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酒尺筵空。
這一夜,甘平羣和老一輩的武林宿彥,新到來的結義知交,話桑淪,談武藝,不覺天之已曉。
經過菊兒在筵間一番解説,各人已一致誶為穿雲堡主的慘案多半是翟妮寧(羅雪青)所為,她自己現身在牆頭,也不加以否認,但範桂仙急欲回去看家人是否受傷害,金雲鳳急要回去處理師門的善後,馮行義也要去查問丐幫由何處得來萬化道姑身死的消息,所以仍依然定計劃,分成兩路南下。
東路有尤成理、玉門逸士白思南、黃河銀叟趙崇善、禿頭孔雀、麻三勝、馮行義、趙如玉夫婦、金雲鳳、範氏姐妹,浩浩蕩蕩有十一人之多,雖説武藝略差,但幾位武林宿彥估計已可和轉輪王匹敵,除非他和恨宮主人林湘雅、紫衣女翟妮寧等人聯手合擊,決不至挫敗。
西路只有甘平羣、葉汝愜、尹瑞菊、黃山羈客、中州浪客和華倫正六人,但這六人藝業之高,幾乎各可獨當一面,連那中州浪客都巴不得和敵人遇上,好與黃山羈客有周逢暗較一番高下。
但葉汝愜和菊兒顯然有點古怪,她二人不僅是臉色略顯得呆板,連那最愛説話的菊兒都緘默下來,反而是葉汝愜説一句兩句,聲音也沒有平時清脆悦耳。
甘平羣目送往東路的行人去遠,自己也免不了覺得有點悽惶,回頭瞧二女一眼,轉向三位父執前輩笑説一聲:“列位叔叔,我們上路吧。”
中州浪客才漫應一聲,葉汝愜已和菊兒打個手勢,一抖繮繩,策馬疾馳而去。
因有父執前輩偕行,甘平羣不便策馬疾追,催騎而行,望她二人的背影,笑道:“她二人敢是哭了一夜,連聲音都沙啞了。”
那知還沒走多遠,菊兒已在遠處漫聲唱道:“斷腸處,取次作別離,五里短亭人上馬,一聲長嘆淚沾光,回首各西東。”
中州浪客一聞歌聲,已笑起來道:“甘賢侄若説她們這聲音沙啞,只怕普天下也沒有悦耳的聲音了。”
菊兒歌罷,又笑聲琅琅道:“愜姊姊,你那琵琶多久不彈了,來來,你彈我唱,還是我彈你唱。”
甘平羣由背後看出,見葉汝愜取下琵琶交給菊兒,菊兒接過手去,琵琶聲立即響起,卻聽葉汝愜的聲音唱道:“望長安,前程渺渺鬢斑斑,南來北往隨徵雁,行路艱難,青泥小劍關,紅葉盆岸,白草連雲棧,功名半紙,風雪千山。”
琵琶一聲長響劃出尾音,兩人相對吃吃嬌笑。
中州浪客人為放蕩不羈,也縱聲大笑道:“娃兒你們誰拔弄琵琶,待我這做叔叔也大唱一曲黃鐘女冠子。”
“好啊,你在後面唱,不許趕來。”菊兒頭也不回,但聞她尖嗓子在叫,琵琶卻在葉汝愜手中響起。
中州浪客縱聲唱道:“枉了閒愁,細尋思自古名流,都曾志未酬,韓信乞飯,傳説版築,子牙垂釣,桑間靈輒因,伍相吹簫,沈古歌謳,陳平宰社,買臣負薪,相如沽酒。”
“好!好!……”
你唱,他唱,男唱,女也唱。
歌聲,笑聲,衝散了度愁緒緒,也衝散了旅途苦況。
驀地,在老遠的前面,也有個女聲唱道:“俺也曾宰制專城壓勢豪,性兒又喬,一心待鋤奸剔蠢惜民膏,誰承望忘身許國非時調,奉公守法成虛套,沒天兒惹了一場,平地裏閃了一跤,淡呵呵冷被時人笑,堪笑這割雞者用牛刀。”
那人歌聲道是清脆,卻聽得中州浪客滿面怒容道:“這唱汕葫蘆的妮子欺人太甚,可是那姓翟的?”
甘平羣點頭道:“聲音有點象她,還不知是也不是。”
黃山羈客淡淡一笑道:“她這歌詞也並無不妥。”
中州浪客笑道:“本來是一首舊曲,但唱的人身份不同,我們全被她罵了。”
前面的菊兒和葉汝愜停了彈唱,似也低聲商量,忽然縱聲叱道:“好賤婢,你敢唱典子罵人,出來看是牛刀還是紙刀?”
那人格格嬌笑道:“你就是‘性兒又喬’,‘沒天兒惹了一場,平地裏閃了一跤。’還當心牛刀上你那濟猶。”
甘平羣和翟妮寧相處多時,也曾聽過她唱幾回曲,只因曲調聲高,一時不易辨別,待一開口説話,立即聽了出來,微驚道:“正是那翟姐姐。”
華倫還笑道:“你還叫什麼翟姐姐,也不怕前在的姑娘罵了。”
甘平羣俊臉微紅道:“叫慣了,是沒法的事,她們真打要起來,怎生是好?”
華倫正沉吟道:“待我先看她還念不念舊,若她連我都不放在心上,你也不必過分顧忌,免在交戰時遭她毒手。”
古語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甘平羣記回當初和翟妮寧曾向譁倫正學過幾招“鋼龠梵音”,諒她還不至於反顏相向,但立又想到萬一反起臉來,華倫正未必就是她的敵手,急又搖頭道:“華大叔還是讓我去和她理論好了。”
華倫正正色道:“聽説她在新寧已當面不認你,還去碰她釘子幹什麼?”
但這時候,菊兒已在遠處罵道:“姓羅的賤婢,怎還不滾出來?”
“怕你不成?”翟妮寧的話聲一落,但見紅影晃動,五名紅衣少女已由樓後飄然而出。
甘平羣急催坐騎,趕上前去,見為首一名正是翟妮寧,但她卻指向葉汝愜罵道:“你這般敗軍之將居然也敢罵人,姑娘今日就擰下你那腦袋。”
罵人的分明是菊兒,翟妮寧為什麼要指着葉汝愜罵?
甘平羣正覺奇怪,卻見葉汝愜飄身下馬,將繮線交給菊兒,笑道:“菊妹替我管這馬兒,待我教訓這賤婢。”
她話聲一出,甘平羣猛覺正是菊兒的嗓音,頓悟原來二女互冒對方身份,並且加以喬裝,好教翟妮寧上當,急道:“你們這樣不好。”
菊兒回頭“哼”一聲道:“宋襄公婦女之仁,別來這裏多話。”
甘平羣被叱得收回話頭,卻看得翟妮寧爐火大起,娥眉往上一揚,星目中透出兩道寒芒,豔臉上也湧現極濃的殺氣,冷笑道:“賤婢報上名來!”
菊兒也冷笑道:“在新寧的事,你就能夠忘了,你姑姑仍然姓葉,半筆也沒有改變。”
“好罷,羅雪青看你又學到什麼藝業了,半年不見就敢如此狂妄。”翟妮寧話聲中,已緩步而出。
菊兒忙道:“慢着,先説在穿雲堡外的兇案,是不是你乾的?”
翟妮寧星目向甘平羣一瞟,“嗤”一聲道:“是又怎的?”
菊兒點點頭道:“你肯承認就好辦,你姑姑先廢你一半功力,好教雲鳳姊姊尋你報仇。”
“憑你也配?”翟妮寧話聲一落,立即欺步上前,一掌劈出。
菊兒但見紅影一閃,已覺勁風撲面,急側裏一飄,閃開丈餘,冷笑道:“好一個小妖狐,原來進招也不打招呼的。”
“你又不是沒眼珠。”翟妮寧説話聲中,又連劈三掌。
華倫正急縱身下馬,喝一聲:“翟姑娘且慢!”
翟妮寧一步飄退丈餘,冷哼一聲道:“慢什麼,是不是要以二打一?”
華倫正微微一笑道:“姑娘不須咄咄逼人,可還認得華某?”
翟妮寧冷漠地瞧他一眼,徐徐道:“誰認得你這老匹夫?”
華倫正正被罵得氣了起來,不覺縱聲大笑道:“翟姑娘好説,華某那同手‘鋼龠梵音’對姑娘雖無甚幫助,諒還不至成為‘匹夫’二字。”
中州浪客接口笑道:“華老弟,逢蒙射后羿,自古已有其事,何必多説?”
翟妮寧冷笑道:“什麼象逢蒙射羿,你們配嗎?”她隨即轉頭向身後的紫裳少女叫道:“寶緣,珠緣,你二人試試這兩個老的配不配説話。”
甘平羣料不到自己一向敬佩的“翟姐姐”,竟變得恁地驕妄,趕忙飄身下騎,上前厲聲道:“翟姐姐,你怎可任意辱罵華大叔和吳前輩?”
翟妮寧目光一驚,冷冷道:“什麼華大叔,什麼吳前輩,算是什麼東西?”
她這話一出,甘平羣不禁愕然,他仔細察視對方半晌,覺得音容笑貌無一不是翟妮寧的樣子,連説恨話時嘴角的神情都一模一樣,絕無可懷疑之處,難道只因一個“妒”字,性情就變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他想了一想,立又大聲道:“翟姐姐你還記不記得用翟羣這個名字,跟過華大叔學鋼龠梵音?”
翟妮寧冷笑道:“記得又怎樣,逢場作戲,幾手不成材的武藝,不……”
“走!”華倫正一聲大喝,撤出掛在腰間的鋼龠,凜然道:“好姑娘,你爬得上高枝,怪不得目空一切,華某先試你有多大能耐?”
“你配?”翟妮寧一揮手,一名紫裳少女躍身而出,“鏘——”
一聲拔出長劍,擋華倫正的面前,叱道:“你只配和我寶緣交手,進招罷!”
甘平羣念及翟妮寧舊恩,卻把一肚子怒火加在寶緣身上,怒喝道:“你更不配和華大叔交手!”他話聲一落同時一掌劈出,寶緣冷哼一聲,長劍揮起一道精虹,反射向他的身前,這一招狠疾異常,竟把甘平羣一連迫退三步。
翟妮寧格格笑道:“甘平羣聽説你自稱為劍聖傳人,為何連一招‘天外飛來’也不懂得?”
甘平羣俊臉微紅,猛想起這寶緣使的定是於非子那“浩然天罡錄”上的武學,怪不得自己幾乎着她道兒,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笑笑道:“甘某交手,照例先讓三招。”
“哼!”寶緣冷笑道:“方才是誰先出手?”
甘平羣從容道:“不錯,是我先出手,但若不如此,你也舉向我發招,所以我只好拋磚引玉,你儘管再攻就是。”
寶緣“呸”一聲道:“三招之內,你就橫屍就地。”
“未必!”甘平羣打定誘出對方全部劍術,索性做出蔑視的視情,含笑拱手而立。
寶緣見他大模大樣,心頭真也氣了,嬌叱一聲:“姑娘先教相信就是。”
但見她劍勢一動,頓起一片如海的銀濤,向甘平羣身前湧到。
甘平羣看出是自己師尊的劍路,但這一招居然不在“天演”、“天倫”、“天戮”等劍法之內,急忙連走三個方位,才避開這一劍之擊。
寶緣微“噫”一聲道:“你這窮酸果有點鬼門道,這一招‘情海翻波’竟也未能傷你。”
“好説。姑娘盡力施為就是。”他雖然裝作十分從容,實則心下十分緊張,分毫不敢大意。
華倫正看對方一連兩招,端的是博大精深,自己在鋼龠上雖有過人的造詣,暗估若和對方交手,也難接下十招,急叫道:“老侄萬勿大意。”
“大叔放心,這姑娘功力不行,空有好劍法也沒用處。”這幾句話激得寶緣心頭火發,狠狠地一咬櫻唇,哼一聲道:“小子,你再看吧!”
但見她一枝長劍撒起萬朵銀花,劍氣漫空,劍風鋭嘯,眨眼間已把甘平羣的身影困在劍光之下。
然而,甘平羣自從和轉輪老魔交手,對方固是學去幾招劍法,但他也同樣學到“天戮劍法”十八招,加上“天演”、“天倫”,統共有五十四招之多,寶緣使出這套劍雖不在五十四招之內,但劍路也大致相同,是以不慌不忙,在光影中尋暇蹈隙,並施出尤成理那套“馭氣行空”的氣功,讓劍氣推他身子往來遊走。
寶緣見對方竟是把手臂圈在胸前,自己劍尖一到他身前幾寸之地,反把他推出很遠,禁不住叫道:“小宮主,這廝也學會你的馭氣行空,寶緣敢要吃癟。”
翟妮寧冷冷道:“你鬼叫什麼,珠緣也加上去。”
菊兒冷笑道:“想行羣毆麼?”
翟妮寧漠然道:“正要殺這小子好教你們心疼!”
這一句話,充分暴露她一腔妒火,但甘平羣卻聽得心頭冰冷,他本來還打算設法規勸免致增多一位強敵,看這情形,那還有勇氣説出,縱是鼓足餘勇開口,那還不是白費工夫?
他在這剎那間,禁不住往身子一顫,寶緣一聲嬌笑,劍如電射,疾抵心坎。
旁立各人都駭然驚叫,同時撲出。
甘平羣猛覺自己失神,也驚得一蹬腳跟,全身倒射五丈開外,低頭一看,襟前已被劍尖點破一個小洞,幸未傷及皮肉。
“好險!”他暗叫一聲,卻見華倫正已截上寶緣,只在一招之下,便即險象叢生,急道:“大叔讓我教訓這狠丫頭!”
他這時已不再客氣,話聲甫落,一陣陣“彈甲飛垢”的鋭風,已震得對方一枝長劍噹噹作響。
華倫正見他再度撲上,情知這番定下了狠心,不致於心慈失招,説一聲:“賢侄當心!”便已飄然退下。
菊兒卻趁這時候,惡狠狠地指着翟妮寧喝道:“賤婢你過來罷!”
翟妮寧冷笑一聲,轉向身後叫一聲:“珠緣上去!”一位紫衣女漫聲縱步而出。
葉汝愜急一步躍出,截下那紫衣女,喝道:“想死的就先發招。”
珠緣冷哼一聲,手中劍已飛起一片寒光,向葉汝愜湧到。
葉汝愜劍術造詣本已不錯,學成“天演劍法”之後,藝業更是一日千里,左手捏起劍訣,右手作成劍形,劃出一道劍影,反向寒光罩下。
珠緣愕然撒招疾退丈餘,叫道:“以指代劍,這一招‘天視冥冥’可不是咱們的武學?”
翟妮寧冷冷道:“偶有一二招相似,也只是瞎子偶然拾到金塊,亂叱呼什麼,還不快把她殺了。”
菊兒冷笑一聲,一步欺到她身前,揮掌便劈,如LU的掌影由四面八方湧起,翟妮寧撤劍都來不及,趕忙舉掌封。
一陣玉掌交擊的聲音響起,兩道纖影一份,翟妮寧冷笑道:“雖然有點長進,到底還相差的太遠,還敢不敢再來?”
菊兒和對方硬拚一招,自覺翟妮寧掌力萬鈞,決難搞拒,但她一向心高氣傲,怎受得對方恁地嘲笑?也反唇相譏道:“除了偷吃別人天龍膽,多得幾成功力之外,你又有哪樣了不起?”
翟妮寧怒道:“我偷吃誰的天龍膽?”
菊兒不屑地“哼”一聲道:“啞老兒失了兩條雪娘娘,天龍膽不是你偷的,就是你娘偷,難道還打算狡賴?”
菊兒這話本是揣測之詞,但那翟妮寧卻聽得豔臉通紅,暴喝一聲:“饒不得你!”
話聲中,暴風雨似的一陣疾擊,立將菊兒罩在掌影之下。
菊兒不料對方老羞成怒起來,一出手就想要自己性命,急施出本門絕藝“陰符掌”盡力封架,一面厲呼道:“你想殺人滅口,可不是那樣容易,偷吃天龍膽的事,已被多人聽去啦!”
翟妮寧微微一怔,卻被菊兒一掌虛封,退出掌影處面,急沉臉喝道:“你兩個丫頭也一齊上來,休要放走半個。”
菊兒星目急瞥,見甘平羣還是逗那寶緣發狠進招,自己又不還手,明知他要套出敵人的全部武學,趕忙高呼道:“平哥哥聽到沒有,人家為天龍膽,全要我們的命呢。”
甘平羣在寶緣疾攻之下,聚精會神默記她每一招式,頃刻間已記熟五十多招,忽見對方使出一招“天工開場”接着就是天佑民安,跟下去又是“天衣無縫”,這正是天倫劍法的頭三招,頓悟出師尊這一套劍法可能是一百多招,“天倫”、“天演”、“天戮”只能算是全套劍後半段的精華,果然在思忖中,一招“天保九如”又由對方手底演出,更證實自己猜測不差,恰聽菊兒發急招呼,也趕忙答道:“不消起刀,教訓她們就是。”
寶緣哼一聲道:“你再接這一招‘天崩地坼’吧!”
這是天倫劍的第八招,寶緣沒有服過天龍膽,功力自然不足,極精妙的一招“天崩地坼”應該起一種“洪洪”之聲,但此時除見招式精妙之外,只有劍風嘶嘶,在甘平羣看來,形同虛設,當下微微一笑,一閃身軀,五指彈向劍身側面,“當——”一聲響,一道寒光向場外飛射。
寶緣長劍被“彈甲飛垢”的指勁震飛,厲喝一聲,奮身撲上。
甘平羣身子飄過一側,微笑道:“姑娘先去揀劍再打。”
“我和你拼了!”寶緣此時花容慘淡,目射兇光,不願死活地猛撲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