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羣點點頭道:“因為他老人家有一本名為‘江湖浩然天罡錄’的手澤,由先母傳給小子,當天便被人恃強奪去,至今還未尋回,只記得其中三個劍式、三個掌式和兩坐式,想順便向他老人家稟告。”
於是子好笑道:“他曾説:‘行年一百,始知九十九年之非。’所以在百零一歲生日的時候,自號為‘於非子’。那知他到了今天,仍然‘非’下去,記得當年他鑄成三劍分藏各地,説任何一枝出現,便足稱王於江湖,還要寫什麼‘浩然天罡錄’?”
甘平羣心念一動,急道:“他老人家鑄的劍,可曾有劍名?”
於是子道:“頭一枝依天理演進,優劣勝敗之義,取名為‘天演’,第二枝依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之義,取名‘天倫’,第三枝依天性好殺,除暴安良,取名‘天戮’。此三劍,各附有十六招獨門劍法,可曾在江湖出現?”
甘平羣離座側立,從容解下短劍,雙手捧上,躬身道:“前輩説的‘天倫劍’,可是這一枝?”
於夫人伸手一招,短劍已飛落掌中,一按劍簧,“鏘——”一聲短劍出鞘,毫光射目,向丈夫笑道:“光若流星,湛如照水,不折不扣是寶貝兄弟練的那枝天倫劍。”
甘平羣乘他夫婦笑談中,急將座椅向後一推,雙膝跪下。
於是子攔阻不及,愕然道:“小哥你要為何?”
甘平羣俯首拜道:“你老人傢俱是神仙人,平兒不敢妄請為親傳弟子,但望能列入門牆,居於末代,於願已足。”
於是子笑起來道:“你獲得天倫劍,又學他的武藝,只要素行不愧不怍,自然是他的弟子,還要怎樣才算列入門牆?”
於夫人接口道:“甘平羣你起來罷,天倫劍在中州不知如何歷劫,但你總可算是我門下再傳之人。不過,你不可能有師傅,因為我門中以延續道統為重,不計年代,一年有一人固然是好,千年出現一人也不為少,不像一般武林宗派要廣收徒眾,粉飾門面,結果是良莠不齊,鬧出軒然大波,互相仇殺。”
甘平羣早羨所遇諸友人人有個清清白白的師門,不料自己因禍得福,居然列入武林至高無上的劍聖門下,並允為延續道統的再傳弟子,心頭大悦,再拜而起。
於是子喚小婢阿蘭取來一張人像圖,指點甘平羣認識前代人物和來歷,並即席授予,然後將劍取在手上,微笑道:“賢契獲得此劍多少時日?”
甘平羣欠身道:“統共不滿三日。”
於是子頷首道:“若加上你到此日,應該是六日,這也我關緊要,可怪的是這枝劍的秘密竟未被人發現過,這劍前一任主人是誰?”
“是先父。”
“可惜他也未發現秘密。”
於是子接着又道:“方才出鞘一劍,我已嗅出有極濃的血腥氣味,可見被此劍殺過的人已不在少數,還幸用劍的人不知秘密,否則大傷天和了。”
甘平羣面帶愧色,離座跪下道:“弟子得劍之次日,用來殺過以人為畜的轉輪島兇徒,不知是否有當?”
於是子舉劍一嗅,微微頷首道:“你起來入座,天倫劍若妄殺忠臣、孝子、義土、無辜者,才會引起血腥,你殺的並無不當,此劍則隱有一股清香,將來此劍若能盡掃血腥,化成濃香氣息,你也就大功告成了。”
甘平羣喜道:“大師祖這種嗅劍法,可肯傳授弟子?”
於是子笑道:“這個不難,你每夜將息之時,心存清正對劍默禱,久而久之,便可劍與心通,自有成就。”
他輕輕一旋劍柄,柄套脱落,立見劍柄中空,再由劍柄裏倒出一個紙卷,然後套回柄套,連同紙卷一併授還,肅容道:“這紙卷就是天倫十六式,各式都不連貫,但每一式都含有無窮變化,你若能悟解而把它連貫起來,則你劍藝已達登峯造極之境,千萬不可失落了。”
於夫人接口笑道:“你不認為天倫十六式太少了麼?”
甘平羣見劍柄中空,頓悟和四極交手時,劍聲震魄的真正原因,急道:“弟子資質愚魯,只怕十六式都悟解不了,怎敢嫌少。”
於是子正色道:“有劍式就有變化,劍式需要有人指點,變化卻是指點不來,你説‘浩然天罡錄’三式,可是一劍橫天、一劍平指、一劍斜向地面?”
“正是。”
“橫天一劍是天演劍的起手式,又名‘抗天’,平指一劍是天倫劍的起手式,名曰‘天工開物’,因為萬事由心而成,由心而敗,尤其天倫維繫,全在於一心,不孝決不能忠,不義決是無信,所以下一招又名‘誅心’。斜向地面一劍,是天戮劍的起手式,你若能將三種起手式也連貫起來,劍藝也就臻入化境了。”
“弟子謹受教。”
“那二式坐功是一陰一陽,為打破生死玄關之捷徑,你生死玄關早經打破,已不必多費工夫。但若不幸受傷,身上火灼,則以陰式打坐,功行內腑,身上冰冷,則以陽式打坐,功行肌膚,自必大有裨益。還有‘推’、‘挽’、‘轉’三式掌圖,本也全靠你悟性自解,別人指點,徒令你先人為主,走錯法度,難練到最高境界。不過,你一身雜學甚多,與我兄弟初覆江湖時相同,可往藍宮頂上,任你以各種雜學進攻,看我變兩三式,你也可捉摸一點門徑。”
甘平羣聽他末後幾句,大喜過望,急道:“弟子拜領大師祖恩典,不知藍宮在什麼地方?”
於夫人笑道:“這裏就是海上藍宮,本是三層,由外面看來,和海水混為一色。我家人少,這座藍宮也較小,並還清淨,我弟弟那邊人多,笙歌絃歌不絕,那幾十個小頑皮學會他老頑皮的行種,有時會鬧得你啼笑皆非哩。”
她簡略數語,勾出於非子一家概況,甘平羣不禁神往,輕嘆道:“弟子不知可有緣份再上藍宮?”
於夫人道:“這確是要看緣份了,目下誰也不能説得一定,你把劍譜收妥罷,過一會演登完畢,你也該走了。”
甘平羣情知緣只到此,不敢勉強,將劍譜和人像圖貼身收藏,掛回短劍,隨師祖夫婦走往上層,才知藍宮是一座長方形、沒有桅杆、船蓬的大浮船,卻不知這樣一隻大船怎樣行駛。
海面波光粼粼,清風習習,於是子儒衫飄然,從容笑道:“賢契先凝神一志,然後盡你所學攻我,看我使出這三式的變化。”
甘平羣恭應一聲,沉氣凝神,略加思索,忽然雙掌齊發,十指輪彈,幾十縷堅鋭如箭的指勁,並向對方射去。
這正是他認為最得意的武學“彈甲飛垢”,曾經打敗過好些高手,一施展出來,那怕不金石為穿,風雲為變?然而,於是子只笑説一聲:“轉!”但見他身子旋轉如輪,指勁一臨身上,便被他疾轉時的勁風帶過一旁,一閃之間,欺到甘平羣身前,説一聲:“推!”接着又一聲:“挽!”
甘平羣在他一推一挽之下,竟像麪粉搓成的人,後仰前俯,半分也不由自主。
於是子扶定他的身子,温和地笑道:“這三字訣雖然簡單,要想配合得天衣無縫,那就全靠對敵時,剎那之間的領悟,再來。”
甘平羣恭應一聲,隨即一套接一套的絕學源源出手。
“推、挽、轉,轉、推、挽,推推……挽挽……”
但聞於是子不停地念着“轉”“推”“挽”三字,甘平羣一面發招,一面領會在自己每一招式之下,“三字”的用法,不消多少時候,一百多種絕藝已經用盡,急朗聲叫道:“大師祖,弟子已經技窮。”
於是子身法一停,竟和未印登前同樣地從容,笑笑道:“三字訣你領悟了多少?”
甘平羣躬身一拜道:“弟子獲益已多,但又覺三字訣神鬼難測,不知還有無可勝這三字的妙訣?”
於夫人笑道:“那就是‘不打’二字,只有不交手,才可免捱打,否則,你同樣使用三字訣,看誰運用的精妙,我們會用這三字,老頑皮更會用這三字,但一玩起來,十有八九是我們吃虧,這就是‘把戲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
於是子頷首道:“正是如此,有了今日這場演識,賢契常可盡情索解其妙用,今後在江湖上行走,你可直認是於非子門人,但有一事你必須做到。”
甘平羣躬身道:“敬領教言。”
於是子目放神光,徐徐道:“孝義一事必須做到。”
“是。”
“還有另外二支寶劍,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你可設法尋訪,若落在正士之手,你則將我説過的話勖勉,他若是落在邪魔之手,經你告誡不聽,則由你把劍收回。”
“是。”
“好,賢契心懸本門,時膺孝義,我兄弟也可放心了,此處是雷州海域,你登岸去罷。”
緣至而聚,緣盡而散,人生聚散本是無常。
甘平羣拜別這對神仙眷屬,飄然浮海而行,不覺已登上雷州海岸。
他雖然沒有得到“浩然天罡錄”,卻遇上劍聖之兄於是子指點訣要,比自己摸索,總要方便得多。是以,他恐怕忘記和於是子印證時所獲的啓示,一到雷州立即在客棧的房間裏靜坐思維,把交手的每一招式重温一遍,直到精通嫺熟,才開始窮研天倫十六式。
為了要把絕學練成,他暫將懷友之念放過一邊,一連半個月下來,他住在雷州旅舍,除了在外面吃飯,就是閉户潛修,窮研變化,以形會意,在房裏指手畫腳,誰能知道喧囂的市塵中,竟藏有
一位超出武林第一流的年青高手?
忽然,一陣叮冬的琵琶聲由前院飄來,但聞一個珠圓玉潤的少女嗓子,以極其悽切的音調,唱道:
“中道憐長別,
無因復見聞,
願將今日意,
化作楚台雲。”
“奇怪。”他一聽開頭一句,便知是在品心閣見那張靜君的遺詩,忍不住停下演練,側耳傾聽,直待那悽楚欲絕的最後一聲長劃,才想到那人可能也是品心閣的少女,凌院主既然封閉品心閣,遣散閣中諸女,難保不會流浪到雷州來賣唱,出去問個有關葉汝愜和諸友的訊息也好。
但他心念甫動,猛聞有人拍桌大喝道:“是那裏的賤貨,到客棧來惹大爺傷心,還不快滾!”
“喲!”那少女嬌呼道:“小女子怎知有傷心人在這裏?冒犯大爺,真正不該,理當遵命。”
“休走!”那粗獷的聲音又道:“你叫什麼名字,能不能彈出極恨的琴音?”
“小女子姓敖,小字汝心,大爺要彈極恨的琴音,只怕恨不起來,有負雅意。”
甘平羣原已準備請那少女到後院來彈唱,藉機打聽消息,聽那漢子要彈恨調,覺得十分奇怪,又聞那人嘆道:“我方做好一首恨詩,姑娘若果能彈,我當重重賞賜。”
敖汝心以喜悦的音調笑道:“原來大爺也是雅人,小女子失敬了,可肯先讓拜讀大作,然後再作決定?”
“詩就在這裏。”
“啊,尊姓吳……好詩,但這詩恨意不多,怨意卻濃,恨是恨不起來,卻又怨氣沖天,若改彈怨曲,敢情要好得多。”
甘平羣聽那少女談吐不俗,又知濤識律,猜她多半是品心閣的女校書,心忖當天在品心閣沒聽到彈唱,反在封閣之後能夠聽到,這也是一種緣法。
他正在暗忖,那姓吳的漢子已吩咐道:“就依你説的怨曲罷,若真能唱得怨氣通天,我吳生餘重重有賞。”
“先生你的大名是‘生餘’,為什麼?”
“此生已是多餘!”那人説得大聲,藴有怒意。
敖汝心嬌笑道:“先生休怒,小女子要彈曲,心上須先怨得起來,才彈得好,還想再問一句,尊姓敢也是假的?”
“不錯。”那人口氣緩了下來,笑道:“你很有點慧心,‘吳’通‘吾’,我一生來默默無聞,已是多餘的人,所以起這名字,你彈下去吧。”
“哎,一個人連他本來的姓名不要,也夠怨恨的了。”敖汝心話聲甫落,琵琶劃出一聲“徵”音,隨即和絃唱道:
“垂老方知此命差,成行妻子我無家,
長珠化作枝頭鳳,次女淪為穴外蛇,
往古曾聞梟食母,於今重見獍咬爹。
雖然尚有三兒女,惜彼無知一手遮。”
琵琶起了徵聲,已足令人酸鼻,再由敖汝心以酸楚的音調唱出,真令聽者一肚子怨氣衝出腦門,甘平羣忍不住大叫一聲:“豈有此事!”飛奔而出。
前進的客廳,站有黑壓壓一羣人,居中坐着-位雙十年華,懷抱琵琶的白衣少女,此時正在珠目含淚。
她的對面,一位神情困頓的中年文士長喟一聲道:“姑娘唱得很好,竟把我一肚子怨氣唱往九霄雲外,值得-千兩黃金。”
白衣少女站起身子,苦笑道:“吳先生若真賞千兩黃金,可要把小女子的飯碗打破了。”
中年文土大詫道:“這是為何?”
白衣少女笑道:“先生把一唱之價提得這麼高,今後誰還請我唱?”
中年文士大笑道:“千兩黃金夠你坐吃一輩子,還要拋頭露臉,賣什麼唱?”
白衣少女幽幽一嘆道:“為了別人要聽,只好繼續唱下去啊!”
她此話一出,客廳立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若非這姑娘天性淫蕩,怎會不要千兩黃金,要沿街賣唱之理?
甘平羣急擠進人叢,向那中年文士一揖道:“小弟有一事想請問這姑娘一聲,兄台能否答允?”
中年文土打量他一眼,點點頭道:“在下回房拿張銀票,尊駕別放她走了就行。”
甘平羣道擾過後,轉向白衣少女一揖道:“請問姑娘芳名可是‘汝心’?”
白衣少女起身回他一禮,星眸透出特異的光輝,卻默默地點頭。
甘平羣微笑道:“請問姑娘一唱之價到底多少?”
敖汝心眼光注視他臉上,微現詫異道:“公子可是要點唱?”
甘平羣點頭道:“小可想先問價,才好指定曲調。”
敖汝心道:“只要是知音,毋須論價,曲調先要看看,若是不倫不類的陳腔濫調,浪曲瑤詞,萬兩黃金也不唱。”
甘平羣正色道:“小可還不至那樣下流,近日在潮州品心閣流行一首濤,不知姑娘會也不會?”
敖汝心眼珠一亮,展開笑靨道:“公子念來聽聽。”
甘平羣看她那神情,知道猜忖並不太差,笑道:“那首詩開頭二句是‘明月是前身,皎皎絕俗塵’……”
敖汝心驚異道:“接着就是‘拂枝花帶笑,掃黛柳凝顰,獻帕緣偏結,題詞意已親’……”她愣了一愣,忽然笑起來道:“原來是你呀?你和我那小妹妹定情,害得她到處飛帖找你,卻自躲來這裏看我賣唱,討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