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諸葛的情趣已經不在山歌上了,因為他的屬下已經把他的“路菜”擺上來,諸葛走鏢,鏢車可以少,路菜卻是絕對少不得的。
這一盒路菜足足比最大號的磨盤還要大半尺,滷蹄膀、鹹豬腳、醬牛肉、燻青魚、硝牛舌,要什麼有什麼,一樣不少。
諸葛的嘴哪裏還有空唱山歌,想不到的是,他不唱了,卻有人替他唱了下去。
“送你一朵紫丁香,
插在你的耳朵上,
割下你的耳朵來下酒,
送給老孃嘗一嘗。”
諸葛的臉色變了,只聽“嗖”的一響,刀光一閃,一把飛薄的柳葉刀,已經往他耳朵上刷了下來,一刀不中,又是一刀,接連六六三十六刀,使的刀法竟是不折不扣的柳葉湖真傳。
使刀的竟是這個茶棚的老闆娘。
老闆也沒有閒着,正在洗的毛竹筷子已經被他一連串用甩手箭的手法飛擲了出去,而且專打人身的關節要害穴道。
二三十雙筷子打出去,十六個趟子手和六位鏢師已經被他打倒十來個,這個其貌不揚茶棚老闆,居然是位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等到他的筷子打到諸葛身上時,就變得不中用了,尖鋭鋒利的毛竹筷子不是被諸葛身上的肥肉吸住,就是被彈了出去。
使柳葉刀的老闆娘雖然已刷出四六二十四刀,卻連對方的耳朵邊都未碰到。
體重二百多斤的諸葛太平,竟在這張太師椅上施展出了閃、展、騰、挪的外門小巧身法,龐大的身軀竟變得像小鳥般靈活。
忽然間,一聲輕叱、一聲驚呼,一根毛竹筷子已經刺入老闆娘的手腕,嗆的一響,一柄柳葉刀掉落在地上。
諸葛一隻手用一根“借”來的竹筷刺入老闆娘的手腕,另一隻手已經拈起一塊豬腳,手肘一彎,送豬腳入口,再伸出手時,就有七顆寒星自腕肘間間暴射而出。老闆凌空躍起,以洗碗的木盤做盾牌去擋諸葛的暗器,只聽“咚”的一聲,木盆碎裂,一塊豬腳打破木盆,一點寒星隨之而入,在老闆的心口間閃了一閃,忽然就看不見了。
老闆的人已翻倒,又過了半晌,心口上的衣服才被鮮血染紅。
諸葛大笑。
“原來我這身肥肉還是有用的,奉勸各位還是多吃點肥肉,也好多長點肥肉出來。”
茶棚裏沒有人開口,茶棚外反而有人説話了,一個人笑嘻嘻的説:
“這話倒是一點都不假,我們兄弟一定會好好記在心裏。”
説話的這個人,一身白衣如雪,長得斯斯文文,規規矩矩,只不過特別喜歡笑而已。
他身邊的一個人,看樣子簡直像是跟他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只不過神色永遠是那麼古板正經,笑起來的時候也好像沒有笑一樣。
“弟子南宮方、南宮喜,奉家叔之命,特地前來迎駕。”他説:“弟子們來得遲了,還請大少爺和總鏢頭恕罪。”
大少爺無疑就是那位看來彷彿是女扮男裝,又彷彿是男扮女裝的病人,她一直都皺着眉,坐在那裏,低低的咳嗽,別的人和別的事,她全都漠不關心,別人説的話,她也完全沒有反應。
諸葛太平卻不能不關心,立刻就問:
“你們都是南宮世家的人?”
“是的。”
“你們的叔叔就是南宮玉?”
“是的。”
諸葛太平簸箕的鬆了口氣。
“還好你們總算來了。”他嘆着氣説:“你們倒也真沉得住氣,直到現在才露面,也不怕我這隻耳朵真被人割了去。”
“我們兄弟都知道,有了諸葛大叔在這裏,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一定是天下太平的。”南宮喜説:“如果聶老大不出手,那就更太平了。”
他忽然笑嘻嘻的回過頭,笑嘻嘻的問那藍衣人瘦小的書僮:
“聶老大就是想出手,看見呂老爺子在這裏,也不會出手了。”他問這書僮:“聶老大,你説對不對?”
“那倒是一點都不假。”這個書僮也笑嘻嘻的説:“只可惜我不是老大,我是老二。”
那一直一個人坐在那裏喝悶酒的老頭子,忽然皺了皺眉:
“聶老二?聶小雀?”
“是的,我就是聶小雀,下五門聶家的老二聶小雀。”
老頭子忽然大笑。
“這就難怪了,難怪有人一路上連換了八種面貌來掩人耳目,卻還是被人一路盯到這裏,原來是遇到一位真正的大行家了。”
易容術本來就是下五門的五大絕技之一,下五門的功夫,當今天下再也沒有比得上聶家的。
那年輕的夫婦對望了一眼,對這些話好像並沒有什麼反應,只不過希望自己能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奶媽一直在哄着孩子,自己卻已經先被嚇成了一團。
孩子本來已經被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現在又開始用盡全身力氣來哭。
奶媽有好幾次想解開衣襟來喂他吃奶,可是偷偷的看了看茶棚裏的這些人,隨便怎麼樣也不好意思把那對結實沉重豐富多汁的果實掏出來。
老頭子又笑着説:
“聶二倌想必已看出他們是‘紫丁香’的人,也知道紫丁香三年一次的盛會已經快到了,所以一路把他們盯到這裏來。”
“呂老爺子呢?”聶小雀笑嘻嘻的反問:“呂老爺子是來幹什麼的?”
“人老了,想改行也太遲了,我當然還是在幹我的老生意。”
“殺頭的生意?”
“不錯。”呂老先生説:“殺頭的生意,經常都有人做的,賠本的生意才沒有人做。”
“二十萬兩以下的生意,呂老爺子當然還是不會接。”
“當然。”
“這地方有誰的人頭值二十萬兩呢?”聶小雀眼珠子直轉:“我看來看去,好像只有一個。”
諸葛太平嘆了口氣:
“我只知道我身上這一身好肉還值幾文,想不到我的人頭也值二十萬。”
“二十萬?”呂老先生淡淡的説:“閣下好像還不值。”
“我不值誰值?”
呂老先生笑了笑,一把精鋼為骨的鐵傘已經撐起,車輪般旋轉起來,不但傘骨傘柄均可以打人穴道,而且每一根骨都是一支可以隨時脱手飛出的利刃,把人活生生的釘死。
這是種很奇特的外門兵器,很霸道,也很難用,所以使用起來,攻守皆宜,別人要想攻破他的那一輪傘影,絕不是件容易事。
這時他的人已藉着這一輪傘舞風車般攻了出去,只聽“嗤”的一聲響,輪影頓絕,鐵傘脱手,這位來頭顯然不小的老先生,已經被一根毛竹筷子活活釘死在青竹架成的桌子上。
大少爺還在不停的咳嗽,咳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好像根本沒發現他身後那一對夫妻已乘他以竹筷刺死老者咽喉時飛身出手。
兩個人一人用鏈子槍,一人用雙匕首,兩種兵器一長一短,一強一險,一剛一柔,兩個人就算不是夫妻,也跟夫妻差不多,互相心意相通,出手當然配合得很好,何況兩個人的武功本來就不錯,這一出手,就直取大少爺的致命要害處。
只聽咳嗽之聲不停,兩道鋭風割破了咳嗽聲,一根一尺八九寸長的毛竹筷子,已經把丈夫釘死在竹椅上,竹筷直穿入喉,竹椅還在“吱吱”的響。
妻子的罪更不好受,兩邊琵琶骨都已被竹筷刺透,全身也已被冷汗濕透。
大少爺冷冷的盯着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也是紫丁香的人,你為什麼要殺我?”
妻子顫抖着,終於回答:
“要殺你的人,何止我一個。”
“除了你,還有誰?”
“還有”
她沒有説完這句話,已經有一柄利劍的劍尖從她的前胸穿出來。
如果你看見有一截劍尖從你的前胸穿出來,你就應該明白,那一定是因為又有一柄利器已經從你的後背刺入,穿透了你這個人。
那麼你也就應該知道,這時候你已經等於是個死人了。
下毒手的人是誰呢?
奶媽在搖着頭嘆息:
“我早就告訴過他們,叫他們一定要等機會,絕不能輕舉妄動,因為金家的大少爺絕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只可惜他們偏偏不信。”
“所以你就殺了他們滅口。”
“是呀,我不殺他們怎麼辦呢?要他們來殺你的那個人,當然絕不能讓你知道。”
她一隻手抱着啼哭的孩子,一隻手中的利劍還在滴着血。
一個人抱着孩子還能殺人,這個人當然也不是好對付的角色。
“你呢?”大少爺問:“你是誰?”
“我是誰?”奶媽吃吃的笑了:“我只不過是個替人抱孩子的奶媽而已。”
她又嘆了口氣:“只可惜孩子們總是不聽我話,被我抱着的時候總是愛哭,來,你來抱抱看怎麼樣?”
她居然真的把孩子拋了過來,拋給了這位本來應該是大小姐的大少爺。
孩子哭得更兇。
大小姐對付殺人的兇手時雖然面不改色,看到這個快要投入她懷裏的孩子卻慌了手腳。
她非但沒有抱過孩子,連泥妹妹布囡囡都從來沒有抱過。
從她四歲開始,陪着她睡覺的就是她的劍。
仗劍殺人,流血五步,她完全不在乎,可是要她用劍來對付一個好哭的孩子,她能怎麼辦?
奇怪的是,聶小雀居然好像比她更着急,竟突然失聲大呼:
“小心,小心這孩子。”
小心?為什麼要小心?要怎麼小心?× × ×
包住孩子的襁褓鬆了,孩子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哭個不停。
忽然間,寒光一閃。
大少爺忽然發現這個孩子舞動的小手間,竟似乎有寒光一閃。
難道這孩子也會殺人,聶小雀要她小心的就是這一點?
大少爺臉色也變了,不管怎麼樣,要她先出手去對付一個啼哭中的孩子,她實在辦不到。
可是她如果不先出手,那麼她自己就很可能被刺殺在這一瞬間。
幸好就在這一瞬間,已經有一道刀光飛起。× × ×
一道新月般的刀光,帶着種奇秘的弧度,憑空出現在陽光下。
陽光燦爛如金輪,刀光如銀月,忽然間就已飛到啼哭飛舞中的嬰兒面前。
刀光一拆,斜劃嬰兒的腰。
對付這個襁褓中的嬰兒,他竟放出了一刀就可致命的殺手。
想不到這個嬰兒本來像是斷線木偶般的身子,竟然能在毫無着力點的時候將身法陡然轉變,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脱手畫出了一點寒光。
這一着無疑也是致命的殺手。
可是刀光早已先變了,剛才的那一彎新月,竟彷彿只不過是水中的月影而已,對方的突擊,就像是掠過水麪的微風。
微風吹過,水波粼粼,水中的月影也起了種雖然極平常,卻又極詭秘的變化,彷彿在扭動,彷彿在伸展,彷彿在擴散。
刀光飛來,啼哭中的嬰兒竟不再招架閃避,反而將自己一隻白藕般的手臂迎了上去。
刀光飛去來回,血光飛濺而去,忽然間就化成了一片血霧。
就在一剎那間,血霧已擴散成十餘倍,像一層血紅的輕紗般籠罩茶棚了。
又一剎那間,血霧又突然消失,再看那嬰兒和她的奶媽都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