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羣施展出“海燕掠波”身法,一陣疾掠,比小艇還快上幾分,不消多少時候已登上浮沙岸。他但掠得過急,心情也焦急,以致走完這一二十里水程,也覺得有點心浮氣動。
他放緩腳步,趁機緩氣,徐徐走往棲身之所,將玉盒系在腰間,將自己的和翟妮寧的衣服分別包成兩個包袱,交叉背在背後。
他-眼瞥見助他練成水功的“水藝大全”仍夾在椰葉的葉根上,一種略帶愧疚的心情隨即湧起。
在他自己的幻覺裏好像看見那慈祥的尤總管被囚在一座十分污穢的獄中向他求救。
若不是自己幫助翟妮寧圓謊,承認秘笈在自己身上,怎會有造秘笈矇騙這位老人的事,致使他受轉輪王的懲罰?
但他轉而一想,當時若不承認秘笈落在自己身上,這位老人難道會輕易饒過翟妮寧麼?
他一想到翟妮寧,便覺得這位教過他“雷音八式”和“星雲步”,共生死患難大半年的“翟姐姐”,對自己恩深如海,若不是她造出一本假秘笈,他那會有此奇遇,在短短半年裏面,學會兩位罕世奇人的藝業,還加上華倫正的“鋼龠梵音”?
至於打通任督二脈,堪破生死玄關,雖是他淨心運功,勤於練氣的結果,但若沒有“天龍膽”和“壯氣丸”給他助力,又有這些武學指示途徑,他知道由那裏“通”起、由那裏“破”起?
他能有今日的成就,首先要感激他的“親孃”紫鳳女和功勞最大的翟妮寧,其次是要感激指點他練藝的尤總管和華管事。
不,他應該感激曾經接觸過的每一個人,包括那位對他惡狼狽的陶總管在內,若果沒有陶總管這本“水藝大全”他又怎能練成罕世的水功,逃出這個荒島?
他離開小艇的時候,曾經要帶走“水藝大全”,但這時候又深覺潔身自愛要緊,隨將“水藝大全”放在自己寢息的龜板上,然後輕輕飄下椰樹,走往海岸,調勻真氣,微微一笑道:“該是我甘平羣練那‘浪裏飛’的時候了。”
他在浮沙島大半年,把“水藝大全”記載的三十六藝學了三十五種,只有“浪裏飛”要站在水面上行走,恐怕被陶總管發覺藝業進步太快,所以不敢偷練,這時行將離去,若不藉這航行需要個把月的水程練習“浪裏飛”,將來那還有這麼好的機會?
那知他話聲方落,身後忽然咯咯兩聲怪笑,並聽到一個熟悉而陰森的聲音道:“只怕是你該死的時候了。”
甘平羣一聽那聲音,立即辯知是鐵面龍神陶總管來了,他只消向海裏一縱身子,對方定難在沉沉黑夜,茫茫大海里找到他,然而,在這剎那間,他忽想到這位總管來得正是時候,一擰身軀,轉過正面,深深一揖道:“陶爺爺大好興致,可是來考查小子藝業?”
鐵面龍神“嘿”一聲乾笑道:“你這小鬼居然還打算矇混本總管,背起一身包袱要往那裏去?”
甘平羣不善打逛話,既已被對方看破,也毋須打誑,從容一揖道:“小子藝業已成,正要離島他去,蒙你老栽培數月,至深感激,‘水藝大全’放在龜板上,並不敢攜走,請你轉告尤爺爺一聲,甘平羣他日有機會,定當報答。”
鐵面龍神微怔道:“你小子就是甘平羣?”
“是!”甘平羣恭應一聲。
“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跟我走罷!”
甘平羣愕然道:“跟你老去那裏?”
“去見王爺!”
甘平羣練就“虛室生白”的神眼,在黑夜坦克仍可看見鐵面龍神詭異的神情,心想休上對方的大當,又拱手一揖道:“煩請你老上覆王爺,甘平羣身負奇仇,急需回中州查訪仇蹤,將來行再報效。”
鐵面龍神陰森森道:“你真的不去?”
“小子已説過將來報效。”
“好膽量,誰來教你逃走的?”
甘平羣一怔,心想這不能説真話,從容道:“是小子自己要走,並不曾有人來過。”
“嘿!”鐵面龍神奸笑道:“你這小奸細果有一套扯謊的本事,還有那女奸細在那裏?”
甘平羣自己被看成奸細,倒不願辯白,但對方將翟妮寧稱為“女奸細”,卻令他大為不悦佯作不解道:“誰是女奸細?”
鐵面龍神冷笑道:“就是翟妮寧!”
“她呀?”甘平羣知道難以善罷,索性氣他一氣,笑道:“翟表姐一路水程,能遠遊百里開外,此刻敢已登上彼岸了。”
鐵面龍神臉色一沉,冷冷道:“好,你可再逃不了,難道還要本總管動手?”
甘平羣正色道:“小子回去報仇,難道也犯王爺禁例?”
鐵面龍神想是恐怕又像前番一樣,被甘平羣抓住話柄,也不再説捕人的理由,斷喝一聲:“過來!”立即伸手抓出。
甘平羣見他來勢如電,吃了一驚,趕忙閃過一旁,大聲道:“小子犯有何罪?”
“死罪!”鐵面龍神掌隨聲到,仍然打算把人擒下。
甘平羣除了和翟妮寧印證武學之外,從未遇上高手對招,驟然遇上鐵面龍神這樣一個曾經著書傳藝,當過他半個月師父的人,確實有點驚慌,一步橫跨丈餘,叫道:“何事犯死罪,請説!”
鐵面龍神一連兩抓落空,老臉已死得變色,厲聲道:“到了轉輪殿,自然有人對你説。”
話聲中,又一連幾抓,把甘平羣逼出十丈開外,面目俱寒道:“你這小奸細敢不服命令,膽子倒是不小,本總管不抓你回去,就立刻辭掉這總管不幹。”
甘平羣長笑一聲道:“既是如此,小子暫不奉陪了。”
他看在鐵面龍神曾經授藝的情份上,若非萬不得已,實在不願交手,話聲未落,身影一飄,已落往一個露出水面的圓石上。
“嘩啦”一聲水響,那圓石竟然往下一沉。
甘平羣不防在海底生根的石頭居然會動,而且動得恁地迅速,一驚之下,立被翻落水中。
然而,更使他吃驚的是,在他甫沾水面的瞬間,猛覺自己的腳脛被一隻鋼箍似的手扣緊,並且要把他倒吊起來。
“不好!”他這時已意會到那圓石是個人頭,也許還是鐵面龍神帶來的船伕,怪不得鐵面龍神竟自破慣例,獨自一人現形,原來另有人藏在水裏。
甘平羣心頭一急,不待那人再扣他另一隻腳,隨即一掌向後揮去。
一股極其沉猛的勁道應掌而出,頓見良頭洶湧,海水中分。
那人不料到一位十六七歲,才學了幾個月武藝的少年,身具這等厚的功力,驟見巨浪衝來,趕忙向海底一沉,避開浪頭。
甘平羣一掌解,雙臂一劃,一式“海燕掠波”掠出十丈開外,提氣站直身子,朗聲道:“陶總管,今日之賜,不敢或忘,小子不願交手,請莫再來逼我。”
他把話説完,立即施展“浪裏飛”的身法,緩緩蹈蹈而行。
鐵面龍神先被他那式“海燕掠波”的怪異身法驚得呆了,待見他站直身子在海面上緩行,猛覺他正在開始練“浪裏飛”的輕功,想起自己每月來考查一次,竟未發覺他藝業精進的正確程度,不禁又驚又怒,冷笑一聲,追下海面。
甘平羣才開始練習“浪裏飛”,自是不能純熟,才走得三五十丈,已聞身後水聲微響,回頭一看,見是鐵面龍神踏波追來,身後身側水霧翻騰,身前仍然看得十分清晰。心裏不禁暗自好笑道:“全用‘浪裏飛’我當然比不上你,若用起‘海燕掠波’,我包定你趕不上。”
他雖知“浪裏飛”不如鐵面龍神精純,迅疾,但還有“海燕掠波”可恃:不願放棄這上好練藝機會,略提真氣,速度又加快幾分。
鐵面龍神已迫近二十來丈,忽見甘平羣腳下一緊,身後已有水霧升起,自己的速度反而顯得緩了下來,急吸一口真氣,猛向前衝,冷笑道:“任你這奸細逃往海角,也要把你打成肉醬。”
甘平羣由對方衝波的聲音,發覺他速度加猛,急往側方一掠,然後站起身軀笑道:“請你老在前以身作則,小子隨後學步。”
他已知鐵面龍神決不輕易把他放過,也不願再稱對方為“爺爺”,但他想學對方那種精純的步法,卻是實心實意的實在話。
鐵面龍神一口氣未完,已將距離縮短十丈,心頭正在冷笑,那知對方一使出怪異身法,距離立即拉長,方向也錯了工幾丈,以為甘平羣故意譏誚,氣得七竅生煙,一聲獰笑,隨即走開半條弧線,雙掌同時劈出。
兩股不同方向的氣勁衝得海水壁立,丈許高的浪頭,由四面八方向甘平羣站立的海面湧到。
甘平羣一提真氣,身輕如葉,任由那洶湧的海浪擁起老高,飄飄然好比一隻海鷗浮在波上。笑道:“你方才這一招可是叫做‘龍捲風濤’?”
鐵面龍神厲喝一聲:“葬身魚腹!”隨即一撤掌力。
“嘩啦!”一聲水響,那四面湧來,堆得高高的浪峯忽然倒下,反而形成一個極深的波谷。
甘平羣也隨着那波谷向下沉猛。
鐵面龍神哈哈大笑道:“到底還是逃不出老夫之手。”
他在得意的笑中,手不停揮,腳不停蹈,巨浪,碎浪,波峯,波谷,齊向甘平羣沉身之處湧來。
然而,甘平羣又在遠離十丈的海面冒起身子笑道:“你老這一招‘駭浪天舟’,小子已經領悟,但乞多多指點‘浪裏飛’的步法。”
鐵面龍神敢於自誇水功第一,並且著書立説,豈是徒負虛名?無奈轉輪王不準屬下把武學藏私,他一身藝業全載在“水藝大全”裏面,三十六藝被甘平羣學個齊全,還要弄出一個他不懂的“海燕掠波”而成就三十七藝,他一眼看出甘平羣突破“駭流吞舟”的身法,情知除卻以功力取勝之外,已無精妙的藝業制服得這位少年,怪睛一轉,奸計隨生,呵呵笑道:“小子的如意算盤打得不壞,停步下來,本總管一發成全你就是。”
甘平羣和翟妮寧相處半載,不但武藝一日千里,對江湖人物的居心,也已非當日吳下阿蒙,接口笑道:“你老既不肯現身説法,只好請隨後指點了。”
鐵面龍神見他不肯上當,殺機暴長,利用波峯推起身軀,彈高三丈,厲喝一聲,漫空掌影頓時罩落。
甘平羣一聲朗笑,身子一沉,潛出幾十丈外,重浮海面,回頭看去,見那鐵面龍神還在原處踏波尋找,暗自好笑道:“今夜饒你一着,先練成‘浪裏飛’再説。”
他看得見鐵面龍神的舉動,鐵面龍神卻看不見他的身形,自知眼力勝過對方一籌,心頭暗悦,依據陶全告知的星位,使出“浪裏飛”輕功,筆直行去。
他練的“浪裏飛”,由生疏而純熟,由遲緩而疾速,喜極忘了疲勞,不覺已是翌日凌晨時分。
朝曦甫上,海霧猶濃。
甘平羣雖然練成神眼,但在濃才裏面也不過能看出十里光景,遙見十里外黑影幢幢,到底是山峯是陸影還是船隻。
這時,星光已斂,他不能再依賴星光來指引方向,暗估自己走的是直線,繼續走下去當不該有錯,仍以“浪裏飛”的輕功向那黑影奔去。
十里、九里、八里……
距離迅速縮短,他一進入十里的距離,即看出那些黑影盡是艟艨大船,只因外形和大漁船沒甚分別,認為是港裏漁船出海捕魚,也不以為意,再則他要追趕陶全的巡邏小艇,也非走這方向不可,若果繞道而行,在這漫無邊際的大海中,那怕不失之毫釐,謬之千里?
是以,他不顧安危,疾向前走,那些船船也趁着風勢向他駛來。二者都十分疾速,不消多少時候已相距不足三里,甘平羣向船首那對魚眼一看,不禁大驚失色。
原來他這時看到的是,每一對魚眼珠都比較眼臉略大,當中那黑色眼珠,也略蹦端,這一類型的漁船,正是轉輪島專有,在這帶海面上,居然出現轉輪島的大隊船隻,其用意可不是十分明顯?
“哼!我不信你們第一人的水功,都居天下第一。”誠然,若果每一人的水功都和鐵面龍神一樣,甘平羣自是逃不出這次的轉捕,但他想到由得轉輪島人才濟濟,也不見得個個水功精通,心想只要往海底一鑽,一個三五十里的潛行,便不難逃出船陣之外。是以心膽一壯,只怕迷失方向,找不到翟妮寧和陶全,打算再走近前一些,然後再施展海底潛行的技藝。
他目注船陣,腳隨波走,估計已不滿一里水程,猛的沉下身子,斜向水底潛去。
那知潛行還沒有半里之遙,忽在波光粼粼中瞥見一張大網急向身前攔到。
那張大網的網也,每個都有小腿大小,長不見邊,深不見底,當中向外彎成一個弧形,海水受網索拖動,化成無數雪白的浪線。
“啊,風姑網!”他由“水藝大全”裏面,獲知大網是以兩船快速漁船拖曳,因為魚鰭慣向後扇,身向前衝,只要被網兜着,便夾在網孔裏面,連那由反方向衝進網孔的魚也同樣被掛在網上,確是厲害無比。所以,他一見巨網兜來,先是一驚,趕緊撥出匕首,準備割網。
巨網來得十分迅速,轉眼間已兜近他身前二尺。
“我又不是魚!”他心裏暗自好笑,左手握着一根網繩,右手託着匕首猛向網上上切去。
他這柄匕首原是鐵面龍神給他練水功時防身之用,確是鋒利無比,平時他用來搏鯊破蚌,總是一刺即入。
然而,這一次就奇怪——那匕首的鋒口向網繩一切,不但沒有切斷網繩,反被那網繩彈起——這從來沒有的怪事,使他立刻明白那網繩定是什麼蛟筋龍皮,不畏尋常兵刃,急放棄割網的努力,順着網面向下疾潛。
驀地,他覺得背在背上的包袱起了一種往上拖的力量,急反手一撈,恰撈到一根粗繩。
“釣?”那可不就是“釣!”他不但撈住粗繩,也模着結在繩下,鈎在包袱上的釣鈎。
他知道對方既有割不破的網繩,當然也有斬不斷的釣絲,要想脱險,除了割斷背系包袱的繩索之外,沒有第二個方法可想,但他才把包釣解落,目光所及,卻見無數釣絲由四面八方湧來。
每一根下系的釣絲,都有橫索相連,大鈎小鈎在水裏閃閃生光,不可勝計。
“完了,這是子母釣!”他一見對方竟以捕捉大魚專用的“子母釣”來對付自己,心裏不覺冒起一股怒氣與寒意。
原來這種“子母釣”又有人叫做“公孫釣”,每一組釣鈎是一母九子——一枚大鈎連結九枚小鈎——母鈎與母鈎之間,也有橫索貫連,只要碰上任何一枚,則其餘九枚同向中心聚攏鈎搭。
此後,一組接一組的利鈎,全向鈎中魚類的這一組釣鈎擠迫過來,縱是極其兇猛的鯊魚也無法衝破。甘平羣懂得“子母釣”的厲害,也知道如何解説,但對方既以“子母釣”捕人,怎讓他有解脱的時間?
頃刻間,子母釣已把周圍幾尺的水域,包圍得連小蝦都鑽不出去,子母釣外面,緊緊包着切割不斷的大網。
他見這情形,知道逃不出去了,只好鼓足氣勁,壓迫鈎尖轉過方向,免被鈎破皮肉,任由船上人緩緩起網。
“捕獲一條人魚!”
船上瞥見鈎,網出水,裏面困着有人,不禁齊聲狂呼,把他連人帶網向船上一擲。
甘平羣眼簾微啓,由網、鈎的孔隙往外看去,但見一位身着銀色長袍的蒙面人,端坐在靠近後艄那枝大桅下的太師椅上,兩旁分坐着一位紅袍老者,暗忖:這銀袍客決不是轉輪王,看來他在島上的地位比總管還高,究竟是什麼人物?
銀袍人見一堆大網裹着一個身子,放在他的面前,立由面幕眼孔中射出兩道冷峻的目光,略一凝視,即徐徐道:“網裏的人是誰?”
甘平羣恨他以最歹毒的子母釣鈎人,也就給他一個不瞅不睬。
“網裏的人是誰?”銀袍人又追問一句。
甘平羣索性閉上眼睛不答。
銀袍人頓一頓腳,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甘平羣暗自怒道:“作威作福怎的,還不是和鐵面龍神是一丘之貉?”
銀袍人見三問不答,輕噫一聲道:“這人莫非已暈死過去,狄兄上去察看一番。”
“從命!”左首那老者站起身軀,走近網前,注視有頃,忽然冷笑道:“好小子,你敢在老夫面前裝死,看老夫不立刻使你變成廢人,死活都難。”
甘平羣心頭一驚,急暗運真氣擴往周身穴道,仍給他一個不瞅不睬。
姓狄的老者勃然大怒,厲喝一聲:“你要找死,可怪不得老夫!”高舉右掌,即將劈下。
銀袍人輕喝一聲:“狄兄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