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麟要出城,因為“窮幫”“北京分舵”已遷至城外。
就在他要出城的時候。
背後傳來個聽來熟悉、好聽,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的話聲:“朋友,請留步。”
李玉麟不以為是叫他,但是因為話聲聽來耳熟,所以他知道是叫他。
他停步回身,一個人已到了他跟前,帶來的一陣風香香的。
眼前這個人,個子很秀氣,一身褲褂兒,頭頂上一頂大帽,遮住了大半張臉,李玉麟一眼也沒能看出是誰。
就在他微一怔的工夫。
那聽來耳熟、好聽,偏又想不起是誰的話聲又起,雙唇輕動,看上去美,而且動人極了:
“借一步説話。”
話落,他轉身要走。
李玉麟伸手攔住了他,道:“閣下……”
那個人抬頭捏住帽沿兒揚了揚。
那隻手,欺雪賽霜,根根似玉,李玉麟剛一怔,馬上他又看見帽沿陰影下的那張臉,他心頭為之猛一震。
那個人,男人打扮,卻不是男人,是位姑娘,不是別家的姑娘,是那位清麗絕倫的白妞。
李玉麟這裏心裏震動。
那裏白妞轉身進了近處一條衚衕,走得既輕又快。
李玉麟定了定神,忙跟了過去。
跟在白妞身後,迎面而來的陣陣幽香直往鼻子裏鑽,眼前是腰肢輕扭,輕快好看更動人的走路姿態。
李玉麟抬高目光,不敢再看那走路姿態,但卻不能閉着呼吸,逃避那令人心跳的陣陣幽香。
好不容易,白妞拐進了一條橫着的小衚衕裏,停了步,回了身。
剛才那條衚衕僻靜沒人,這條衚衕更是靜得聽不見一點聲息。
李玉麟沒好站太近,離幾尺停住:“沒想到會是姑娘……”
“李少爺,”白妞截口道:“我無意背叛誰,更無意跟我爹、二叔作對,但是我不太贊成長輩們的看法,也看出李少爺不是我自小聽他們常説起的那種李家人,尤其我不贊成下手一個姑娘家,所以我才來見李少爺。”
李玉麟聽出話裏有話,忙道:“姑娘怎麼知道我……”
白妞道:“您一離開我們棚子,我就從棚後出來跟上了您,姓白的帶人來對付您,您有那麼一位貴為親王的朋友,我都瞧見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找的郝大魁。”
李玉麟心裏一跳,急道:“姑娘知道郝大魁在哪兒?”
白妞道:“我知道,我來見您,就是為了告訴您他在什麼地方,不過在我沒告訴您之前,我有個要求”
李玉麟道:“不敢,姑娘請説就是。”
“不管毛病是不是出在他身上,請李少爺不要傷他性命。”
李玉麟沒想到她會提出這麼個要求,他覺得有點為難,猶豫着一時沒有回答。
白妞道:“李少爺,不管怎麼説,郝大魁跟我爹、我二叔他們是弟兄,總是我的長輩,我可以把他的人交給您,可是我絕不能把他的命也交給您。出賣自己人,已經是犯了大忌諱,李少爺您一定不願意讓我為他被規法懲罰,更不會讓我一輩子良心不安吧?”
李玉麟沉默了一下,毅然點了頭:“姑娘既然這麼説,我怎麼敢不答應。”
白妞矮身一禮:“多謝李少爺,杜鳳儀感同身受。”
李玉麟微一怔,道:“杜……”
白妞道:“白妞,是為了賣唱,我爹給起的,我的本名叫鳳儀。”
李玉麟脱口道:“有鳳來儀,好名字。”
白妞低下了頭。
李玉麟倏覺自己失態,忙定了定心神:“謝謝姑娘,要是由郝大魁能找到舍妹,皆姑娘所賜,李家一家永遠感激。”
白妞抬起了頭,但是大半張嬌靨仍被帽沿擋着,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她道:“李少爺您言重了,我當不起。”
手在帽沿兒底下摸了一下,水葱似的玉指捏着疊折着的一張小紙條遞向李玉麟道:“這是郝大魁的所在地。”
李玉麟忙伸手去接,手伸的猛了些,碰着了姑娘的手指,兩個人都像觸了電似的,忙往回縮手。
姑娘的玉手一顫,小紙條兒便脱手落下。
李玉麟忙再次伸手,正好接住。
姑娘白妞頭垂得很低,想必已是紅霞滿面。
李玉麟也覺得自己一顆心跳得厲害,吸口氣,讓自己平靜了一下,他才説道:“姑娘,那我就不再説什麼了。”
白妞低着頭道:“這時候往城外去,我猜您是往‘窮家幫’搬遷出城的分舵去,其實,您去過‘通州’,應該知道,打聽當年鐵爺手下弟兄,‘窮家幫’幫不了您什麼忙,我看您還是趕緊找郝大魁去吧!我告辭了。”
她沒等李玉麟説話,一轉身,很快地出了衚衕。
李玉麟來不及説別的,只説了一句:“姑娘好走。”
沒聽見姑娘答話,想必蓮步輕快,已經走出老遠了。
低下頭,打開手中紙條兒,紙條兒上是一筆娟秀的小字,字還挺好,寫的是:“花市大街,‘灶君廟’。”
李玉麟把紙條兒小心折好,放入懷中。
他沒捨得撕碎,更沒捨得丟掉。
口口口
“花市大街”在“廣渠門”內,也可以説是在“崇文門”外,不算遠,至少從李玉麟現在的所在地去,並不算遠。
“花市大街”,西口是“祟文門”大街,也就是“哈德門”大街。
東口兒到南北小市口。
再往東,就是鐵轆轆把大街了。
顧名思義,花市大街是花兒市,“花兒市”,每天早上都有,但是“花兒市集”,卻是逢“四”的日子才有。
花市大街,中間經過南羊市口、北羊市口,屬於每天一清早的“花兒市”,只有這麼長小半條街‘
而且只在路北,路南還沒有。
“花市兒”,賣的不是什麼鮮花,而是憑手藝,以綾,絹、綢、絨、紙、草,做成各式各樣的“京花”。
姑娘、太太們,講究把頭髮梳出各種式樣,象元寶髻,麻花髻、大長辮,一戴滿頭的花兒,就是這種花兒。
這種花兒是這種花兒,但是做花兒的手藝都是一等一的,一朵朵,看上去跟鮮花兒沒什麼兩樣。
“灶君廟”,坐落在“花市大街”路北,不難找。
李玉麟順着大街走,一找就找到了。
天兒都這時候了,花兒市早散了,整條“花市大街”沒什麼行人,“灶君廟”這一帶,人更少。
兩扇廟門兒開着,一眼望進去,空蕩蕩的。
李玉麟走了進去,進了廟還不見人。
這座“灶君廟”,在北京城裏一點兒也算不上是有頭有臉的大廟,不但算不上有頭有臉的大廟,甚至小的可憐。
轉眼工夫不到,走遍了。
空蕩,寂靜
就是沒見着人,半個人都沒有。
白妞應該不會騙他。
那麼郝大魁是臨時出去了,不在廟裏。
既然現在不在,要找郝大魁就只有一個辦法。
等!
心意剛決,李玉麟一眼看見了一雙人腳。
這雙人腳,在供桌下,只露出-雙鞋底兒。
要不是桌簾舊了,洗過、縮了水,恐怕還看不見。
李玉麟心頭一跳,一步邁了過去,伸手撩起桌簾兒。
他看見了。
供桌底下躺着個人,説躺,勉強了點兒,應該説是身子蜷曲,半坐半躺,像是硬給塞進去的。
人,是個中年人,穿一身竹布褲褂兒,個頭兒挺壯,濃眉大眼,還有點絡腮鬍子。
他,兩眼瞪得老大,嘴大張着,只是不動,也不説話。
因為,他已經死了。
正心窩處插了把匕首,只剩把兒在外頭,一大片血濕透了衣裳,還挺紅的,顯然剛死不久。
是誰殺了他?
這個人是不是郝大魁?
事實上,李玉麟並沒見過郝大魁。
李玉麟看得心頭震動,正發怔。
一陣急促步履聲傳了過來。
忙扭頭外望,四個人,四個中年漢子已經到了門口,衣着、打扮全一樣,手裏還提着刀。
在京裏,只有一種人能這樣,是這樣,那就是吃公事飯的。
看不出是哪個衙門的,但一定是吃糧拿俸的公人。
怎麼這麼巧!
四個人,八隻眼睛緊盯着李玉麟。
一個馬臉瘦高個兒冰冷道:“跟我們走吧!”
李玉麟放下了桌簾,道:“四位是……”
馬臉瘦高個兒道:“吃公事飯的。”
“我是問,四位是哪個衙門的?”
“哪個衙門的怎麼着?哪個衙門的都管得着。”
李玉麟道:“四位一定認為是我殺的人?”
“依你看呢?”
李玉麟道:“我是來找人的,人沒找到,發現這個人死在這兒……”
馬臉瘦高個兒道:“這是你的説法,誰可以替你作證?”
李玉麟道:“可惜這兒只有一個我。”
“對!”馬臉瘦高個兒道:“要是這兒有第二個活人,我們就不會認定是你,可惜的是,這兒只有你一個。”
李玉麟道:“剛告訴四位了,我是來……”
馬臉瘦高個兒截口道:“我們聽見了,而且聽得很清楚,一個字兒也沒漏,只要有人能替你作證,我們就相信。”
就憑眼前這,還真是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李玉麟一時沒説出話來。
馬臉瘦高個兒道:“看你像個明白人,應該知道你已經沒什麼好説的了,走吧!”
另外三個,就要上前。
李玉麟突然道:“等一等。”
“你還有什麼話説?”
“四位怎麼會到這兒來,怎麼會知道這兒死了人,鬧了人命,不嫌太巧合麼?”
“你什麼意思?”
“我懷疑是有人殺人滅口,然後嫁禍……”
馬臉瘦高個兒笑了,是冷笑:“你倒會替自己脱罪,不用再費心機了,這一帶,我們一天巡查七八回,只因為灶君廟裏最近丟了東西。剛才我們從這兒過,有人告訴我們,有個不像是這一帶的人進了‘灶君廟’,我們趕過來看看,就這麼讓我們碰上了,你滿意了吧?”
李玉麟道:“是誰告訴四位,我進了這座‘灶君廟’?”
馬臉瘦高個兒一聲冷喝:“進來!”
一個瘦小中年漢子奔了進來,衝那四個滿臉賠笑一哈腰。
馬臉瘦高個兒冷傲地一指桌簾兒:“撩起來瞧瞧。”
瘦小中年漢子上前撩起了桌簾兒,嚇一大跳:“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這是……”
馬臉瘦高個兒,抬手攔住了他,向着李玉麟道:“他是地保,跟你想的扯不上關係……”
一頓,問地保道:“死的這個人是誰?“
那名地保忙道:“回您的話,只知道這個人姓郝,剛來不久,就在這‘灶君廟’裏借住。”
恐怕就是郝大魁了,剛得到的一條線索斷了,這分明是先滅口、後嫁禍,難道白妞等……”
李玉麟不願相信!
真的,他絕不願相信。
如果不是白妞,那就應該是杜氏兄弟。
因為,“通州”方面來的飛鴿傳書,已經無巧不巧的被察鐸無意中截下了。而京城方面,知道他要找郝大魁,可能下手先滅口、後嫁禍的,只有杜氏兄弟。
當然,也可能杜氏兄弟只是怕他找到郝大魁,先下手滅了口,至於嫁禍,那只是又一次巧合。
可巧他找到已然被殺的郝大魁的時候,被這些吃糧拿俸的,把他當成偷兒來查看,碰上了。
只聽馬臉瘦高個兒道:“你滿意了麼?”
李玉麟道:“只能説我明白了,我也希望你們四位能明白,人不是我殺的。”
馬臉瘦高個兒冷奘一聲道:“我們已經夠明白了,有什麼話,你等到了衙門以後再説吧!”
他沒讓李玉麟再説什麼,話落一揮手,另三個裏上來兩個,伸手就抓。
李玉麟不願跟他們上所謂衙門去,因為到了那兒也是説不清,仍然對他不利,他照樣不甘心讓衙門拿他當殺人的兇犯判罪的。
所以他出了手,各一指點在那兩個的掌心上,那兩個悶哼聲中收手暴退,李玉麟人已閃身跨步出了門。
馬臉瘦高個兒馬臉變色,還沒來得及喝止,李玉麟已經不見了。
馬臉瘦高個兒終於喝出了聲:“追!”
他帶着那三個追了出去。
只有那個被稱地保的瘦小中年漢子沒動,望着那四個不見,轉頭再望供桌下,臉上浮現了一種讓人不明白所以然的詭異神色。
口口口
李玉麟出了“灶君廟”,他知道那四個一定會追出來,照他的身手,他怎麼會讓那四個追上?
別説追上了,他甚至沒讓追出“灶君廟”的那四個,再看見他的身影。
他穿“花市大街”,走小衚衕,直奔天橋”。
當然,他折回“天橋”,是為找杜氏兄弟。
當初他所以願跟“查緝營”姓白的班領走,就是不願再給杜氏兄弟惹麻煩,沒想杜氏兄弟會跟他來這一手。
他很快的到了“天橋”,也很快的到了杜氏兄弟的那個大鼓棚子。
但是,棚子裏已經沒人了。他找了前棚,又找了後棚,大部分東西都還在,就是有些容易拿的東西不見了。
像是躲了麼?
不像!
倒像是歇場回家了。
“天橋”的諸技百藝,有些就住在當地,可是大部分的,都有自己的家,他們的家,不一定是在“天橋”。
李玉麟還抱着一線希望,在附近打聽了一下。
結果,他那一線希望破滅了。
不過怪的是,附近的人都彼此知道住處,而且熟的不得了,可就單不知道杜氏兄弟住哪兒。
因為,杜氏兄弟帶着白妞、黑妞到“天橋”來賣藝也有不少日子了,但卻從來不跟人來往。
這上哪兒找去。
突然,李玉麟想到了石清。
石清跟黑妞要好,或許不知道杜氏兄弟是昔日鐵霸王手下的龍六省豪雄,但是不會不知道杜家住在哪兒。
於是,李玉麟很快的離開了“天橋”。
口口口
照石清告訴他的,他很快的找到了遷往城外的“窮家幫”北京分舵。
一聽説長老駕到,石清頭一個奔了出來。
還沒來得及説話,後頭又跟到了好幾個。
一箇中等身材的中年花子帶領,身後的要飯的,有中年人,也有年輕的。
李玉麟沒法拒絕,行過大禮,被恭恭敬敬的讓進了臨時分舵。
只有李玉麟跟那個中等身材的中年花子分舵主落了座,還是李玉麟讓了好幾回,那位分舵主才坐在了下首,正襟危坐。
坐定,李玉麟含笑望石清:“怎麼樣,沒挨罰吧?”
石清臉一紅、頭一低,硬沒敢答話。
那中年花子忙道:“既是長老的令諭,弟子怎麼敢再擅自施罰,令符在此,恭請長老收回。”
他站了起來,雙手捧着那顆珠子,恭謹遞過。
“窮家幫”的長老令符,非同小可,李玉麟也站起來,雙手接過那顆珠子,收好了珠子立刻落座。
他道:“我的來歷,想必石兄弟已經稟知分舵主,從現在起,還請分舵主不要再以長老相稱。”
中年花子欠了欠身,道:“是,李少爺。”
李玉麟道:“不敢,我到貴分舵來,另有別的事,但是,我想先知道一下,貴分舵弟子連續失蹤的情形。”
中年花子仍然正襟危坐,説的也跟石清説的一樣。
李玉麟道:“那麼,到現在為止,有沒有什麼線索呢?”
中年花子道:“本分舵無能,到現在仍沒能查出任何蛛絲馬跡,所以本分舵已不敢再輕舉妄動,只等總舵派人到來。”
“總舵派的人,什麼時候可以到。”
“應該就在這一半天了。”
李玉麟眉鋒微皺,沉吟未語。
石清那裏口齒啓動,欲言又止。
李玉麟看見了,道:“兄弟,你想説什麼?”
石清看了中年花子一眼,仍然欲言又止。
中年花子道:“現在又這麼有規矩了,説呀!李少爺問你話呢。”
石清窘笑一下,向着李玉麟道:“李少爺,我是想問問您,怎麼脱身的?”
石清是個大孩子,不但愛熱鬧,也愛聽熱鬧。
但是李玉麟談脱身,輕描淡寫,甚至根本沒提碰上察鐸的事,倒是白妞來見,他趕往“灶君廟”去找郝大魁的事,他説得很詳細。
靜靜聽畢,那中年花子為之雙眉軒動:“有這種事,這分明是滅口嫁禍,那個白妞……”
李玉麟截口道:“分舵主,我不敢也不願相信,那位杜大姑娘,會這麼對我。”
石清道:“要真是杜家兄弟下的手,那也跟黑妞沒關係。”
中年花子瞪了他一眼,他忙低下了頭。
李玉麟道:“兄弟,我也相信事不關黑妞,但是我得找杜氏兄弟,我問遍‘天橋’,沒人知道他們住在哪兒,我想起了你,所以才來分舵找你。”
石清忙抬頭:“李少爺,您是説……”
“你應該知道杜家住哪兒。”
石清呆了一呆:“李少爺,我也不知道。”
李玉麟微一怔:“怎麼説,你也不知道?”
石清道:“以往我都是上‘天橋’棚子裏去找黑妞,從沒問過她家住哪裏,黑妞也從沒跟我提過。”
李玉麟皺了眉。
中年花子道:“李少爺,我看……”
一名年輕花子突然道:“李少爺,您剛説,‘花市大街’、‘灶君廟’一帶的地保,長得什麼樣兒?”
李玉麟道:“身材矮小,約莫四十上下……”
那年輕花子道:“不對,不對,‘灶君廟’一帶的地保,不是您説的這個樣兒。”
李玉麟微一怔。
中年花子道:“怎麼,宋泰?”
年輕花子宋泰道:“分舵主,‘灶君廟’一帶的地保我認識,年約也四十上下不錯,可是是個胖子,他家也賣花,‘花市大街’一帶,都管他叫‘巧手’魯胖子。”
李玉麟悚然道:“這麼説,那個地保,不是地保?”
石清忙道:“李少爺,有人冒充。”
中年花子道:“吃公事飯的不會不認識地保,不是他們之間有勾結,就是連那四個也是冒充的。”
李玉麟微微點頭,他站了起來:“我這就折回‘花市大街’,找那個不是地保的地保去。”
中年花子跟着站起:“李少爺,讓宋泰跟您去,那一帶他熟。”
只聽宋泰道:“李少爺,您説的那個瘦子,是不是左邊下巴上有撮毛?”
李玉麟想了想,道:“當時我沒留意,經兄弟這麼一提,好象是有……”
宋泰忙道:“要是有,那就是刁貴,外號‘一撮毛’,住‘羊市口’”
李玉麟道:“好極了,有地方找他就行了。”
宋泰道:“我跟您去,給您帶路,準保一找就找到他。”
李玉麟道:“貴幫弟子進城不大方便,我看兄弟還是不要去了,好在並不是沒地兒好找”
宋泰道:“李少爺,分舵雖然出了這種離奇事兒,我們只是巴不得趕緊查明,可沒有一個膽怯害怕,何況這趟是跟您一塊兒?”
“您儘管知道‘一撮毛’刁貴是住在‘羊市口’,可是我還沒告訴您是哪一家,而且那小子在那一帶鬼混,經常不在家,他常去的幾個地方我都清楚,有我給您帶路,您找起他來,要容易得多了。”
中年花子道:“李少爺,我看您還是讓他跟去,給您帶路。”
李玉麟沉吟了一下,點頭道:“也好。”
中年花子忙道:“快去換換衣裳,別讓李少爺久等。”
宋泰應了一聲,急忙轉身出去了。
他可真快,一會兒工夫就又進來了,渾身上下,行頭換了,打扮得跟個種田的莊稼漢似的。
進來便道:“李少爺,咱們走吧!”
李玉麟沒再多説什麼,帶着宋泰走了。
口口口
這麼幾趟一折騰,李玉麟跟宋泰進城的時候,已經是晚半晌,天近黃昏了。
等踏進“花市大街”,有些人家已經上了燈。
宋泰在前帶路,領着李玉麟到了“羊市口”一家矮牆的屋前。
只見兩扇門關着,裏頭沒有一點燈光。
這情景,不象是還沒上燈。
宋泰道:“李少爺,九成九,他不在家。”
李玉麟道:“那麼我們上哪兒去找他?”
宋泰道:“這時候他已經上館子吃飽喝足了,那麼他應該在焦家鋪兒裏。”
李玉麟道:“焦家鋪兒裏?”
宋泰道:“就是他常去的那家館子隔壁,離這兒不遠,那小子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吃飽了、喝足了,就往隔壁一拐推牌九去了。手氣好,贏了,這晚上他準在窯子裏過夜,要是輸了,他就會老老實實的回家睡覺了。”
李玉麟笑笑道:“他倒是挺會打發日子的,那麼咱們就上焦家鋪兒裏去找他吧!”
宋泰道:“您請跟我來。”
他帶李玉麟走了。
宋泰沒説錯,是不遠,拐兩個彎兒就到了,臨街一家賣吃喝的小館子,已經上了燈,客人還有幾個。
隔壁是家油鹽店,招牌掛的是“焦家老鋪”。
油鹽店是油鹽店,也不過是上燈時分,可都已經上了板兒了。
上板兒歸上板兒,還留了條縫兒,燈光從縫裏透射出來。
裏頭靜悄悄的。
這敢情好,生意不做,上板兒耍錢,這片祖產,遲早要光。
李玉麟道:“怎麼沒聽見人聲?”
宋泰道:“他們哪敢當街耍,在後頭一間屋裏,每天少説也有七八個,李少爺,咱們怎麼進去?”
李玉麟道:“我一個人進去就行了,兄弟不必進去,只等看見我帶他出來,兄弟就只管回去吧!”
宋泰點頭答應了一下。
李玉麟走了過去,兩手使勁,輕輕把門縫推得大一點,然後側身擠了進去。
典型的一個小油鹽店,一盞油燈,不見一個人影,聽不見一點人聲,但是後頭傳來不大的叭叭牌響。
李玉麟循聲找了過去。
過一扇窄門兒,走一條漆黑的走道,就在走道盡頭,有間屋垂着布簾兒,燈光跟布簾跟門框的縫兒裏透射出來。
一陣洗牌聲,清晰多了,也聽見人聲了,説話的人不少,可是話聲都不大。
顯然不是耍得斯文,而是有所顧忌。
李玉麟一步到了門邊,從布簾兒邊上縫裏往裏看,一眼就瞧見了一撮毛,坐在天門上,另外真還有六七個。
這當兒屋裏推莊的正要打骰子,李玉麟輕咳一聲,掀簾跨了進去。
屋裏突然闖進這麼一個,莊家的骰子沒擲出去,十幾隻眼睛齊望李玉麟。
“一撮毛”刁貴先是一怔,繼而臉色倏變,霍地站了起來。
只聽有人不悦地道:“你是幹什麼的,怎麼一聲不吭就闖了進來?”
李玉麟一指刁貴:“我找他,跟他説幾句話就走,絕不多打擾。”
幾個人又轉望刁貴。
有個道:“一撮毛,找你的。”
刁貴此刻已經定過了神,忙道:“別聽他胡説,這小子是個衙門緝拿的殺人犯,灶君廟那件人命案,就是他乾的。”
人命案嚇人,殺人犯更嚇人,另幾個全猛然站起,急忙後退,桌子差點沒翻了。
李玉麟笑了笑道:“別指望這麼説能有人幫你的忙,我不願意擾人家的賭興,跟我走吧,借一步説話。”
刁貴臉色白了,往後退一步,左顧右盼,急叫:“這兇犯又想害我.大夥兒全是好朋友,你們能眼睜睜看着不幫忙?”
有一兩個聽這麼一説,有點猶豫。
李玉麟道:“場子上朋友,算什麼朋友,事不關己,別自找濺一身血。”
好了,有這一句,那剛有點猶豫的兩個,嚇得往後直退,誰也不敢再有動的念頭了。
刁貴或許是見沒指望了,臉色一狠,突然一步跨前,伸手就要掀桌子。
他打的好算盤,打算藉桌子一翻,趁機闖出去。
奈何,一流高手都決不過李玉麟去,別説是他這麼個角色了。
他手伸出,李玉麟也探了掌,他伸出的手沒能碰着桌子,右腕脈卻落進了李玉麟的左掌裏。
李玉麟左掌一緊,刁貴立即大叫一聲,矮了半截。
那幾個嚇得全往後退,沒處退了,脊樑全碰着了牆。
“不需要再等我説什麼了吧?”李玉麟問刁貴。
刁貴忙道:“不是我……”
李玉麟截口道:“有話外頭説去,別在這兒擾人家的賭興。”
刁貴乖乖的繞着桌子過來了,臉上沒了血色,渾身都發了抖。
李玉麟沒再停留,拉着刁貴出去了。
出了焦家老鋪,對街暗影裏的宋泰走了。
李玉麟看見了,刁貴沒看見,如今他哪還有心情留意別的。
拐進了不遠處的一條小衚衕裏,李玉麟停下了。
刁貴忙道:“您高抬貴手……”
李玉麟道:“不難,我這個人本來就不是個胡亂殺人的人,不過你得給我實話實説。”
“是,是”
刁貴頭連點,滿口的答應。
李玉鱗道:“你不是地保?”
“我……”
“我要聽實話。”
“不是,不是,我不是。”
“為什麼冒充地保?”
“是有人叫我這麼做的。”
“誰?”
“不認識。”
“嗯?”
刁貴忙道:“真不認識,他給了我二兩銀子,我發問他,其實,我又何必多問。”倒也是實話,只要有銀子好拿,多管他是誰幹什麼。
“那些個衙門裏的,知道不知道你是冒充的?”
“不知道。”
“不對,聽他們説,他們整天在這一帶巡街,怎麼會連誰是地保都不知道?”
刁貴呆了一呆,道:“這我是説,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知道,要照您這麼説,他們是該知道。”
“只二兩銀子,你就不惜陷一個人於冤枉,你的心可是真黑、真狠啊!”
“我,我,我知道錯了,我該死,您高抬貴手……”
“那麼,現在你相信人不是我殺的?”
“相信,相信,我當然相信。”
“人是誰殺的?”
“這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或許是給我銀子,叫我冒充地保告您的那個人乾的。”
這是實話。
李玉麟沉吟了一下,道:“照你什麼都不知道的情形看,你應該是個局外人,但是照你認識那個郝大魁看,你似乎又不該是局外人。”
刁貴道:“郝大魁?您是説那個被殺的姓郝?”
李玉麟目光一凝道:“難道你不知道他叫郝大魁?”
刁貴忙道:“我哪兒知道啊!我不但不認識他,就連見也沒見過他啊!那個人姓郝,還是給我二兩銀子那個人告訴我的。”
李玉麟呆了一呆,一時沒能説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道:“你説的都是實話?”
刁貴忙道:“是實話,是實話,絕對是實話,您要是不信,我可以賭最重的咒兒”
李玉麟抬手攔住了他,道:“那倒不必,要是你還有點小聰明,你就該知道,我這麼一找上你,消息馬上會傳到給你銀子的那個人耳朵裏。他會對你怎麼樣?相信你已應該想得到,所以,你只有老老實實的跟我説實話,才能救你自己的這條命。”
刁貴的臉上剛有點血色,一聽這話馬上又嚇白了臉,甚至嚇得渾身哆嗦,兩條腿尤其抖得厲害。
連嗓門兒都不聽他使喚了:“我,我説的是實話,天地良心,要是有一句不是實話,管叫我遭天打雷劈。”
李玉麟道:“那麼,你告訴我,那幾個,白天在‘灶君廟’的那幾個,是哪個衙門的?”
刁貴忙道:“這我知道,他們是‘五城兵馬司’轄下‘巡捕營’的。”
“‘五城兵馬司’轄下‘巡捕營’的?不是‘九門提督’轄下‘查緝營’的?”
“不是,不是,‘查緝營’不管這種事兒,他們管的都是大案子,除非‘巡捕營’辦不了,他們才接管,要是他們再辦不了,那就得勞動‘侍衞營’了。”
李玉麟點了點頭,道:“那麼,要是我要找他們,哪兒可以找得到?”
刁貴一驚,忙道:“您是要哎喲,這位爺,您可不能找他們哪!他們披着老虎皮,官勢有多大,誰惹得起……”
“這個不勞你費心。”李玉麟道:“那是我的事,你只告訴我哪兒可以找到他們就行了。”
刁貴道:“我告訴了您,您可不能説是我説的啊!”
李玉麟道:“我是個江湖人,這點江湖道義還懂。”
刁貴道:“這個時候他們不在營裏,都有他們自個兒的去處。”
“八大胡同?”
“不,他們哪兒敢往‘八大胡同’跑,倒不是去不起,‘八大胡同’也有下等的便宜地兒。‘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經常會有些貴客,他們怕碰上了倒黴,所以他們大都在別處安置了自個兒的去處。”
“我明白了,什麼地方?”
“不遠,都在他們經常巡查的幾條街上,那是他們的地盤兒,就拿他們那個班領來説吧,您只要找到他就行了。他們那個班領姓毛,叫毛教先,他那個地兒就在‘灶君廟’邊兒上那條衚衕裏,東邊兒,從南頭數第三個門兒,他那個相好的叫桂姐,原是個窯姐兒……”
李玉麟抬手攔住了他,道:“夠了,我只要知道哪兒能找到他們就夠了。”
“您放心。”刁貴道:“您一定能在那兒找到他,他每天晚上一上燈就在了,不打四更不走,除非有公事絆着他,要不然他每天一定去。”
李玉麟道:“行了,我知道這一個就夠了,你,京外有親戚朋友可以投奔嗎?”
刁貴道:“您是説……石家莊有我一個遠親”
李玉麟道;“現在出不了城了,找個地方躲一夜,明天一早出城去吧,最好連你那個家都別回了。”
刁貴直了兩眼,一根舌頭似乎是打了結:“您,您放我了”
李玉麟道:“我跟你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是不是?”
刁貴“噗通!”一聲跪下了地:“謝謝您,謝謝您的大恩大德,您真是菩薩心腸,您真是江湖上的大俠客,我從今以後一定改好,要是再不知道改好,那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嘴裏邊説着,邊叩頭如搗蒜。
話説到這兒,突然發現眼前的一雙腳不見了,忙抬頭看,猛一怔,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眼前哪還有影子?
定定神,急忙站起,撒腿跑了,一頭冷汗都沒顧得擦。
口口口
照刁貴告訴他的,李玉麟找到了“灶君廟”旁小衚衕,靠東邊兒,從南頭數第三個門兒。
兩扇小窄門兒,朱漆都剝落了,關得緊緊的,聽不見裏頭有一點聲息。
照這兩扇小窄門兒看,想見得裏頭一定不怎麼樣。
本來嘛!不過是“五城兵馬司”轄下,“巡捕營”的一個班領,起碼的衙門,小小一個班領,還能住得起什麼大宅門兒,養得起什麼好樣兒?
其實不然,吃那碗飯的,一個月的糧餉是沒多少,可是“外快”多得不亞於京官要員,自有小百姓供養,只不過他們不敢過於招搖罷了。
這樣兒的找人,當然不能敲門兒,好在這條小衚衕白天都難得有人行走,到了夜晚更是連個鬼影子也瞧不見,不怕有誰瞧見。
李玉麟一撩衣衫,腳下一提,就掠過牆頭進去了。
一個小院子,是很小,小歸小,但是五臟俱全。
兩邊廂房裏黑漆漆的,只有上房的東耳房裏,燈光透紗窗。
李玉麟一提氣便竄到了上房門口,門沒關,一步就跨了進去。
燈光從布簾縫兒裏透射出來,卻聽不見人聲。
人呢?
李玉麟伸手撩起布簾兒。
相當不賴的一間卧房,燈光閃動着,可就是不見人。
不見人歸不見人,陣陣輕微的水聲,從靠裏一扇垂着布簾的門裏傳出,布簾縫裏也有燈光。
敢情,人在那扇門裏。
李玉麟正在想,在那扇門裏的是誰,該不該進屋去等,水聲停了,布簾兒猛一掀,從裏頭出來個人兒。
李玉麟看得猛一怔。
出來的那個人兒,是個女人,少婦模樣兒,長得不算怎麼好,可是相當妖媚,尤其是那付身材,那個只用件衣裳,齊胸,到大腿根兒裹着的身子,不但皮白肉嫩,而且曲線玲瓏,相當誘人。
那個人兒,那個少婦看得也猛一怔,“哎喲!”一聲驚叫傻在那兒,是忘了急忙退回那扇門裏去,也忘了掩該掩的地方。
其實,她也沒有辦法掩,該掩的地方,兩隻手都掩不住,要是拉開衣裳掩,恐怕更糟糕。
還是李玉麟先定過了神,忙往後退一步,她也退回那扇門裏放下了布簾兒。
不知道里頭那位是不是也定過了神,只聽裏頭一陣悉索聲,然後又聽她驚聲問:“誰?
你是誰?”
李玉麟知道她一定穿好了衣裳,上前掀起布簾兒,果然,衣裳是穿上了,可是沒完全穿好,近領口處的扣子還沒扣上,頭髮蓬鬆微濕,也還沒梳理。
那張相當媚的臉上,臉色有點兒白,卻並沒有十分驚駭的神色。
李玉麟道:“你是桂姐?”
那雙媚眼,直直的盯着李玉麟:“你,你怎麼知道?”
李玉麟沒告訴她是怎麼知道的,道:“我找毛班領。”
剎時間,那張媚臉上泛起了血色兒:“你,你是老毛的朋友?”
李玉麟微一點頭:“可以這麼説。”
相當好看的手,撫上了心口,小嘴兒裏也鬆了一口氣,人透着嬌臂,話帶着些兒埋怨:
“嚇死我了,你怎麼不早説,我還當是闖進來……”
“闖進來”什麼,她沒説,她改了話鋒:“你貴姓?”
“李。”
“跟老毛是哪兒的朋友?”
“怎麼説呢,我們常見面。”
“那就不是營裏的,是外頭的。”
“對。”
“你來的不巧,老毛今兒個沒上這兒來。”
李玉麟相信她説的是實話,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見着第二個人,也沒聽見別的聲音。
“這麼説,他在營裏?”
“誰知道,那個死鬼哪有準兒,沒來就是營裏有公事,誰又敢説準是營裏的公事?”
“那……我明兒晚上再來吧!”
李玉麟打算走。
“哎!你等等。”
背後傳來嬌滴滴、脆生生的一聲,李玉麟腳下沒動,回過身。
眼前的她,桂姐,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像變了個人兒,狐媚的勝上堆起了笑,要多甜有多甜,要多媚有多媚,眼角兒、眉梢兒閃漾起讓人心跳的那股子勁兒,就連一雙桃花眼,也突然水靈起來了:“幹麼這麼忙着走?”
李玉麟何許人,只一眼心裏就明白了,他沒動聲色,道:“老毛沒在,我怎麼好打擾?”
“哎喲!”桂姐眉梢微微揚起,眼波流動,似乎會説話,她道:“説這話不就見外了麼,怎麼,你只認老毛一個人呀?”
李玉麟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麼呀?”
“我怕不方便。”
“喲!”桂姐笑了,笑得媚,也另帶點讓人覺得出,但卻説不出的意味:“瞧你心眼兒多的,既是老毛的朋友,就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來家裏走動.還有什麼不方便的,保不定老毛一會兒就回來了……”
她帶着話走了過來,伸出水葱似的,還塗着蔻丹的手,拉住了李玉麟的胳膊道:“兄弟,嫂子我一個人兒正悶得慌,坐會兒陪我聊聊。”
李玉麟倒是沒躲,任她拉住胳膊,就衝着老毛可能會回來。
他要答話還沒答話,她眼角兒斜瞟,帶笑接着又是一句:“我怎麼也沒想到,老毛會有你這麼個俊朋友,不管我比你大,還是比你小,衝着老毛,我叫你一聲兄弟,你叫我一聲嫂子,還叫得吧?”
李玉麟道:“那當然”
“這就是了。”她拉着李玉麟的胳膊不放,也不讓李玉麟多説:“兄弟跟嫂子還有什麼不方便的,你這個做兄弟的,該不該陪我這個做嫂子的聊聊?”
她倒真是見面兒熟。
李玉麟沒説不該,其實,不用他説,桂姐兒已經把他拉進去幾步,伸另一隻手按住他的肩,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這是李玉麟讓她按,不然別説是一個她,就是再有十個她,那也是難動李玉麟分毫。
然後,她像趁勢,誰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彎着腰肢、欠着身兒,把張粉臉湊得近近的,近得讓人覺出她的呼氣兒:“我有酒,嫂子我想,陪我喝兩杯。”
這句話,像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嗲聲嗲氣,真能讓人心頭猛跳。
但是李玉麟的心頭沒猛跳,他道:“我不會,有點渴,賞杯茶吧!”
桂姐她眉鋒微皺:“我可是難得想喝,幹嗎這麼掃嫂子的興?”
“我真不會。”李玉麟微笑一下:“嫂子既然能喝,讓我慢慢兒學,學會了再陪嫂子喝,好在往後日子長着呢!”
就後頭這一句,聽得桂姐她身子抖了一下。
她沒堅持,自己找了個台階兒,伸根水葱似的手指,差點兒點着李玉麟的鼻尖兒:“這話可是你説的?”
“沒錯,是我説的。”
“你跟別個,我不管,跟嫂子我説話,可得説一句算一句,不能哄騙嫂子,不能説了就忘。”
“不會,我不是那種人。”
“那最好,這句話能讓嫂子我安心,有你這一句,從現在起,就是讓嫂子把心掏給你都行。”
她交淺言深了。
不但是交淺言深,那最後一句還帶着顫、帶着抖,人也有點兒站立不穩,像是要往人身上倒。
李玉麟道:“嫂子,我喉嚨都要冒火了。”
桂姐聽得微一咬牙,瞪了李玉麟一眼,按住了多少急,也帶着多少怨:“你就那麼渴?”
她擰身走開了,掀簾走出去了外頭。
望着那婀娜、圓潤,帶着成熟風韻的背影,李玉麟唇邊浮起一絲冷笑。
這杯茶倒來得還真快,李玉麟嘴角的冷笑還沒收斂起來呢!布簾兒撩起,桂姐就進來了,不知是-向如此,還是今兒晚上特別,她腰肢扭動得厲害,兩眼直盯在李玉麟臉上走了過來:
“給你。”
李玉麟站起來伸手接,許是桂姐小指指甲留得太長了,在李玉鱗的手心兒裏輕輕的撓了一下。
許是李玉麟沒在意,也似乎沒覺得,接過茶淡笑一句:“謝謝。”
桂姐又咬了咬牙,兩眼裏的怨色,似乎又多了三分:“幹嗎呀!跟嫂子還客氣?”
她站的離李玉麟很近,簡直就在李玉麟眼前。
李玉麟坐了回去。
往下坐的時候,倒轉個身,坐回去之後,桂姐不在他眼前,在他身側。
他沒看見桂姐的表情,也沒馬上喝那杯茶。
桂姐也沒在意,他覺出桂姐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兄弟,跟老毛,是不是在風月場裏認識的?”
“不。”李玉麟沒看她,倒不是不敢看,而是不想看:“我從不到那種地方去。”
“你可別幫他瞞嫂子。”
“真的,我説的是實話。”
“我有點兒不大敢信,你們男人家,哪一個不往那種地方跑,又哪一個不要那種風流……”
“嫂子可別把我看錯了,我不敢説是唯一的一個,但我確實是那麼樣兒的一個。”
“兄弟,你真能不愛風流、不喜歡女人?”
“那我不敢説,不過我把人、地分得很清楚。”
“呃!”桂姐的呼吸似乎急促了,連話聲也有點兒急:“你是怎麼個分法兒?什麼樣的地方不能去,什麼樣的人兒不能愛?”
“很簡單,”李玉麟道:“不該去的地方不能去,不該愛的人不能愛。”
“那麼,究竟什麼樣的人兒不該愛呢?”
李玉麟淡淡一笑:“太多了,我只説一樣,朋友妻不能戲。”
桂姐這時候像盆熊熊的火,李玉鱗這句話像往上澆下的一盆冷水,可是,似乎還沒全澆滅:“兄弟,你真是個有心人,我得告訴你,我不是老毛的妻,我跟他沒憑媒説合,我跟他沒拜過花堂,我也沒坐過他毛家的轎……”
“至少,你現在總是他老毛的人。”
“這……”桂姐為之一怔,但是她很快就接下去了:“要是打明兒個起,我不是了呢?”
“我不相信老毛會鬆手放了你。”
桂姐咬了牙,話象是從牙縫兒裏迸出來的:“他敢不鬆手、敢不放,我手裏握着有他的短處,他只要敢説個‘不’字,我就要他丟差事、吃官司。”
女人要是變了心,那可是真嚇人。
李玉麟笑了:“我想起了水滸上的及時雨宋公明,跟‘烏龍院’的閻惜姣。”
“不管你怎麼比,我的話你聽真了沒有?”
李玉麟道:“那要看你手裏抓的是他的什麼短處?”
“你問這……”
“我想知道,夠不夠嚇他鬆手放人?”
“夠了,足夠了,他……”
話就剛説到這兒,李玉麟的兩眼裏,寒芒閃動了一下,緊接着,一陣風吹起了布門簾兒,一個人帶着風闖了進來。
瘦削的個子,四十出頭,一條髮辮繞在脖子上,手裏還提把刀,正是“灶君廟”那四個裏頭,領頭的一個。
桂姐嚇了一跳,驚叫一聲閃身,一個身子正坐進李玉麟懷裏。
不管現在是什麼情況,總算如了她一點兒心願。
那漢子,臉色鐵青,兩眼像要噴火:“我從窗户上看見兩個人影兒,還不敢信,沒想到當真臭婊子,你敢
“不要往下説了。”李玉麟推開桂姐,站了起來:“你該先看清楚我是誰?”
那漢子一怔,脱口一聲叫:“是你!”
敢情到現在他才看清,剛才他只知道是個男人,沒管別的,其實,以他的立場,只要撞見自己的女人這時候把個男人窩在屋裏,這就夠了。
他接着叫:“好哇!正愁找不着你呢。你殺了人,犯了案,還敢跑進我家裏來,給大爺我戴綠帽子,你死定了。”
他就要抽刀。
但是刀沒抽出來。
因為李玉麟的左手,已經扣上了他的右腕脈,他都不知道李玉麟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眼前。
“你……”
剛一聲驚叫,剩下的話變成了一聲悶哼,跟着一條腿跪下了地,齜牙咧嘴,豆大的汗珠在額頭迸現。
桂姐大概是嚇傻了,臉刷白、眼圓睜、嘴半張,卻是一聲沒吭。
李玉麟道:“你要是自認禁受不住,就最好跟我老實點兒,少跟我來這一套,當然,你要是挺得住,不在乎,那自是另當別論。“
別看平常作威作福,不可一世慣了,其實這班人是一點兒罪也受不了的孬種。
只聽姓毛的抖着嗓門兒道:“不,不……”
“不”什麼,他沒説出來,也説不出來。
其實,用不着他説出來,這個“不”字,任何人都聽得出來,那絕不是逞強耍硬的意思。
李玉麟道:“你知道,人不是我殺的,是不是?”
“我……”
“我先告訴你,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要不然我不會來找你,你應該相信不假,要不然我不會找到這兒來。所以,為你好,你最好是説實話,而且是有一句説一句。”
“我,我知道。”
姓毛的忍着身上的血脈倒流,腕子上骨頭欲裂的痛苦,憋了半天才憋出這麼一句。
為了讓他好説話,李玉麟的左掌鬆了點兒,道:“死的那個人,也不是郝大魁,對不?”
姓毛的剛覺得沒那麼難受,聞言一怔,道:“不是姓郝的?這,這我不知道。”
李玉麟道:“怎麼,剛剛能喘口氣兒就不老實了?”
姓毛的顯然真怕,也急了,瞪着眼忙道:“我是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是他奶奶的龜孫。”
好嘛!這種詞兒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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