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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化外牛羊自牧

    平日裏的野馬井只怕是塞上一帶最冷落的地方,可現在是四月。一到了四月,這裏就成了甘蒙交界處、弱水一帶最熱鬧的地方了。

    野馬井之所以叫野馬井,是因為,甘蒙一帶的牧民幾乎從不到這塊草場來放牧,到這兒吃草的只有野馬。不到這兒放馬,不是因為這兒的水草不好,這裏甚至是甘蒙一帶最好的草場,牧民們這麼做主要是因為,要把這兒留做四月二十開跑馬大會的地方。

    四月,是塞上的春天。人間四月,鶯飛草長,關睢鳴和,日暖花香。跑馬節一共有三天,那是牧民們一年到頭難得休息的日子。這節日本是邊境一帶少數民族的節日,但隨着五胡亂華以後,一次次的中原板蕩,這裏的居民成份早就日益複雜起來。如今,在這甘蒙交界一帶居住的反倒以漢人居多了。他們也學會了放牧,不知何年何月也沿襲了這個遊牧民族特有的節日。——漢家的飲食起居習慣在好多久慣牧馬的流離百姓心裏、早已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思鄉之夢,而生活中,還是要婚喪嫁娶、衣食住行的。放牧的日子,人羣之間相互遠離,所以也只有依了這少數民族的慣例來解決人生中最重要的交際問題了。

    今年的跑馬節日子趕得特好,一連幾天都是晴日。——你可能沒見過草原上的陽光,只見它那麼勻勻細細地撒下來,馬蹄兒、草花兒、遠處的古捻山口、連同姑娘們頭上的配飾、小夥兒們腰上的刀口,一樣一樣都在陽光下發起光來,照得人人心明眼亮。酸酸的馬奶口袋已經敞開,濃濃的酒香到了酒桶稍遠處、就淡化成為一種歡樂的氣氛,不喝酒的人都會染上幾許興奮,何況、這樣的日子,又有誰會不喝酒?

    同樣是酒,在距會場稍遠處的牛皮大帳中,所醖釀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氣氛。那個帳蓬很大,一碗酒卻放在大帳入口處的一張粗劣的烏木案上,案上刀痕鮮明,那是用刀子割切牛羊肉留下的痛跡,可是那個面貌斯文正對着這一大碗酒發呆的中年人只怕並不知道。他看着這一大碗酒,還有站在案前一臉橫眉怒目的喬華,心裏由不得的怔忡着。只聽喬華道:“喂,顧先生,你不是要見我二哥嗎?你喝這了一大碗酒,我就帶你進去。”

    那中年人正是所謂顧先生。他愣愣地望着面前這一大碗酒,心中道:“今天只怕是挨不過去了。”他本是關東秀士,本名顧惟均,一肚皮才學,自武德三年就投在李淵世子秦王李世民麾下。也是李世民麾下人才太多,他雖一肚謀略,但這些年卻並未很見重用。如今,秦王世民與太子建成爭奪王位繼承已到了劍撥駑張的地步,這次派人來塞上見李波,對秦王來説就是關於天下佈勢在甘蒙一帶一着至關重要的棋,所以顧惟均主動請纓來做這個説客。沒想光等這李波幾乎就耗了他一個月時間,今日好容易有這機會,他豈能錯過,所以別説是一碗酒,就是一碗毒藥,他也只有認了。只見他皺皺眉,伸出一支細白的露着青筋的手腕端起面前那個粗瓷大碗,灌藥似的一口灌了下去。

    這一口下去,他只覺肚裏火燒了一把似的,怪道人説塞上青稞酒是至醇至烈的。那顧先生滿臉通紅,艱難地壓住肚裏酒意,開口道:“在下酒已喝了,就請喬兄帶我去見你二哥吧。”

    那喬華看了看他,似是也沒想到他還有這份膽色,咧咧嘴一笑,提起個酒囊又往那碗裏斟滿了一碗。“顧先生,你看看,在我們草原之上,哪有客人來了,喝這進門酒只喝一碗的道理,要喝就是三碗。我已滿上了,顧先生請喝吧。”

    顧惟均看看喬華那張黑色的滿帶捉弄挪揄笑容的臉,知道他説的可不是笑話,多辯無益,但這三碗酒下肚,如何還能站着進去?他仰了仰自己那細瘦的脖子,嘆了口氣,以易水告別似的勇氣又端起第二碗酒,顫抖着送至唇邊,又勉力一口灌了下去。

    喬華也沒想到這書生還有這份氣魄,但也不信自己灌不倒他,提起酒囊就斟上了第三碗,也不説話,只把那一雙眼狠狠地盯着這個書生。顧惟均也知討饒無益,端起第三碗酒一閉眼,這一回他已感不到喉嚨口是什麼樣刀剜的感覺了,一直倒了下去。手裏也不再有準,有一半甚至是直接倒進了自己脖頸裏。倒完之後,看也不看那喬華一眼,徑直向那大帳裏走去。

    他步履歪斜,踉踉蹌蹌地走到帳內,只見帳內上首一共放了四張案子,每張案後各坐了一個人。正上方左首是個黑麪高個、敦厚朴實的三十八九歲的中年人,顧惟均已認得他是鏡鐵山五義的老大張九常;左首二席則是一位臂如猿猱、身材精悍的漢子,他卻是鏡鐵山五義中的老三馬揚;右首之次席所坐之人一雙眼中微現黃芒,也就是‘豹眼’施榛了;那顧先生一直還沒見到的卻是坐在右首上席的一個白麪漢子,那漢子三十四五負年紀,身穿了一件粗布短袍,濃眉重目,不怒而威,端的好氣概。顧先生吸了一口氣,知道這也就是自己這次來要見之人——他要説服的對象李波了。

    他才一拱手,李波已衝自己下首揮了下手:“四弟,給顧先生讓個位子。”

    只見施榛應聲站起,就湊到他三哥馬揚一處坐了下來。顧惟均便坐在了他剛才的位子上。

    只聽那李波道:“顧先生,在下讓五弟堅持一定要讓先生在門口喝這三碗進門酒,倒不一定是為了依這草原上的規矩,只是讓先生也感受一下我們草原上子弟的生活。‘草上沙’人丁不多,老幼婦孺,加在一起不過五六千之數,快馬倒有二萬三千餘匹。我們這些塞上棄兒,平時就是這麼生活的。”

    顧惟均愕了下,也不知李波為什麼會想起説這些,也只有點點頭。那李波一揮手,端起自己面前一碗酒,向顧惟均一舉道:“喝酒。”

    顧惟均苦笑了下,也只有端起碗來在唇邊做做樣子。李波放下酒碗又道:“先生已見到在下,可覺得有些什麼不同嗎?”

    顧惟均又是一愕。

    李波動動自己的頭髮,又擺擺自己袍子的下襬,開口道:“衣服”;拿起自己面前插在案上的一把刀來:“器物”;指指帳外:“風俗”;又伸出手指一彈,他強健的手指就彈出一塊骨頭,正打在帳內地毯邊緣的一面羯鼓上:“還有音樂。”

    然後他切下了一大塊牛肉,放在嘴裏慢慢嚼着説:“先生慧眼,定然已經注意到,李波所穿,倒不見得算是漢家服飾了。在我小時,家裏請的也有先生,他教我禮儀,每講到夫子孔丘所定的《禮》時,就會雙目含淚,説禮是至關至重的。禮首先要注意的就是衣服,貴人有貴人的衣飾,賤民有賤民的衣飾。另外、身發體膚,受之父母,是不可以隨便改換的。但先生已經注意到,我差不多算是胡服截髮,操刀割肉了嗎?”

    這一番話長篇大論下來,顧先生也不知他語意所指到底是何含義,只有先唯唯地聽着。只聽李波又道:“先生關中遠來,定是要以中央王朝之義説我。想我李波與大哥五弟五人自隋末之亂以來,截髮胡服,荒野放牧,背離鄉曲,形同野人越十年矣。如今天下已定,四海昇平可期,我兄弟也是該重回故里,打掃先祠,重整冠戴,更張禮樂了。先生為秦王世民所派,定是要説服我,世民乃一不世之賢人,定國之鼎器,我如入其麾下,以他之賢,以我之才,不世之功可期,與民更始之德可望,先生來意是如此嗎?”

    顧惟均被他這麼單刀直入地一問,腦子中不由一滯——人云李波非比尋常,看來果然如此。只聽李波一嘆:“但先生可否告我,若我李波果然肯傾力相助,以我兄弟在塞上之聲名、牧場之馬匹、親人之性命、畢身之精力相許秦王,助他平整河山,位定九五之後,他會做些什麼?”

    他的一雙眼忽望向遠方,遠方帳門口外,是正對着他坐的位置的古捻山口:“是否又是重張法度,鋤滅豪強,高懸王道以規順民,突舉霸業以誅異已,羅網嚴施,教化先行,文官當政,鄉曲互治?——告訴你,這些年下來,我已不信這個了。”

    他的瞳中神色忽顯深沉:“我們漢人子弟,一朝一代盡是這麼過來的,我受夠了亂離之苦,但我也受夠了文官之治的苦,以為我會幫他再去整治那個聖人所説的昇平世界嗎?我是絕對不放心將鄉曲父老重新交給那些縣官府吏管制的。接下來是什麼?不過又是一代比一代的窮奢極欲,一代又一代的苛捐重税,一代又一代的忍耐直至崩潰。告訴你,我不信這個了。我只信強,信馬、信自己的弓自己的箭,信我與我四個兄弟給自己父老開創出的這種迥異漢人舊制的牧馬生涯與自由。——這種生活未嘗不苦,但這是我們能自己料理自己的唯一機會,所以,不要用你那些儒生言詞再來説動我,也不要用所謂英雄事業來勸服我,這些,我早已看穿了。我們兄弟,已過慣了這種幕天席地,縱橫沙草的生活。不想再去做秦王與太子爭奪中的一粒棋子,不想再在漢人的政治中游戲下去——一朝掌權,誅戳異已,作威作福,光大門楣,那不是我兄弟之志向,留着這些説與秦王麾下那些將軍聽吧,我們是不要這個機會來伺機坐大或‘立登要路津’的。哪怕秦王為人果然英姿天縱,他所想建立的制度與王朝,讓他建給他的那些臣民,而我兄弟,是隻想自由自在的放牧一生的。如果先生此來是要買馬,今天是好日子,我們明天再談,草上沙盡多良馬,儘可賣與秦王。如果是要拉我兄弟入夥,那麼,免提了。”

    他一語落地,就一揮手,道:“倒酒。”喬華早已提了酒囊過來,給他二哥先斟滿一碗,又給顧惟均添滿一碗。顧惟均看着那碗酒,張口結舌,自己要説的話都已被李波一席話封住,可這酒,是喝還是不喝?

    只聽喬華冷冷地道:“唐朝派來的人,就是這樣的小量嗎?”

    顧惟均一時答不出話來,卻聽帳外忽有人冷冷道:“天生萬民,自有量大與量小之分,欺一文士書生就是鏡鐵山五義的豪氣嗎?要喝酒,我來陪你喝。”

    滿帳中人大愕——居然有人在自己未注意中已接近帳門口,草上沙之大帳,雖不如千軍萬馬中的嚴設防禁,高懸吊鬥,但也不是這麼好靠近的。喬華一愕,就待怒罵,卻聽李波定定地先吐了兩個字:“來了?”

    他這一聲有微愕也有低嘆,滿座中只有喬華沒有理會出那兩字中複雜的情緒。只聽帳外人道:“來了!”

    喬華注目望帳門口望去,倒要看看來的是個哪裏的狂生。他想的不錯,來的果然是個狂生。只見帳門口日影一掩,已走進個人來。那人相當高挑,進門甚至稍稍低了下頭。李波也算長大漢子,但那人身量只怕較李波毫不遜色。來人散發已束,一頭長長的披散開的發頂束了頂高冠,他的頭髮想是被長途驅馳中的風吹亂,有幾縷還沾在他汗浸的面頰上,別有一種濃烈的落柘不羈撲面而來。那人身穿一件突厥人式樣的華麗皮袍,袍子右脅後首有一條長長的刀縫,那袍子籠籠統統地罩着他明顯過於瘦硬的身子,所謂‘瘦硬方通神’,用在這人身形相貌上倒頗合適。那人的臉上長眉細目,口鼻清峭,只見他衣襟上斜斜插了支簫,簫身很長,與他長長的身形很諧調。他整個人,斯文中有一絲野悍,野悍中又有一種斯文,讓人看了心裏不知是一種什麼味道。那人一進來,就先看向顧先生,然後看向那案上的酒,然後再看向喬華,然後道:“就是你説唐使都不能喝酒的?”

    喬華一愕,那人已一伸手,端過桌上那碗酒,道:“我跟你喝!”

    話還沒落地,他的一碗酒已灌了下去,好快。更快的是他的身手,他站在門口距那案子本有兩丈有餘,但這點距離似是根本不礙事他伸手取酒一般,他一伸手,那酒彷彿就在他身側一般。李波眼中顏色便深了一層,馬揚與施榛四目對視了下——“千里庭縮”!這是“千里庭縮”之功,這功夫極為難練,這世上果然還有人練成?

    説起酒量,喬華還真沒怕過人。他也不算特別能喝,但他從不服人。他提起酒囊就給自己斟了一碗,然後一口倒進喉嚨裏,也給那來人斟了一碗。那人並不看他,反面向李波,在喝之前問出了兩個字:“李波?”

    李波點點頭。那人冷笑道:“你儘可以説你喜歡縱橫沙草,但你怎知你的鄉親們也和你一樣的想法,你覺得:故里真的那麼好棄,故鄉真的那麼好離嗎?他們多是隴右人,你真的確定他們就跟你一樣喜歡幕天席地,終老邊荒嗎?”

    他的眼中忽多了絲複雜的神色:“——家,只有家,才是人一生最大的願望。”説時,他喝下了第二碗酒。他借酒碗擋住了臉,如果有細心的人可能會看出:因為在他眼角,説到那個“家”字時,不自由地泛起了一絲温柔。

    喬華怒道:“你算什麼人,敢來這兒來教訓我二哥!”他性子單純,那人既然已經在跟他拚酒,他就要在酒上跟他一見高低,教訓教訓他。他提起酒囊,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再給那人斟滿。

    兩大碗酒下肚,那人的神色絲毫未變,他只是盯着李波,盯了好一會兒,才靜靜道:“無論如何,既使你們族人都情願選擇這一種放牧的生活,你也不該劫那十五萬擔糧草。以你之識能,你不會不知道那十五萬擔糧草的幹聯到底有多大。不説朝廷一定要查,不説突厥人可能重犯塞上,不説張武威已藉機向朝廷申報對你們這支邊民重啓戰端、不日即至,你也該知道,當今天下,日久思定,你這麼做,分明是禍亂家國。就是朝廷不管,但江湖上人,也總有人要管的。”

    李波的唇角抿成了一抹孤線。“比如説你?”

    那人不答話,他的目光與李波對峙。李波淡淡道:“我早猜知李淵並不會全信張武威的話,一定會另派有專人來暗查,只是沒想到他派來之人還能在張武威的阻截下生出,也沒想到還會見到這人一面。”

    他一隻手指輕叩着案子,“那麼,你是誰?”

    那來人正和喬華喝到第五碗酒,聞言冷冷道:“陳留一戰,萬眾橫屍;邊庭刺帥,冰溶雪澌。”

    李波“噢”了一聲,似也一愕——“你是陳澌?”

    那來人淡淡道:“我是陳澌。”

    他們兩個便不再説話。隋末原是個羣雄並起的時代,他説“我是陳澌”就象李波説“我是李波”一樣,這一句話後,不只是兩個名字的交代,也包含他們的過去,他們用生命趟出來的聲名與事業,和讓敵手不得不尊重的氣度。

    陳澌忽然道:“你要劫那麼多糧草幹什麼?”

    李波不答。

    陳澌一挑眉:“你不説,我無以稟報唐王,張武威大軍可能轉瞬即至,兵馬過後,你以為你這幾千民眾就可以抗得住他十萬大軍?到時玉石俱焚,你還逞不逞得起這個英雄?我知你劫糧草必有苦衷,也知你不是個貪財圖貨、輕舉招災的人,可能你還自認為自己所為足稱英雄。但,這是個天下平定之機,從這個時代開始,一切要有一定的規矩,所有的英雄和自認為英雄的人,必須消亡。你不是不懂,這是時世!現在不再是那個亂世了,從亂到治必有犧牲。説説,你劫它到底是為了什麼?”

    李波靜了靜,想了想,忽站起身:“我可以帶你出去看看。”

    他經過陳澌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陳澌也受之無懼。此時,他與喬華拚酒已拚至第九碗,喬華的眼都紅了,陳澌一雙鎮定的眼裏也泛起了絲血絲。他眼見喬華又斟滿一碗,接過之後,一口乾盡,然後,突然撥出身邊案上一口割肉小刀,將那個酒碗向空中拋去,碗落時,他一刀向碗上劈去,這一刀,竟把那碗齊齊劈成兩塊碎片。

    好刀功!——馬揚和施榛不由都相顧一駭。只聽陳澌對喬華道:“我沒有時間和你再拚酒了。不過,喝酒、也不是不醉倒就算贏,要喝過了之後還能出刀,穩穩地出刀,才算數的。”

    説完,他看了已頹然在案旁的顧先生一眼,目光中似有憂慮,——秦王也派人來了?但此時不及深思,他振振衣衫就跟李波出門去了,只剩下喬華在他身後看着地上那被他劈成碎片的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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