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面和尚能力鬥柳世傑、古檜二大高手,要見這醜面和尚一身超凡人聖的能耐,已屬天下少有,柳劍雄盤算了一下,暗生警惕。
柳劍雄雖是悲憤不已,但他乃一代大俠,氣度雍容的隨在醜面和尚身後,兩人走出專門外的沙坪上,醜面和尚光棍的合什説道:“柳大俠請!”
話聲一起,一拂袍袖,將被在身上的五色袈裟震飛,落在山門前的石階上。這番舉措,不啻顯露出他的功力修為,已到了上乘境界。
柳劍雄劍眉剔動,他無法猜透,醜面和尚的動作究竟是何用意?是示威?抑或是因為前面的敵手太強,而故作慎重?
但有一點柳劍雄是十分清楚的,知道這一戰,是他生平最艱鉅的一場狠搏惡鬥。
他不得不慎重地吸口真氣,先將周身血脈作一次完滿的循環。
醜面和尚見柳劍雄如此認真,他怎敢託大?心中起了一陣激動,似乎也知今天這一戰,是場罕有的生死搏鬥,殺子之恨,他不敢相信今晚能逃出柳劍雄的神拳,想着自己的一生,蒼涼辛酸已達極點,古檜逼死嬌妻,毀了自己的面容,幾十年一忍辱偷生,為的是什麼?還不是要報此不共戴天之仇。
尚幸自己早年被這冷魂寺的主持——冷魂尊者收容,隨侍了二十多年,並蒙垂青,授以秘學。
但尊者乃有道高僧,一再訓示自己終生不得離寺報仇;但卻並未説明,如果有一天古檜自動送上門來,也不許報仇,五年之前,冷魂尊者撒手西歸,醜面和尚仍舊遵誡苦守寒寺,竟不離寺寸步。
雖然,他知道他的武功,已經是天下少有了,但他仍沒有一絲違逆尊者遺言之心。
天從人願,古檜與柳世傑竟陰錯陽差的摸到冷魂寺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醜面僧人恨不能生淡古檜之肉,方消此心頭宿恨。雙方一言不全,大打出手,才將事情攪得這麼糟。
結果,柳世傑隨波逐流而去,古檜雖是一身武功蕩然無存,但能保殘命,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宿仇未徹底得報,倒惹出一件天大禍事,醜面僧人做夢也沒有想到,被他一掌打下石峽的少年,會是眼前這位美俠的愛子,他想着這場拼鬥,有死無生,不禁悲從中來,醜面一仰,望着蒼蒼藍天一嘆,悽然的唸了兩聲:“蒼天!蒼天!”
柳劍雄心中不忍,他本是性情中人,仔細的一想,自己的愛子被他劈落石峽固然是件傷心慘目之事,但這醜面和尚的一生坎坷的遭遇,卻委實令人同情,他望着和尚發了陣楞,猛然沉聲問道:“大師還有什麼不甘心的事麼?”
醜面和尚猛一低頭,血紅的眼皮一翻,激昂的道:“今天的事,小僧非常同情柳大俠的遭遇,灑家雖百死亦難贖此罪孽,毀容奪妻之恨未能全報,眼看着你我這一拼,小僧是否能全身……”
他話到此處,停了一下,將聲調提高,悲憤的接着道:“大丈夫死則死爾,但含冤九泉,死不瞑目,這是件苦事啊!”
柳劍雄想了一下,也認為他的處境奇慘,遭遇要憐,心中油然的起了陣惻隱之心,劍眉聳動了幾下,暗中忖道:“這人的命運當直夠淒涼的了……”
一念方興,猛然想到自己,何嘗不比人家慘上幾分,朗目之中,閃動了幾下,往一如煙,多少悲歡離全,一幕幕的前塵往事,湧聚心頭。
他有些悽然,猛的眼中豪光如電,望着醜面和尚沉澀的道:“大和尚,你帶我去石峽處看看……”
醜面和尚有些愕然,血紅的眼皮上掀,那兩個拳頭大的眼珠幾乎突出眶外,望着柳劍雄,有些不解,既不答話,也不移步,怔忡忡的發愣。
柳劍雄這番舉措委實太過突兀,難怪醜面和尚疑惑!柳劍雄將一身勁力鬆弛下來,接着低嘆一聲,揮揮手道:“算啦!人間本多慘事,又休必理添一件呢?你既是出自無心,我也不能怪你,只怪犬子薄命……”一句話便將對方的過失輕輕帶過。
話甫到此,兩滴虎淚不自覺的順腮而下,醜面和尚弄得扼腕蹙眉,禁不住暗叫了幾聲:“該死!”
此情此景,同是傷心人,他真不知想什麼話來安慰眼前這位大俠,他低頭想了半天,突然昂頭愴聲道:“柳大俠,你這種義薄雲天的氣度,確令小僧心折不已,從今以後,柳大俠但有所需,只要一紙相召,縱或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辭!”
悽然一嘆,點點頭道:“大和尚言重了!走吧!先回廟裏,煩大師賜點藥丸之類的東西替古檜保住殘命再説!”
醜面和尚突然煞有介事的豪諾一聲,轉身迎着山門步上台階,引路朝廟內走去。
他方一舉步,口中卻喋喋不休的説道:“小僧十年前,曾從主持學過風鑑之學,小施主自一入殿,我就瞧出他是個福緣深厚之相,小僧斷言,他雖然落入石峽,但吉人自有天相,加上福澤似海,定有高人相救。”
柳劍雄聞言疑信參半,心想:“湍急陡峭的石峽,加上這種高手如山掌力,既是被震落下去,可見已受了不太輕的傷,任他福澤再厚,也要禁受不起,何況他……水性平常,萬難逃出一瀉千里的滾滾洪波……”
他星眸眨了兩下,突然低聲念道:“除非……除非……”
醜面和尚此時早已進入第一重大殿庭心,聽見身後柳劍雄自言自語的説着,深覺奇怪,乃回頭問道:“柳大俠可有什麼急難之事麼?”
柳劍雄苦笑聲搖了搖頭道:“沒有什麼,我是想,如果你那掌力較輕,犬子落水之時,又恰逢我二弟趕巧,或者會有一絲生還的希望。”
醜面和尚將頭轉正,踱步如恆,説道:“柳大俠説對了,小僧因與小施主無冤無怨,因恨極古檜,必欲將他置之死地而甘心,是以放開手腳的鬥他,當時,小施主見古檜不是小僧的敵手,出手相助古檜,我與小施主狠戰了二十來招,小僧僥倖佔了先着,古檜怕小施主有閃失,又加入戰鬥,在石峽通往後洞的一條石樑上,惡鬥了三十來招,因石樑狹小,雙方行動都受限制,小僧處此情景之下,生怕葬身洪流,才拚着發出全力,逼退古檜,本想轉身再逼退小施主,然後再狠狠給古檜一下重的,務想一舉將他擊斃掌下,最不濟,也要將他打落怒流之中……”
他話到此嘆了口冷氣,接道:“小僧一掌印向小施主,小施主見小僧掌勢凌厲,不願硬接,連退三步,匆促之間,誰知他猝然一足踏空,失足翻落,千鈞一髮之際,小僧看得千真萬確,他曾奮力想翻上石樑,但可借那時小僧掌力早已擊出,正向他逼了過去,小僧見狀,慌忙臨危收掌,將力道猛撤!唉!可惜遲了一步,小施主就這樣墜落十丈下面的激流之中,當時因古檜一掌狠力擊到,小僧自顧轉身化解,無暇細看,不知他是不是落入水中?”
他説完一嘆,人已穿過兩重殿,來到古檜卧躺之處,不見身後有何聲響,猛的一驚,直覺告訴他,柳劍雄雖然登峯造極,行動起來固然可以不露半絲聲息,但是如果那樣做,平白的要耗上很多真元,練武之人,誰不懂養息之道?都希望養粗蓄鋭,不會虛耗元用,是以意識到身後極可能發生了不平凡的事,柳劍雄來不及招呼,悄沒聲息的離他而去。
醜面和尚一驚之後,果然,柳劍雄鴻飛冥冥,不知身影何處。
他反而不覺得驚奇,原因是心中早有了盤算,翻着血紅醜眼,向前兩重塌殿打量了一下,搖頭低喟一聲。
醜面和尚轉過身來,用腳鈎踢躺卧地上兩眼灰黯的古檜一下,倏然之間,往事歷歷如繪,重又湧上心頭,想着古檜當年的兇殘,不由冷哼一聲,真是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醜臉一陣激動,沉着嗓音陰惻惻的連哼數聲,頃刻之間,面上一無表情,兩隻血紅醜眼之中,射出兩縷懾人毒焰。
古檜一臉驚悸,青慘慘的馬臉戰慄了幾下,他知道醜面僧人此刻想做什麼!
和尚慢悠悠的將足提了起來,離古檜胸口上方尺半,懸空停住,牙齒“咯咯”咬得出響。
古檜像只擱在砧上待宰的羔羊,四肢抽動了幾下周身彈起陣陣輕微的抖瑟,眼光之中,泛出兩縷哀憐之色。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饒他古檜往時兇殘,算得是人世間的第一號大魔頭,處此生死邊沿,亦不由對生的慾念興起了眷戀的感覺。
他知道只要和尚輕輕一腳踏落,自己就立時得魂飛魄散,鬼門關前,又要加多一名厲鬼。醜面僧人咬着牙狠狠的道:“古檜!你一生惡事做盡,罪有應得,佛爺今天要超度你,還有什麼話?”
古檜心知已臨絕望邊緣,爽性一閉雙眼,哀嘆一聲,悽惻惻的道:“古某罪有應得,死而無怨,想起一生作為,負人良多,百死莫贖,只可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哀嘆連聲,將下面的話嚥住。
醜面僧人眼睛轉動了幾下,厲聲喝道:“可惜什麼?難道還有什麼事不甘心麼?”
古檜睜開眼睛,露出兩眶誠摯的眼色,望着他道:“可惜我悔悟太遲,多作了些孽,還有……柳世傑正當有為之年,為我……拖累他慘遭滅頂,於心難安。”
提及柳世傑,醜面僧人周身不由自主的冷顫了一下,緊張的神態緩緩鬆弛下來,猛仰頭,望着蒼茫的天空一嘆,宣了聲佛號,緩緩將高提在古檜前胸上方的腳放了下來,望着西方哀聲自語道:“我佛慈悲,苦度十惡,古檜一生惡跡昭彰,本應遭劫,尚幸他回頭是岸,晚年悔悟,一心向善,弟子本我佛慈悲之法旨,早已當着柳施主之面談諒解於他,但想起往昔的慘遇,心有未甘,今有一願,要古檜徹底醒悟,他如能遵從,饒他一命,如不能遵從,斷他一臂,以報泉下之人,願佛祖垂佑。”説話間,盈盈拜了下去。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此時此地,加在古檜身上,最為恰當不過,想不到古檜一念梅悟,臨危不忘柳世傑,反而救了他一命。
醜面和尚合什默禱了一陣,倏地怪眼一翻,厲聲喝道:“古檜,我有一個心願,望你達成,你能遵從,不但饒你一命,還免你一世。”
古檜勉強舉袖擦擦額上的汗珠,灰敗的眼珠轉動了幾下,望着蒼穹細一思索,猛的嘆口氣,道:“古某以戴罪之身,大師欲加諸刑罰,乃舉手投足之事,但古檜仔細一想,往者恢恢,負人良多,如今想了起來,有今是而昨非之感,是以今世既已負人,但求修積來世,大師所命,如出諸仁義,古檜只要有口氣在,定必全力以赴;否則,別説大師欲以殘肢相脅,便是果真索命戮魂,古檜死而無悔。”話落一閉雙眼,大有從容就義之概。
醜面和尚點點頭,慨嘆一聲,徐徐的道:“我要你從此之後,青燈黃卷,皈依我佛,長守在此寺之中,供奉佛祖,不準離寺一步!”
古檜掙扎着翻起身來,半爬半跪的喘了兩口大氣,向醜面和尚納頭便拜,歡聲道:“大師苟全,他日古檜得度西天,皆大師所賜。”
醜面和尚嗯了一聲,飛身轉入禪方,須臾走了出來,右手提着一根月牙鏟,左手捧着一隻烏光精亮的手杖,在大殿前面一放,一面伸手向懷中掏去,一面出聲道:“這兩件東西,是本寺主持,冷魂尊者的遺物,當年,灑家蒙尊者收留,並未允許拜師,五年之前,尊者成佛昇天,留下這兩年遺物,盼你永襲他老人家的衣缽,宏揚佛法,苦度十惡……”
話到此稍微一歇,低頭自懷中掏出來一隻小葫蘆,接着道:“這是他老人家留下的大羅雷音散,功能起死回生,你此時正用得上;依法每日服三次,一月之內,你能恢復體力,變成常人,若想恢復武功,唯一之法,是照後洞壁的坐功圖式參樣,苦修三年,你將來的成就,可能會超過現在,我還有一事,這一切望你好自為之。”
他將闊袖一指,袖內飛出一張紙條,不偏不移的落在古檜前面。
古檜一條命及時從鬼門關撿了回來,望着蒼穹吁了口氣,驀的將醜面僧人甩下的那張紙條仔細一看,原來是服用雷音散的方法,登時振作起來精神來,將盛放雷音散的葫蘆蓋拔開,照方服了一次。
雷音散果真神效無倫,不愧是佛門奇寶,一刻功夫之後,古檜已能勉強站了起來,神情雖萎頓不堪,但已能隨意行動了。
從此之後,古檜就落腳冷魂寺,和齋禮佛,寸步不離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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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劍雄原是跟在醜面僧人身後,聽他説白道黑,講那些傷心之事,才重入二重殿中,也不知為什麼,他不由自主的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奇事出現,視絲穿過天井從山門向外望去,三十丈外,那堵高約十丈的巖壁上,突然一鶴沖天的彈起一道人影。
有此發現,柳劍雄微微一震,將身形止住,神目如電,盯着那道人影。
他功力深厚,雖是這麼遠的距離,且又是那麼疾逾迅電的一瞥,那人的身相,已落入他眼內。
只見那人童山濯濯,在斜陽照射之下,光禿髮亮,再加上那襲寬大灰袍,越發可以斷定是個禪門弟子。
“和尚!”他心中暗叫了一聲,面色大變,心説:“前面這人已經是位絕世好手了,想不到這冷魂寺中還另有高人!”
一想及這些,不由慎重起來,朗目一轉,有了主意,悄沒聲息的展開天下無雙的輕功,兩個騰飛,穿過山門,往那座峭壁飛去。
他一面飛躍,一面閃目細望,那個僧人宛如驚鴻一瞥,自那道影子衝起之後,再未見任何影蹤。柳劍雄心中大感詫異,加快速度,躍登巖頂。
青山如黛,遠和隱隱有了陣“轟隆”的激流,狂奔之聲傳來,巖頂崗巒起伏,四外典沙耀眼,不但沒有一絲人影,而且連鳥獸的影子都沒有一隻。
柳劍雄心中暗自奇怪,想着這冷魂寺委實不太單純,早先那醜面僧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像幽靈一般不知什麼時候摸到身後,自己竟會一息不聞。這當兒,自己也生怕這現身的灰衣僧人,再蹈醜面僧人的覆轍,向壁間隱去,以是他自那道影子甫一現身之時,就緊睨着巖壁,然而卻不曾發現任何異狀。
如果説,那人真要在壁間有什麼行動,絕難逃得過柳劍雄的視線,他很自信,現身的和尚不可能掩入冷魂寺。
柳劍雄眼光何等鋭利,他斷定那道灰影子走了另一方向,並未取道古寺。
他極目四望,五十丈外,天南一座山丘特高,他盡力提了口真氣,展開上乘輕功,貼着平地飛將出去。
像一陣狂風般,眨眼之間就捲上了那座山丘。
舉手當額,四下細一搜索,正東一條黑影如飛而去,幾乎只剩下一個細小的黑點,那黑點自然是人影,也極有可能就是早先看到的那個灰袍僧人。
小黑點去勢之速,若旋風疾卷,星跳丸擲,眨眼之間,影子更見渺小。
柳劍雄劍眉閃動了一下,付道:“這人一定是到冷魂寺有所為而來,要不是醜和尚的夥,最起碼兩下亦頗有淵源,另有可能,是那人當我們在沙坪上爭論之時,已將我們的話聽去啦……”他候到此處,頓然停了一下,猛的一拍額角,道:“是了!此人一定有怕顧忌,不願見我們兩人之中的珍,是故撒腿一走……”
越想就越離譜不遠,他無暇再稍事推敲,雙足一彈,兩臂箕張,望着那個黑點疾追而去。
他那一身輕功可算得天下第一,這一發狠,用上了空字訣,頓覺身輕氣靈,景物倒飛,四外一片濛濛灰塵,但見雙足交替間,腳下距離就縮了七八丈。
豪性陡發,心想:“追到這人,也許,傑兒能從他身上找出點線索……”
朗目像對熠熠寒星,老遠就可以看到兩縷光輝灼灼的精芒,盯視着前面的黑點。
黑點由小而大,由暗漸明,也不知跑了多少路?猜度之中,少説也有二三十里。
前面之人,亡命飛奔,漸漸地,膚髮衣着,清晰可辨。
果然不出所料,前面之人,正是個灰袍僧人,只因他寬袍博帶,振袂飛飄,看不出身形年貌來。
那人距他少説仍在二十五丈之外,像這樣追下去,以那人這種快逾閃電的身手,柳劍雄便是將輕功施展到極限,要想追上那人,再跑個二十里,也未必能夠,他此刻更心懸着冷魂寺內的古檜,不知古檜怎樣?生與死,還是虛弱的殘軀已獲醜面僧人賜藥,而恢復了些?
柳劍雄有些不耐,頓時想起“導音飛韻”的仙功心法來,但另一難題來啦,二十五丈,這不算是個短距離,如果拼盡所能,勉力可能一試,然而對方是否有那份反傳功力?這倒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他默默無言的展腿窮追,一口氣又追了五六里,二人間的距離又縮短了不少,柳劍雄確實再也沒有耐心追下去了,立時朝那人身後唇角動了幾下。
他步幅一成不變,輕逸如飛,驀的臉上神色大變,突然迎着前面飛跑的那人脱口狂呼道:“二弟!”
顯然地,前面飛奔之人,正是當今河洛幫的龍頭幫主——大乘僧,也就是早年江淮幫的幫主,柳劍雄的同胞親弟弟“鬧海金蛟”柳錦虹,柳劍雄用導音飛韻的方法問話,他已經聽到了,相同的,他也回答了柳劍雄的話,同胞手足,二十年睽違,天各一方,柳劍雄是個有豐富感情有血性男兒,他怎能忍受得住心中的激動,大叫之後,見前面狂奔之人不理,反而加快步度,大有甩脱他的趨勢。
他急得幾乎要跳腳,抖開嗓子,力竭聲嘶的狂吼道:“二弟你就這麼狠心麼,高堂雙親倚閭懸望,還有那賢弟妹獨守空閨,你難道不念一點親情麼……”
任他叫破喉嚨,大乘僧柳錦虹只是相應不理,步下速度,似乎比先前更快了些,埋首朝前疾奔。
柳劍雄有些氣,也有些怒,深怪二弟不懂人倫道理,連同胞手足見了面都置若惘聞,奔避猶恐不及。
他急怒攻心,氣得雙眼冒火,抖開嗓子,如雷震天大聲叱喝:“二弟你簡直不要一喻,失了理性。”
這話罵的份量相當重,也是柳劍雄生平罵人最厲害的一次。
一罵之後,靈效頓生,大乘僧倏然之間,將步勢緩了下來,旋身合會,側立道旁,迎着疾掩而來的柳劍雄,垂眉躬身,高宣了聲佛號,然後緩聲道:“大哥別來無恙,小弟念煞!”
柳劍雄來勢何等疾速,柳錦虹方在施禮間,他已猛將疾如電掣的身形止住,朗目之中,藴滿兩大包熱淚,淚眼模糊的望着柳錦虹躬下去的身形,觸眼落在他那顆光禿髮亮的頭頂上,一時之音,控制不住混亂的情緒,大叫一聲:“二弟……”氣哽咽喉,痕哭失聲,虎目之中,涔涔落下幾滴英雄淚。
緊走幾步,迎着緩緩立直虎軀、一臉肅穆的柳錦虹抱過去。
他揮了把淚,泣不成聲的道:“二弟!當年只怪為兄不成材,學藝不精,受制於人,使你拋妻離子,成全為兄,至今思之,痛心萬分,為兄愧對柳門祖先,負你太多,無顏見天下英雄,忍辱偷生了十七八年……”
柳錦虹慌忙的叫了聲:“大哥!”
他一步跪了下去,神情依舊,一派莊來的搖頭,道:“大哥此言差矣!不是大哥負了小弟,實是牟昆居心叵測,藉着小弟早年失身匪窟之便,挾持小弟,以遂私願,稱快一時……”
他將光禿的腦袋晃了兩下,苦笑道:“認真説起來,因緣附會,倒是小弟牽連了大哥。”
柳劍雄泣不成聲,幾次欲言,又苦於話到喉際,哽塞着説不出半個字來,抱着柳錦虹,相對無言。
兩人一樣的心情,沉重得像在胸中塞了一個鉛塊一般,壓得人幾乎連一口氣也透不過來,久別重逢,千言萬請又不知從何説起。
弟兄倆相對默默無言,也不知過了多信,柳劍雄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問道:“你剛才傳音告訴我,説傑兒遇救了!可是你救他起來的麼?”
柳錦虹宣了聲佛號,接道:“佛祖慈悲,真是天緣巧合,傑兒不該遭難,小弟正因有事欲赴石峽,老無見有人自石峽上方那道石樑之上落了水,小弟本着救人一命,勝造七層浮屠的宗旨趕了過去,不想竟恁的湊巧,會將自己的倒子救了。”
柳劍雄仰頭望着蒼穹念道:“上蒼有眼,也是柳門有幸,二弟才救了他,我先以為,普天之下能救傑兒之人,除你之外,找不到第二個,然則要在此時此地碰到二弟,希望委實太渺茫了,卻不料竟有這般巧事。”
他向柳錦虹作了個感激的豪笑,接着問道:“那孩子現在在那裏呢?”
柳錦虹聞言之下,眼睛睜得大大的,愕然望着柳劍雄反問道:“大哥難道沒有看見他?”
柳劍雄搖了搖頭道:“奇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柳錦虹於是説出下面的一篇話來!
原來,柳錦虹發現有人落了水,跟着飛身撲至那人沉沒之處,相度了一下地勢,縱身一躍,自數丈高巖之上投入波心,他隨着疾卷而來的浪花翻滾了好一會,突然望見兩丈之外的柳世傑,被激流卷出水面。
尚幸他粗識水性,換了一口氣,誰知就在此時,上流一個五尺多高的巨浪激卷而來,左面一個斗大渦流橫漩而至,“咕嚕”一聲,柳世傑立被捲進漩渦之仙,跟着那股狂浪猛然塌下,“轟隆”一聲,將那個水渦衝得無影無蹤。
柳錦虹總算水功精深,閃避的快,逃過了激浪與水漩,但當他看清那人竟是自己的愛侄時,立時大叫一聲,雙手猛劃,斜瀉十丈。
他既有鬧海金蛟之譽,水裏功夫自是無人所及,是以能推測得出來,柳世傑這一被捲入水漩之後,何時會再行冒出水面。
果然,等他趕到之時,柳世傑在身前五尺處二次卷出水面。
這回可慘啦!柳世傑露出水南之時,再未換氣,神態之間,有如被巨浪衝昏,只見他雙手抱着脖頸,隨波翻滾。
柳錦虹大叫了聲:“不好!”經驗告訴他,愛侄此刻不是喝飽了水,就是悶昏了頭。
他奮起神威,平着水面雙手疾劃,搶將過去,出手去扯愛侄。
可是事與願違,眼見快要抓及柳世傑的衣領,相差不及五寸,驀地一道激流,自下而上翻了起來,“呼嚕”一聲大響,柳世傑再次被捲入波底。
柳錦虹若然貪功躁進,自己也必然會被卷下去,變起倉卒,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放棄了抓住愛侄的機會,先救自保,雙掌虛拍水面,施出一式絕技,身體驟然在水面之上平飛五尺,逃過一劫。
柳錦虹適才這一式,最耗真力,但他卻十分後悔,不該不早些使出這式絕招,否則,柳世傑不早已被撈到手了。
他嘆口氣,辨別了一下方向,再次奮起神威,向右側方七八丈和猛撲過去。
真不巧,等他趕到之時,柳世傑卻又被捲入水底了。
如此反覆一再失手,幾乎弄得他精疲力盡,最後終算是上天不負苦心人,畢竟讓他將柳世傑抓到,但問題來啦,兩崖峭壁如削,河中怒流翻滾不已,勢必不能帶着這麼大一個人盡在激流中浮沉。
就算自己能行,也得替愛侄打算一下,柳世傑此刻已是奄奄一息了,中間再翻滾上幾下,那裏還有命在?
匆遽間,柳錦虹已漂到靠左面岸腳處,閃眼一望,恰好岸巖下方離水面三丈高外,有一塊突出的斜巖直伸江心。
他靈機一動,快速無倫的猛然用雙手託着愛侄,奮起生平之力,斜刺裏往上一拋。
還真巧,他在消落了好遠之時,回頭一望,柳世傑恰好已被自己拋落在那塊突巖之上。
他像放下了一塊千斤大石,不由自主的真力一泄,長吁了口氣。
這一失神不打緊,一個渦流驟卷而至,一時趨避不及,只得猛吸一口真氣,封住七竅,誰知偏偏在這緊要關頭,一道如山巨浪,轟然罩下,霎時之間但見一片昏天黑地,宛如跌進幽冥世界。
四處的壓力,強如山嶽,擠迫得他胸際飽悶萬分,他本已精疲力竭,再一受此巨浪衝壓,頓感頭昏目眩,漸失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覺得水聲震耳,睜眼一看,奇蹟出現,也不知自己怎麼會被從巖頂垂掛下來的枯騰絆住。
他闇誦了聲佛號,攀着枯藤,上了巖岸,辨別了一下地勢,發覺自己已被水漂下了十來里路,猛然相起被自己擱在突巖上的愛侄,他慌忙扯了扯濕衣,沿岸狂奔而去。
一口氣跑了五六里,猜度了一下,大約那塊突巖就在左近了,不覺放緩了步子,沿巖逆行,細心察看。
兩裏不到,終於發現那塊突巖,睜眼且看,突巖之上,水跡斑然,而柳世傑卻已經影蹤兩渺了。
他不禁憂心發焚起來,但還存有一絲希望,這希望,是愛侄神智清醒以後,已離開了此地,然而這希望僅只是在短瞬的一晃眼之間,就幻滅了,突宕方圓三丈,水跡仍鮮,仔細一看,除柳世傑的足印之外,更多了一雙足印。
這雙足印,模糊不清,淡淡的輕印在石面上,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無法分辨,像是一位高手,為了帶走柳世傑,不得不踏這片濕地,留下這麼兩個淺淺的水印。
柳錦虹經驗何等老到,細看一遍,心中不由大為震動,原來巖上除了那雙淺淺的足印之外,再未發現任何痕跡,這足以證明,這人必是時下武林的有數高人之一。
這人是誰?架走愛侄有什麼企圖,是敵是友?突然一個壞念頭升上腦海之中,暗念道:“架走傑兒之人,必定是那將震落水中之人,這左近四五十里之內,只有座冷魂寺……冷魂尊者……”
他還不知冷魂尊者早已證道西方極樂了,但一想尊者是個出了名的佛怪,不由大叫一聲:“不好!”背心立時沁出一身冷汗。
柳錦虹不敢再稍耽擱,拔步飛縱,直朝冷魂寺而去。
走了沒有多人,一眼看出寺前沙坪上的兩人,不由霍然心動,只見沙坪之上,大哥正與一醜臉和尚交談,柳錦虹立即將身子止住,找了處僻靜的地方藏好身形,再運集上乘神功,竊聽沙坪上大哥與那個醜面和尚的談話。
他來得不是時候,兩人話甫談完,一先一後的朝寺內走去,而神態之間絲毫看不出一點敵意。
柳錦虹似是大感意外,自言自語的道:“我大哥也會在此現身?多半傑兒是被大哥救走啦!那腳印,除開他這種身具上乘功力之人,確不易做到……”
他尋思了頃刻,又忖道:“目前,還不是時候,牟昆氣運未終,我可不能自尋煩惱,引起他的疑竇,壞了大事……所以……大哥雖在此現了身,我還是避着點。”
方在轉念之間,兩人身形早已不見,柳錦虹心中頓覺寬慰,起碼,今天救了愛侄,也見到了多年未謀一面的兄長,大哥既然在此,愛侄的下落也就再無顧慮。
他帶着些感慨的苦笑,向寺門瞥了一眼,庭院深邃,大哥的影子已被第一道破殿遮住,當下再無留戀,飛峯猛躍,一縱數丈,疾馳而去。
他這一鶴沖天,恰恰是醜臉和尚説個不休,柳劍雄頭一瞥之時,正好望了個正着,兩人一追一逐,跑了好遠一程。
柳錦虹將前因後果敍完之後,柳劍雄望着他兩手一攤,慨嘆一聲,道:“為兄沒有看到傑兒,依你這麼説,他此刻還是吉凶未卜。”
柳錦虹慨然的自責道:“這事説來説去,只怪小弟粗心。”他話到此略微一頓,望着西南方出了會神,又接道:“到底那人是誰,看來非立刻追察傑兒的下落不可!”
柳劍雄似在凝神思索,聞言只輕輕的哦了一聲。
他猛的抬頭順着柳錦虹的視線望去,低聲問道:“那塊突巖在什麼地方?”
柳錦虹右手向西南方一指。
柳劍雄低聲道:“為兄這就去察看一下,你如方便,就在這幾天去襄陽走一趟,母親很是盼望我們兩人。”
柳錦虹宣了聲佛號,應道:“劫難未滿,小弟欲待消災弭禍之後,再返里省親,如今委實愧見雙親。”
柳劍雄低嘆一聲,道:“二弟千萬不要任性!數有前定,能行則行,為兄言盡於此,我要到前面去察看一下。”他向柳錦虹低嘆了一聲,乍然相逢,又要勞燕分飛,兩人眼睛都有些濕潤,依依不捨。
柳劍雄狠着心腸,轉身拖着沉重如山的步子,低囑道:“二弟保重,就在這早晚之間,為兄要上一趟黑龍關。”
柳錦虹低應了一聲,猛的想起一件事,大聲叫道:“大哥……”
柳劍雄停步轉頭,哀傷的説道:“你還有什麼事!”
柳錦虹唇角蠕動了幾下,低沉着嗓音,細聲道:“牟昆在搞新劍盟七門,大哥不知風聞沒有?”
柳劍雄點頭一笑,答道:“為兄不但有個耳聞,而且洪士南那傢伙,還傷在為兄掌下呢?”
柳錦虹滿意的一笑,唸了聲:“阿彌陀佛。”
兩人互望一眼,走了不同的方向,瞬息之間,步子漸快,終於各自隱沒在兩座遙對的山丘後面。
柳劍雄驀的想起一件事,暗責自己粗心,未問清楚新的劍盟七門是些什麼人?及至想起,柳錦虹已走了個無影無蹤。
夕陽黃昏,天壁上的殘霞,薰染出幾塊色調黯淡,勾人愁民的灰雲,處此荒丘,耳聽如雷的波濤拍岸聲,再加上沉重的心情,令人自心底泛上來陣陣淒涼的哀愁。
柳劍雄惦記着愛子的安危,心底有些發毛,他低嘯一聲,對正柳錦虹所指之處,加快步子,狂奔而去。
任憑是誰,處此情景之下,父子連心,能不心急發焚?
他一口氣奔到柳錦虹所指的那塊突巖上,飛身躍落下去,經過這一陣耽擱,水漬已於,看不出一絲形跡來了。
河面水流似電,澎湃雷吼,一瀉千里,上流兩座奇峯雄峙,造成一道奇險的石峽,下流一片汪洋,水波浩瀚,隱入薄霧之中,一眼看不到盡頭。
回頭仰望,突巖高約六七丈,陡峭筆立,這人要想託着抱柳世傑這麼一個大人,任間攀登,非要有絕好的輕功不要。
“這人到底是誰?竟能有此身手””柳劍雄在心中暗忖。
想到愛子受傷,如果一旦落入牟昆手內,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愈想愈急,急得他六神無主,束手無策,望着天上的星星低聲一嘆,猛一轉頭,飛身躍上巖頂,縱上河岸。
須臾,來到寺前,寺內聲息毫無,更無一點燈火,柳劍雄相度了一下,飛身撲進山門,望着幾重破殿出了陣神,悄沒聲息的躡步朝禪房走去。
房中微聞鼾聲,他將眼睛湊向窗縫一看,雖在夜晚之中,像他這種功力超人的高手,一眼就能看出榻上酣卧之人,細望之下。竟然是古檜,再細一聆聽之下,鼻息甚勻,心中頓時一寬。
他移目將房中的景物掃視一週,發現那個存放雷音散的葫蘆,低唸了一聲:“古檜有救了!”
想不他白日吃足了苦頭,傷勢未愈,不忍將他叫醒,立時退出禪房,在寺內察看了一匝,不見醜面和尚的影子。
他有些驚愕,暗問自己,忖道:“傑兒難道是被他救走了……”
量情度理,眼前之人,有這份功力,足以從那突巖之上,挾着柳世傑躍上河岸之人,醜面和尚的可能性最大,但不知他將柳世傑帶到什麼地方去了,又為什麼不帶回冷魂寺內?他實在想不透,但眼前的問題急待解決,儘管事情如何奇妙難解,愛子的下落卻不得不察個水落石出。
看到古檜睡得這麼香甜,對醜面和尚的信心就更加堅定起業,他仰望着毫無月爭的沉沉夜空,墜入深思之中。
過了一會,陡然眼神一亮,“哦”了一聲,搖搖頭道:“不對!不對!”
跟着,他心中在想:“傑兒的失蹤,在時間上不對,約有不可能是醜面僧人救去,因為……虹弟到突巖上察看,找不到傑兒的人影,再奔到廟中來,那時,他看到我正與和尚談話,如此一説,傑兒的失蹤,與和尚絲毫無關……”
本有一線希望,果真愛子被和尚所救,依他早先對自己的那番剖自,誠摯、中懇,最起碼不會加害愛子,但不幸的是,這唯一的線索中輟,一切希望落空,成了泡影。
愈想愈有些不對勁,愛子究竟去了那裏?是誰將他救走?這個疑問在他腦海中一直盤旋不去,但卻無法找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來。
人,不管他多聰明,在走投無路之時,往往想到最壞的問題上面去,所謂當局者為,自不免會鑽進牛角尖內,越鑽越深,柳劍雄亦不例處,他此刻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愛子必是落入牟昆老賊的手中了。
想起牟昆,恨得咬牙切齒,不再猶豫,足下加力,飛躍出寺,直奔正西而去。
※※※※※
在冷魂寺的北面十里之外,昏黃的冷霞,籠罩着一座光禿禿的荒山。
只見那荒丘上寸草不出,雖在黃昏,仍能明顯的看出,丘頂的土色隱隱有些淡紅。
這時山丘頂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廣額朗目,丰神俊逸的絕世佳公子,長得文采風流,真是豐俊神逸,落落不羣。
這人年在十八九歲之間,背插一柄紅穗古劍,一襲半開儒祖,在晚風吹拂中颯颯有聲。引際仰頭痴痴的望着空中昏黯的星星,低沉的哀嘆兩聲,驀地,朗目之中,淚光閃閃,哀聲説道:“娘!你老人家要保重玉體,不要過分哀鬱,愁能搖身,更能傷神。”
原來他在向另外一位中年美婦説話。
這中年婦人,朗眸皓齒,淡掃蛾眉,長的更是清麗脱俗,從他這種高貴如女神般的神韻中推測,她在少女時代,必然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色美女。
豐肌弱骨,玉立婷婷,要不是眼前這少年叫她一聲娘,幾乎沒有人會相信她已是一位中年婦人了。
她着實美,美得像顆晶瑩玲瓏的白玉塑像,這連她此刻這種愁眉輕鎖的姿勢,也別有一種醉人的風韻。
她是誰?不用説……
誰都猜得出來那背插紅穗古劍的美少年是柳世傑,而這美婦人即是他娘,她自然是段圭的愛女段玉芝了。
不!錯啦!她是戚玄齡的愛女,戚玉鳳。
這些年,玉鳳、段玉芝、柳劍雄三人,曾分頭踏遍五湖四海,訪盡九荒四夷,為的就是探訪柳世傑的下落,然而人海茫茫,十數年如一日,他們始終就沒有將他找到,近些日子以來,負聞柳世傑在中原道上現了蹤跡,才將玉鳳引來。
今天傍晚,她沿着黃河西上,偶然經過柳世傑躺卧着的那塊突巖,玉鳳俠名素著,見日薄西山,仍有人躺在突巖之上,好奇之心,油然而生,她駐足岸上俯目下視,看出這人一身水淋淋的的,似是剛自萬頃怒濤中爬了上來一般。
她不但覺得奇怪,亦復覺察出這人有些不平凡,分明他此刻昏卧在那突巖之上,緣何會從水裏上得巖來?
轉念之間,她決心下去察看個究竟,立時躍身撲落在突巖之上。
那人側蜷着軒軀,玉鳳何等歷練,她既知此人不是常人,是以暗吸一口真氣,輕手輕腳,斂聲躡步,走了過去。
她試探着將那個人翻了個身,柳世傑清朗的面容,一落在她的眼內,她不由驚得退了一步,活脱脱的,柳世傑可不正是當年柳劍雄的化身麼。
天地之間,儘管有人年貌相若,但像這般酷肖之人,真還不易找出來,最怪的是當年的柳劍雄,正好這般年歲,還有,系在他背上的那口紅穗古劍,也更啓人疑竇。
玉鳳聰慧過人,諸般推證,已確定腳下躺卧之人,正是自己三人苦苦尋了十數年之久的柳世傑。
她俯身探探柳世傑的鼻息,發覺柳世傑確已昏死過去,但鼻尖餘温尚暖,慌忙兩指捏緊他的人中,一掌拍向靈台穴,掌力透脈震穴,力達“巨闕”“心經”,登時之間,柳世傑輕呼一聲,四肢蠕動了一下,但雙目卻依然緊緊閉着不省人事。
玉鳳那張美豔的粉臉上,透現出一絲喜色,長長的嬌吁了口氣,玉臂一伸,憐愛的望着柳世傑,説道:“孩子!你顛沛流離了一生,命夠苦的了……”接着又道:“我們何嘗不也是生了個苦命,為了找你這孩子,踏遍窮鄉僻野,經年累月,荒廢了十多年的青春。”
口中在唸,臂彎早將柳世傑抄起,挾在腋下,足下一頓,飛騰而上。
她站在河岸上,俏眼向遠處的冷魂寺瞟了一眼,搖搖頭道:“算了!冷魂尊者出了名的怪僻,還是少惹閒氣為妙,先救這孩子要緊。”
她挾着柳世傑來到這座荒山,使他平躺在丘頂上,向周圍望了望,確定兩裏之內,沒有人影,方運氣行功,替他推拿。
柳世傑雖不是玉鳳親生,但母子名份已定,沒有什麼嫌可避的,她放開手一直在他十二道要穴間推拿了足有半個時辰。
斜陽西墜,柳世傑驀地朗目一睜,不覺大詫,自己仰面躺着,天空正飄流過一些昏黃的浮雲,一個俏麗的臉龐,額上沁着不少顆豆大汗珠,嬌喘連連,雙目緊閉,一雙火熱的玉掌,柔若無骨的在自己胸掛揉。
手掌到處,舒暢無比。
柳世傑乍然見此,大為驚愕,但他究竟不失為聰明絕頂之人,前後一想,心知這人正在替自己推拿,毫無疑問的,人家敢是救起自己的恩人,而且這人此刻正在行功的緊要關頭,不能攪擾,唯一之法,只有運氣相迎。
他十分乖覺的暗中將真氣凝聚丹田,緩緩的賂胸膈攻去。
玉鳳何等功力,他知道柳世傑此時已然醒轉,徐徐的將手收了回來,慵懶的緩緩將星眸睜開,在柳世傑面上掃了一眼。
柳世傑有些窘,猛的挺身躍了起,張開嘴巴吃吃的愕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稱呼眼前這位美婦人,也不知該如何向人家致謝?
玉鳳抽出腋下的香巾,輕輕地擦去額際的汗漬,慈愛的瞥了柳世傑一眼,神情木然的盯着他。
她眼中閃起層淚光,往事一幕幕的浮現在腦海裏,不禁悲從中來,香唇顫抖,好半天,才艱澀地吐出了兩個字:“孩子!”
緊跟着,她玉手一伸,伸向柳世傑。
柳世傑愕然一驚,不自覺的退了一步。
玉鳳一把捉了空,芳心一慘,倏地抬眼悲悽悽的道:“孩子!你總該聽説過,武林之中,有戚玉鳳這麼一個人吧!”
柳世傑朗目一動,深深的望了玉鳳一眼,猛地雙膝一屈,“噗通”跪了下去,顫着聲音,道:“娘!孩兒罪該萬死,見了孃的面竟還不識,今天要不是您老人家相救,孩兒只怕早已葬身魚腹了。”
玉鳳上前一步,將他挽起,母子倆抱頭痛哭,她本來要向他解釋,那救他之人並不是自己,但一經哭了開來,淚水就如江河決堤,無休無止,只管悲痛失聲的哭得地慘天愁,那還有工夫解釋?
兩人不知哭了多久,柳世傑驟然醒覺,母親運功替自己才推拿完了不久,元氣大耗,如果一味的哀傷悲哭,真會勞神傷身,急忙出聲勸止。
玉鳳見柳世傑温順賢孝,芳心立時大慰,收住激動的心情,慈愛的深深凝注了他一眼,問道:“孩子,你碰到過你爹沒有?”
柳世傑聞言之下,輕嘆一聲,將武當後山與柳劍雄相遇之事一説,兩人唏噓不止,內心之中,不由暗怨造化弄人。
方在述説間,驀的遠處一人大袖疾擺,灰影飄飄,在豔麗的晚霞之下,雀躍而來。
柳世傑眼尖,低叫了聲:“娘!”
玉鳳發覺他聲音中雜着些驚愕,不忙回他的話,俏目四下的一掃,就看到正南一個光頭僧人,健步如飛的迎着荒丘奔來。
母子兩人,全有些驚愕,玉鳳芳心一動,忖道:“看樣子,那人是由冷魂寺來的了……”
柳世傑一臉怒色,冷冷一哼,罵了聲:“野賊禿!”
玉鳳轉頭問道:“傑兒,你認識他?”
柳世傑點點頭,道:“就是那賊和尚將孩兒震落水內的。”
玉鳳俏面倏地布上層寒霜,低囑道:“孩子!你元氣大傷,妄動不得,聽孃的話,待在這作靜養,娘下去找那賊禿替你出了這口氣!”
柳世傑苦笑一下,叫了聲:“娘!”他想説什麼,但被玉鳳搖手示止,不准他往下説,鄭重其事的道:“聽孃的話!”。
親命難違,柳世傑有生以來,在他的記憶之中,算得上是第一次聽玉鳳説話,那忍拂逆,只好點點頭,極是不願的恭諾了一聲。
玉鳳反手扶了扶背上的青虹劍,深望了柳世傑一眼,叮囑道:“孩子!聽孃的話,不準離開此地,娘相信鬥那賊禿還不致怎麼費事!”她像是看透了柳世傑的心意。
這種語氣,簡直是命令,柳世傑再是不願,處此情況之下,也只好悚然的垂手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
玉鳳滿意的一笑,迎着那人,像旋風一樣,卷下荒山。
她走得太快,眨眼之間,就落到丘下,再一晃眼,已出去了好幾十丈。
到了一座較矮的土丘處,她面南一站,氣勢洶洶的望着走來的那個和尚。
兩人相距五丈不到,玉鳳俏面一冷,迎着那人沉喝道:“你可是從冷魂寺來的?”
那人疾步匆匆,埋首而來,玉鳳動作輕捷,他一點都未發覺,猛的聽到嬌喝之聲,疾將俯着的頭抬了起來,怪眼一翻,望着玉鳳發愣。
這一朝相,玉鳳“嘎”的驚叫了一聲,纖手疾的捫向香唇。
和尚不是別人,正是冷魂寺的醜面僧人。
那張世上獨一無二的醜臉,在這種日薄西山的黃昏,任誰都會疑心那是鬼魅現身,總算玉鳳俠膽義魄,只不過驚叫了一聲,便定下了神。
醜面和尚也不由自主的驚退了一步,心中暗暗喝彩,面對着這麼一位美絕人寰的女人,不免自慚形穢,心中更是感慨萬千。
他暗念道:“可恨……可恨古檜那惡賊,逼死了嬌妻,要是她現在還活在世上,真要以同這女子比美一番!”
敢情在他的記憶中,他的太太早年與玉鳳同樣具有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美貌。
可是,目前的情形可就不同了!愛妻已作古泉下,自己更落得如此悽慘,除了自慚形穢之外,還有點羞見世人的感覺。
眼前這兩人成了強烈的對比,美的像天宮中的仙妮,醜的則比地獄中的鬼魅還要難看上千百倍。
總之,上蒼也委實太惡作劇了些,竟令這麼兩個極端不同的人物碰在一起。
玉鳳看清了醜面和尚是人,芳心之中,立時起了一種念頭,心想:“這人一副奇醜的相貌,他必然有個奇慘的遭遇!”
不自覺的,對醜面和尚起了一絲同情心。
但這種同情心幾乎短暫得在一眨眼之間就過去了,原因是她突然對他這副面容有了噁心的感覺,心説:“可是他的心腸,卻一如他的外形般醜惡無比。”想起這醜面僧人曾經一掌將愛子震下河中,心中立時起了陣反感,對和尚產生了説不出的厭惡。
她寒着臉“嘿”的嬌喝一聲,纖指一疊,戳向醜面和尚,冷叱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從冷魂寺來的?”
醜面和尚本來就有一種自卑的念頭潛伏在內心之中,怕人家看不起他,她這種冷叱,簡直是狂傲得不可一世,不由心中大為不快,也冷着嗓門籤道:“佛爺沒有名字,你管佛爺從那裏來?”
玉鳳輕輕的兩聲冷笑,哂然不悦的望着他,道:“你的心腸雖説狠毒,但還不及你的狂傲,這兩樣,比你這副尊容更醜惡十分。”
人都有弱點,別人有意揭發自己的瘡疤,那便是將對方恨上一生一世,醜面和尚,一生行為,並無甚大惡,年輕之時,也算得上是位美男子,誰知因古檜狠心相害,落此下場,景況確夠淒涼,多少年來,無顏見人,為的就是這副尊容。
早兩年,他暗中發了個誓,誰要是笑他醜容惡面,沒有什麼好説的,必要如法炮製,照樣將他弄得像自己一樣,見不得人。
就因自愧形穢,久而久之,心理上大受影響,難免有了一種偏激的想法,而這種想法,已牢固在心靈深處,不易抹去。
今晚,奇巧無比,首先犯他禁忌之人,竟是玉鳳,而雙方一見之下,並未先互相將對方的來歷弄清楚,一見面,就針鋒相對的惡言攻汗,玉鳳説這話,認為是自然極了,也極應該説,於是絲毫未加考慮的衝口而去。
醜面和尚怒哼一聲,紅如硃砂的爛眼皮閃動了幾下,看不出面部的表情,從他緩緩將手指握實。拳心格格直響的動作看來,他此時確已怒極,只聽他低哼一聲,狠狠的道:“天底下盡多枉死冤魂,但芸芸眾生之中,像檀越這種饒嘴薄舌之人,佛門廣大,也無法超渡於你!”
玉鳳俏眉閃動,很是氣憤,和尚的話,惡毒到了家,話中之意,點明瞭她只配下阿鼻地獄。
“賊禿!”玉鳳挑眉一聲嬌喝,跟着一溜青虹閃動,不知何時,她手中已橫掣了一柏青虹古劍。
錦虹閃動,冷氣森森,砭和肌膚。
“慢着!”醜面和尚驚愕的退了兩步,探指點向古劍,大拍問道:“這劍可是名曰青虹?”
玉鳳輕輕地低哼了聲,剔了剔修眉,既不説是,也不否認。
醜面和尚倏地仰頭宣了聲佛號,悲壯的一嘆,大聲問道:“這麼説,你是鳳女俠了!”
玉鳳臉色細的緊緊的,冷聲道:“是又怎樣?”
醜面和尚突然低頭,血紅的眼皮朝她翻了翻,莫可奈何的説道:“你假如真是鳳女俠,上蒼今日卻為大家安排了一樁惡作劇。”
玉鳳不懂他話中的含意,想來他這句話必然大有文章,稍一推想,故作輕鬆的一笑。若無其事的道:“你看錯啦!姑奶奶不是玉鳳!”
醜面和尚猛然一指她手中的長劍,問道:“分明這劍是青虹,怎麼姑娘不是鳳女俠?”
玉鳳香唇一抿,輕盈的唁唁一笑,道:“劍雖是青虹,但你能擔保這劍不會落到我手中來嗎?”話意之中,隱隱吐露自己不是玉鳳。
醜面和尚一想頗有道理,突然哈哈敞聲大笑,道:“佛祖有靈,及鋒而試,使我能一伸冤屈。”
玉鳳大是不解他話中的意思,方想啓唇相詢,醜面和尚已慢吞吞的擺了個架勢,厲聲喝道:“好吧!佛爺不管你是誰,過來受死!”
聲調之冷,態度之傲,當真是舉世無匹。
玉鳳俏面寒得幾乎要摘下冰水來,聞言擺手中寶劍,右手中擔着劍眉,嬌喝一聲:“接劍!”
聲出劍動,寒嘯刺耳,冷焰浸肌,颼、颼、颼連進三劍。
七絕劍法本就不同凡響,再加上這些年來的刻苦磨練,更得劍術貫古凌今的柳劍雄從旁點撥,玉鳳現下的身手,已大非當年論劍之時可比了。
三招出處,萬縷劍影耀眼生花,劍嘯虹飛,頓將醜臉僧人逼退三步。
她得理不讓人,清嘯一聲,絕招綿綿,若江河倒瀉,傾掛而下。
醜面僧人一退之後,驀的雙掌一拍,“霹靂”一聲大響,雷音震耳,雙掌倏分,掌勢如電,快速絕倫的連劈出數十招罡風,硬將玉鳳的劍勢阻住。
和尚掌沉力厚,每出一招,罡風四旋,划起陣陣雷鳴怒嘯,逼得玉鳳近身不得。
玉鳳勝在劍巧式靈,每出一招,和尚周身各大要穴皆在劍鋒籠罩之下,簡直無懈可擊。醜面和尚向來未在江湖中走動過,他與冷魂尊者之間的關係,也非師徒,尊者雖垂青於他,但所授他的武功,也只限於防身保命,並未將武林中各名山大派的武功相告,對時下一些武林中的傑出高手,也只是言談之間,一鱗半爪的透露了些,是以他對武林人物間的掌故知之甚少,縱然記得一些,也不過是一知半解而已。
正因為如此,他雖知青虹劍是天山玉鳳常年佩戴的兵刃,而天山派的七絕劍法,卻並不識得,是以他雖功力深不可測,雷音掌招之中,掌力如山,激盪而出,可是玉鳳的絕妙劍招竟弄得他縛手縛腳,未佔着絲毫便宜。
眨眼之間,三十招已過,玉鳳早將一套曠絕千古的七絕劍法反覆使了三四通,總因和尚功深如海,沒有佔到半招機先,相反的,三十招一過,和尚反將玉鳳的招式路數摸得透徹至極,陡然厲嘯一聲,雙掌如飛,潛力四散激盪,罩向玉鳳。
雷音掌奇絕武林,展開手腳之後,精微立見,玉鳳的劍幕節節縮小,十招一過,險象環生。
當此之時醜面和尚一臉凝重神色,血紅的眼皮外翻,連眨都不敢眨一下,他心裏明白,對方劍幕雖是愈縮愈小,但劍尖上湧出的那股潛力,卻在掌幕之內亂竄不已,大有脱穎而出之勢,這就不得不使他心膽懼凜,雙掌一緊,跟着雷音掌中的辣招連環遞出,封阻住怒突而出的錦虹。
青虹耀眼,在掌幕之中騰躍,若萬蛇鑽動,可就是突不出掌影之外。
玉鳳心下大急,高吭的仰頭一聲清嘯,陡然劍勢加速,有若疾風驟雨,佈滿在半丈方圓之內。
柳世傑本是凝神靜觀,越往下看去,越發覺得冷汗直冒。旁觀者清,他此刻方看出來,雷音掌果是禪中的絕學,威力無窮,他細心揣摩了良久,覺得這套掌招之中,尚有很多精奧的妙着,尚未全部發生威力,心中暗自起了兩個疑團:第一,是醜面僧人的功力還不到家,未能展盡精微?第二,是醜面僧人保留着殺手鐧,以備緊急關頭之際將出來?
此刻,看出醜面和尚招式突變,他不由心中嚇了一跳,暗叫一聲:“不好!”跟着拔步就想躍下山丘,衝着鬥場奔去,以備萬一母親有個措手不及之時,出手接應。
他方一提足,猛然想起玉鳳曾命他在丘項等着,不準下來,想起“親命難違”這句格言,又復將提起的步放了下來。
他望着青虹在掌影之中亂騰,玉鳳有些險象環生,只急得頓足大叫。
驀地裏,似是想通了什麼,舉掌一拍頂門,大罵一志道:“笨伯!愚忠愚孝,自古不知誤盡了多少家國大事,還待在這裏幹什麼?……”
一念想通,他反手探劍,掄臂挽了個劍花,振吭一聲清嘯,身形一展,猶如飛燕,衝下山丘。
邊走邊高聲叫道:“娘!孩兒來了!”
醜面和尚此時正展盡所學,掌勢沉如山嶽,玉鳳的劍莫幕被壓得越縮越小,佛門絕學,畢竟不凡響,醜面和尚厲嘯一聲,雙掌猛烈的開合了三次,雷聲大作,將柳世傑叫聲蓋盡。
柳世傑何等快速,眨眼之間離鬥場已不及五丈,但他仍然來晚了一步,“轟隆”一聲震天價響,醜面和尚雙掌開合登吐,一道黑影立即被他震飛三丈。
他猛然仰頭望着西天的殘霞,引吭長嘯,慘厲驚魂,一嘯之後,頓足疾躍,合掌圈臂,準備向震飛三丈之外的黑影遙遙擊去。
恰在此時,一道銀虹矯若遊龍,經天而下,橫裏向他合攏的雙掌削來。
跟着起了一聲狂喝:“賊禿休傷我娘!”
醜面和尚倉卒裏慌忙收掌,猛將提起的勁氣一沉,身形臨空下落,錯眼之間,看出挺劍而來之人,竟是早先被自己擊落黃河石峽的柳世傑,不由心中大喜,電光石火之間,他脱口大叫:“柳公子!小施主!”
跟着驚詫至極的閃目朝三丈開外,萎頓於地的玉鳳望去,剎那之間,心中千迴百轉,暗忖道:“她果真是玉鳳不成””
緊跟着心中大叫了聲糟,暗責自己道:“糊塗,我究竟做了什麼?”
“賊禿你好狠的心腸,既將我震落洪流,又掌傷我娘,小爺今天若不宰了你,誓不為人!”
柳世傑恨得雙眼噴火,手中紅穗古劍左繞右圈,連着削出三劍。
“小施主慢着,聽我解釋!”醜面和尚失聲大叫。
柳世傑早就氣得眼前金星直冒,漆黑一片,他此刻已將心腸一橫,什麼解説都枉然,傷母之仇,劈自己落水之根,兩罪俱發,他氣得雙眼佈滿血絲,恨恨的道:“解釋?哼!你到閻王殿去訴説吧!”
口中在喝,手下可不怠慢,“唰唰唰”一連三劍,“天環指峯”“地環飛虹”“人環結蓮”,三劍源源而出,迫得醜面和尚倒飛三丈,方才躲過他一串急攻。
醜面和尚一退之後,口中連聲大喝:“小施主停手!且請聽我解釋!”
柳世傑像頭瘋獅,那裏肯聽他的解説,寒影顫動,劍氣森森,冷芒飛虹,銜尾自後跟上。
他一口氣又削出九劍,劍劍驚魂,式式生風,只嚇得醜臉和尚心膽俱裂。
和尚此刻十分作難,想解説嗎?柳世傑的劍掃,辛辣奇幻,令人莫沒高深,萬一稍有疏忽,以柳世傑此刻誤解之深,大有不將自己屍橫劍下,不肯甘休之勢,自己今晚必無幸理。
事情擺得十分明顯,目前無法解説清楚,誤會太深了,此事只有找到柳世傑,將前後因果一説,或可解説得清。
他一面全心全力的拆解柳世傑凌厲的劍招,一面籌思萬全之策。
他還算聰明,知道若打下去,必無結果,一個弄不好,傷了柳世傑忌不更糟,萬一自己傷在柳世傑劍下,依他此刻的氣勢,亦必不肯饒過自己。
他想透之後,覺得此時此地,唯一的辦法是一走了之,解釋無非只是徒費口舌而已,不會產生結果的。
此念一生,他猛的一合雙掌,狠力逼退柳世傑,抖嗓一聲大叫:“小施主!灑家失陪了!”
柳世傑想喝如雷,咬牙朗喝道:“你還想跑嗎?”
他確實氣怒到了極點,認定了這和尚心腸歹毒,豈能容他一溜了事?就在醜面和尚一招逼退柳世傑,身形倒射,飛躍疾退之際,柳世傑清嘯一聲,身劍合一,錦虹劃出一道鋭嘯,跟蹤追至。
醜面和尚去勢如電,柳世傑劍似江飈,一前一後,只差兩丈,追個前後腳。
柳世傑恨極了醜面和尚,丹田猛提一口真氣,內力循臂透劍,自劍失之上逼出一絲潛力,直射而出。
他挺劍指上和尚背心,咬牙怒喝道:“看你往那裏逃?”
和尚驟感背心有一股涼寒意,雙腳連踹,衣袖飛飄,猛一咬牙,全力施為,想脱出柳世傑的追躡。
可是事與願違,饒他拼盡老命,背心那縷涼氣,仍如附骨之蛆,一分未移,這一下,可真把他嚇了個魂飛膽襲,大叫了一聲:“糟啦!”
他情急之下,步度加到極限,陡然靈機一動有了主意,低聲叱道:“你娘傷得不輕,還不趕快回去替他療傷!”
此話一出,立見反應,宛如半空中響起個驟雷,一下就擊中了柳世傑的要害。
醜和尚一語甫出,柳世傑聽得一怔,當即慌忙將前衝的步子緩了下來,望着醜面和尚的背影低哼一聲,叫道:“這筆賬,小爺今天替你記上,我娘要有個三長兩短,立時來取你的狗命!”
醜面和尚去勢如電,眨眼間,就已隱入夜霧之中,柳世傑這般喝罵,也不見他回答一聲,就沒命的飛奔而去。
柳世傑一念及母親的安危,心中不由大急,暗罵了自己一聲:“糊塗!”慌忙掉頭飛奔而回。
就是這麼彈指工夫,想不到已追出了兩裏多路,尚幸醜和尚逃跑之際,是沿着山丘邊緣,地勢不甚複雜,玉鳳被震飛之處,此刻依稀能分辨得出來是座不算不太高的山丘。
心懸孃的傷勢,盡情飛馳,眨眼間,那座禿頂荒丘離自己已不到十丈遠了。
柳世傑一邊沒命飛奔,一面攏目望去,觸目之下,心中駭然一跳,只見在他身前不到三丈遠處,一個高大黑影,步履沉重,一步一步的向玉鳳走去。
玉鳳想是功行要緊關頭,抑或是傷勢較輕,管自療傷,對身外的一切,渾如不覺,又不知道來人是什麼路道,生形扮相,因在夜晚中,看得不大十分清楚,柳世傑嚇得冷汗涔涔而下,不由自主的將勢緩了下來。
那人像是發覺身後有了颯然微響,疾似靈狸的猛一轉頭,一眼看清奔來之人是柳世傑,立時陰惻惻的嘿嘿一陣冷笑,出口譏諷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小狗頭!我們又見面啦!”
柳世傑將那人看清楚之後,登時嚇了個亡魂皆冒。
原來那人並非別個,正是父親的大對頭,紫電無影牟昆。
柳世傑是俠門之子,算得上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他不怕別的,而是擔心大娘戚玉鳳,正在行功療傷,自己的生死,倒算不得一回呈。
他猛的將步子停了下來,朗目瞪視着牟昆,咬牙低叱,道:“狗賊惡貫快滿盈了!我們見面正好是嗎?哈哈……”説罷他抖嗓縱聲狂笑不已。
“你笑什麼?”牟昆板着面孔,低沉的冷聲厲喝。
柳世傑揚眉大聲應道:“我笑什麼?我笑你死在臨頭!還在自鳴得意呢。”
牟昆鷹目轉了兩下,滿不在乎的問道:“小狗,你少冒大氣,你説老夫死在臨頭,可是有什麼應憑藉沒有?”
柳世傑豪笑一聲,道:“我爹在找你。”
“你爹?”牟昆聞言之下,臉色驟變,敢情他對埋跡了十數年後出山的柳劍雄,心底多少有些顧忌,他接下去説道:“你爹找我?”歇了一下,他復又縱聲狂笑,道:“漏網之魚,敗軍之將,當年老夫放他逃生,他還有膽找我?這次若再被老夫碰見,不將他徹徹底底的收拾一下,沒的武林朋友説老夫行事婆婆媽媽的。”
柳世傑見他出言狂傲,勃然大怒,大吼一聲:“住嘴!”接道:“我父親英雄一世,當年武當之事,天下武林各門各派盡皆知曉,要你饒舌作甚?告訴你,我爹這幾天就在附近找你,你的死或不遠啦!”
這一下,可真把牟昆嚇了個魂飛魄散,面色驟變。
只見他那一把尺許長的白鬚無風自動,突然之間,身形電飄,疾如流雲,足踏九九,欺身探指,猛點柳世傑胸前二大重穴。
柳世傑朗聲豪笑,軒軀一旋,飄了開去,順勢的一挽,錚的一聲龍吟起處,掣劍在手,冷冷的道:“小爺還不想宰你,留你多活幾天,等我爹親自出手找你算賬。”
牟昆“嘿嘿”兩聲輕笑,雙掌一揚,冷冷的道:“你少吹啦,爺爺今晚先宰了你,再找你那窩囊廢的老子……”
柳世傑倏地將手中的紅穗古劍一抖,削出幾朵冷蓮,蓮瓣四散,漫空飛舞,一齊向牟昆摟頭蓋臉地罩下。
牟昆冷顫了兩下,嚇得倒退五步,雙掌猛劈,罡風盪漾,吹向劍花蓮影,將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嚥下喉來。
牟昆一退,柳世傑也就再未出劍,收招抱劍,雙目炯炯地怒望着牟昆。
牟昆嘿嘿兩聲冷笑,不説什麼,心中卻有點發毛,暗道:“所謂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不不假,這小狗已非當日的吳下阿蒙了。”
他對柳世傑的功力重作了番估計,猛的一擺雙掌,大聲叫道:“老夫説過,先宰了你,才找你老子算脹,小狗,來吧!”
柳世傑俊目一轉,望着身後跌坐療傷,面色蒼白的玉鳳,心中焦灼萬分,猛的搖了搖頭,道:“風聞你這狗賊要搞什麼‘新劍盟七門’?小爺今天倒不想同你鬥,反正,打來打去,無非是龍虎玄陽掌,你要贏小爺,也非易事,沒有個三五百招,你也休想能稱心遂意,何妨我們兩人將來在黑龍關上,趁你們鬧什麼論劍之時,當着天下英雄之面,互較一下龍虎玄陽掌,看看究竟是誰高明?”
牟昆聞言一驚,愕望着柳世傑,鷹目轉了幾下,詫然至極的説道:“這些事你都知道啦?”
柳世傑點點頭,爽朗一笑。
牟昆驀地望着天上的星斗,凝思了微頃,倏地低頭輕應道:“這樣也好,讓你多開些眼界,免得死了冤枉。”他説得多輕鬆,漫不經心的神態,簡直是滿不在乎。
柳世傑反手將紅穗古劍插進鞘中,不願同他多作分辯,只輕輕地哼了一聲。
突然之間,牟昆一個電旋,反身疾撲,橫裏一飄,嘿嘿幾聲厲笑,右掌高舉,對正玉鳳的頂門,望着五丈外愕然發愣的柳世傑冷聲冷氣的道:“黑龍關論劍,少一個好一個,這賊婆娘容她不得,倒不如現在將她料理掉還省事些。”
牟昆行事當真夠狡獪陰險,他這記毒着,大出柳世傑意料之我,別的不説。只要他那高舉的手掌輕輕一落,玉鳳定必當場腦漿四濺,香消玉殞。
柳世傑見狀之下,爭怒攻心,俊臉煞白,“訥訥”半晌説不出話來。
牟昆突然陰冷一笑,將高舉的手掌比了兩下,意得志滿的道:“老夫只須輕輕一掌按下去,你這小子就要永世見不得人。”
牟昆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玉鳳雖不是他的生身母親,但戚、柳兩家這門親事,天下武林,盡人皆知,名正言順,玉鳳是柳劍雄的元配正室,而現下的情形,柳世傑怎能眼巴巴的看着仇人一掌將大娘斃死,而無動於衷?果真今晚容牟昆得了手去,柳世傑拿什麼臉去見天下英雄?連死了之後都無顏在泉下去柳門先祖的英靈。
以人倫的常情來説,他又怎能眼睜睜的看着大娘被人斃死?柳世傑嚇得瞠目結舌,好半天講不話來,兩隻眼中,蓄滿着熊熊怒火,直鈎鈎怒視着牟昆,他真不知説什麼好。
他想了一下,猛的大叫一聲:“慢着!”
牟昆十分得意,傲然的大笑,道:“嘿嘿,怎麼了?”
柳世傑憤怒填膺的道:“狗賊!我知道你又重施故技,像在當年威脅我二叔一樣,你只管給小爺開條件吧!”
牟昆陰惻惻的又是兩聲冷笑,説道:“小子你真行,咱們索性爽快些,不過你想這隻掌不落下來也行,咱們打開窗子説亮話,只要小子你乖乖的送上來……”他話到此處,十分得意,陰笑幾聲。
柳世傑有點怒,冷冷的喝道:“別一個勁吞吐吐的!便是要柳某項上人頭,只要你言而有信,先放過我娘,咱定必一劍剁下,雙手奉上。”他説得十分豪壯。
牟昆搖搖頭,冷笑連聲地説道:“別那麼認真,將你吃飯的傢伙取下來事小,黑龍關的鬧戲你沒法瞧上一眼,那豈不是冤枉之至?”
他這話説得多陰損,柳世傑氣得咬牙切齒的罵道:“狗賊!你再不知輕重,小爺可就……”
可就什麼,一時語塞,説不不下去了,自己親人的生死還捏在人家手中,不由激得俊面通紅。
牟昆冷笑一聲,説道:“看你猴急成那副樣子,我今天還不想要你的小命,只要你身上帶着的一件東西!”
“東西?”柳世傑有些不明白,眉頭皺得緊緊的。
“對啦!”牟昆很認真的朝柳世傑周身打量了一眼,接着道:“新的劍盟七門不日論劍,這回事你是知道的了!可是……問題來啦!論劍嗎,必須就要有把好劍,我老人家找遍天下,什麼劍都看過,可就沒有一柄看得上眼的,千挑萬選唯獨你背上那輛拖着紅穗子的古劍,倒還勉強合我的胃口……”
一聽要劍,柳世傑腦中“轟”的一聲暴響,眼睛睜得大大的,驚得目瞪口呆,望着牟昆發得。
牟昆冷然的道:“你孃的命重要?還是那把劍重要?”
柳世傑黑然的低吁了口氣,緩緩的昂起頭,悲壯的道:“大丈夫遲也是死,早死也死,只要死得其所……”他猛然低頭,望望玉鳳,接道:“你退後五丈,等我將我孃的掌傷療好之後,再將劍奉上。”
牟昆眼皮一翻,怒衝衝的道:“你這是痴人説夢話,我讓你將這賊婆娘的掌傷療好,你還會將劍給我?”
柳世傑劍眉斜剔,怒叱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説過給你,難道還會賴賬不成?……”
牟昆也是怒形於色的道:“那為什麼不先將劍給我,省事些?”
柳世傑低沉的一哼,冷冷的道:“現在不行,要等我死了才能給你。”
“這話怎講?”牟昆愣眼問道。
柳世傑沉思有頃,緩緩的道:“我不説明了,只怕你還會有些懷疑我這人不夠信用,我告訴你吧!事情是這樣的……這柄劍,是家祖所賜,後來在柳某上武當山之時,家祖面稟掌門祖師,蒙祖師面允由家祖轉賜柳某,但此劍乃武當歷代掌門隨身攜佩之神物,因此劍出處關係武不姨門聲威,是以柳某在武當之時,靈脩祖師曾命柳某捧劍參拜歷代祖師的神位,並立下重誓:仗此神劍,衞道武林,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至此略微一頓,方接道:“如今,為了換取我娘一命,將劍交你,但我不能違背誓言,是以要等我先自刎之後,才能歸你所有……”
牟昆冷瞥他一眼,説道:“你還有這麼些臭規矩,小子,你好豪壯的口氣,真是毒蛇齧手、壯士斷腕……”他沉吟了一下,方接道:“你何必這麼迂腐,先將劍給我,我一定饒這賊婆娘一條狗命。”
柳世傑搖搖頭,道:“不行,當今武林之中,有誰不知你是個無信無義之人?”
牟昆眉頭皺得緊緊的,想了很久,委實取決不下,但他今天別有用心,勢必要獨得這柄劍不可,他曾想過硬向柳世傑要,但回憶武當兩人過手那回事,餘悸猶存,當時兩敗俱傷,自己一時託大,肋骨被打折幾根,若不是有了番奇遇,恐怕此刻還在養傷呢。而且在奇遇之中,獲得一本劍譜,如果奪得這柄劍,將劍譜中的招數練成,不愁神道伏魔令符會被別人搶奪去。
想來想去,實在別無良策,但他向來行事十拿九穩,從不吃虧。
他眼珠一轉,有了主意,冷笑一聲,道:“我要你給我個保證!”
柳世傑是聰明之人,瞪了他一眼,一聲不吭的反將劍拔了出來,擎劍指天,朗聲説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柳世傑答應等將我孃的掌傷療好之後,將紅穗古劍交給他,倘若言而無信,天打雷劈。”
牟昆大叫一聲:“好!”
跟着步履輕移,後退了五丈。
柳世傑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大踏步上前,雙膝一盤,坐在玉鳳後面,立時垂眉運氣功行雙臂,兩掌一舉,徐徐而出,舒抵玉鳳命門,以絕世神功,相助玉鳳療傷。
玉鳳與醜面和尚惡鬥之時,最後被他一招大力神掌打飛三丈,柳世傑遲來一步,致將她的內腑震傷,雖説她運氣療了半天,終因受傷之後,運氣不靈,丹田一口真氣無法提升,是以療了半天未見功效。
此時得愛子之助,立覺一股暖流,由命門穴直入黃庭,引着自己體內的三昧真火,攻向仙腑。
柳世傑一生坎坷顛沛,常違慈親,有此機會,正好一盡孝道,是以儘量將一身真元運聚雙掌,他入了忘我之境,一心只想如何替玉鳳療傷,以盡人子之道。
兩人這種旁若無人的態度,只看得臉上晴陰不定,嘿嘿笑了幾聲,懾神躡步,走到兩人身側,兩手齊出,徐徐伸手拈着兩人背的劍穗,面上起了個他一生從來役有過的詭笑,這番詭笑的真正含意,雜着八成得色。他撫着兩柄蓋世神劍的劍穗,邪惡的暴睜鷹目,在玉鳳美麗的臉龐上貪婪的看了一眼,又轉頭望着柳世傑,嘿嘿兩聲冷笑,自言自語的道:“這兩柄劍,同樣兩個臭皮囊,老夫如果想要,易如控囊取物,信手拈來……”他話到此倏地搖了搖頭,陰惻惻的接道:“老夫偏不這麼做,要看看這小鬼怎樣死法,這賊婆如何讓他死?我倒不怕他變卦,反正他已立下重誓,他是死定啦!這不子一死,賊婆娘雙豈能獨活!那時候,這兩柄劍不就是乖乖的落入我手中了麼,哈……無毒不丈夫,老夫今天非將她們孃兒倆整他個慘兮兮的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