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朝陽,煙寒風勁。
黃泥驛道的二旁,樹木已漸漸禿脱,一片片枯黃敗葉,隨風飛舞,落在水中,落在泥土上,也落在一雙污穢的腳背上。
這是一個孤獨而落寞的少年,坐在道旁,因行路勞累,在此略作休息。他那憔悴的面容,悽苦的眉宇,加上破爛的衣服,零亂的髮髻,再顯示出他的逆境與潦倒,只有那英挺的臉龐輪廓,及一雙大大的眼睛,如蒙塵中的明珠,仍然露出一絲光輝。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他有一隻與他衣着完全不調和的肩囊,橢圓形的絲絨布袋,發出華麗的閃光,腰際掛着一柄長劍。
與他的外表是多麼不相襯啊!
此刻,他茫然地伸手拾起飄落足尖上的枯葉,又無聊地把它捏碎,一鬆手,碎葉隨風飛去,像地上的黃塵。
“唉!”他嘴唇微動,倏然嘆了一口氣,彷彿在自語,自嘆,“又是秋天了,我的生命歷程似乎已日暮窮途,到了盡頭,這短短二十年的生命,難道真的就像這些衰敗的黃葉?……”
深秋的景色,雖然淒涼,但是這少年的神色,似乎比眼前的禿枝枯葉更加愴冷。
喃喃的語聲中,他茫然抬頭望了展開在前面的無窮無盡的黃泥驛道,緩緩起身,繼續蹈踽獨行。
陽光在他身後,拖出一條孤獨的影子,忽然間,他離開了官道,向山嶺間走去。
遼闊的山野,在深秋季節,依然是靈秀的,白雲悠悠,川流奔騰,雄偉的美景,終於使他眉宇之間,開朗不少。
於是他停下腳步,盤坐在一塊斜坡上,端莊地卸下肩頭那隻橢圓形的絲絨袋,打開束頭,星眸中,倏然掉下一串清淚。
袋囊被褪除下來,露出赫然竟是一把七絃月琴,這月琴似乎又引起了他心底的傷痛,淚水由緩流而急湧。
“爸爸,媽媽,姐姐,孩兒又在彈琴了,你們聽得到嗎?”少年對着月琴,嗚咽地哀訴着,雙手摸撫過琴絃,帶起一串珠走玉盤的清香。
琴音似乎使他陷入回憶之中,他那滿噙淚水的目光,由琴身移視向靜靜的山川,手指靈巧地拔動起來。
由他悲傷的表情,可知他那段回憶是多麼的慘痛,由他指法的靈巧,也可以看出他對彈琴一道,造詣極深。
一縷縷琴音,嫋嫋而起,輕輕飄散,啊!多麼美妙的音律,多麼的富有詩意,可是那低迴的韻調,又多麼令人悽倉,令人傷感!
淙淙,叮叮,哀感的琴韻,使山景蒙上一層默然的彩色。
漸漸地,他那悲傷的神色平靜了,他的眼淚停止了,星眸中的光采雖仍顯得空洞,卻已不如剛才那麼萎頹,彷彿他心中的痛苦,已融化在琴音之中,瀉去不少。
靜靜的山川,靜靜的峻峯間,只有琴音在擴散,擴散!
一陣微風飄過他的身側,驀地,一聲大喝,如雷鳴般貫入他的耳中:“呔!住手!”
神思附化在琴音中的少年,猛然被這聲大喝驚醒,他驚愕地收回視線,只見身前站着一對年青男女,與一個青衣老者。
這一對青年男女,年齡都在廿餘歲左右,男的膚色微黑,宇眉間充滿栗悍之氣,手中執着一柄精鋼長劍,女的極為清秀娟美,白衣飄飄,肩頭劍穗,像飛舞的紅色蝴蝶,至於那青衣老者,更是氣度沉着,目如閃電。
三人的衣着年齡雖然有別,但相同的一點,三對目光俱緊緊盯住少年,一瞬不瞬。目光中充滿了仇視與温怒。
“三位……”少年驚愕地站起來道:“……有何見教?”“嘿!”那栗悍的執劍青年鼻中一哼,厲聲厲色喝道:“誰教你在此彈琴?”
“小自幼好音律!”少年皺了皺眉頭,“只因胸中鬱悶,藉以消遣而已。”
“消遣?”青衣老者目光一閃,沉聲道:“你可知道你已騷擾人心,淆亂敵蹤?”
“騷擾人心,淆亂敵蹤?”少年不滿的反駁道:“這是怎麼説法?”
“嘿嘿!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假裝迷糊?”執劍青年手中長劍一抖,猛然邁上一步道:“看你身佩長劍,也是江湖人物,如説不知四年前魔音谷的慘案,哼!誰能相信!”
這番話似有巨大的力量,那彈琴少年神色一變,全身輕輕一顫,慌張地道:“是,是,小可一時竟想不及此,這……這請三位多多原諒。”
説着,立刻緊張地把月琴收起來,轉身就欲離去。
“慢點——”執劍青年一聲大喝,冷冷一笑道:“閣下要走沒有這麼容易,小爺還得查查你的身世!”
這種藐視的口氣與態度,使得彈琴少年禁不住升起一股怒火,他冷冷道:“小可已尊所囑,仁兄也不必如此強橫。”
執劍的青年目光一厲,一旁的白衣少女見狀連忙插口道:“師兄,你要問就好好的問!何必這等厲言厲色?”她似乎對彈琴少年起了一絲憐憫。
接着側首對彈琴少年道:“唉!看你樣了也怪可憐的,我師兄就是這種性子,問你什麼,你就説罷。”
“你不必氣惱。”青衣老者沉聲接口道:“想四年前天下武林八百餘同道,被‘靈音老君’誘往華山魔音谷,俱都慘死當場,此刻各派正在窮搜元兇下落,你竟不知輕重,胡亂彈琴,不論你與元兇是否有關,至少,也犯了明知故犯之罪!現在這位天山門下查愛平少俠問你話,理所當然。嘿嘿,老夫看你還是乖乖聽豐文姬女俠的話,接受查問吧!”
“報上你的姓名!”執劍的查愛平立刻喝問。
彈琴少年星眸中噴出一道怒火,他遭受了太多的磨難,今天再也忍不住這種屈辱,但當他目光瞥見豐文姬那種為他着急的樣子,不由暗暗嘆息一聲,忖道:“不錯,我何必再找麻煩……況我的身手,也萬萬不是他們對手!”
此念閃過腦際,他強扣住心頭怒火,勉強一拱手道:“原來是天山查少俠及豐女俠,小可姓靈音名童子。”
“何方人氏?與靈音老君什麼關係?”查愛平嘴角不撇,傲然接問。
“寒舍居於河西……與靈音老君無任何關係……”
“是誰門下?”
“在下尚未拜師,業承家傳。”
“你父親是哪一位?”
靈音童子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眼角又掛下二粒晶淚,這一回似乎又觸及他的傷心之處,但一份自尊心,卻使他終於忍住往外淌的眼淚,道:“家父在河西設場授徒,名諱嘯天,號稱‘風雨劍’,逝世已有三年。”
“哦!哈哈哈。”青衣老者若有所悟,輕蔑地笑了一聲,“我明白了。”
查愛平微微一怔,側首面對青衣老者詫然道:“卓大俠,你明白了什麼?”
“嘿!你難道忘了?”青衣老者微笑道:“他就是近日傳言所説,跪遍正派,不蒙收錄的姓靈音的小子啊!”
“唔!”查愛平目光不屑地凝視着靈音童子,驕傲地敝聲一笑:“哈哈,原來就是你。”
靈音童子心中直似被刺了一下,卻見查愛平又冷笑道:“念你無知,今天放了你,不過——”冷冷一笑,頓了一頓道:“為你以後的安全着想,小爺就代你毀掉這把琴!”
語落劍起,白光一閃,就向靈音童子手上的絲絨琴囊劈來。
“不!”靈音童子憤然怒呼,蹌踉後退,但還是慢了一步。
要知道查愛平名列“天山四英”,出手是何等快捷,只聽得“噗”地一聲,“錚錚錚”三響,華麗的琴囊,裂開一半,三根琴絃,也斷折翻卷出袋外。
靈音童子本來強抑着的怒火,因父親遺物遭損,立如火山爆發,他厲聲吼道:“你敢毀我的琴,我與你拼了!”
嘶吼聲中,左臂一挾破琴,右手一探腰際,嗆啷一聲,長劍斗然出鞘,直向查愛平猛刺而去。
查愛平嘴角現出一絲殘酷的冷笑,劍勢一轉,嗆!地一聲,格開來劍,芒尖倏吐,一招“星馳銀河”如電光一般,已刺到靈音童子咽喉……
“查師兄,你快住手!”豐文姬一聲驚呼。
查愛平微微一哼,劍芒倏然頓住,指着靈音童子咽喉不及三分之處,手腕微抖,劍芒連閃,冷笑道:“以你這種身手,竟還敢逞強?嘿嘿嘿,真是找死!”
“查少俠,這種末流腳色,不值得你動怒。”青衣老者眼見豐文姬微露不滿,順情做了個和事老,目光冷冷地移視着靈音童子,接着道:“小子,查少俠是一片好心,你別在往牛角尖裏鑽。”按着又一拉查愛平道:“查少俠,我們不必耽誤,走吧!”
查愛平倏然收回長劍,狠狠瞪了靈音童子一眼,“小子,要不是我師妹與卓立青大俠求情,小爺現在就叫你躺下,下次……嘿嘿,識趣一點。”頭一甩道:“師妹,走!”
豐文姬沒在開口,跟着查愛平與卓立青轉身離去,走不五步,偷偷回顧一眼,丟下一絲憐憫的目光。
此刻的靈音童子,孤伶伶地垂劍支地,神色慘白地木立着,他身軀顫動,臉上肌肉陣陣抽搐,心中充滿了悲憤和黑黯,一雙眼睛好像已經涸乾,空洞地望着三條身形消逝,口中喃喃道:“好意……這樣的折辱人也是好意……哈哈哈。”極度的悲痛,使他神態突然變得近乎瘋狂,在狂笑聲中,他轉身拔腳狂奔。
不辨方向,不辨來路,遇坡越坡,見林穿林,他一腳高,一腳低地狂奔着,似乎在想借此泄去心頭怨恨。
跌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奔跑,漸漸地,他大汗如雨,氣喘如牛,身上本已破舊的衣服,更加破碎,膝蓋及腳底,已滲出絲絲鮮血。
終於,他力乏精疲,停住了奔跑,卻已置身在一處蒼茫的山嶺中。
耳邊風聲嗚咽,遠處泉聲低吟,似乎都在為他的遭遇而感傷。
靈音童子茫然四顧,目光倏被右面一座山洞吸引住。一個可怕的念頭,從他腦中升起!
“這倒是僻靜所在!”
在悲憤發泄後,他麻木的神智,如如着了魔一般,向那陰暗的山洞走去。
進入洞中,他無意識地掃視一下,只見洞頂晶珞乳瓔參差下墜,深廣竟有五六丈,光線雖比洞外陰黯,卻尚不礙視線。
“不錯,這確是一個好地方,唉!三年來,我靈音童子處處被人折辱卑視,生而何歡?死又何懼?當初忍辱偷生,只是為了報仇,如今,希望都已幻滅了,不如死了乾脆……”
這個可怕的念頭,漸漸濃烈地佔據了他空洞的心房,於是他毅然解下劍鞘及腰帶,舉手拋搭在參差下墜的晶石乳筍上,把下端扣成一個活短圈套。
接着,他又盤坐地上,褪下琴囊,望望三絃已斷的殘琴,喃喃悲哀地訴説道:“爸爸,媽媽,孩兒跑了三年,已無法為你們報仇,現在只好也來到地下與您們相會了!可憐姐姐仍落仇敵手中……爸,每當孩兒憂鬱時,就想彈琴,這是你老人家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在琴韻中,孩兒似乎仍看到您二位老人家往昔的音容,而孩兒的一切痛苦都可以藉着琴韻暫獲解脱,可是,現在這唯一的紀念也殘破了,可恨啊可恨……”
靈音童子一字一句地悲憤地向天祈禱,面對洞外的景色,手指又在未斷的四根琴絃上拔動起來。
一陣低沉怨愁的音韻,從他靈巧的指縫中,飛出,迴旋在洞中,飄傳出洞外。
可是在他的心中已在告訴自己,這是自己臨終前為自己所奏的“輓曲”。
琴絃雖然斷了三根,卻並不影響他的指法,那令人心酸的音律,任誰聽了,也禁不住一掬同情之淚。
驀然,“咚”地一聲,琴聲突然停止了,靈音童子抱琴痛哭起來,隨着,他淚流滿面地緩緩起身,迅疾地伸頸套入已結好的垂索結圈中,於是他感到喉嚨一緊,胸口頓時悶塞,一絲空洞的意念,向他襲到。
這是一個可悲的生命,現在在用自己的腰帶,將它結束,誰知,就在此際,他倏覺懸空的身軀猛然下墜,還未弄清是怎麼一會事,已嘭地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抽緊的腰帶立刻鬆了,在絕氣邊緣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茫然地清醒。
“奇怪?……”他微怔的抬頭一望,立刻驚奇地跳了起來。
原來那根腰帶,竟然齊腰中斷,尚有的半截,掛在亂筍上,左右搖盪。
“我明明試過這腰帶非常牢實啊!怎會突然折斷的呢?而且斷處又這麼整齊,像刀削的一般!”
他迅速轉頭望了望洞外,陽光遍地,依然是靜靜地,於是他急急轉身掃視洞裏,空蕩蕩地,那有半絲人影。
“這就奇了!……”他喃喃地自語着:“莫非老天不讓我死!”
“哼!小子,這裏豈是尋死的地方?”空蕩蕩的洞中,突然響起陰森的語聲道:“還不快滾出去!”
那飄浮的語聲,彷彿來自天際,又如起自地底,來得突然,消逝無蹤。靈音童子禁不住渾身一顫,毛孔倒豎。
“你是鬼?還是神?”語聲愴然而抖栗。
“嘿嘿!”一聲陰笑接着響起:“我不是神,因神不如我,我也不是鬼,因鬼怕我,小子,入洞者必死,但你要自殺,我倒要放你一次。”
語聲如寒冰一般,字字凝結。
靈音童子驚得呆住了:“唉!我死既不懼,還有什麼可怕的!”
這一念倏然閃起腦際,他立刻愴然顫聲道:“假如你是神,你就應該同情我靈音童子的遭遇,助我報仇雪恥,如果你是鬼,我也是將要做鬼的人,你就不該嚇我!”
“嘿!小子,你好像身負莫大冤屈?”
“鬼神啊!”靈音童子悲泣似地拜了下去,道:“我靈音父母慘遭殺害,姐姐被人強逼為媳。我身負血冤,想習藝復仇,那知足行千里,求遍正派,竟均遭白眼,據棄門外,因此在窮途之下,只有解脱自己……”
説到這裏,已哽咽不能成聲。
“唔!你仇人是誰?”語聲仍是冷冰冰地,十分懾人。
靈音童子咬牙切齒,恨恨道:“河西‘掌震三嶽’裘強老匹夫。”
“嘿!‘掌震蘭嶽’雖然是一方雄主,也算不上是個人物!”陰森的語氣,倏然一轉道:“小子,你進來!”
靈音童子蹌踉起立,茫然依言舉步,這剎那,他既驚又奇,暗暗忖道:“這是神明顯靈?鬼魂作法?抑是人在説話呢?”
他在腳步移動之中,目光再度迅速一掃,發覺這寬闊的石洞中的確不見有人,而且連隱藏的地方都沒有。
就在靈音童子困惑迷茫之際,那陰森懾人的語聲又陡然響起。
“小子,現在你向右轉身。”
靈音童子依言轉身,目一瞬之下,驀地駭然震住。
他看到二道目光,這二道目光比天空的閃電還明亮,比劍鋒鋭利。而且僅僅是一對眼睛。因為這對目光是在石邊石壁上一個長方孔中直射出來的,其餘的部分完全被石壁擋住。
“嘿嘿嘿!你現在看到了吧!告訴你,我不是神鬼,與你一樣是人!”
“人?”靈音童子緊張地口吃起來:“前……輩是……誰?”
“靈音老君!”石壁孔中,冷冷地響起了四個字。
可是這四字卻像四柄巨槌一下擊中靈音童子心窩使他神色大震情不自禁倒退三步。
他想不到四年前造下震動天下“蒼龍嶺滲案”的主兇就在這山洞中。他想不到天下武林窮搜不得的主角,卻被自己遇上。
於是他緊張地仔細一瞥,想看看這個一手使江湖騷動達四年之久的人物窮竟是怎樣一種長相?可是,他失望了,那石壁上的方孔,橫寬恰好只露出一對眼睛,不要説胖瘦高矮看不見,就是面目,也都無法觀察。
一種詭異神秘的感覺,立刻從靈音童子驚駭的心中升起,他突然覺得這“靈音老君”實在高不可抑,深不可測,雖然不是神鬼,其詭秘卻比神鬼猶過之。
“嘿嘿嘿,你的天賦不錯。”語氣陰沉,且微透得意道:“正派不要你,我就收你為徒。”
復仇的希望突然像署光一般明亮了,來得這般突然,竟反而使靈音童子有點失措,怔怔木立。
“小子,你不願意?”石壁中的語氣倏變嚴竣。
“不!”想起血海深仇,和三年來所遭受的卑視和折辱,靈音童子吐出一個不字,曲膝就欲行跪拜之禮。
“且慢!”“靈音老君”倏然輕輕一喝:“老夫還是對你有點懷疑!想昔年魔音谷之會,血流成渠,屍積如山,武林各派豈能不搜查老夫下落,你怎麼證明自己不是各派遣來的奸細呢?”
靈音童子不由為之一愕!
這是一個難以分辨的問題,他徵怔沉思半晌,豁然嘆息一聲道:“前輩,你知道晚輩雙親因何慘死麼?”
“老夫正想盤問。”
“裘強老匹夫與晚輩先父因家姐親事,早有隙恨……”
“這原因早就在老夫推斷之中。”“靈音老君”冷冷截斷他的話:“如無衝突,裘強豈會下手。”
“但是,前輩是否知道各派何以不納晚輩拜入門牆?”
“這就是老夫不懂之處,以你資質,斷無拒絕之理,莫非因你身世?”
“唉!”靈音童子愴然長嘆,恨恨道:“家父因專攻琴道,武功平庸,但義名久着,唉!前輩根本不知其因。”
“其因何在?”
“就因襲老匹夫飛函正派……”
“哼!”“靈音老君”又打斷靈音童子的語聲道:“掌震三嶽雖是一方雄主,如與正派掌門人相比,老夫覺得尚差一截,故如説正派竟聽裘強之言,老夫萬萬不信。”
“前輩不信,只是因為不知裘強另有藉口。”
“什麼藉口?”
“老匹夫的藉口,就在晚輩剛才彈的那具琴。”靈音童子悲痛激動地道:“由於前輩面目無人知道,所以天下武林俱在注意彈琴的人,因此晚輩父母被套上了黑鍋。再則,小可自幼取名靈音……唉!”
“唔!原來如此。”“靈音老君”一陣陰沉的冷笑道:“老夫相信你,自現在起你我就以師徒相稱。”
“師父!”靈音童子撲地拜了三拜。
驀地,石壁中響起一聲陰沉的狂笑,“哈哈哈哈,老夫三十年前的遭遇,想不到竟會在你身上重演,徒兒,你一切具合老夫之意,就是毅力尚嫌不夠,嘿!想當年老夫因負冤懇求五派收錄不納後,發誓踏遍窮山萬水,也要達成所願,盡二十年時間,果然習得超人絕藝,你才三年碰壁就悲不欲生,豈不是有失男兒氣概麼!”
靈音童子頓時自慚,心頭豪氣,被激得如朝般騰蕩。同時,他也倏然明瞭“靈音老君”四年前何以大開殺戒的原因。
“徒兒,”“靈音老君”的話聲,又接下去道:“如今你應該與老夫昔年一樣,時時用仇火來鍛鍊你的心靈,使你的意志更加剛強,要知道,這世界上只有仇恨。”
“不錯,這世界上只有仇恨。”靈音童子在心底復念着,本來善良仁厚的他,在這剎那,突然完全改變了。
“徒兒,”“靈音老君”的語音倏轉嚴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點倫理,你可知道?”
“徒兒知道。”
“好!入我門牆,如欲叛逆,為師的毫不寬容姑息,定必天涯追魂,這點你應該記牢。”
靈音童子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他倏然覺得師父不但神秘難測,而且冷性殘酷得可怕。但想起這是最後一個機會時,立刻一咬牙,恭謹地道:“徒兒記住了。”
“好,你坐着,老夫為你講講琴道。”
“琴道?”靈音童子剛剛端正坐好,聞言不由一呆!
“嘿嘿,老夫知道你的意思。”兩道懾人的目光一閃:“你可覺得彈琴豈能報仇?”
“徒兒確是如此想,對於琴道,晚輩幼從家父專攻,是僅有足以自傲的……”
“嘿嘿嘿,井蛙見識,尚在自擂,你小子可知道昔年八百餘羣雄,在魔音谷怎麼死的?”
“師父功力傾世……”
“哈哈哈,世上那有能一舉擊斃八百餘人的武功?小子,老夫功力,最多比各派掌門人稍高一線。”
“那就奇怪了。”
“並不奇怪,那些傢伙只是死在老夫琴音之下。”
“什麼?琴音也有這等威力?”靈音童子驚奇的幾乎跳起來。
“嘿!老夫豈會騙你,剛才你既自傲琴道造詣,老夫就先考你一考!”
“師父請問?”靈音童子大感興趣。
“琴有幾弦?出處何自?”
“琴有七絃與五絃之分,起於幽燕。”
“琴有幾音?”
“五絃五律,宮、商、角、徵、羽;及至周,加添‘變宮’、‘變徵’二律,而為七絃七律,每律七音,其七七四十九音。”
“為何沒有六絃六律?八弦八律?偏偏只五絃五律?七絃七律?”
靈音童子不由一呆,為之語塞。
他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超出古典的奇怪問題,當然也無從回答了。
“哼!皮毛之見,黔驢技窮了吧!現在我可以講給你聽,琴之所只有七絃、五絃,因欲求合,諸天神數。五絃暗合五行之術,七絃合大衍之數,窮其奧妙,不但與武功有關,且藴含天地之理,以音殺人,不過是其一用耳!”
靈音童子聽愕了,他想不到彈琴還有這麼多深奧的道理,不由問道:“那麼音律怎能制人於死命呢?”
“人有五臟七經,如能善其音量音質,制人死命豈非易如反掌,這個你慢慢就會知道。”
“這麼説,徒兒只要專攻琴道就可以了?”
“不錯,不過你那隻月琴根本無用,老夫現在授你一琴。”
陰沉的語聲甫落,啪地一聲響起,左邊靠地石壁之處,露出一個方洞。靈音童子移目望去,那石洞中赫然放着二隻涓絲包裹,和一把琴。
“你先把琴拿出來。”石壁中發出的命令。
靈音童予趨前取出,啪地一聲,石壁恢復原狀,這時,靈音童子手中捧着那把琴,呆住了。
這是一隻式樣古拙,而極奇怪的琴,琴身狹長而烏黑閃光,上面雕滿龍騰之圖,質地似鐵非鐵,堅逾精鋼。
尤其令他感到訝然不解的是,琴絃竟有八根,自內向外,絃線漸粗,那最後一根,竟粗如竹筷。
“奇怪?”靈音童子腦中迅速閃過層層疑念,“琴有五絃,七絃,自古皆然,何以此琴競有八弦?外方這最粗的一根弦,會發出什麼聲音?”
他心頭忖念着,手已情不自禁地在琴絃上拔弄起來。
“啊!”他突然響起一聲驚呼,因為他手指已拔弄得生痛,而那幾根琴絃竟如有千斤之重,一動不動。
“哈哈哈……”石壁中響起一聲刺耳的笑聲:“徒兒,你彈不動吧!”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靈音童子驚疑莫名。
“嘿,此琴豈能與凡琴和比,琴身為千載鳥琴石鑿制而成,那八根弦是以獍猊之毛,赤蛇之骨,寒鐵抽絲,天系織錦,再加上五金之英,交織而成,緊逾千斤之弓,堅如龍筋,豈常人所能拔動,因此習琴之前,你得先練‘逆氣大法’。”
“逆氣大法?”靈音童子聞未所聞。
“普通練功練氣,均由丹田始,循七經八脈運轉,然習此琴,則必然反其道而行之,方能發音傷人而不傷己。”
“唔!但是徒兒奇怪這琴何以多出一弦?”
“七絃七律,每律七音,共七七四十九音,與周天大衍之數尚差一音,故加一弦捕之足,合數五十,因此那最粗的一根弦,僅能發出一音,名為‘雷弦’,響則天地變色,有開山裂石之威,一入人耳,五臟粉碎,血脈俱斷,大羅金仙,也抵擋不住。”
靈音童子聽得膛目張嘴,幾疑神話。
“好了,老夫現在先教你‘逆氣大法’的練功口訣,一年為期,再習老夫絕藝‘西天佛吟’。但你必須知道,一年之期,你僅能初涉琴經,所發音量不會高而深,且以琴音殺人,等於攻擊性自衞,如被人欺近身發難,措手不及,只有閉目等死,故將來你必須時時防範仇敵暗襲,情形不對,在強敵離你十步之間,即須做好準備,否則,有琴等於無琴,你尚未殺人,已經被殺,不可不慎。”
靈音童子一陣默然,他覺得似乎仍有缺陷。
“小子,你不必多想,一年期滿,你足可報仇,屆時並代老夫辦理一事,完後老夫自會進一步授你高深琴道與一般武學,那時,嘿嘿,你就可以放膽闖蕩,縱橫天下了。”
※※※
一年後。
在蕭蕭秋風中,開封道上出現了一位錦衣少年,斜揹着一隻長方肩囊。
他,就是靈音童子,走的方向,正是嵩山少林。
這是他臨下山時“靈音老君”給他的一道嚴諭,也是他在自報血仇前必須辦妥的一件事。
今天,他的神色與一年前完全不同了,煞氣盈眉,壯厲沉着,代替了往昔的悲苦與萎頹。
但是,他的內心是否也豪情萬丈呢?
不!因為他不知道“西天佛吟”的威力,究竟是否像師父所説的那樣驚人,而武林泰斗的少林,卻是第一個試驗站。
他倏然感到自己並不怎樣信賴這位師父,因為他發覺他與師父間的感情距離仍如初見時那麼陌生和遙遠。
一年來,除了那對懾人的目光外,只在臨別時,師父從石壁中伸出一隻手來與他握別。至於師父的面目及身材,他仍是一無所知。
而那隻手所給他的感覺,不是温暖與依戀,而是驚悸與厭惡。寒冷如冰,一掌六指,猶如一隻魔爪。比那雙目光更使人害怕,抖栗!
現在,少林快到了,可是他仍在思索着那位神秘莫測的師父,以及許多問題。
驀地,一陣如雷般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思潮,還未等他回頭,一羣五騎,已擦身狂奔而過,馬上皆是肩插兵器的武林人物。個個汗透衣衫,去的方向,也是嵩山。
“難道有什麼急事?”
靈音童子驚疑地閃過一個問號,陡見其中一騎收繮一圈,硬生生剎住奔勢,按馬望向來路,這剎那,來路又是一陣蹄聲,瞬眼之間,一騎狂奔而近。
只見那圈馬等候的騎士揚聲大喝道:“老二,你能不能快點!”
奔近的一騎,立馬勒住,馬上一個滿頭大汗的黃臉漢子,他皺眉道:“唉!老大,恐怕我這匹馬不行了,六百里,毫無休息,人可以撐,馬可無法勉強啊!”
“嘿!誰還不是一樣。”等候的黑臉漢子在馬上冷笑道:“嵩山就在眼前,老二,你就挺一挺吧!到了少林,馬兒雖廢了,還怕沒有辦法麼?”
那被呼為老二的黃臉漢子咕嗓着嘆一口氣:“好吧!不過老大,我覺得我們走得再急也沒有用,那個鬼喇嘛也不會在等着啊!”
“哼!老二,你怎麼説這種話。”
黑臉漢子語氣帶着此責:“一把鬼琴,淮陽一派,六死一傷,掌門人奄奄一息,死者死狀與魔音谷的八百餘高手一模一樣,音再現,不但關係着本派存亡,也牽聯着各派舊案,咱們不星火傳訊,各派責問下來,誰敢承擔這個責任。”
“走吧,老大,何必説這麼多!”
黃臉漢子話一説完,立刻反手兩鞭,抽在馬股上,馬兒希聿聿一聲長鳴,四蹄飛翻向前衝刺狂奔。那黑臉漢子同時加鞭。二匹馬轉眼之間追上前面一羣,奔得無影無蹤。
在一旁徐步而行的靈音童子,聽了這番話,心中大為震動:“怎麼師父在我離開後也出來了!”他的心頭忖着:“而師父原來是個喇嘛!”
想起神秘詭異的師父,那種絲毫沒有感情,陰沉懾人的語聲,彷彿又在耳邊響起:“……徒兒,時已一年,你學成老夫絕藝‘西天佛吟’中的‘七音’已足可報仇雪恨,但老夫雖暫收你為徒,對你的身世因一時不能查證,仍保持着一份懷疑……”
“現在你離開老夫後,除報你父母之仇外,為師命你一年為期,帶少林當今掌門人的首級回來覆命,這是證明你對師父忠實的機會……”
現在屈指一算,行程已過三月,為了爭取時間,他不由自主地加速步伐,向嵩山飛奔。
習藝一年中,他已深深被師父那種神秘陰森的氣味所懾,知道若是完不成任務的後果,但是——現在師父卻已離開莫告山找到淮陽派去了,莫非他又起了殺心,要我在少林造成遙遙呼應的聲勢?
他在滿腔疑念中,踏上嵩山,少林寺的紅牆飛檐,已隱約映入了視線。
轉過三個彎,五派之首的少林古寺終於呈現眼前。只見寺前古松下,六匹健駒正在嚼着青草,而路上所見那六位淮陽派人物正與三位少林寺僧緊張地説着話……
“大師父,尚請即速傳訊各派,協助圍剿那喇嘛,他自稱彈的是‘西天佛吟’,想必就是那個‘靈音老君’無疑……在下等尚欲回派聽候遣差——至於本派雖遭傷亡,但已派人追躡魔跡,貴派的人趕去後,只須注意本派‘飛鷹’標記,就可知道魔蹤方向……”
這些話飄入靈音童子的耳中,使他立刻更確定必是師父。因為他知道天下沒有第二個人會“西天佛吟”這一門神奇玄學……
這時,他已走近,正欲舉手告別的淮陽派六人及三位寺僧一見突然有人出現,神色俱皆微微一怔,側目向他望來。
靈音童子沉一沉氣,冷冷舉手一拱,道:“請問三位大師父法號?”
語聲生硬如冰,臉上更透着竣傲。
“貧道宏法。”中間的僧人眉頭一皺,轉了轉身,指着身旁兩名僧人:“這是貧僧兩位師弟宏弘及宏緣,請問施主有什麼事嗎?”
“在下擬請貴寺方丈出來一會。”靈音童子冷冷地回答,想起二年前拜門求藝的情景,他神態間,不帶着一點詞色。
宏法僧劍眉微軒道:“施主有何事要見寺方丈?”
“等貴寺方丈出來,在下自會當面相告。”
“哼哼,好狂的口氣。”一旁淮陽派的黑臉大漢倏然接口怒哼:“少林方丈身份何等尊崇,你這臭小子也未免太不知自量了。”
靈音童子劍眉飛挑:“在下是在與少林寺的人説話,不關你們淮陽派屁事,閉起你那馬嘴!”
六個淮陽派的人聞言個個大怒。
“哈哈哈,你是什麼東西?”為首黑臉大漢,伸手一指靈音童子道:“既知咱們是淮陽派門下,想必也知道‘淮陽六鷹’的名號。以你這種無禮態度,少林大師不説話,我‘黑鷹’黃輝也看不慣。”
説到這裏,手勢一揮,大喝道:“老二,上去先把這小子拿下,交給寵法大師發落。”
喝聲一起,靈音童子已幌身後退七大步,肩囊一滑,橫捧手中。
一名黃臉漢子應聲而出,正是“六鷹”中的懶“鷹”周衞堂,他一見靈音童子後退,哈哈狂笑道:“原來是個草包,姓周的看你跑到那裏去!”伸手一探腰際,一柄飛索鷹爪,已繞在手中,連抖兩個圓圈。
“周施主且慢動手。”宏法僧輕喝一聲,上前二步道:“貧僧尚要問問清楚。”
“懶鷹”勉強一收索爪,卻見寵弘僧突然走近道:“稟告師兄,此人好生面熟,像在那裏見過。”
“師弟在何處見過?”宏法僧微微一怔。
“哈哈哈……”靈音童子接口大笑道:“這位大師記憶力果然不差,二年前的春天,在下與二位大師曾在此見過,難道忘了?”
“在這裏見過?”寵弘接口反問,他雖有點印象,卻是模糊得很。
“嘿!”靈音童子用腳踩了一踩道:“就在這地方,在下跪了一日一夜,大師是否還記得。”
“啊!”
“啊!”
三名少林僧同時驚異失聲,宏法僧冷冷一笑道:“原來是靈音童子施主……”
“淮陽六鷹”一聽靈音童子三字,倏然同聲狂笑,“黑鷹”輕蔑地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小子,還要請一派方丈出面相見,哈哈哈,真他媽笑掉人家大牙……”
往昔受屈遭人卑視的經過,一幕幕強烈的閃現在靈音童子腦際,他眉宇間那層淡淡的煞氣,猛然如濃。重重從喉嚨裏迸出一聲冷笑道:“姓黃的,你現在多笑幾聲,等下你要哭都哭不出來了!”人已緩緩坐在地上。
宏法僧見狀微怔,邁上一步:“施主,你重臨本寺,到底有什麼事?”
“昔年在下跪在此地,只為了要求貴寺收錄門牆,今天在下坐在此地,同樣要求一事。”
“什麼事?”宏法僧温怒中有點困惑。
“請方丈出來聽在下一曲琴音。”
此言一出,三僧與“淮陽六鷹”臉色同時在變。宏緣僧大喝道:“施主搗什麼鬼?”
“哼,大師如不嫌命短,還是快快通報的好。”靈音童子右手一拉肩囊束口,衣退下布袋,一把古琴已端正放在膝蓋上。
“琴?”宏法僧臉色又是一變,目光在琴上游動。
“啊!就是這把琴,那喇嘛手中的琴,與這把一模一樣!”“黑鷹”目注古琴,渾身震顫,急急驚呼。
靈音童子目光冷冷一掃,暗忖:“傷了他們,不怕引不出少林掌門。”口中已道:“大師們即不願通報,在下就為大師先奏一曲妙音……”
語聲未了,宏法僧身形已動,大喝道:“孽障,你與‘靈音老君’有什麼淵源?”五指如抓,向靈音童子膝上古琴攫來。
“卜”地一聲,低沉的琴音,倏然晌起,宏法僧驟然感到滿凝真元的心田,被人拔動了一下,剛運的真元微微一帶,動若飄風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頓下來。
只見靈音童子左手撫琴,右手拇食中三指靈巧的在弦上拔動着,口中冷冷道:“家師就是‘靈音老君’!”
神志雖被震住,但尚未迷糊的三僧及“淮陽六鷹”大駭之下,同時抽出兵器,掠身撲出,但是這剎那,琴韻倏急,奇異的樂聲中,六鷹三僧轉眼神色如疑卻呆,木立當場。
“啊!這‘西天佛吟’果然玄妙……我只輕彈最細的‘羽’、‘徵’二絃,對方竟就立到被制。”眼見這種情形,心頭大定,禁不住一股欣喜,尚存的一絲忐忑,頓時一掃而空。
“對了,我何不教他們自相殘殺,把少林掌門引出來……”隨着心念一轉,他徘徊在“羽”、“徵”二絃間的手指,突然跳到第三根“角”弦上!
於是飄浮於空中的琴音突然一變,低沉哀怨的調子,立刻變成一陣陣金戈鐵馬般的殺伐之音。
“淮陽六鷹”及少林宏字輩三僧,隨着琴聲,臉色也倏然起了變化,在他們腦海中幻浮起一幅萬馬嘶奔,槍矛如林,殺聲蔽天的廝殺景象。
驀地,“黑鷹”首先忍耐不住,一聲大吼,手中軟索鷹爪一招“飛鷹擢食”,向宏法僧飛去,身形如狂風一般撲近。
他這一心念幻浮而動,立刻影響了少林三僧的靜制工夫,宏緣僧大喝一聲,橫截而出,少林羅漢掌中一招“韋馱驅魔”掌風如濤,反向“黑鷹”猛劈而至。
鷹當鷹黑之一“飛鷹”纏着寵緣然,宏法僧獨鬥“懶瘋禿鷹”。“淮陽六鷹”中的“雕鷹”、“怒鷹”則合攻宏弘。
這是一場慘烈的打鬥,雙方的眼睛中,皆為幻象所迷,都把對方看成靈音童子,因此絕招迭出,恨不得把對方劈死在場。
一旁的靈音童子,卻端正地坐在地上,撫琴緩彈,狀極悠閒,對場中人生死,不聞不問,無動於衷。
這種詭奇的局面,任何人見了都會瞠目瞪眼。
驀地,場中響起一聲慘嚎、爪影掌濤中,一條人影挾着中血凌空飛起,砰然一聲,摔落二丈開外。靈音童子目光微抬,死的是“準陽六鷹”中的“怒鷹”。
這剎那,場中同時又響起一聲悶哼,只見宏弘僧被“雕鷹”索爪擊中面門,蹌踉退出七八步,血流如注,簡直成了一個血人。
原來人數雖為二與六之比,但少林三僧武功,究比“淮陽六鷹”高出一籌,他們神志雖迷,功力反倒未失,知道淮陽派的“飛鷹七爪”宜遠攻,忌敵欺身,宏弘僧三招一過,強行欺身,一掌“金剛禪功”,力劈“怒鷹”卻被“雕鷹”所趁,也受重傷。
時間不過盞茶光景,餘下的五鷹二僧搏戰更烈,靈音童子的手指也突然加疾在弦上拔動跳躍,“錚錚淙淙”的琴音隨來如飛瀑一般,狂瀉而出。
再下去的結果,不想可知,必然是兩敗俱傷,死傷隕盡之局,就在這緊張關頭,寺中驀地響起一聲大吼。
隨着這聲大吼,寺門中如風掠出一條人影,飄落立階,赫然是位白衣老僧。
“靈音童子”被這聲借先天罡氣發出的“金剛吼”震得幾乎把體內逆行的真氣迸發,大驚之下,慌忙凝住真元,停止彈琴,抬頭望去。
此刻場中拼搏的雙方均是神色一震,住手不動,迷於幻境的神志,似乎被這聲佛門大吼喝醒。
只見白衣老者目光一掃,厲聲道:“宏緣、宏法,這是怎麼一會事,你們瘋啦!”
寵法呆凝的目光並始轉動,望了望鮮血淋漓的四周,及躺在地上的師弟及死了的“怒鷹”,惶然落淚,唉地一聲,跪倒地上,悲聲道:“弟子該死,請掌門人慈悲……只因弟子受琴音所迷……”
白衣老僧臉色倏然一變,剛才他急急喝住那場自相殘殺的混戰,雖覺得琴音有異,卻沒有料到混戰系因琴音而起,此刻聞言不由大驚,目光立刻移視向盤膝坐於十步外的靈音童子,精光如電,一瞬不瞬,手一揮,示意宏法退立,口中朗誦一聲佛號,沉聲道:“施主好生面熟……”
“哈哈哈!”靈音童子一聲震天狂笑,端坐不動:“慧生掌門人,相隔二年難道就忘記了在下靈音童子麼?”
“哦!”慧生掌門人更加震驚了:“原來是你靈音施主,難怪在此挑釁,敢情是想一洗當年被拒之恨?”
“不錯,在下此來,正想要掌門人項上一顆人頭。”
少林掌門慧生大師神色又是一變,道:“這麼説,施主膝上之琴,所彈之曲,就是震動天下,造成滔天血腥的‘西天佛吟’了?”
一旁駭懼交集的“黑鷹”連忙插口道:“掌門大師千萬別放過他,剛才他已説過是那‘靈音老君’之徒……”
“不錯。”靈音童子冷冷接口道:“仙音神妙無方,俗人那有緣份消受,大師佛門高僧,在下要試試佛法是否有邊!”
“好孽障,四年前裘老施主傳訊之言,果然不錯,你如此毒辣,毫無人性,只怕天地難容,老納今日容不得你生離少林。”
慧生大師的臉色,倏然變的難看已極,這是驚、怒、疑、懼的混合,然而他一提到那“掌震三嶽”裘強,靈音童子心頭的煞機更濃,他冷冷一哼,道:“掌門大師,只要你能抵抗得住在下所奏玄音,一切自皆如你所願。”
抬手一指五鷹二僧道:“只是區區不想多斃無辜,大師還是先命他們進寺躲一躲吧!”
要知道靈音童子本性極為仁厚,剛才彈出四音之下,恨火已然大消,至於對少林掌門如此,只是為了師命,不得不爾。
慧生大師鼻中微微一哼,揮手喝道:“淮陽五位施主及緣、法二僧速速退人五層後院……”
“淮陽六鷹”剩下的五鷹早已吃過苦頭,一聽又要彈琴,慌慌抱起地上“怒鷹”屍體與挾着宏弘的緣、法二僧退入寺中。
此刻的慧生大師,神色倏又變得沉靜莊嚴無比,冷冷地道:“老衲現在洗耳恭聽,施主施為吧,本寺上代掌門死於令師之手,今日老衲如歸極樂,令師徒足可卑視天下,為所欲為了。”
靈音童子冷冷一笑,手指立刻在古琴上最細的一根弦上彈弄起來。
那彷彿來自天上,也好像來自地獄,虛無之音一起,慧生大師的白色僧衣倏然如氣鼓漲,口中響起一聲焚唱,目閃奇芒,緩緩向靈音童子欺近。
他那神威之態,猶如天神下降,奇亮的目光中藴着一片祥和神光,似欲看穿人的心底。
靈音童子心頭一震,跳躍在“角”、“羽”二絃上的手指,急忙滑向外緣,急速撥到“宮”、“商”二絃上。
宮商二絃,聲如黃鐘大呂,於是低吟的琴音,倏然高亢迴旋,像洶濤那樣的奔騰澎湃。
四周的松林,無風自動,尖號而顫抖的旋律像欲撕裂人的心牌。慧生大師剛剛升起的一片焚唱,本是藉着佛門無上“貝葉神功”所發,決然低了下去。他那欺前的步伐,也立刻緩慢了下來。
接着老和尚的臉色漸漸赤紅,雖仍艱困地舉起腳步,交替着跨出,但看樣子生像雙足有千斤之重,感覺到十分吃力。
距離終於漸漸接近,靈音童子不禁大為震驚,他想不到這位少林掌門的慧心定力,這等高深,竟抵得住這“蝕心三曲”。眼看慧生掌六艱困地走近,雙掌緩地抬起,幾乎伸手可及,靈音童子頭上已急得汗下如雨,他知道自己二年功力,究竟淺薄,也知道只要老和尚的掌勢一落,自己在猛烈的“先天罡氣”震擊下,勢將成為一堆肉餅……
“唉!假如我能彈出那根‘雷弦’第八音,豈不就好了?”他暗暗一陣悲嘆,驀地一咬牙,手指急速移到商宮二絃。高亢的琴韻立刻轉為狂風驟雨的蕭殺之聲,突然間,他手指一劃又落於“變宮”、“變商”二絃上,韻律也又一變而像怨婦的低吟。
驀地,砰的一聲,慧生大師抵敵不住,躍坐在地上,雙目微闔,胸前劇烈的起伏着。
琴音驟止,靈音童子長長吁出一口氣,倏然起立,飛快地抽出腰際長劍,振腕向對坐在面前的慧生大師頸間削去。
嚓!血光崩現,人頭落地。
這位少林當今掌門終究支持不住“西天佛吟”的侵蝕,陷入幻境,遭到割首之慘,但在靈音童子來説,這也是驚險無比的一仗,差點賠上了自己一命。
他迅速包起地上人頭,插劍還鞘,抹了抹額上的汗水,揀了一匹“淮陽六鷹”的坐騎,悄然下山。
任務是完成了,在報完父母大仇後,他便可以面師覆命了,但是此刻他的心境,絲毫不感到喜悦,反而像壓上了一塊千斤大石。
在他仁厚的心底,覺得因昔年拒絕收徒而如此報復,實在太過份了一點,可是,師命難違,他敢不如此?
靈音童子縱騎下山,少林古剎前恢復了靜寂。
當少林寺僧發現那可怕的琴韻早已消失,而掌門人尚未入寺後,立刻驚惶的羣擁而出。但是,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具盤坐地上的無頭屍體。第二十六代掌門死得比上代掌門天痴僧還慘。
整個少林寺立刻陷於悲動激怒之中,而“淮陽六鷹”也急急告辭,帶着“怒鷹”的屍體,趕回準陽。
隨着五鷹的離去,消息如天際的雷聲,響遍了大江南北,整個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