺莊稼漢。
他如今可不是莊稼漢打扮了,換了衣裳,是件長衫,也是粗布的,雖是粗布的,可掩不住他的英挺,肩頭上還多了個小包袱。
大姑娘一怔,一雙杏眼發了直。
英挺莊稼漢道:
“巧姑,不認識我了?”
大姑娘説了話:
“虎哥,這是你麼?”
英挺莊稼漢道:
“怎麼不是我!”
“你這是幹什麼?”
“我要出趟門兒。”
“出門兒!”大姑娘杏眼瞪大了三分。
“沒事兒多過來看看。”
“虎兒,人家巧姑有人家的事兒。”
“白大爺,我沒事兒,我會常來,虎哥,你放心吧!”
“先謝謝你了,我走了!”
英挺莊稼漢要走。
“等等,虎哥!”大姑娘叫出了聲。
英挺莊稼漢停住沒動。
“你要上那兒去?”
“辦點事兒,到處跑。”
“什麼時候回來?”
“不敢説,也許很快,也許得耽誤些時日。”
大姑娘神色微黯,也有點急:“我給大爺跟你做的,你吃不着了……”
“不要緊,我義父吃,跟我吃沒什麼兩樣,等回來你再做給我吃。”
英挺壯稼漢沒再多留,轉身外行。
“哎,虎哥!”
大姑娘追出了堂屋門,英挺莊稼漢已然出了竹籬,踏上了朱欄小橋,大姑娘追出去,停在那兒揚了手:“完事兒,早點兒回來!”
英挺莊稼漢許是沒聽見,他沒答理。
大姑娘沒再説什麼,揚起的手緩緩垂了下來,可是人還站在那兒往外望。
白髮老人望着大姑娘的背影,一雙老眼裏閃漾起異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