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絕案
(所有的絕案都是一個封閉的圓,它擯絕了自己的內涵與外延,閉口的沉默於我們的探詢之外,只做為一個完美的幾何形狀而存在。所以,讓我們把序章叫做零章。——引自《小招手記》)
1、刀顫
一柄小刀顫微微地插在門背後。
那是一扇粗木製就的門,沒有上漆,但還乾淨。死亡的木頭以一種粗糲的白色透着它曾擁有的生之厚重。在它粗糙的木紋上,那柄小刀的刀鋒顯出一種冷峻的鋒利。
而這是一個灰滯滯、厚沉沉的城市。在這個城市裏,鋒鋭本已只成為一種傳説。所以那柄小刀的刀鋒更如一個年輕人冷鋭的笑,冷睨着這個城市——刀的鋒利其實是以這個城市的灰重作為反襯的。
而那柄刀猶在顫。
刀柄是象牙制的,柄上細細地刻了兩個字——不細心、或沒有超常的眼力,你絕看不到那兩個字,因為那兩個字小如微雕。
刀柄的次等象牙因為被摩娑得久了,已微微泛黃。那黃是一種生命的顏色,看了猶如能猜出是一隻什麼樣的手把它握過。這時,卻有一隻黑胖的手把它挾住,將之從門上撥下。刀鋒上泛起窗外黑夜的城市的光,一堆肥肉中的一雙老眼看着那刀與刀鋒上流轉的光,忍不住泛出淚意來。
如果有人看見,絕對沒有人會相信——沒有人會相信阿家公的眼裏還會有眼淚。
眼淚是什麼?——眼淚該和一個油膩、肥滯、胖、老、遲鈍的男人沒有關係。阿家公的手上堆疊着歲月的褶子,他的臉上已有三顆老年斑。
他深吸了一口氣、就着那柄小刀,一股冷鋭似就在這呼吸間、在厚沉沉的夜暗裏升起、劈進了他的嗓子眼裏去。
——“不”。
阿家公想:不!
看着門背後那把粗木椅子上的那個人影,阿家公還是無法相信:刀還在,剛剛還在顫,在他撞開門後。
而用刀的人——已去。
2、樓
用刀的是個年輕人,他叫樓。
如果這個城市裏還有誰能讓那些殺手、捕快、混混與孔目們佩服的話,那就是他了。
他是殺手界無冕的王。
他出道已十年。
但即使十年後,他依舊是個年輕人。
他有多年輕?阿家公看過前些天深夜裏他洗浴中的肌膚。那是夜,樓喜歡在暗夜裏洗浴,在樓下的院裏。他脱得很乾淨,他的皮膚是一種比夜更亮的棕黑,光滑如絲緞。他本人也正在如絲緞一樣的年紀。
——他今年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的皮膚在冷水的衝擊下會刺激出一種玫瑰的紅色來——黑色上的玫紅。
阿家公覺得,自己愛他:愛他的才氣與驕傲,也愛他的鋒鋭與年輕。
你會為一柄刀愛上一個人嗎?
一柄牙柄的、十年前買的、只值三錢七分銀子的刀。
你説:不會。
但你見過那握刀的手嗎?見過那麼瘦硬、糾結與堅定的手嗎?
那柄刀曾在那手裏。
從柄至尖,一共三寸七分。
它——劈開過這個城市!
3、城市
城市是個古怪的名詞。住在裏面的有一半以上的人想逃離它。
剩下的人、恨它。
為什麼恨?
只為它見證了我們全部的惡德。
然後,有作家來扭異它,有燈火來輝煌它,有妓女來妖豔它,有臭水流過它……有政治統治它,有語言來解構它。
但每天早上,它還是會無語地醒來,抖去人們強加在它身上的種種油彩與垢病,無比頑強地做為所有惡德與美的承載體而存在。
那刀劈開過這個城市。
這把刀上沾過很多人的血。它曾為錢所買——很多刀都可以為錢所買,但不是所有的刀刺出時都可以劈開這個城市沉悶的空氣。
哪怕一縫、哪怕一刻、哪怕一隙。
在這個垢膩的城市,血已成唯一的有氣味的、激烈的事物,因為它附着的名字叫做‘生命’。
有多少次,他就用這把刀撕破無價值的、割裂有價值的,把它們的血無所顧忌地濺入這暗沉沉的夜。如同一點激烈、一場放任、一些反抗、一次猛進。
他用殺人賺錢。
用賺來的錢活下去,活下去面對着這個城市,活下去——殺人。
詭異的、激烈的、有計劃的、殺人。
阿家公看着死在椅上的樓;
看着這個殺手;
他死了。
而自己,這個代殺手接買賣的人還活着。
——今天,他就是拿着一單買賣來的;很大的買賣,對方點名叫‘樓’接的買賣;而可以接單的人已經死去。
他死了,這個城市裏的一個傳説也破碎了。
4、灰黯-江湖
只怕連樓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死會在江湖上造成那麼大的轟動。
是的,這個城市中,還有一種空氣在流動,它的名字叫:江湖。
好多人都以為它不存在,或者從來沒曾存在過,因為他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都是實證主義者。在實證中,有着踏實的生與利益,所有的傳説都是對現實生活的打亂與諷諭,所以,不如否定它的存在。
比如——禹是一條蟲——禹是一條蟲嗎?——你確定禹不是一條蟲嗎?——你不覺得這種説法起碼有其一種實證的新意嗎?……所以,禹就是一條蟲。
——那場大水是人們幫那條蟲子做的一場夢。
但是,有一點他們錯了。
那就是——江湖、它是存在的。
傳説好多好多年以前,城市是平庸與灰黯的,而江湖,是唯一可以放縱的大碗吃酒、大塊吃肉的所在。它是鮮明的,亮麗的,縱情的,激越的。
但就像白天總要走入黑夜,一個硬幣總有它的兩面。多少年過去後,這種色彩已巔覆了一遍。城市變得亮麗了,燈火輝煌。而江湖,則沉入地下,成為一種暗喻、一種隱譬,一場隱性的存在——林沖重又當上了教頭,因為他找到了一個更穩定的社會秩序;高太尉的素質沒什麼提高,但已有法律多多少少管束了他和他的衙內;吳用入主學院,他開設了政治系;阮小七則開了漁場……還有誰,還有誰在江湖上混呢?
舊日已成了一張鮮明的照片,被不斷拂拭;而今天,反成了那照片的底片,所有的色彩都在底片上反轉過來了。當日,當日是為了反對禮法對肉體的壓抑而逃入江湖(或雲造出江湖)來縱酒高歌的;今天,今天、當酒肉、色嬉已不再為難——江湖還在嗎?所有的慾望都已可以合理的發泄——如果還有江湖,那些欲逃入其中的人,那些不滿於這個城市的人,那些已經‘成功’的人,為的又是什麼呢?
城市的暗街上,有一個少年的喉頭在聳動,他的聲音是啞的——可能因為剛聽説了樓的死,可能因為他要談論的問題的嚴肅性。少年人總是這樣,在談論他們認為激烈的事物時,不只腦子在動,他們的生理也有反應——他説:“為了光彩。”
“為了在這暗沉沉、厚滯滯的城市中尋找一種鉛粉、聲名、職位、婚姻、等級、和錢幣以外的光彩!”
還有什麼能比一把刀更能劈開那厚滯滯的慾望?
那個少年抬起頭,這慾望無處不在,城市的空氣厚滯如一塊油膩的肥肉——劈開一條縫給我透一口氣吧!
那個少年當年就是在這樣的窒息中第一次聽到樓的名字。
如今,他在同樣的窒息中聽到了樓的死亡。
樓的死訊傳來時,那個少年正在看歌舞。然後他怔了下,然後他走出酒館後門,然後、他在暗街上流出了兩行淚。
淚是一種衝涮,別看它的水量很少,但它真的是浩浩蕩蕩、義無反顧地衝涮入人心那麼浩大的荒漠,衝涮入這個城市,它有一種可笑的勇敢。
那個少年有些不好意思。
他握着拳:我要查出樓的死因。
我——要——查——出——樓——的——死——因!
那個少年名叫小招。
5、魚藏
阿家公看着現場,現場裏簡樸笨重,一間斗室裏,只有一張牀和一張椅子。
牀,樓生前時曾睡過。
椅,樓此刻正坐着。
讓阿家公驚詫的還不在這裏。
而在於:樓已出刀!
樓已出刀,可兇手卻跑了!
這不可能,沒有人能從樓手下的刀口逃走。
沒有!
因為阿家公見過樓暗殺九城總管莫過竽的場面。
當時,大堂沉沉,空氣裏是一種十代積結的厚重。
十代總管,十代大堂裏累積的堂威,十代歌舞留下的垢膩,十代暗晦,十代陰詐,在這大堂裏幾乎已沉積出一種不可刺穿的空氣。
這種空氣名叫:威權。
莫過竽就生活在這威權裏。所以他不怕。他怕什麼?他有他的父、祖、曾祖、高祖一代一代積累下來的資歷與威壓,他不怕。
樓那天是裝作一個挑着一擔活魚的賣魚人。
他這一‘殺計’名為“魚藏”。
他走到大廳底下。
因為莫過竽聽説這個年輕魚人打到了一條真正的四隻眼睛的魚,他想看看。他也有平常人一樣的好奇,而且很好奇,好奇到這個城裏所有奇怪的事物他都情願第一個知道——可見生活在這城裏,位置越高的人活得越是沉悶。
樓撿魚。魚是銀鱗。然後樓一抖手,那條魚就飛入大堂。
——有沒有人見過一條脱水的魚在空中掙扎的姿態?
——那是一種殘忍的鮮活與壯烈!
——那魚飛入大堂。在空氣中窒息地扭動。
——莫過竽一驚。大堂中空氣一陣抖動。樓用一條濱死的魚破了莫家十代大堂的垢沉之氣!
然後他出手。
刀藏在魚腹之下。
——大堂中垢沉之氣已破,雖只一線。
——但樓就抓住了這一線之機。
——一線之機已夠。
然後、莫過竽死。
樓不見了。
——那魚,魚也不見了。
這一殺計名為“魚藏”。
這一暗殺在江湖中渲染極烈。
——試問一個這樣的殺手怎會輕易折在別人劍下?
——尤其在他已出手之後,已擲出了他那把買於十年前的雖只值三錢七分銀子的刀。
雖然那刀子的柄只是次等的象牙。
阿家公不懂!
7、絕案
樓死在一劍之下。
那一劍很利。阿家公雖已不動刀劍三十七年。但他識貨,他看得出那一劍之利。
但那一劍還是有些偏。
在心口偏左。
所以樓應在中劍後一盞荼的功夫才死。
那一盞荼間樓在想些什麼?
那一盞荼間生命該怎樣的從他的軀體間洞穿而過?
那一盞荼間他該是相當的痛苦,從他扭結的手上就可以知道。
但他、沒有想説什麼嗎?
樓的腳下有一灘褐色的血跡。那是他自己的。
血已乾涸。
看血乾的程度,阿家公知道,樓該死於三天之前。
樓死在他的小樓內。
讓阿家公最不懂的是:他來時,門插着。他叫門、樓不應;他踢門、樓沒有發脾氣;然後他才撞了進來。
撞進來後他就見到樓已死了,然後他就檢查了整間屋子,這是他的職業素質。他熟悉這間屋子,因為這屋子本來就是他的。他租給樓住,樓是一個不置業的人。
門是從內栓的,窗子也從內栓的,這間房在二樓,只有一門一窗,窗門也都結實。
窗門都沒壞。天花、地板、牆壁都完好。阿家公再次確定了門窗是從內緊閉的後,又做了第三次確認。他需要再一次確定的原因是:他要知道,如果真有一個比樓還高的高手來過——那有可能,強中更有強中手——那他殺了樓之後,他是怎麼離開的?
——或是,他殺樓前,他是怎麼進來的?
一個人不可能被殺死在一個從內密閉的斗室!
這不可能!
不可思議!
8、紅
三天後,阿家公開始白頭。
阿家公想:樓是不可能自殺的。一是他不會;二是他死於劍,可房內並沒有一把劍,而且阿家公知道、樓的刀風與他所中的那一劍劍意之間的差異。
這是一個絕案。
阿家公後來為了這個絕案斷斷續續想了一生,也苦惱一生。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並不瞭解這個曾經在十年中每三天最少都要見到一面的年輕人。不瞭解他的生活,也就不瞭解他的死亡。生與死之間總該有着一些因果。所以古書上説:未知生,焉知死?
沒有人知道樓是怎樣活的。
所以也沒有人知道樓是怎樣死的。
這個絕案在江湖上炸開。樓生非常人,死為異鬼,眾説紛紜,莫衷一是。
阿家公最後記得的一件事就是,他最後在樓身邊從跪的姿態中站起時,鼻中忽聞到了一抹香氣。
當時他還沒覺得,好久以後再經回味時才開始覺得怪異。
那香氣很紅、很輕軟、很柔膩——這麼説是不是會讓人想到一些花紅柳媚的事?
可樓是一個沒有氣味的年輕人,頂多有一些年輕男子的體味,而連這氣味他都一直想要洗去。
他説:殺手該是無色無嗅的人。
那他的身上怎麼會有香氣?
暗沉沉的夜中,阿家公站起身。窗外是如此暖昧的、厚滯滯、暗沉沉的夜。
樓的血色早已凝結了。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香在阿家公的眼前蓬開,卻蓬出了一抹悽豔的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