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滿天夕陽,映照着無邊無際的大海,海面上閃耀着萬道金光,那景色真是説不出的豪美壯麗,氣象萬千。
楚留香和張三倚着船舷,似已瞧得出神。
張三嘆道:“我沒有到海上來的時候,總覺得江上的景色已令人神醉,如今來到海上,才知道江河之渺小,簡直不想回去了。”
楚留香微笑着,悠然道:“這就叫做:曾經滄海難為水……”
他忽然發現了丁楓從船頭那邊匆匆趕了過來,神色彷彿很驚慌,還未走近,就大聲呼喚着道:“兩位今天可曾看到過海幫主麼?”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自從今晨分手,到現在還未見過。”
張三道:“他累了一天,也許睡過了頭,丁公子為何不到下面的艙房去找找?”
丁楓道:“找過了,他那張牀鋪還是整整齊齊,像是根本沒有睡過。”
楚留香動容道:“別的人難道也沒有見到他麼?”
丁楓臉色灰白,那親切動人的笑容早已不見,沉聲道:“我已經四處查問過,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是錢風。”
楚留香又皺了皺眉,道:“錢風?”
丁楓道:“據錢風説,他中午時還見到海幫主一個人站在船頭,望着海水出神,嘴裏還在不停的念着向二爺的名字。錢風請他用飯,他理都不理,自從那時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楚留香道:“那時甲板上有沒有別的人?”
丁楓道:“那時船上的水手大多數都在膳房用飯,只有後艄兩個人掌舵,左舷三個人整帆,舵艄上還有個人在嘹望。”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但這六個人卻都未瞧見海幫主在船頭。”
張三道:“難道錢風是在説謊?”
丁楓道:“但我卻想不出他為何要説謊,也許別人都在忙着,所以沒有注意海幫主走上甲板來,海幫主站在船頭的時候也不久。”
張三道:“那麼,他到哪裏去了?難道跳下海了麼?”
丁楓黯然道:“我只怕他心中悲悼向二爺之死,一時想不開,就尋了短見……”
楚留香斷然道:“海幫主絕不是這樣的人,錢風呢?我想問他幾句話。”
丁楓道:“今天不是他當值,正在底艙歇着。”
楚留香道:“我們去找他。”× × ×
底艙的地方並不大。
十幾個人擠在一間艙房裏,自然又髒、又亂、又臭。
錢風的鋪位就是右面一排的第三張牀。他的人正躺在牀上,用被蓋着臉,矇頭大睡,卻將一雙腳露在被子外,還穿着鞋子,像是已累極了,一躺上牀,連鞋都來不及脱,就已睡着。
魯長吉卻還沒有睡,聽説有人找他,就搶着要去將他叫醒。
叫了半天,錢風還是睡得很沉,魯長吉就用手去搖,搖了半天,還是搖不醒。
魯長吉失笑道:“這人一喝酒,睡下去就跟死豬一樣。”
張三瞟了楚留香一眼,笑道:“這人的毛病倒和小胡差不多。”
他笑容突然凍結。
魯長吉一掀起棉被,他就發覺不對了。
錢風躺在牀上,神情看來雖很安祥,但臉色卻已變得説不出的可怕,那模樣正和他在貨艙門外發現的兩個死屍一樣。
魯長吉只覺雙腿發軟,再也站不穩,“噗”地坐倒在地上。
無論誰都可看出,躺在牀上的已不是個活人。
楚留香一步竄了過去,拉開了錢風的衣襟。
他前胸果然有個淡紅色的掌印!
是左手的掌印!× × ×
錢風也已遭了那人的毒手!
丁楓聳然道:“這是硃砂掌!”
張三冷冷瞅了他一眼,道:“丁公子果然好眼力,想必也練過硃砂掌的了。”
丁楓似未覺出他這話中是有刺的,搖頭道:“近年來,我還未聽説江湖中有練硃砂掌的人!”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不知這船艙中方才有誰進來過?”
魯長吉滿頭冷汗,顫聲道:“我也是剛下來的,那時錢風已睡着了……這裏的人全睡着了,像我們這種粗人,一睡着就很難吵醒。”
他説的不錯,張三將正在睡覺的九個人全都叫醒一問,果然誰也沒有瞧見有外人進來過。
楚留香淡淡道:“但丁公子方才明明是到這裏來問過錢風話的,你們難道也沒有瞧見麼?”
大家都在搖頭。
丁楓也還是神色不變,道:“我方才的確來過,但那時錢風還是活着的,而且我問他話的時候,金姑娘也在旁邊,可以證明。”
他接着又道:“然後我就到膳房中去問正午時在甲板上的那六個人,再去找楚香帥和張兄,前後還不過半個時辰。”
張三忍不住問道:“金姑娘呢?”
丁楓道:“金姑娘和我在樓梯上分了手,去找胡兄、勾兄和那位公孫先生,也不知找着了沒有?”
楚留香沉吟着,道:“不知那膳房在哪裏?”× × ×
膳房就在廚房旁,也不大,那兩張長木桌几乎就已將整個屋子都佔滿了。水手們不但睡得簡陋,吃得也很馬虎。
桌上擺着三隻大海碗,一碗裝的是海帶燒肥肉,一碗裝的是大蒜炒小魚,還有一碗湯,顏色看來簡直就像是洗鍋水。
飯桶卻很大——要人做事,就得將人餵飽。
現在碗中的菜已只剩下一小半,飯桶也幾乎空了。
吃飯的六個人,兩個伏在桌上,兩個倒在椅子下,還有兩個倒在門口,竟沒有一個活的。
他們致命的傷痕,也全都是一樣,是個淡紅的掌印。
又是硃砂掌!
伏在桌上的兩個人,死得最早,旁邊兩個人剛站起來,就被擊倒在椅子下,還有兩個人已逃到門口,卻也難逃一死!
這六個人顯見在一剎那間就已全都遭了毒手!
張三咬着牙,恨恨道:“看來這人的手腳倒真快得很!”
楚留香嘆道:“如此看來,海幫主想必也是凶多吉少的了。”
丁楓也長嘆道:“不錯,海幫主被害時,錢風和這六人想必已有發覺,所以那兇手才不得不將他們也殺了滅口!”
他搖着頭,慘然道:“他們方才若將秘密對我説出來,只怕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那兇手是用什麼法子能令這些人守口如瓶的呢?”
張三冷冷道:“也許他們還沒有機會説。”
他眼角瞟着丁楓,冷冷接着道:“丁公子一問過他們,他們就死了,這豈非巧得很?”
丁楓還是面不改色,黯然道:“不錯,我若不問他們,他們也許還不至於死得這麼快……這件事發生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中,有誰可能下此毒手呢?”
張三冷冷道:“每個人都有可能。”
丁楓目光閃動,道:“在這半個時辰中,兩位可曾看到過公孫劫餘和勾子長麼?”× × ×
現在,所有的人都聚齊了。
胡鐵花失聲道:“我可以證明,勾子長一直和我在聊天,絕沒有出去殺人的機會。”
丁楓道:“公孫先生呢?”
公孫劫餘道:“我們師徒一直在屋子裏,胡兄總該知道的。”
胡鐵花冷笑道:“不錯,我的確和你隔着牆説過兩句話,但那以後呢?”
公孫劫餘道:“以後我們還是留在屋子裏,直到金姑娘來找我們……”
金靈芝道:“不錯,我去找他們的時候,他們的確在屋裏。”
胡鐵花沉着臉道:“但在我和你們説過話之後、金姑娘去找你們之前那段時候,你們到哪裏去了?那段時候已足夠去殺幾個人了。”
公孫劫餘道:“今日我們師徒根本就未出過房門一步。”
胡鐵花冷笑道:“但勾兄卻明明瞧見你們出來過的,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公孫劫餘目光一閃,瞪着勾子長,一字字道:“閣下幾時瞧見我們師徒走出去過的?”
勾子長臉色變了變,道:“我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就走出去看,正好看到一個人在上樓梯,我以為就是公孫先生。”
公孫劫餘冷冷道:“原來閣下只不過是‘以為’而已,並沒有真的看到是我。”
勾子長勉強笑道:“當時那人已快走上樓了,我只看到他的腳,實在也不能確定他是誰。”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也只好閉上了嘴。
忽然間,大家全都不説話了。
船艙中忽然靜得如同墳墓。
只聽外面傳來“撲通”一響。
隔了半晌,又是“撲通”一響。
大家心裏都明白,這必定是水手們在為他們死去的同伴海葬。這一聲聲“撲通”之聲,聽來雖沉悶單調,卻又充滿了一種説不出的陰森恐怖之意,就像是閻王殿前的鬼卒在敲擊着喪鐘。
還不到一天,船上就已死了九個人。
別的人還能活多久?
下一個該輪到誰了?
兇手明明就在這個船艙裏,大家卻偏偏猜不出他是誰!
楚留香本想等他第二次下手時,查出些線索來的,誰知他出手一次比一次乾淨,這次竟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大家眼睛發直,誰也沒去瞧別人一眼,彷彿生怕被別人當做兇手,又彷彿生怕被兇手當做下一次的目標。
桌上不知何時已擺下了酒菜,卻沒有人舉箸。
又過了很久,胡鐵花忽然道:“一個人只要沒有死,就得吃飯的……”
他剛拿起筷子,張三已冷冷道:“但吃了之後,是死是活就説不定了。”
胡鐵花立刻又放下筷子。
誰也不敢説這酒菜中有沒有毒。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不吃也要被餓死,餓死的滋味可不好受,毒死至少要比餓死好。”
他竟真的拿起筷子,將每樣菜都嚐了一口,又喝了杯酒。
勾子長失聲讚道:“好,楚香帥果然是豪氣如雲,名下無虛!”
胡鐵花笑道:“你若以為他真有視死如歸的豪氣,你就錯了!他只不過有種特別的本事,能分辨食物中有毒無毒,連我也不知道他這種本事是從哪裏來的。”
公孫劫餘嘆了口氣,道:“和楚香帥在一起,真是我們的運氣。”
胡鐵花又沉下了臉,道:“你若是兇手,只怕就要自嘆倒黴了。”
公孫劫餘也不理他,舉杯一飲而盡。
誰也不知道胡鐵花今天為什麼處處找公孫劫餘的麻煩,但幾杯酒下肚,大家的心情已稍微好了些。
丁楓忽然道:“事際非常,大家還是少喝兩杯的好。金姑娘和胡兄雖約好今日拼酒的,也最好改期,兩位無論是誰醉倒,都不太好。”
他不提這件事也還罷了,一提起來,金靈芝第一個沉不住氣,冷笑道:“喝不喝都沒關係,但醉倒的絕不會是我。”
胡鐵花也沉不住氣了,也冷笑着道:“醉倒的難道是我麼?”
金靈芝再也不説別的,大聲道:“拿六壺酒來!”× × ×
凡是在江湖中混過幾年的人都知道,是哪幾種人最難應付,能不惹他們時,最好避開些。
第一種是文質彬彬的書生秀才,第二種是出家的和尚道士,第三種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子。
但最不好惹的,還是女人。
這幾種人若敢出來闖江湖,就一定有兩下子。
胡鐵花打架的經驗豐富得很,這道理他自然明白。
但喝酒就不同了。
一個人的酒量再好,上了年紀,也會退步的,至於女人,先天的體質就差些,後天的顧慮也多些,喝酒更沒法子和男人比。
胡鐵花喝酒的經驗也豐富得很,這道理他自然也明白,他喝酒從來也不怕老頭子和女人。
但天下事都有例外的。
這次金靈芝剛喝下第一杯酒,胡鐵花就已知道上當了。
江湖中人有句俗話:“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句話用來形容喝酒,也同樣恰當得很。
有經驗的人,甚至只要看到對方拿酒杯的姿勢,就能判斷出他酒量的大小了——酒量好的人,拿起酒杯來當真有“舉重若輕”的氣概,不會喝酒的,小小一個酒杯在他手上,也會變得好像有幾百斤重。
只不過,金靈芝畢竟是個女人,喝酒至少還要用酒杯。
胡鐵花就沒有這麼斯文了。
他拿起酒壺,就嘴對嘴往肚子裏灌。
在女人面前,他是死也不肯示弱的,金靈芝第一壺酒還未喝完,他兩壺酒已下了肚。
勾子長拍手笑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單隻這“快”字,已非人能及。”
胡鐵花面有得色,眼睛瞟着金靈芝,大笑道:“拼酒就是要快,若是慢慢的喝,一壺酒喝上個三天三夜,就連三歲大的孩子都不會喝醉。”
金靈芝冷笑道:“無論喝得多快,醉倒了也不算本事,若是拼着一醉,無論誰都能灌下幾壺酒的……張三,你説這話對不對?”
張三道:“對對對,對極了!有些人的酒量其實並不好,只不過是敢醉而已,反正已經喝醉了,再多喝幾壺也沒關係。”
他笑着接道:“一個人只要有了七八分酒意,酒喝到嘴裏,就會變得和白開水一樣,所以喝得多並不算本事,要喝不醉才算本事。”
胡鐵花板着臉,道:“我若真喝醉了,你第一個要當心。”
張三道:“我當心什麼?”
胡鐵花道:“我發起酒瘋時,看到那些馬屁精,就好像看見臭蟲一樣,非一個個的把它掐死不可。”
他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又道:“但你卻不必擔心,你雖是個老臭蟲,卻不會拍馬屁。”
楚留香正在和丁楓説話,像是根本全未留意他。
張三卻嘆了口氣,喃喃道:“這人還未喝醉,就已像條瘋狗一樣,在亂咬人了,若是真喝醉了時,大家倒真得當心些。”× × ×
丁楓就坐在楚留香旁邊,此刻正悄聲道:“金姑娘説的話倒也並非全無道理。像胡兄這麼樣喝酒,實在沒有人能不喝醉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喝醉了並不奇怪,不醉才是怪事。”
丁楓道:“但現在卻不是喝醉酒的時候,楚兄為何不勸勸他?”
楚留香嘆道:“這人只要一開始喝酒,就立刻六親不認了,還有誰能勸得住他?”
他忽又笑了笑,眼睛盯着丁楓,緩緩接道:“何況,此間豈非正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喝醉時的模樣,我又何必勸他?”
丁楓默然半晌,道:“楚兄莫非認為我也在等着他喝醉麼?”
楚留香淡淡道:“若非丁兄方才那句話,他們此刻又怎會拼起酒來的?既已拼起了酒,又怎能不醉?”
丁楓道:“但……但在下方才本是在勸他們改期……”
楚留香笑道:“丁兄不勸也許還好些,這一勸,反倒提醒了他們——丁兄與他相處已有兩三天,難道還未看出,他本是個‘拉着不走,趕着倒退’的山東驢子脾氣?”
丁楓又沉默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楚兄現在想必對我還有些誤解之處,但遲早總有一日,楚兄總可瞭解我的為人……”
楚留香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張三,那樣東西你為何還不拿來給丁兄瞧瞧?”
張三笑道:“只顧看着他們拼酒,我幾乎將這件大事忘了。”
他嘴裏説着話,人已走入了後艙。
丁楓目光閃動,試探着問道:“卻不知楚兄要我瞧的是什麼?”
楚留香微笑道:“這樣東西實在妙得很,無論誰只要將它接了過去,他心裏的秘密,立刻就會被別人猜到。”
丁楓也笑了,道:“如此説來,這樣東西莫非有什麼魔法不成?”
楚留香道:“的確是有些魔法的。”
丁楓雖然還在笑着,卻已笑得有些勉強。
這時張三已自後艙提了個包袱出來,並沒有交給丁楓,卻交給了楚留香。
楚留香接在手裏,眼睛盯着丁楓的眼睛,一字字道:“丁兄若有什麼心事不願被別人知道,還是莫要將這包袱接過去的好。”
丁楓勉強笑道:“楚兄這麼樣説,難道還認為在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楚留香微笑不語,慢慢的將包袱遞了過去。
大家本在瞧着金靈芝和胡鐵花拼酒的,這時已不約而同向這邊瞧了過來,只有金靈芝和胡鐵花兩個人是例外。
他們都已有了好幾分酒意,除了“酒”之外,天下已沒有任何別的事能吸引他們了。
丁楓終於將包袱接了過去。
他的手也伸得很慢,像是生怕這包袱裏會突然鑽出條毒蛇來,在他手上狠狠的咬一口。
別的人心裏也充滿了好奇,猜不透這包袱究竟有什麼古怪?
這包袱實在連一點古怪也沒有。
丁楓手裏拿着包袱,又笑了,道:“楚兄此刻可曾看出在下的秘密麼?”
楚留香淡淡道:“多少已看出了一些。”
丁楓道:“看出了什麼?”
楚留香眼睛裏發着光,道:“我已看出丁兄本來是用左手的。”
丁楓面不改色,笑道:“不錯,在下幼年時本連吃飯寫字都用左手,因此,也不知被先父教訓過多少次,成年後才勉強改了過來,但只要稍不留意,老毛病就又犯了。”
楚留香道:“如此説來,丁兄的左手想必也和右手同樣靈便了?”
丁楓道:“只怕比右手還要靈便些。”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這秘密丁兄本不該説出來的。”
丁楓道:“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為何不該説出來?”
楚留香正色道:“以我看來,這秘密關係卻十分重大。”
丁楓道:“哦?”
楚留香緩緩道:“別人只要知道丁兄的左手比右手還靈便,下次與丁兄交手時,豈非就要對丁兄的左手加意提防了麼?”
丁楓笑道:“楚兄果然高見,幸好在下並沒有和各位交手之意,否則倒真難免要吃些虧了。”
張三忽然道:“那倒也未必,反正丁公子右手也同樣可以致人死命,別人若在提防着丁公子的左手,丁公子用右手殺他也一樣。”
丁楓居然還是面不改色,還是笑道:“張兄莫非認為在下殺過許多人麼?”
張三冷冷道:“我只不過是説,用兩隻手殺人,總比一隻手方便得多,也快得多。”
丁楓淡淡笑道:“如此説來,三隻手殺人豈非更方便了?”
張三説不出話來了。
他就算明知丁楓在罵他是個“三隻手”,也只有聽着——一個人只要做過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就算挨一輩子的罵,也只有聽着的。
幸好丁楓並沒有罵下去。
他手裏捧着包袱,笑問道:“不知楚兄還看出了什麼別的秘密?”
楚留香道:“還有個秘密,就在這包袱裏,丁兄為何不解開包袱瞧瞧?”
丁楓道:“在下正有此意。”
他解開包袱,臉色終於變了。
包袱里正是金靈芝找到的那件血衣。× × ×
楚留香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過丁楓的臉,沉聲道:“丁兄可認得出這件衣服是誰的麼?”’
丁楓道:“自然認得,這件衣服本是我的。”
楚留香道:“衣服上的血呢?也是丁兄的麼?”
丁楓勉強笑道:“在下並未受傷,怎會流血?”
勾子長忽然冷笑了一聲,搶着道:“別人的血,怎會染上了丁公子的衣服?這倒是怪事了!”
丁楓冷冷道:“勾兄只怕是少見多怪。”
勾子長道:“少見多怪?”
丁楓道:“若有人想嫁禍於我,偷了我的衣服穿上再去殺人,這種事本就常見得很,有何奇怪?何況……”
他冷笑着接道:“那人若是和我同屋住的,要偷我的衣服,正如探囊取物,更一點也不奇怪了。”
勾子長怒道:“你自己做的事,反來含血噴人?”
丁楓冷笑道:“含血噴人的,只怕不是丁某,而是閣下。”
勾子長霍然長身而起,目中似已噴出火來。
丁楓卻還是聲色不動,冷冷道:“閣下莫非想將丁某的血也染上這件衣服麼?”
公孫劫餘突然笑道:“丁公子這是多慮了。勾兄站起來,只不過是想敬丁公子一杯酒而已!”
他眼睛瞪着勾子長,淡淡道:“是麼?”
勾子長眼睛也在瞪着他,臉色陣青陣白,忽然大笑了兩聲,道:“不錯,在下正有此意,想不到公孫先生竟是我的知己。”
他竟真的向丁楓舉起酒杯,道:“請。”
丁楓目光閃動,瞧了瞧公孫劫餘,又瞧了瞧勾子長,終於也舉杯一飲而盡,微笑道:“其實,這件衣服上的血,也未必就是向天飛的,説不定是豬血狗血也未可知,大家又何苦因此而傷了和氣。”
説到這裏,他身子忽然一震,一張臉也跟着扭曲了起來。
楚留香聳然道:“什麼事?”
丁楓全身顫抖,嗄聲道:“酒中有……”
“毒”字還未出口,他的人已仰面倒了下去。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的臉已由慘白變為鐵青,由鐵青變為烏黑,嘴角已沁出血來,連血都是死黑色的。
只見他目中充滿了怨毒之意,狠狠的瞪着勾子長,厲聲道:“你……你……你好狠!”
勾子長似已嚇呆了,連話都説不出來。
楚留香出手如風,點了丁楓心臟四周六處要穴,沉聲説道:“丁兄先沉住氣,只要毒不攻心,就有救藥。”
丁楓搖了搖頭,悽然一笑,道:“太遲了……太遲了……我雖已知道此事遲早必會發生,想不到還是難免遭了毒手。”
他語聲已含糊不清,喘息了半晌,接着道:“香帥高義,天下皆知,我只想求楚兄一件事。”
楚留香道:“丁兄只管放心,兇手既在這條船上,我就絕不會讓他逍遙法外。”
丁楓黯然道:“這倒沒什麼,一個人若已快死了,對什麼事都會看得淡了。只不過……老母尚在堂,我已不能盡孝,只求楚兄能將我的骸骨帶歸……”
説到這裏,他喉頭似已堵塞,再也説不下去。
楚留香亦不禁為之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你託我的事,我必定做到。”
丁楓緩緩點了點頭,似乎想笑一笑,但笑容尚未露出,眼簾已合起。他那親切動人的微笑,竟是永遠不能重見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目光緩緩轉到勾子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着勾子長。
勾子長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忽然嘶聲大呼道:“不是我!下毒的不是我!”
公孫劫餘冷冷道:“誰也沒有説下毒的是你。”
勾子長道:“我也沒有想向他敬酒,是你要我敬他這杯酒的!”
公孫劫餘冷笑道:“他已喝過幾杯酒,酒中都無毒,我的手就算再長,也無法在這杯酒中下毒的。”
他坐得的確離丁楓很遠。
勾子長嗄聲道:“難道我就有法子在這杯酒中下毒麼?這麼多雙眼睛都在瞧着,他自己也不是瞎子。”
楚留香手裏拿着酒杯,忽然嘆了口氣,道:“兩位都沒有在這杯酒中下毒,只因為無論誰都不可能在這杯酒中下毒。”
張三皺眉道:“但壺中的酒並沒有毒,否則我們豈非也要被毒死了?”
楚留香道:“不錯,只有他最後喝的這杯酒中才有毒,但毒卻不在酒裏。”
張三道:“不在酒裏在哪裏?”
楚留香道:“在酒杯上!”
他緩緩放下酒杯,接着又道:“有人已先在這酒杯裏塗上了極強烈的毒汁,丁楓先喝了幾杯酒都未中毒,只因那時毒汁已幹,酒卻是冷的,還未將毒溶化。”
勾子長這才透了口氣,喃喃道:“幸虧有楚香帥在這裏,能和楚留香在一起,的確是運氣。”
公孫劫餘道:“但無論如何,畢竟總有個人下毒的,這人是誰?”
楚留香道:“人人都知道酒杯必在廚房裏,誰也不會對空着的酒杯注意,所以無論誰要想在酒杯裏塗上毒汁,都很容易。”
勾子長道:“可是……那兇手又怎知道有毒的酒杯必定會送到丁楓手上呢?”
楚留香道:“他不知道,他也不在乎……無論這酒杯送到誰手上,他都不在乎。”
勾子長想了想,苦笑道:“不錯,在他眼中看來,我們這些人反正遲早都要死的,誰先死,誰後死,在他來説都一樣。”
張三撿起了那件血衣,蓋在丁楓臉上,喃喃道:“十個人上了這條船,現在已死了三個,下一個該輪到誰了呢?”
突聽“撲通”一聲,胡鐵花連人帶椅子都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