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無疑有很多種不同的人,也有很多相同的人,同型、同類,他們雖然各在天之一方,連面都沒有見過,可是在某些地方他們卻比親生兄弟更相像。
方天豪和段八方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方天豪幾乎和段八方同樣強壯高大,練的同樣是外門硬功,在江湖中雖然名聲地位比不上段八方,可是在這邊陲一帶,卻絕對可以算是個舉足輕重的首腦人物。
他平生最喜歡的只有三件事:
權勢、名聲和他的獨生女兒可可。
現在方天豪正坐在他那間寬闊如馬場的大廳中,坐在他那張如大坑的梨花木椅上,用他那一向慣於發號施令的沙啞聲音吩咐他的親信小吳。
“去替我寫張帖子,要用那種從京城捎來的泥金箋,要寫得客氣一點。”
“寫給誰?”小吳好像有點不太服氣,“咱們為什麼要對人這麼客氣?”
方大老闆忽然發了脾氣。
“咱們為什麼不能對人家客氣,你以為你吳心柳是什麼東西?你以為我方天豪是什麼東西?咱們兩個人加起來,也許還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汗毛。”
“有這種事?”
“當然有。”
方大老闆説:“人家赤手空拳不到幾年就掙到了上億萬的身價,你們比得上嗎?”
小吳的頭低了下來。
有一種人在權勢、在財富之前永遠會把頭低下來的,而且絕對是心甘情願,心悦誠服。
小吳就是這種人。
“那麼咱為什麼不多準備幾天再好好地招待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訂在今天?”
方大老闆臉上忽然露出怒容,真正的怒容。
“最近你問得太多了。”他瞪着他面前的這個聰明人説,“你應該回家好好地學學怎樣閉上你的嘴。”
今天是十五,十五有月。
圓月。
月下居然有水,水月軒就在月色水波間。
在這個邊陲的山城,居然有人會在家裏建一個水池,這種人簡直奢侈得應該送到沙漠裏活活地被幹死。
方大老闆就是這種人。
水月軒就是他今天晚上請客的地方,李壞就是他今天晚上的貴賓。
所以他坐上上座的時候,害羞得簡直有點像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也和大男人一樣是要吃飯的,既然是被人請來吃飯的,就該有飯吃。
可是酒菜居然都沒有送來。
方大老闆有點坐不住了。
既然是請人來吃飯的,就應有飯給人吃。
為什麼酒飯還沒送上來?
方大老闆心裏明白,卻又偏偏不敢發脾氣,因為漏子是出在方大小姐身上。
方大小姐把本來早已準備送上桌的酒菜都已經砸光了,因為她不喜歡今天晚上的客人。
她告訴已經嚇呆了的傭人。
“我那個糊塗老子今天晚上請來的那個客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人,根本就是一個小王八蛋。”她振振有詞地説,“我們為什麼要請一個王八蛋喝人喝的酒,吃人吃的菜?”
幸好李壞總算還是喝到了人喝的酒,吃到了人吃的菜。
有很多真的不是人的人,卻有這種好運氣,何況李壞。
方家廚房裏的人當然都是經過特別訓練的人,第一巡四熱葷、四冷盤、四小炒、四涼拌,一下子就全都端了上來。
用純銀打的小雕花七寸盤端上來的,被八個青衣素帽的男僕和八個窄衣羅裙的小鬟用雙手託上來的。
然後他們伺立在旁邊。
李壞在心裏嘆氣,覺得今天晚上這頓飯吃得真不舒服。
這麼多人站在他旁邊看着他吃飯,他怎麼會吃得舒服呢?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不是李壞了。
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應該叫李好。
幸好他還不知道,真正讓他不舒服的時候還沒有到,否則他也許連一口酒一口菜都吃不下去。
李壞吃了三口菜。
吃完第二口菜時,他已經喝了十一杯酒,方大老闆和吳先生真的都是好酒量。
滿室燈光如晝,人笑酒暖花香,主人殷勤待客,侍兒體貼開窗。
窗外有月,圓月有光。
李壞剛開始要把小酒杯丟掉,要用酒壺來喝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遠處有一聲慘呼。
慘呼聲的意思就是一個人的呼聲中充滿了淒厲、恐怖、痛苦、絕望之意。
慘呼聲的聲音是絕不會好聽的。
可是李壞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卻已經不是淒厲、恐怖、痛苦、絕望和不好聽這種字句所能形容的了。
他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甚至已經帶給他一種被撕裂的感覺,血肉、皮膚、骨骼、肝臟、血脈、筋絡、指甲、毛髮都被撕裂。
甚至連魂魄都被撕裂。
因為他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就好像戰場上的顰鼓聲一樣,一聲接着一聲,一聲接着一聲,一聲接着一聲……
杯中的酒濺了出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成了像死獸的皮。
然後李壞就看見了一十八個着勁衣持快刀的少年勇士,如飛將軍自天而降,落在水月軒外的九曲橋頭,如戰士佔據了戰場上某一個可以決定一戰勝負的據點般,佔據了這個橋頭。
“這是怎麼一回事?”
李公子臉上那種又温柔又可愛又害羞又有點壞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了。
“方老伯這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讓我從後門先溜掉。”
方大老闆微笑搖頭。
“沒關係的,你放心。”方天豪的笑顏裏充滿了自信,“在我這裏,僅算是出了一點雞毛蒜皮芝麻綠豆的小事,沒關係的,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我方天豪頂着。”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笑容已消失。
方天豪對他手下精心訓練出來的這一批死士一向深具信心,深信他們如果死守住一座橋頭,就沒有人能闖上橋頭一步。
從來也沒有人能夠改變他這種觀念。
不幸現在有人了。
一個臉色鐵黑,穿一身烈火般的大紅袍,身材甚至比段八方和方天豪更高大魁偉的大漢,揹負着雙手就像是一個白面書生在月下吟詩散步一樣,從橋頭那邊的碎石小徑上悠悠哉哉地走過來。
他好像根本沒動過手。
可是當他走上橋頭時,那些守在橋頭的死士就忽然一個接着一個,帶着一聲聲淒厲的慘呼遠飛了出去,遠遠的飛了出去,要隔很久才能聽見他們跌落在池後假山上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時候紅袍大漢已經坐了下來。
水月閣裏燈光燦爛如元月花市。
花市燈如晝。
紅袍大漢施施然走入,施施然坐下,坐在主人方大老闆之旁,坐在主客李壞對面。
他的臉看來絕不像元夜的春花。
他的臉看來也絕不像一張人的臉。
他的臉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張用純鐵精鋼打造出來的面具一樣,就算是在笑,也絕沒有一點笑的意思,反而要人看了從腳底心發軟。
他在笑。
他在看着李壞笑:
“李先生,”他用一種很奇特,充滿了譏嘲的沙啞聲音説,“李先生你貴姓?”李壞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
“李先生當然是姓李的,”他的笑容中完全沒有絲毫譏嘲之意,“可是韓先生呢?韓先生你貴姓?”
紅袍大漢笑容不變。
他的笑容就像是鐵打般刻在他的臉上,道:“你知道我姓韓?你知道我是誰?”
“鐵火判官韓峻,天下誰人不知。”
韓峻的眼睛射出了光芒,大家這才發現他的眼睛居然是青藍色的,像萬載寒冰一樣的青藍色,和他烈火般的紅袍形成了一種極有趣又極詭秘的可怕對比。
他盯着李壞看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説:
“不錯,在下正是實授正六品御前帶刀護衞,領刑部正捕缺,少林南宗俗家弟子,蒲田韓峻。”
方天豪驚慌失色的臉上終於擠出了一絲微笑,而且很快地站了起來。
“想不到名動天下的刑部總捕韓老前輩,今夜居然惠然光臨。”
韓峻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是你的老前輩,我也不是來找你的。”
“你難道是來找我的?”李壞問。
韓峻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問道:“你就是李壞?”
“我就是。”
“從張家口到這裏你一共走了多少天?”
“我不知道,”李壞説,“我沒有算過。”
“我知道,我算過,”韓峻説,“你一共走了六十一天。”
李壞搖頭苦笑。
“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又不是御前帶刀護衞,又不是刑部的總捕頭。為什麼會有人把我的這些事計算得這麼清楚。”
“你當然不是刑部的捕頭,一百個捕頭一年裏掙來的銀子也不夠你一天花的。”
韓峻冷笑問李壞。
“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六十一天花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算過。”
“我已算過。”韓峻説,“你一共花了八萬六千六百五十兩。”
李壞用吹口哨的聲音吹了一口氣。
“我真的花了這麼多?”
“一點不假。”
李壞又笑得很愉快了,“這麼樣看起來,我好像真的是滿客氣滿有錢的樣子。”
“你當然是。”韓峻的聲音更冷,“你本來只不過是個窮小子,你花的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
“有什麼關係!”
“大內最近失竊了一批黃金,摺合白銀是一百七十萬兩。這個責任誰都擔不起,只好由刑部來擔了。”韓峻的眼睛釘子般的盯着李壞,“而在下不幸正好是刑部正堂屬下的捕頭。”
李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頭嘆息。
“你真倒黴。”
“倒黴的人總想拉個墊背的,所以閣下也只好跟我去刑部走一趟。”
“跟你到刑部幹什麼?”李壞瞪着大眼睛問,“你刑部正堂大人想請我吃飯?”
韓峻不説話了。
他的臉變得更黑,他的眼睛變得更藍。
他的眼睛還是像釘子一樣,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寸一寸地站了起來。
他的每一寸移動都很慢,可是每一寸移動都潛伏着令人無法預測的危機,卻又偏偏能讓每個人都感覺得到。
每個人的呼吸都改變了,隨着他雄偉軀幹的移動而改變了。
只有李壞還沒有變。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看着我?難道你居然傻得會認為我就是那個劫金的獨行盜?”
李壞直在搖頭苦笑嘆氣:“我倒真希望我有這麼大的本事,要是我真有這麼大的本事,也就不會有人敢來欺負我了。”
韓峻沒有開口,卻發出了聲音。
他的聲音不是從嘴裏發出來的,是從身子裏發出來的。
他身子裏三百多根骨骼,每一根骨骼的關節都發出聲音。
他的手足四肢彷彿又增長了幾寸。
雖然他還沒有出手,可是已經把少林外家的功夫發揮到極至。
方天豪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為他也是練外家功夫的人。
只有他能夠深切瞭解到韓峻這出手一擊的力量,他甚至已經可以看見李壞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樣子了。
李壞嚇壞了,掉頭就想跑,只可惜連跑都沒地方可以跑。
他的前後左右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因為他是貴客,這些人都是來伺候他的。
韓峻的動作雖然越來越慢,甚至已接近停頓,可是給人的壓力卻越來越重,就好像箭已經在弦上,一觸即發。
方天豪當然也不會管這種事的。
李壞急了,忽然飛起一腳踢翻了桌子,居然碰巧用了個巧勁,桌上的十幾碟菜,被這股巧勁一震全都往韓峻身上打了過去。
碟子還沒有到,菜汁菜湯已經飛濺而出。
鐵火判官如果身上被濺上一身薺菜豆腐羹,那還像話嗎?
韓峻向後退,迅如風。
趁這個機會,李壞如果還不逃,那麼他就不是李壞了。
可惜他還是逃不掉。
忽然間,急風驟響寒光閃動,七柄精鋼長劍,從七個不同的方向刺過來。
以李壞那天對付可可的身手,這七把劍之中,只要有一把是直接刺向他的,他身上就會多一個透明的窟窿。
幸好這七劍沒有一劍是直接刺他的,只聽叮、叮、叮、叮、叮、叮六聲響,七柄劍已經接在一起,搭成了一個巧妙而奇怪的架子,就好像一道奇形的鋼枷一樣,把李壞給枷在中間了。
江湖中人都知道,被七巧鎖心劍困住的人至今還沒有一次脱逃的紀錄。
無論誰被他困住,就好像初戀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困住了一樣,休想脱逃。
這七柄劍的長短、寬窄、重量、形式、劍質打造的火候、劍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樣。
這七柄劍無疑是同一爐煉出來的。
可是握着這七柄劍的七隻手,卻是完全不相同的七隻手。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剛才都曾經端過菜送上這張桌子。
李壞反而不怕了,反而笑了。
“想不到,想不到,七巧同心劍居然變成了添茶送飯的人。”
他看着這七人中一個身材高佻,臉上長着幾粒淺白麻子的俏麗夫人。
“胡大娘,”李壞説,“既然你喜歡做這種事,幾時有興趣,也不妨來為我鋪牀疊被。”
他又看着韓峻搖頭:“這當然也都是閣下安排好的,閣下還安排了些什麼人在附近。”
“難道這些人還不夠。”
“好像還是有點不太夠。”
韓峻的臉沉下,低喊一聲。
“鎖。”
在這個劍式中,鎖的意思就是殺。七劍交鎖,血脈寸斷。
劍鎖已成,無人可救。
李壞的血脈沒有斷,身體四肢手足、肝腸、血脈都沒有斷。
斷的是劍。
斷的是七巧同心,那七柄精鋼百鍊的鎖心劍,七劍皆斷。
七柄劍的劍尖都在李壞手上。
誰也看不出他的動作,可是每個人都能看得見他手上七截閃亮的劍尖。
斷劍仍可殺人。
劍光又飛起,又斷了一截。
斷劍聲如珠落玉盤。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韓峻身形暴長,以虎撲豹躍之勢猛擊李壞。
李壞側走,走偏鋒,反手切!
他的出手遠比韓峻的出手慢,他的掌切中韓峻脅下軟肋時,他的頭顱已經被擊碎。
可是這一點大家又看錯了。
韓峻忽然踉蹌後退,退出五步,身子才站穩,口角已流出鮮血。
李壞微笑鞠躬,笑得又壞又可愛。
“各位再見。”
月色依舊,水波依舊,橋依舊,閣依舊,人卻已非剛才的人。
李壞悠悠哉哉走過九曲橋,那樣子就像韓峻剛才走上橋頭一樣。
大家只有看着他走,沒有人敢攔他。
月色水波間,彷彿有一層淡淡的薄霧升起,薄霧間彷彿有一條淡淡的人影。
李壞忽然看見了這條人影。
沒有人能形容他看見這條人影時他心中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瞎子忽然間第一次看見了天上皎潔的明月。
那條人影像在月色水波薄霧間。
李壞的腳步停下。
“你是誰?”他看着這薄霧間的白衣人問,“你是誰?”
沒有回答。
李壞向她走過去,彷彿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吸引力,筆直地向她走過去。
雲開,月現,月光淡淡地照下來,恰巧照在她的臉上。
蒼白的臉,蒼白如月。
“你不是人。”李壞看着她説,“你一定是從月中來的。”
蒼白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抹無人可解的神秘笑容,這個月中人忽然用一種夢囈般的神秘聲音説:
“是的,我是從月中來的,我到人間來,只能帶給你們一件事。”
“什麼事?”
“死!”
淡淡的刀光,淡如月光。
月光也如刀。
因為就在這一道淡如月光的刀光出現時,天上的明月彷彿也突然有了殺氣。
必殺必亡,萬劫不復的殺氣。
刀光淡,月光淡,殺氣卻濃如血。
刀光出現,銀月色變,李壞死。
一彈指間已經是六十剎那,可是李壞的死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
就在刀光出現的一剎那。
“飛──刀!”
刀光消失時,李壞的人已經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倒掛在九曲橋頭的雕花欄杆上。
他的心口上,刀鋒直沒至柄。
心臟絕對無疑是人身致命要害中的要害,一刀刺人,死無救,可是還有人不放心。
韓峻以箭步竄過來,用兩根手指捏住了插在李壞心口上淡金色的,淡如月光般的刀柄,拔出來,鮮血濺出,刀現出。
窄窄的刀卻已足夠穿透心臟。
“怎麼樣?”
“死定了。”
韓峻儘量不讓自己臉上露出太高興的表情,“這個人是死定了。”
月光依舊,月下的白衣人彷彿已溶人月色中。
晴天。
久雪快晴,寒更甚,擦得鏡子般雪亮的青銅大火盆中,爐火紅得就像是害羞小姑娘的臉。
方大老闆斜倚在一張鋪着紫貂皮的大坑上,坑的中間有一張低桌,桌上的玉盤中除了一些蜜餞糖食小瓶小罐之外,還有一盞燈,一杆槍。
燈並不是用來照明的那種燈,槍,更不是那種要將人刺殺於馬下的那種槍。
這種槍當然也一樣可以殺人,只不過殺得更慢,更痛苦而已。
暖室中充滿了一種邪惡的香氣。
人是有弱點的,所以邪惡永遠是最能引誘人類的力量之一。
所以這種香氣也彷彿遠比江南春天裏最芬芳的花朵更迷人。
這就是鴉片,是紅毛人從天竺那邊弄過來的。
方大老闆斜着眼,看着剛出現在暖室中的韓峻。
“你一定要試一試,否則你這一輩子簡直就像是白活了。”
韓峻好像聽不見他的話,只冷冷地問:
“人埋了沒有。”
“早就埋了。”
“他帶來的那個小孩子呢?”
方天豪詭笑:“覆巢之下還會有一個完整的蛋嗎?”
“那麼這件事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圓滿結束,比蛋還圓。”
“沒有後患?”
“沒有。”方天豪面有得色,“絕對沒有。”
韓峻冷冷地看了他很久,轉身、行出、忽然又回頭。
“你最好記住,下次你再抽這種東西,最好不要讓我看見,否則我一樣會把你弄到刑部大牢去,關上十年八年。”
暖室外是一個小院,小院有雪,雪上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開在滿地白雪的小院裏,天下所有的寂寞彷彿都已種在它的根下。
多麼寂寞。
多麼寂寞的庭院,多麼寂寞的梅,多麼寂寞的人。
韓峻走出來,迎着冷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一口氣。他的呼吸忽然停止。
他忽然看見紅梅枝葉中,有一張蒼白的臉,正在看着他鬼笑。
韓峻也不知看過了多少人的臉,雖然大多數是哭臉,笑臉也不少。
可是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一張笑臉,笑得這麼歪,笑得這麼邪,笑得這麼曖昧恐怖。
千百朵鮮紅的梅花中,忽然露出了這麼樣一張笑臉,而且正看着他笑。
你會怎麼樣?
韓峻後退一步,擰腰,躍起,左手橫胸自衞,右手探大鷹爪,準備把這張蒼白的臉從紅梅中抓出來。
他這沒有抓下去,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張臉是誰的臉了。
同心七劍中的二俠劉偉,是個魁偉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死了之後,也跟別的死人沒有太大的分別。
尤其是死在七斷七絕傷心掌下的人,面容扭曲彷彿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卻比哭更傷心更悲慘難看。
劉偉就是死在傷心掌下。
韓峻飛身上躍,認出了他的臉,也就看出了他是死在傷心掌下的人。
同心七劍,劍劍俱絕,人人都是高手,尤其是劉二和孟五。
第二個死的就是孟五。
他是被人用一輛獨輪車推回來的。
他的致命傷也是七斷七絕傷心掌。
七斷。
心脈斷、血脈斷、筋脈斷、肝腸斷、腎水斷、骨骼斷、腕脈斷。
七絕。
心絕、情絕、恩絕、仇絕、苦痛絕、生死絕、相思絕。
七斷七絕,傷人傷心。
這種功夫漸漸地也快絕了,沒有人喜歡練這種絕情絕義的功夫,也沒有人願傳。
方天豪問韓峻。
他問了三個問題,都是讓人很難回答的,所以他要問韓峻,因為韓峻不但是武林中有數的幾大高手之一,而且頭腦精密得就像是某一位奇異的天才所創造的某一種神奇機械一樣。
只要是經過他的眼,經過他的耳,經過他的心的每一件事他都絕不會忘記。
“傷心七絕豈非已經絕傳了?現在江湖中還有人會這種功夫?誰會?”
“有一個人會。”韓峻回答。
“誰?”
“李壞。”
“他會?”方天豪問,“他怎麼會的?”
“因為我知道他是柳郎七斷和胡娘七絕生前唯一的一個朋友。”
“可是他豈非已經死了?”方天豪問,“你豈非説過,月神之刀,就好像昔年小李探花的飛刀一樣,例不虛發。”
韓峻轉過頭,用一雙冷漠冷酷的冷眼,望着窗外的一勾冷冷的下弦月。
月光冷如刀。
“是的。”
韓峻的聲音彷彿忽然到了遠方,遠在月旁。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他説,“月神的刀下,就好像月光下的人,沒有人能躲得開月光,也沒有人能躲開月神的刀。”
“沒有人,真的沒有人?”
“絕沒有。”
“那麼李壞呢?”
“李壞死了。”韓峻説,“他壞死了,他已經壞得非死不可。”
“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李壞一個人能施傷心七絕掌,如果李壞已經死定了,那麼同心七劍是死在誰手下的?”
韓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誰都無法回答。
但是他卻摸到了一條線索,摸到了一條線索頭。
他的眼睛裏忽然又發出了光。
“不錯,是在五年前。”韓峻説,“五年前的二月初六,那天還在下雪。”
“那天怎麼樣?”方天豪問。
“那一天我在刑部值班,晚上睡在刑部的檔案房裏,半夜睡不着,起來翻檔案,其中有一卷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
“哦?”
“那一卷檔案在文字櫃裏,説的是一個名字叫做葉聖康的人。”
“那個人怎麼樣?”
“他被人在心口刺了三劍,劍劍穿心而過,本來是絕對必死無疑的。”
“難道他沒有死?”
“他沒有死。”韓峻説,“到現在他還好好地活在北京城裏。”
“利劍穿心,死無救,他為什麼還能活到現在?”方天豪問。
“因為利劍刺透的地方,並沒有他的心臟。”韓峻説,“換句話説,他的心並沒有長在本來應該有一顆心長在那裏的地方。”
“我不懂。”方天豪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見一個人鼻子忽然長出了一朵花一樣。“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説什麼?”
“好,那麼我就用最簡單的方法告訴你。”韓峻説,“那個叫葉聖康的人,是個右心人。”
“右心人?”方天豪問,“右心人是什麼意思?”
“右心人的意思,就是説這種人的心臟不在左邊,在右邊,他身體組織里每一個器官都是和一般普通人相反的。”
方天豪愣住了。
過了很久他才能開口説話,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韓峻。
“你是不是認為李壞也跟葉聖康一樣,也是個右心人?”
“是的。”韓峻也一個字一個字地説,“因為除此以外,別無解釋。”
“就因為李壞是個右心人,所以並沒有死在月神的刀下,因為月神的刀雖然刺人他的心臟,可是他的心並沒有長在那個地方。”
方天豪盯着韓峻問。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子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