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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紅兒傳信息術士顯靈

    殘陽如火,晚霞燒天!

    秋風掃落葉,楓葉映眼紅,草木蕭瑟,秋深了!

    川東武隆方向,兩道塵煙滾滾起處,有兩匹坐騎,並肩疾馳而來……

    兩匹坐騎,顯得一高一矮,高喲,是一匹鞍靼華麗的白色健馬,矮的一頭,卻是一匹一步三點頭的小毛驢兒。

    所謂蜀道難,就是因為沿途峙嶇難行,顛顛簸簸,踏上川東的這段蜀道,白色健馬顯然不是那小毛驢的對手,任它跑的遍體汗淋,氣喘咻咻,總不哪那小毛驢兒來得輕便,滑溜!

    白馬上,坐的是一位面如冠玉的青衣少年,他似是不耐在馬上的奔波跋涉,不時腳掌着力,在蹬上站直起身子,滿臉不勝其苦之色!

    這是展寧!

    小毛驢上坐着酒怪,他眼睛閉得緊緊的,一個亂髮蓬頭垂在胸前,小毛驢背上,平鋪着只有一條土花毯子,既無鞍、又無蹬,虧他酒怪坐得穩穩當當,驢兒一路行來,搖搖幌幌地,將這個滑稽突涕,生性詼諧的一位奇俠,送進了白日夢中!

    小毛驢的溜口繮繩,捏在展寧的手裏,他在不勝其苦,而又百無聊賴之中,眼看騎在小毛驢上,鼻息粗重的酒怪,投上幾瞥既關切,而又羨慕的眼光。

    前面,羊角磧就要到了!

    這個小鎮,對展寧來説,真可説是記億猶新了的,回億往事前塵,世事當真是目迷五色,變幻萬千,哪能不令人徒興悵惘,百感交集?

    往事已矣,未來的將是什麼?誰又能事先料想得到?

    世事的折磨,情感的重負,能使人不觸景傷情,忘情不已?

    百無聊賴之中他悠悠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

    嘆息雖不能對胸懷隱憂的人幫助什麼,卻也有暫時寬慰愁懷的妙用!

    許是這聲浩嘆,來得出奇而突兀,狀似入夢了的酒怪韋長老,口裏噴噴地砸一砸着,啓開目簾,對前面的隱約可辨的羊角磧投上一瞥,口裏咕咕嚨嚨道:

    “喂,羊角磧就要到了!這一陣子,跑下幾十裏地來了嗎?……”

    沒聽得展寧答理,酒怪奇然一扭頭,打量端坐在馬上的展寧幾眼,笑道:

    “小子,你後悔了?”

    “我有什麼值得後悔的?”展寧冷峻的反問出口。

    酒怪舒眉一笑道:

    “你小子不要逞強狡辯,觀察你的心事,老叫化還不是洞如觀火麼?我看你這多天來,一直是愁眉苦臉,恍恍惚惚地,不是你後悔對鳳丫頭的一席話,説得過份了些?”

    一針見血,展寧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寒着臉,默然不吭。

    酒怪打展寧手裏取過坐騎的繮繩,正色道:

    “小子,老哥哥也要鄭重提醒你,處理感情糾紛,較打一場勢均力敵的硬仗,還要困難!老叫化子認為,你在黃山的處置方法,當真是快刀斬亂麻,淋漓暢快之極,句句話全是真理!每一個字,盡是發人深省的金玉良言!我不知道你是那裏來的那股子勇氣,我恨不得當場報以一陣子熱烈的掌聲呢!”

    展寧沒出聲,只報以一個無法為外人道的苦笑。

    酒怪別有主意,搖頭又笑道:

    “老叫化若能想到你有恁般的勇氣與決心,也用不着我在那少林古剎,空費了許多唇舌與精力了!”

    少林寺,酒怪與二女的一席談,展寧至今還被矇在鼓裏,耳聽酒怪説出這句話,他無意追間,也不想追問,兀自瞳目望在前面,沒吭聲。

    酒怪自拉自唱,説到這裏,似也無法為繼了,手指着行將來到了的羊角磧,又道:

    “你可不能老是這樣傻楞楞地,這羊角磧鄰近地獄鬼谷,我倆可得特別小心!”

    展寧猛可一楞神,若有所思的道:

    “老哥哥,看天色不早,我倆今夜就在羊角磧憩下來,明日再啓程可好?”

    酒怪似是出乎意外,道:

    “咦,我倆不是講得好好的,不是説定了連夜趕上堯龍山去的麼?我是唯恐那逍遙老兒等的焦心不耐煩了,趕下堯龍山來就糟了呀!”

    展寧道:

    “這樣吧,我有一件小事待辦,必須在這羊角磧留上一宵,你老哥哥連夜趕上堯龍山去,這樣,豈不面面俱到了?”

    酒怪稍一琢磨,便即恍然大悟道:

    “敢情你是未雨綢繆,先想鬥鬥那雪山百樂仙翁?”

    展寧微微笑道:

    “老哥哥,你不贊成?”

    酒怪猶疑道:

    “好是好,不過,我等只明瞭那百樂仙翁暫時居住在這羊角磧,敢不成你要挨家查訪,逐屋尋覓?”

    展寧睨睥一笑道:

    “老哥哥,用不着這樣麻煩,人家已經送上門來了!”

    “送上門來?誰?在哪裏?……”

    酒怪駭意橫生,口裏驚叫一聲,一顆亂髮叢生的腦袋,直在東張西望不已……

    展寧淡然一笑道:

    “我倆的行徑,早就落在別人的眼中了,一路行來,未必你全無感覺?”

    未待酒怪答言,展寧移目望向身右十丈以外的一片楓林,揚聲高叫道:

    “喂!小東西!祖師爺千里迢迢,趕到羊角磧來了!你何必還要躲躲藏藏,敢情是你明知打不過我,羞於見人麼?”

    “放屁!放你的臭屁!”

    隨着這聲答話,嗖地一聲,一道小小的身影電疾向馬前撲到……

    來人其疾如矢,一起一落,便就撲到兩騎之前,捷如一瞥彩虹,身手俐落之極!

    這是雪山三色童子之中,最小的一個——紅兒!

    他,仍舊一身紅色勁裝,蘋果般小臉上,白中泛紅,稚氣滿臉!

    一步落在兩騎丈外之前,極力模仿着大人的氣慨,兩隻小手插在腰裏,下頷向上一揚,微着嘴,衝着展寧冷笑道:

    “展小俠,你有什麼了不起?你差得遠!比我爺爺差得遠!”惡狠狠地説到這裏,轉過臉去,衝着酒怪又左看右看,一看再看,看得酒怪也自是莫名其妙,用手一抹酒糟鼻頭,笑道:

    “小鬼,叫化子臉上沒有花,讓你仔細看吧!不收你半文錢就是了!”

    紅色童子臉上稚笑不斂,仰臉問道:

    “窮叫化子,在那龍門山,小爺帶給你的一則消息可好?”

    酒怪亟似被黃蜂咬了一口,有心要待發作,眼看站在毛驢頭前的稚氣童子,確乎又不便拉下臉來,莫奈何,只好淡淡一笑道:

    “消息雖然好,只是時間晚了一些!不過,老叫化還是謝謝你!”

    有這一説,紅色童子插腰的右手陡地朝前一伸,攤前手掌道:

    “拿來!”

    “拿什麼來?”酒怪頓覺滿頭大霧。

    “想賴嗎?”紅兒撇嘴道:“你老叫化曾經説過,你説是隻要消息確實,你要好好的謝我的,這話,你忘了麼?”

    酒怪軒眉一笑道:

    “好吧!老叫化一身之外,別無長物,只有免費傳授你幾招武學,如何?”

    “傳功夫?……”紅兒搖頭道:“不稀罕!不稀罕!”

    紅兒,立生滿臉驕傲之色,睨笑道:

    “你那幾手莊稼把式,確乎還上不了小爺我的眼裏,不希罕!硬是不希罕!”

    酒怪哈哈笑道:

    “武功無止境,你也不能太小看人了,據我所知,老叫化新近學得來的一招,正是你這娃娃夢寢難求的呢!信不信?”

    紅兒奇然抬頭道:

    “哪一招?”

    “十——二——天——罡!”

    酒怪極誇張的一字一頓,小紅兒的心絃,卻也應聲震了幾震。

    紅兒聞言臉色一變,怒氣油然而生,猛然擰轉腰身,戟指着展寧喝道:

    “姓展的小俠,你恁什麼將我雪山武學,任意傳授給派外之人,我爺爺最為痛恨這個,給他知道了,準得剝掉你的皮!”

    紅色童子,故意叫出兩聲展小俠,童子無謊言,充分證明他敵意未盡!

    至於説到他展寧,將武功任意傳給“派外”之人,弦外之音,是不是已將他展寧,列為雪山派“派內”之人呢?

    此言,聽在展寧耳中,焉能不自忐忑不定?……

    因為,九月初六這一天,是他展寧非生即死,也就是地獄鬼谷,接受嚴重考驗的一天!當這一天來到,一場虎鬥龍爭的結果,有展寧,便就要全部摧毀那地獄鬼谷,地獄谷若能存在呢?這世間便就沒有了展寧!

    這一天,將是具有決定性的一天!

    地獄鬼谷的知名好手,他展寧大多會過面了,巫山婆婆崑崙四番僧,一個個雖是造詣高深,藝業驚人的魔頭,也許,誠如那巫山婆婆所説,他們還有什麼狠辣招式沒有出手,展寧卻未將這些擺在心上,因為,他展寧也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銀樣蠟頭槍,硬來硬接,有什麼值得顧慮的?

    最最使他焦心的,還是這個雪山百樂仙翁!

    龍門絕壁上,三色童子説的話,展寧尚是記億猶新,那位雪山百樂仙翁,除了只得天羅十一掌之外,還有一身非凡的造詣,例如“乾坤罡氣”“彈指神通”“迷蹤身法”,那一件都是驚世駭俗的超凡武學!

    是因為百樂仙翁的一身超凡絕學,展寧便就無法與其抗衡麼?那也未必!

    只是,這百樂仙翁既是雪山一派碩果僅存的一個高手,而我展寧又身受過雪山長眉和尚授藝的深恩,算起來,展寧也該列為雪山派門下,這個仗,怎麼打?

    就因為這錯綜複雜的淵源,在龍門山他才有蓄着善意,驚走三色童子的一番行動,這也是他無心結怨,有心化干戈為玉帛的行動之一。

    再説,儘管他展寧藝大功高,少一個對手,總比多一個敵人強,就因為這,展寧為九月初六而未雨綢繆,所以,他急不可待的,策馬先行入川來了!

    現在,紅兒一路尾躡而來,這孩子現身以後的氣勢,舉一反三,便就將百樂仙翁的心意揣摸出來了!態勢至為明顯,百樂仙翁似也無意放過展寧,日後的情勢如何發展,還在那未定之天呢……

    展寧的一顆心正值忐忑不已,心念急轉中,也無法求得一個妥切的答案來。

    眼看紅兒恁般蠻不講理,氣指頤使的洶洶來勢,展寧不怒反笑道:

    “紅兒,你不要主客倒置了!我是雪山派的祖師爺,雪山派的武功,我愛傳誰就傳誰,你小子輩份懸殊,管得了麼?哈哈!”

    耳聞逆耳之言,紅色童子小臉頓然一變,嘴裏斷喝一聲:“你找死!”一墊腳,飛身撲上前來……

    直奔馬上的展寧,右臀拉得長長的,眼看一個耳光就要出手……

    對三色童子的身法,展寧在龍門山早就領教過了,他輕笑一聲,右手一帶馬繮,馬兒迅疾掉過頭來,他右手疾出,飛起一鞭……

    以內力貫注的馬鞭,收發由心,捷如龍蛇飛舞,逕向紅兒攔腰掃到。

    紅兒眼尖手快,叫了聲糟,凌空一卷一弓身子,就待從旁旁避開去,他快,馬鞭比他還快,叭噠一聲,卻將紅兒攔腰釦個正着。

    展寧大叫一聲“起”,長鞭向上一抖,將紅兒舉起在半空之中,這是鄔金鳳對付兩廣神偷的一記絕招,卻被他原招原式的學得來了!

    唯一不同之處,是展寧手中的這根馬鞭,在紅兒腰裏箍了兩箍,那段鞭尖兒,不偏不斜,恰恰點在紅兒的笑腰穴上,展寧手中一緊,那鞭尖一如雞啄米般,便在紅兒的笑腰穴上撞上一撞,經這一撞,小紅兒扯開小嘴,便自哈哈大笑起來……

    小小的蘋果臉脹的通紅,沿腮滾下粒粒汗珠……

    酒怪在旁撫掌大笑道:

    “報應!報應!動手要打人,看你還撤野不撤野?”

    展寧仰臉上望道:

    “你小子是要繼續哈哈大笑呢?還是願意實話實説了?”

    小紅兒涕淚縱橫,兀自禁不住哈哈大笑不已,聞言,逞強大吼道:

    “你莫神氣,我爺爺遲早總要劈了你,你要我説話不難,可得先要停下手來!”

    言裏詞間,顯然已是氣餒得多了!

    展寧並無依言放手的跡象,仰臉一笑道:

    “我要問你,你一直尾跟着我做啥?”

    “爺爺交代下來的!”

    “你爺爺人呢?”

    “剛剛走了!”

    展寧霍然一驚,忙道:

    “怎麼?他剛剛才走?走到哪裏去了?”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嗎?我再來使你大笑幾聲!”

    話甫落音,手上又自一加力,鞭尾又向紅兒笑腰穴上一頂……

    紅兒沒遮攔,又復哈哈大笑起來……

    狂笑中,急聲吼叫道:

    “我説!我説!我爺爺回羊角磧去了,哈,他臨走留下一句話來,他説今夜,夜半三更,他在羊角磧正北三里處的土地廟等你,問你敢不敢去?”

    “就是這樣一句話麼?紅兒,你現在可要小心了!”

    展寧目的達到了,長鞭陡地向外一抖,小紅兒應這鞭頭一甩之勁,凌空滾了幾滾,輕飄飄地,落身在馬頭三丈以外!

    紅兒鼓着兩片腮幫子,狠狠地盯了展寧一眼,一轉頭,逕朝酒怪叱喝道:

    “老叫化子,你給我滾下來!”

    “咦?這真是好沒來由,你打不過人家,要找我叫化子出氣麼?”酒怪一擠水泡子眼又道:

    “你要我下驢幹啥?”

    紅兒也自忍俊不禁,一嘻説道:

    “不準賴賬,我要學那招‘十二天罡’!”

    酒怪笑道:

    “就為這個?好好好!今夜夜半三更,你的祖師爺當着你爺爺的面,傳給你!”

    “好,老子等着你!”

    紅兒作個嘻皮鬼臉,轉身縱去,一霎眼,身形便就消失了!

    紅兒這一來,展寧就象獲得了什麼,滿腔愁懷,也拋在九霄雲外了!

    與酒怪相視一陣大笑,飛起一鞭,一馬一驢,逕奔羊角磧而來……

    本來展寧曾經住過的一家旅棧,這旅棧,也正是他第一次邂逅蘭娘母女的地方,舊地重遊,令人倍增一分親切之感!

    特別挑選那間自己通宵琢磨那方碧玉,一夜幾乎未曾閤眼的房間,他一步踏進房子,裏面有一股難以辨別的滋味,襲上心頭。

    忙亂一陣子,方始洗卸滿身塵土,與酒怪一前一後步進飯堂裏來……

    似有心,又無意,展寧特別在那張曾與賀芷青同席過的座位上,落下坐來,由酒怪張羅吩咐一番,他二人這才分別向周遭打量起來……

    這地方,展寧當場曾經受過窘,就因為初遇異性,他在手忙腳亂之中,曾被人鬨堂大笑過,現在事過境遷,往事卻在腦中歷歷在繪,電逝般,直在他跟前映現不已……

    正因為這,存着懷念與欣賞的心情,萬分仔細地,向四處打量着——

    東張張,西望望,霍地,他的目光在右前方的一張桌面上,定止不動了!

    右前方的一張桌面上,孤零零地,坐着一個佝僂老人,這人,頭戴一頂方字綸巾,一身破舊不堪的青色罩袍,面色清臞,鬚髮卻是全部浩白了,乍看一跟,甚難斷定他的年紀,他無神的闔着目簾,一付無精打采的模樣!

    最吸引展寧的,卻是安放在那張桌面上,近似招牌的兩行大字,這樣寫着:

    本書生窮途潦倒

    恁鐵嘴判斷吉凶

    兩行大字中間,又橫放着四個小字,那是:有錢就靈。

    在四川,茶樓酒肆之中,出現這類星相占卜與走方郎中之流的人,不能算是稀奇事了,但,看在此刻展寧眼中,那第一句“本書生窮途潦倒”,已是顯得特別凸出,再加上那筆走龍蛇的字跡,他就象在哪裏似曾見過?……

    一絲玄奇的想法襲上心頭:“這位老人家,敢情就是窮途書生老前輩?”

    隨即,他又立生一念,否定前念道:“見鬼!窮途老前輩學究天人,胸襟淵博似海,想必已是作古有若干年了,能是這樣一付瘟生相?”

    展寧想到好笑處,情不自禁的搖了搖頭。

    他這一搖頭,那老年術士霍然啓開目簾,沉聲發話道:

    “小子,你搖的什麼頭,我生就一付瘟生相,與你什麼相干?”

    一言洞穿展寧的心意,他悚然震驚中,那老術士手指着“有錢就靈”四個字,一幌腦袋又道:“你小子,要捨得花上十兩銀子,不妨向我領教領教,老人家若是説不出你心頭存在着的愛情煩惱,解不出你九月初六的一場生死糾紛,我就砸掉窮途書生這塊金字招牌,我看你印堂發晦,説不定就活不過今夜的夜半三更天呢?……”

    老術士每説一句,展寧心絃便就猛然一震,老術士話聲一落,展寧在魂不守舍之中,即席站起身來,神不由主地,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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