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麟一個人坐在房裏,腦海裏不住的盤旋這些,沒把心思放在善琦所説的“鬼”上去。
因為即便有那個“鬼”,那也一定是秘密機關的“人”,要找秘密機關,就得先找“九門提督府”那個總管,其關鍵還在善琦身上。
而等善琦露了面之後,到那時候再找善琦,就遠不如直闖大內來得直接了!
至於察鐸的被召入宮,他認為頂多也只是挨一頓訓斥,他絕沒想到察鐸會被扣在宮裏,而且一扣就是三個月。
他這裏正在想,一陣雜亂而急促的步履聲傳了進來,進這個院子分作幾路,緊接着到處響起了敲門聲。
這是什麼事兒?
李玉麟正自凝神,一個步履聲直奔他這間屋來到,門上馬上響起了剝啄。
李玉麟道:“哪位?”
門外響起個話聲:“客官,是我,夥計。”
“門沒上閂,進來吧。”
門開了,匆忙進來個夥計,一哈腰,賠上一臉強笑:“請問客官,號簿上登記的姓名李玉麟,是不是您?”
李玉麟道:“夥計,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夥計臉色一白:“客官,既然沒錯,那就請您高抬貴手換家客棧吧,我們也不敢得罪您!”
“夥計,你什麼意思?”
“客官,您千萬包涵,‘九門提督衙門’剛在各處城門貼出告示,説要捉拿要犯李玉麟,有知情不報,或者是窩藏……”
李玉麟霍地站了起來:“有這種事?”
夥計嚇得一哆嗦,往後就退:“客官高抬貴手”
顯然他是以為李玉麟要對他怎麼樣。
李玉麟沒心情解釋,道:“夥計,告示確是‘九門提督’衙門貼出來的?”
“是啊,不信你可以去看……”
哪有這麼説話的,這是什麼用心?
夥計話出口就知道自己説錯了,臉一白,忙又把嘴閉上了。
李玉麟想了一下,道:“謝謝你,夥計,你們不為難我,我也不連累你們,我這就走。”
他還是説走就走,丟下一塊碎銀,往外就走。
夥計怔了一怔,忙從桌上抓起碎銀,往外就追:“客官,我們不能收您的店錢”
等他追出了屋,院子裏已經沒了人影,夥計又怔住了。
緝拿告示已經貼出來了,李玉麟他可不在乎,出客棧他就順着前門大街往北走,他要看看告示去,看看告示上署名、用印的,是不是還是善琦。
夥計説告示在各城門口貼得都有,那麼這座前門,也就是“正陽門”一定貼的有。
夥計沒騙他,老遠他就看見“正陽門”右邊圍了一大堆人,城牆上高貼着一張告示。
走近看,沒錯,是張緝拿告示,緝拿的是他李玉麟,罪名是擅闖官署劫持朝廷官員,出告示的也確是九門提督衙門,署名用印的,正是善琦。
顯然,善琦還安安穩穩幹着他的九門提督兼步軍統領。
只是,告示上只有姓名而沒有畫影圖形,這麼一張緝拿告示,抓起人來就不好抓了,除非認識李玉麟的,除非李玉麟逢人就報名,否則臉上又沒寫字,誰知道他是李玉麟,上哪兒抓去?
李玉麟並不在乎緝拿他,他只是要證實九門提督善琦是不是安然無恙,現在已經證實了,善琦烏紗帽戴得穩,確是個“福星高照”、“官運亨通”的人物,那麼,李玉麟他就要闖大內了,而且決定就在今夜!
口口口
蘭珠格格也知道“九門提督”出告示,緝拿李玉麟的事了,她根本沒上“九門提督衙門”
去質問,因為她已經聽説了事情的經過。
她知道“九門提督衙門”在一個理字上站得很穩,她更明白,在背後給九門提督撐腰的是什麼人,她不能找上“九門提督衙門”去,因為那不但沒用,後果還會跟察鐸一樣。
不過她絕不可能像察鐸那麼幸運,察鐸身後有位遠在蒙古的神力老王爺,她背後只是個承親王府。
承親王府比起神力鷹王來,可就差多了。
這就是蘭珠格格跟察鐸不同的地方,別看她平素刁蠻、任性,一旦碰上了正經事兒,她不但細心,而且肯用腦筋,甚至根本眼光就比察鐸看得明白,看得遠,也許,因為她總是個女兒家。
可是,儘管她細心,她肯用腦筋,甚至根本眼光就比察鐸看得明白,看得遠,而且她也明知道承親王遠不如神力鷹王,格格她還是有件事令人費解。
那就是為什麼她還敢管這件事,難道她會不知道日後那種可怕的後果?
這,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明白了!
她現在要做的,只是找李玉麟。
可是,這麼大一座北京城,她跟李玉麟在京裏的關係搭不上一點邊兒,上哪兒找李玉麟去?
帶着兩個蒙古勇士,東一頭、西一頭,幾乎把外城都跑遍了,就是沒李玉麟的一點影子。
儘管是騎着馬,可是人也夠累了,唯一的安慰是府裏派人送來了信兒,玉貝子進宮打聽的結果,察鐸安好無恙,吃、住都挺舒服,就是被人看守,不準擅自行動。
儘管如此,這對察鐸來説,對“神力鷹王”四個字來説,已是很夠受,很夠受了。
這當兒,三人三騎正到“天橋”口上,馬還挺精神,可是人,累加上急,似乎已有點兒
“無量壽佛!”一聲清悦佛聲傳來,一位中年美道姑單掌立胸,攔在馬前。
誰也沒看見她是哪兒來的,蘭珠格格根本沒那心情,她一聲:“你們身上誰帶有銀子?
替我佈施點兒。”
她一帶馬頭,就打算從美道姑身邊繞過。
美道姑卻伸手扣住了健馬轡頭:“女施主,貧道化的不是黃白之物,貧道化的是女施主的片刻工夫。”
蘭珠格格一怔:“你怎麼説?”
美道姑道:“請女施主借一步説話。”
兩名蒙古勇士催馬過來了:“你想幹什麼,還不快放手?”
美道姑視若無睹,聽若無聞,只望着蘭珠道:“女施主是不是在找個人?”
蘭珠格格心頭一跳,忙道:“你知道……”
美道姑道:“請女施主借一步説話。”
蘭珠格格遲疑了一下,毅然點頭道:“好,哪兒?”
另一名蒙古勇士忙伸手:“您……”
美道姑道:“有人犯個‘查緝營’小小統帶,九門提督衙門都貼出了緝拿告示,出家人何來天膽,怎麼敢,也與世無爭,沒必要侵犯皇族親貴,何況身旁還有兩位都能以一當十,來自蒙古的勇士?”
這話,説得更明白了,連兩位蒙古勇士聽得也一怔。
蘭珠格格毅然道:“你帶路。”
美道姑鬆了健騎轡頭,微一稽首:“請隨貧道來。”
她轉身進了一條小衚衕。
蘭珠格格催馬跟了去。
兩個蒙古勇士當然緊跟在後。
美道姑在前帶路,一陣左彎右拐,到了一户人家牆外,一看就知道是這户人家的後門,美道姑她推開了那兩扇門,道:“只好煩勞三位下馬,把坐騎拉進來了。”
她先進去了。
蘭珠格格跟兩個蒙古勇士下了馬,三個人,三匹馬,進了門再看,只見眼前是個後院,亭台樓榭一應俱全,只是荒廢已久,不過從前的亭台樓榭,甚至-草一木看,可以想見,當初一定是美景如畫。
只聽美道姑道:“這兒是貧道早年一位蘭閨好友的故居,廿年沒人居住了,是以荒涼如此,好在亭裏還能坐人,女施主請過去坐吧。”
蘭珠格格站着沒動,凝望着美道姑,道:“人呢?”
當然,她問的是李玉麟,已經到了地頭兒了,仍沒見着李玉麟,她自是要問。
美道姑像沒聽見,含笑微拍手:“請女施主亭裏坐。”
蘭珠格格見她裝聽不懂,不答話,心裏疑慮頓起,當然更不會聽她的,往小亭裏去了:
“我問你人呢?”
美道姑微微一笑:“看來女施主仍然信不過貧道,既如此,那又何必跟貧道上這兒來?”
蘭珠格格有點不耐煩了,眉梢兒一揚,就要説話。
美道姑緊接着又是一句:“女施主要找的那個人姓李,沒有錯吧?”
蘭珠格格一聽這話,心裏剛起的一點疑慮馬上又云消霧散,沒再説一句話,毅然邁步行向小亭。
兩個蒙古勇士要跟。
美道姑抬手一攔,道:“最好讓女施主一個人過去,你們兩位就在這兒等會兒吧,要不隨便找個地方坐坐。”
蘭珠格格聞言,腳下不由一頓。
美道姑笑了:“貧道只為想跟女施主掏心密談,他們兩位儘可以在這不遠處監視,貧道要是有什麼異動,他們兩位趕過去相救,一定來得及。”
蘭珠格格遲疑了一下,轉望兩個蒙古勇士:“你們倆就在這兒等待吧。”
兩個蒙古勇士忙道:“您……”
美道姑一笑道:“這是貧道沒什麼惡意,否則的話,就算兩位近在咫尺也救不了這位女施主,兩位信不信?”
兩個蒙古勇士揚了濃眉,一個道:“是麼?”
美道姑道:“不信兩位可以試試,我就要出手了,兩位小心。”
話落,抬手,作勢欲拍。
兩個蒙古勇士冷笑聲中,抬手就要封架。
美道姑拍勢忽變,一條手臂如靈蛇,手掌也閃向掌影,疾快如電,一閃遞出。
兩個蒙古勇士見狀剛一怔,美道姑的手掌已在他兩個胸膛之上各按了一下。
只這麼輕輕按了一下,兩個其壯如山、魁偉高大的蒙古勇土卻已立足不穩,各自退了三步,那剛泛起的冷笑,在那兩張威猛的臉上凝住了。
美道姑微一笑:“怎麼樣,兩位?”
蘭珠格格不能算是個會家,可是滿旗女兒必須習武,學武也成了風尚,蘭珠格格自不例外,耳濡目染的結果,她絕對算得上一個“懂家”,還能看不出美道姑一身所學高出兩個蒙古勇士太多?
別説他們兩個,就算再加上她,三個一塊兒算,也絕難在美道姑手下走完三招。
像這麼一個人,真要是有惡意,她還不是慘定了?
蘭珠格格定過了神:“你們兩個還是待在這兒吧。”
她向着小亭走了過去,美道姑微一笑,跟了過去。
兩個蒙古勇士沒再動,也沒再説話。
進了小亭,蘭珠格格老實不客氣的往下一坐,道:“我已經跟你過來了,人在哪兒,説吧。”
美道姑道:“小亭離他們兩位不算遠,可是隻要咱們説話的聲音小一點,他們兩位還是聽不見。”
蘭珠格格嬌靨一揚,道:“你我説話為什麼要怕他們聽?”
美道姑笑笑道:“書有未曾為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三清弟子出家人,無慾無為,絕沒有不可對人言之事,貧道這是為女施主着想。”
蘭珠格格道:“為我?你大可不必,我更沒有怕他們知道的事。”
美道姑沒再多説,微一笑:“是麼,那麼咱們往下説,試試吧”
一頓。
接道:“女施主所以急着找那位姓李的,想必是為要幫他的忙,管他李家的事,是不是?”
蘭珠格格一怔:“你怎麼知道?”
美道姑道:“先請女施主答貧道的問話。”
蘭珠格格遲疑了一下:“不全是。”
“那麼,”美道姑道:“另一個原因,是為急着告訴他,‘神力鷹王’已經被扣留在禁宮之內了?”
蘭珠格格嚇了一跳,霍地站起,震聲道:“你怎麼也知道你究竟是誰?”
美道姑道:“貧道自號‘出塵’,三清弟子出家人。”
“你”
“女施主只知道貧道沒有惡意,只知道三清弟子出家人出塵,又何必多問其他?”
“可是,前者你或許可以憑猜測,只是,後者你絕不可能知道”
“女施主,貧道已經知道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女施主,這無關重要”
“不,這很要緊,我要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是誰的人!”
“女施主,貧道心目中只有三清,誰的人都不是,要是,貧道就不可能跟女施主你説這麼多,更不可能跟女施主你有以下的話了。”
蘭珠格格深深的看了美道姑出塵兩眼,道:“你還要跟我説些什麼?”
美道姑出塵道:“‘神力鷹王’前車可鑑,女施主你還要管李家的事麼?”
蘭珠格格毅然道:“當然要管,我不怕。”
美道姑出塵微一笑:“女施主這句話頗令貧道安慰,既敢跟貧道説這句話,至少表示女施主沒把貧道當成大內的人。”
蘭珠格格一怔,一時沒能接上話。
其實,她那句話一方面固然是她相信美道姑沒有惡意,另一方面可也是衝口而出。
只聽美道姑又道:“只是,女施主那‘承親王府’,遠不如這位‘神力鷹王’遠在蒙古的後台硬,女施主就不為你‘承親王府’的福禍着想嗎?”
蘭珠格格心頭震動,柳眉雙揚:“我早想過了,我顧不了那麼多,明知道有這種事,叫我不要管,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不如讓我死了好。”
美道姑出塵道:“女施主剛烈,而且嫉惡如仇,令人敬佩,只是,大清朝自這位主政以來,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那麼女施主你為什麼就從來不聞不問呢?”
蘭珠格格一時沒能答上話來,怔了一怔之後才道:“那是因為我管不了,事實上並不是不想管。”
“那麼,”美道姑出塵道:“李家的這件事,手法雖不同,目的卻一樣,女施主就以為自己管得了麼?”
蘭珠格格又復一怔,道:“這……這不同”
“應該不同,”美道姑出塵道:“否則女施主也不會連‘承親王府’未來禍福都不顧了,只是,那不同恐怕還在於李玉麟這個人,以及女施主對李玉麟那份不為人所知的心意,對麼?”
蘭珠格格一驚,嬌靨也猛一紅:“你怎麼知道”
美道姑出塵微一笑:“貧道雖是個三清弟子出家人,畢竟總是個女兒家,而且也是個過來人。”
蘭珠格格道:“怎麼,你”
“女施主,”美道姑出塵道:“情非孽,愛也不是罪,貧道在沒有皈依三清之前,在早年年輕的時候,就不能偷偷的中意過誰?”
蘭珠格格羞紅透耳根,她低下了頭,可是旋即她又抬起了頭,嬌靨上猶帶三分酡紅,毅然道:“不錯,我承認我對李玉麟動了情愫。”
美道姑出塵道:“女施主真是令人既敬又愛,這,女施主願意讓那邊站的兩位聽見麼?”
蘭珠格格嬌靨又增三分酡紅,她低下了頭,道:“不願意。”
“那麼女施主現在總該知道,貧道為什麼請女施主到亭子來密談,而不請那兩位跟過來的道理了吧?”
蘭珠格格微微的點了點頭。
“女施主現在是不是也相信,貧道這個三清弟子出家人,是朋友,而不是敵人了吧?”
蘭珠格格又點了點頭。
美道姑出塵道:“那麼,今夜三更時分,請女施主到‘陶然亭’去,到時候,在那個地方,女施主一定能見到急着找的那個人。”
蘭珠格格忙抬頭:“真的?”
“女施主,朋友是不會騙朋友的。”
蘭珠格格毅然點頭:“我相信你,只是,你究竟是”
“貧道剛不是説過了麼?”
美道姑出塵道:“只要女施主知道三清弟子出家人出塵,知道貧道是友非敵,信得過貧道,又何必多問其他?”
蘭珠格格還待再説。
美道姑出塵已然道:“女施主,你我密談就到此為止,女施主也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可以請了。”
“我最後再問一句。”蘭珠格格道:“你為什麼願意告訴我?”
美道姑出塵道:“貧道是個出家人,也是個過來人,出家人胸懷慈悲,過來人深知一個情字能生人、能死人,也因為貧道敬愛女施主用情真摯而深,所以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蘭珠格格道:“那麼你看我能?”
能什麼,她就此打住,沒説出口。
美道姑出塵微一笑:“貧道記得,聽女施主説,剛才那一問,是女施主的最後一問。”
蘭珠格格嬌靨再泛酡紅,垂下螓首,道:“我覺得你好像能知人所不知,事關一個‘情’字,誰不希望能預知將來是個什麼結果?”
美道姑出塵道:“女施主,貧道雖是個出家人,但卻不願老把天意掛在嘴上,貧道堅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要問將來結什麼果.那麼看你現在是怎麼栽?”
蘭珠格格猛抬頭,一雙美目深望美道姑道:“我懂了,謝謝你,以後我還能見到你嗎?”
美道姑出塵道:“這貧道不敢説,那要看女施主是不是還需要見貧道了,應該能吧。”
蘭珠格格道:“那我告辭。”
她出小亭走過來,接過坐騎,帶着兩個蒙古壯漢走了。
美道姑出塵站在那座小亭裏,眼望着蘭珠格格那剛健婀娜,無限美好的身影轉出後門不見,她喃喃道:“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口口口
夜,北京城的夜色寧靜,紫禁城裏的夜色更美,那一圈護城河,河水清澈,垂柳絲絲,夜色尤其美而寧靜。
二更剛過,護城河畔,那絲絲垂柳後,出現了一條頎長人影。
今夜微有月色,藉着那微弱的月光看,那條頎長的人影,正是李玉麟。
他站立的地方,正當紫禁城的西南角,望着那座角樓,他正要吸氣騰身,突然
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異響。
這聲異響極其輕微,簡直就像飛花落葉,蟲走蛾鬧,但卻沒能瞞過李玉麟的聽覺,他一收勢,就勢霍地旋身。
就在他霍然旋身的一剎那間,一條淡淡黑影映入眼簾,黑影就在三丈外,全身上下似被一層薄霧籠罩着,分不清是男是女,尤其驚人的是,黑影不是站在地上,而是離地尺餘,飄浮在那兒。
李玉麟看得心頭一震,脱口輕喝:“什麼人?”
那黑影沒答話,也一動不動。
李玉麟猛然想起了善琦所説的“鬼”,説“鬼”,那當然不是“鬼”,至少李玉麟不相信那是“鬼”。
既是人,足不沾地,飄浮半空,全身上下又被一層薄霧所籠罩,這又是什麼武功?
不管是什麼武功,這總是送上門來的線索,因為,這座“北京”城裏,除了善琦所説的“鬼”以外,不該再有別的“鬼”。
一念及此,一聲冷笑,李玉麟閃身就撲。
他的撲勢疾快如電。
而那黑影,李玉麟不動他不動,李玉麟一動他也動,他的動,是隨風飄去,而且速度之快,絕不在李玉麟之下。
一撲落空,在李玉麟來説,是絕無僅有的,他心神震動,凝目再看,那黑影也停住了,仍然飄浮在三丈外。
李玉麟雙眉一揚,閃身再撲,就在李玉麟閃身的同時,那黑影也動了,也依然是隨風飄行。
當然,李玉麟這一撲又落了空,可是這回他沒停,不停的撲下去,最後由撲改成了追。
李家三大絕學之一,“天龍身法”曠絕宇內,而,那黑影卻始終跟李玉麟保持三丈餘距離,李玉麟就是追不上他,而他,不知是不能還是不願,也始終甩不掉李玉麟。
一追,一跑,一個騰躍起落,一個隨風飄行,由內城而外城。
突然,李玉麟明白了,黑影是有意把他引離紫禁城,引出內城,他收勢停住,停身處是西城根兒一片荒涼,因為黑影他似乎專挑僻靜處走。
適時,那黑影也停在三丈外。
望着三丈外依然飄浮,全身上下依然籠罩一層薄霧的黑影,李玉麟心神何止震動,簡直為之驚駭。
難怪善琦怕那個“鬼”,李家絕學當世稱最,就是李玉麟他,憑對方那身連“天龍身法”
也追不上的輕功造詣,還真沒把握對付得下來。
就在李玉麟暗自驚駭,思潮翻騰的當兒,那黑影突然出聲發了話:“你不追了?”
竟是個相當甜美的女子話聲,而且聽來也相當耳熱。
李玉麟這裏剛一怔,那裏,黑影落了地,籠罩全身的那層薄霧也隨之飄散不見,站立在三丈外微弱月光下的,赫然竟是那位美道姑出塵。
李玉麟又一怔,脱口道:“原來是仙駕。”
美道姑出塵微一笑:“難得你還記得我。”
李玉麟道:“通州城外一別,只以為仙駕雲遊四海八方,足跡不定,沒想到又在‘北京城’裏得以幸遇,而且是在這種情形下。
美道姑出塵道:“這應該也沒什麼,有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是不是?”
李玉麟道:“是晚輩愚昧,沒想到仙駕竟是好意。”
美道姑出塵道:“説什麼愚昧沒想到,‘遼東’李家何曾有愚昧之人,要想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引離紫禁城,何不直問?”
這位美道姑好厲害!
李玉麟道:“正要請教!”
美道姑出塵道:“通州城外,我既然做了好人,就該好人做到底,所以我來告訴你,‘紫禁城’進不得。”
李玉麟雙眉一揚:“多謝關愛,李家人還沒把這座紫禁城放在眼裏。”
美道姑出塵道:“李家人都夠傲,李家人也該傲,李家人是不會把一座紫禁城放在眼裏,但是你這個李家人有沒有想到,一旦你授人以柄,闖紫禁城犯駕,是個什麼樣的罪名,對‘遼東’李家來説,會是個什麼樣的後果?”
李玉麟雙眉揚得更高;道:“大不了”
“大不了什麼?”美道姑道:“據我所知,李家的前兩代,可沒這麼有勇無謀的,不錯,李家冠絕宇內,可是能跟天下兵馬抗衡嗎?遠在蒙古的‘神力鷹王’如何?當今這位,還不是照樣把他的愛孫扣在禁宮之內”
李玉麟雙眉陡揚:“蒙古鐵騎精鋭,我不信眼下的兵馬阻擋得了。”
美道姑出塵道:“別忘了,遠在西南還有一位將才,還有位真正厲害人物統率百萬虎狼之師。”
李玉麟脱口叫道:“年羹堯。”
“你總算想起來了。”
“不!”李玉麟忙搖頭:“撇開李家不談,‘神力鷹王’功勳在世”
“又如何?”美道姑截口道:“總是跟李家一樣,早在當年並沒有幫過當今這位的忙,兄弟親如手足,都能一一剷除,何況你們兩家?”
李玉麟怒火往上一衝,目中威稜暴射,道:“他陰謀主使,劫持舍妹”
“慢着,”美道姑道:“你有什麼證據,到目前為止,你可曾掌握一點證據?”
李玉麟為之啞口無言,的確,到目前為止,手裏沒有掌握任何一點證據,但他施即又道:
“我明知道是他,到目前為止,種種跡象顯示”
“那沒有用!”美道姑道:“既是‘遼東’李家人,你也不該説這種話,我告訴你的已經夠多了。你應該想得到,只掌握住證據,他不得不有所顧忌,不敢明目張膽對李家怎麼樣,否則就只有為李家招禍。”
李玉麟心神震顫,默然無語。
到如今,他不能不承認,美道姑説的是實情,只掌握有證據,允禎還會怕李家公諸天下,否則李家百口莫辯,就只有落個結結實實罪名的份。
到那時,名正言順來個天下緝拿,發兵圍剿,哪裏還有李家容身的地方?
一念及此,不由機伶寒顫,通體冷汗,抬眼抱拳,恭謹躬身:“多謝仙駕退我冥頑,李家三代俱感”
美道姑出塵道:“從善如流,可喜可賀,但是不必忙着謝我,趕快找證據才是正理。”
李玉麟道:“還請仙駕指點。”
美道姑出塵道:“那位軍門大人已經告訴你了,何必再問我?”
李玉麟一怔:“仙駕怎麼知道”
他等着美道姑答話,但是美道姑微笑不語。
李玉麟他只得又道:“仙駕是指那‘鬼’?”
美道姑點了頭:“不錯。”
“仙駕也信”
“出家人信神仙,當然也信鬼,但是你我都知道,那位軍門大人碰見的,絕不是‘鬼’。”
“晚輩也這麼想,只是”
“愁只愁沒處找那個鬼?”
“正是。”
“記得我剛才告訴你,神力鷹王被扣的事,等一下自會有人對你證實,現在時候差不多了,你可以到‘陶然亭’去見個人了,有她幫忙,找那個鬼應該不是難事。”
李玉麟聽得心裏一喜,道:“晚輩謹遵仙諭,這就趕去,只是臨拜別之前尚有一樁憂慮……”
美道姑截口道:“你不必憂慮,蒙古方面,自有人攔那位老王爺。”
她幾乎能未卜先知,看透人的心意。
李玉麟心頭猛震,道:“仙駕既能知人所不知,也願好人做到底,為什麼不乾脆指點晚輩,舍妹”
美道姑截了口:“我何嘗不願意這麼做,奈何天機不敢輕泄,而且這件事牽涉得別有恩怨,必須你李家人自己去了,我不便也不能插手。”
“怎麼説,這件事還牽扯別的恩怨”
“現在不要問,到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了,時候要到了,別讓人久等,快趕到‘陶然亭’去吧。”
李玉麟沒再多説,深深一眼,抱拳躬身:“晚輩告辭。”
話落,身軀倒射而起,劃破寧靜夜色,疾掠不見。
望着李玉麟逝去處,美道姑突現激動神色,但剎那間又趨於平靜,平靜得像一泓池水,只聽緩緩説道:“我這是為什麼?圖什麼?其實,三清弟子出家人,又何必為什麼,圖什麼……”
口口口
只片刻工夫之後,李玉麟便趕到了“陶然亭”。
雖然夜色頗濃,他仍可看見。“陶然亭”裏站着個人,亭外還有兩個。
亭裏那位,身影美好,剛健婀娜,顯然是個女子,亭外兩個,個頭兒粗壯,不用説,是兩個壯漢。
也就由於夜色頗濃,他看得見身影,卻看不清楚人。
這會是誰?
心裏狐疑着,人已掠進“陶然亭”,只聽一聲沉喝傳了過來:“什麼人?”
顯然兩個壯漢已經發現了他。
其實,這是他並沒有不想讓對方發現,要不然對方恐怕不會這麼容易就發現了他。
入耳這聲沉喝,只覺相當耳熟,沒工夫多想,揚聲答道:“李玉麟來見。”
這句話説完,他人也射落在“陶然亭”外,亭裏的也好,亭外的也好,都看出來是什麼人了。
他一怔,脱口叫道:“格格!”
蘭珠難掩驚喜,飛掠出亭:“你真來了。”
兩個蒙古勇士欠身為禮:“李少爺。”
李玉麟忙答一禮,轉臉就問蘭珠:“格格知道我會到這兒來?”
蘭珠嬌靨上驚喜之色未退,點頭道:“嗯,是個自號‘出塵’的道姑,叫我到這兒來等你的。”
李玉麟心頭一跳:“是她,原來她已經先見過格格了。”
蘭珠道:“怎麼,她也見過你了?”
李玉麟遂把剛在“紫禁城”外見着美道姑的經過説了一遍。
聽完了李玉麟的話,蘭珠忙點頭道:“對,你不能闖禁宮,絕不能,我現在很相信她説的話,她説這是皇上一石二鳥之計,我現在想想,的確像,你不能中這個計,自己往圈套裏鑽。”
李玉麟道:“幸好那位前輩及時攔住了我,不然我闖的禍可就大了,這位皇上,他真是個記仇的人,也的確極富心機。”
蘭珠道:“他自己就是個極具城府、極富心機的人,何況他身邊還有那麼多謀士?智囊裏的頭一個,就是隆科多。”
李玉麟道:“格格,她告訴我,神力王給扣在宮裏了。”
蘭珠忙道:“對,我急着找你,也是為告訴你這件事,只要不中他的計,他就不會把察鐸怎麼樣,暫時可以不要管”
忽一驚,急道:“哎喲,察鐸身邊的另兩個已經回外館把玉翎雕放回去報信兒了”
李玉麟道:“不要緊,我還沒有告訴格格,聽那位前輩説,蒙古方面,自有人勸阻老王爺。”
“誰?”
“這就不知道了,那位前輩沒説,我也沒問。”
蘭珠格格吁了一口氣:“不管是誰,只要她説蒙古方面有人勸阻,那我就放心了”
目光一凝,接道:“現在幾乎可以確定,主使劫擄你妹妹的人是誰了,可是既然沒別的線索,又不能闖進禁宮,咱們怎麼辦?”
好一個“咱們”!
李玉麟微一怔凝目:“格格,舍妹被劫的事,跟格格沒有關係。”
蘭珠道:“跟察鐸就有關係?”
李玉麟道:“王爺他一番盛情好意,一付熱心腸,非管這個閒事幫我的忙不可,結果,他現在的處境格格清楚。”
蘭珠道:“我不怕,他也絕想不到,扣了一個察鐸,還有個我。”
李玉麟道:“格格應該知道,這位皇上,皇族親貴、王公大臣,甚至於各地方的動靜,是很難瞞得了他的。”
蘭珠道:“要怕,我也就不管這個閒事,不幫你的忙了,是不是?”
李玉麟道:“格格也是一番盛情好意,也是一付熱心腸,可是我卻不能”
蘭珠截口道:“有件事你或許忽略了。”
“格格是指”
“那位‘出塵’道姑,似乎能知人所不知,這,你同意麼?”
“我同意。”
李玉麟不能不同意,這是實情,那位出塵道姑,似乎的確能知人所不知。
“對這麼個能知人所不知的人,你佩服麼?”
“當然佩服。”
這是李玉麟由衷之言。
“那麼,她知道我要管這個閒事,幫你的忙,這也告訴了她,連她都不反對,你又有什麼好顧慮的?”
“這”
“她要是認為我不該管這個閒事,不該幫你的忙,也就不會讓你到這兒來等我,不會讓你到這兒來跟我見面了是不是?”
的確,這話,李玉麟他不能不點頭,不能不同意,雖然他沒點頭,可是他沒説話,沒説話就該是默認,就該是同意。
只聽蘭珠又道:“你要是認為我冒了大風險,置整個‘承王府’的安危於不顧,你過意不去,甚至心存感激,那好辦得很,將來你好好謝謝我就是了。”
李玉麟脱口道:“那當然,我應該。”
蘭珠道:“咱們就這麼説定了,將來可不許賴啊。”
李玉麟可沒在意那麼多,道:“那怎麼會,李家沒有那樣的人。”
蘭珠美目中異采飛閃,道:“那就好了,你現在不用再有什麼顧慮了吧?”
李玉麟遲疑了一下:“那位前輩指示,讓我先找證據、掌握證據!”
“找到證據、掌握證據又能怎麼樣?”
“李家不是等閒人,只掌握住證據公諸天下,只讓他有這層顧慮,他就不敢輕動鐵、李兩家,他就不能不還李家一個女兒。”
蘭珠激動點頭:“這位出塵道姑真讓人佩服,好主意”
真是“女大不中留”,一個“情”字當面,她全忘了是吃誰的,誰養大她的。
“可是,”話鋒一頓,她又接道:“我剛説過,現在一點兒線索都沒了,上哪兒去找證據呀?”
李玉麟道:“當然有地方找,那位前輩也有所指點。”
“哪兒找去?”蘭珠忙道:“那位前輩,她又是怎麼指點的?”
李玉麟道:“在我沒説之前,讓我先告訴格格另一件事他把九門提督善琦,在“查緝營”當着察鐸的招供説了一遍。
靜靜聽畢,蘭珠格格叫了起來,道:“怎麼説?鬼?”
“不錯!”李玉麟道:“出塵前輩,就讓我找那個鬼。”
蘭珠叫道:“簡直荒世上哪兒有什麼鬼,又上哪兒找鬼去?”
李玉麟道:“出塵前輩説得好,三清弟子出家人,信奉神仙,當然也信鬼,可是你我都知道,善琦所説的,該是人,不是鬼,格格既也不信怪力亂神之説,當然也該知道,善琦説的,是人不是鬼。”
“那麼善琦為什麼非説是鬼?”
“這有兩種可能,其一,善琦沒説實話,他不敢説實話,其二,他碰上的是武功詭異,擅於裝神弄鬼的人,不過,從種種跡象看,後者的成份居大。”
蘭珠皺了眉,沉吟道:“善琦説是鬼,鬼……”
忽然,她美目奇光暴閃,一笑道:“幸虧你讓我管了這個閒事,幫了你的忙,不然你還真沒處找鬼。”
李玉麟微-怔,忙道:“怎麼,難不成格格知道”
“當然知道,不知道我會這麼説麼?”
“在哪兒?”
“別急着問,我帶你去找就是了,告訴了你,你一急之下把我甩下自己去了怎麼辦?”
李玉麟還是真急,一聽這話,也有點哭笑不得,道,“格格-”
蘭珠道:“是不是,瞧你急的,跟你逗着玩的,不是怕你甩下我,而是你去未必問得出什麼來。再説,九門提督衙門已經貼出了緝拿告示,你儘管不怕,可是一個人到處亂跑,只讓人知道你是誰,總是麻煩,也會耽誤正事”
一頓,轉望兩個蒙古勇士:“你們兩個回外館去跟他們兩個碰頭吧,就在外館待着,別到處亂跑,有需要你們的時候,我自會跟你們聯絡,記住,不管誰問,都説不知道我上哪兒去了,走吧!”
兩個蒙古勇士還猶豫。
“我跟他在一塊兒,你們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的確,跟這位李少爺在一塊兒,應該遠比跟他們兩個在一塊兒,還要穩妥,兩個蒙古勇士放心了,要走。
蘭珠格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要説話,但卻只香唇啓動了一下,沒説出什麼來。
等兩個蒙古勇士騎着馬,蹄聲遠去,聽不見了,蘭珠格格才道:“咱們也走吧。”
李玉麟道:“格格,這時候?”
蘭珠格格瞟了他一眼:“瞧你問的,找鬼不在這時候,難道還在光天化日大白天不成?”
明知道找的不是真鬼,既不是找真鬼,自不必非在夜晚不可,李玉麟一時摸不透這位嬌格格在弄什麼玄虛,但是他不願意深問,跟着蘭珠格格出了亭子。
出了亭子,望見了僅剩一匹的坐騎,蘭珠格格輕輕“哎喲”一聲停了步:“瞧我多糊塗,忘記讓他們多留下一匹馬,兩個人合騎一匹回去了。”
的確,眼下只有蘭珠格格的一匹坐騎,怎麼辦?
李玉麟微一怔,旋即道:“不要緊,格格以坐騎代步,我走路。”
蘭珠格格眸子一轉,道;“那怎麼行,乾脆咱們倆合騎一匹算了!”
李玉麟立時為了難,道:“不必了,謝謝格格的好意,我跑路跑慣了。”
蘭珠格格瞟了他一眼:“説什麼跑路跑慣了,別是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吧?”
一語中的,問得李玉麟不免有點窘迫。
只聽蘭珠格格又道:“你們那一套迂腐,我們滿旗女兒不講這一套,也不在乎,李家人不該這麼迂腐,難道你還不如我這個滿旗女兒?”
李玉麟道:“那倒不是,我是怕壓壞了格格的坐騎。”
蘭珠道:“放心,我這匹坐騎是千中選一的蒙古種,就是再多騎一個人,也壓不壞它的,別耽誤了,快走吧。”
話落,她居然伸玉手拉住了李玉麟,拉着就走。
李玉麟的心頭震動了一下,但又不便掙脱,只好由她了。
既然由她拉着走向坐騎,當然也就聽了她的,兩個人合騎了一匹。
孰不知蘭珠剛才叫住兩個蒙古勇士,就是打算讓他們倆留下一匹坐騎的,只是話到嘴邊,她沒説出口。
兩個人合騎一匹馬,蘭珠在前,李玉麟在後,蘭珠她不知道李玉麟是什麼樣的感受,可是她清晰的明白,自己是什麼樣的感受,只覺自己一顆心,像小鹿兒似的亂撞,而且嬌靨發燙。
那股子燙意直透耳根,甚至一個身子兩隻手,都發了抖,幾乎為之難以控繮。
其實,嬌軀依偎,温香軟玉在懷,加以陣陣掠耳而過的風,送來陣陣撲鼻沁心的幽香,也夠他李玉麟受的。
蘭珠以顫抖的雙手,挽馬南馳,直奔城門,李玉麟忍不住問道:“格格,咱們上哪兒去?”
蘭珠想力持鎮定,奈何連話聲都不聽她的,也帶了顫抖,她道:“現在別問,到了你就知道了。”
就為這不聽話的話聲,蘭珠只覺得一張嬌靨更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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