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雨。
雨下得真大,蒼天彷彿也不忍再看地上的這些血腥,特地下這一場暴雨,將血腥衝乾淨。
只可惜人心裏的血腥和仇恨,卻是再大的雨也衝不走的。× × ×
傅紅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樣奔跑過,他奔跑的姿態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將他身上的血衝乾淨了。
可是這一場血戰所留下的慘痛回憶,卻將永遠留在他心裏。
他殺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該殺。
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的頭腦也已被暴雨衝得很清醒。
但當時他卻絕沒有選擇的餘地!
為什麼?
只為了這柄刀,這柄他剛從那孩子咽喉上拔下來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這一場血戰並不是絕對不可以避免的。
傅紅雪心裏也像是有柄刀。
葉開!
葉開為什麼要引起這場血戰?
前面有個小小的客棧,傅紅雪衝進去,要了間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然後他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
他嘔吐的時候,身子突然痙攣,突然抽緊,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縮成一團。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上,身子還在不停地抽縮痙攣……
他已完全沒有知覺。
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非也沒有痛苦?× × ×
雨下得更大,小而悶的屋子,越來越暗,漸漸已沒有別的顏色。
只有黑!
黑暗中,窗子忽然開了,一條黑影幽靈般出現在窗外。
一聲霹靂,一道閃電。
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的臉上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紅雪。
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二
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牀上,牀上的被褥乾燥而柔軟。
燈已燃起。
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牆上,燈光昏暗,影子卻是黑的。
屋子裏還有個人!
是誰?
這人就坐在燈後面,彷彿在沉思。
傅紅雪的頭抬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鬱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 ×
翠濃也看見了他。
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説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麼會忽然來了?
為什麼偏偏是她來?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燉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温柔,那麼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
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
他突然跳起來,指着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來?”
翠濃:“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也用不着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息着,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雪紅開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
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
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它已只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裏突又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牀上。
翠濃道:“我説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做朋友,我為什麼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麼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讓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
翠濃站起來,走到牀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連這種動作都還是跟以前一樣。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的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麼,你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但你總是客人,我應該招待你的。”
翠濃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為什麼還一定要這麼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裏總是過意不去。”
一雙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為一體的情人,現在竟面對着面,説出這種話來,別人一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你的。”
翠濃道:“我説過沒關係,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裏。”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突然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説出了三個字:“你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 ×
“恭喜你。”
這只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之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説過幾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千萬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説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
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
他還活着,他的人還在牀上。
但是這生命、這肉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
“恭喜你。”
翠濃聽着他説出這三個字,彷彿笑了笑,彷彿也説了句客氣話。
只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她説了句什麼話?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你。”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覆覆,也不知説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
也不知説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着。
“每個女人──不論是怎麼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
翠濃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給別人了。”
她在笑,彷彿盡力想裝出高興的樣子來──無論如何,結婚都畢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傅紅雪眼睛瞪着屋頂上,顯然也在盡力控制着自己,既不願翠濃看出他心裏的痛苦和絕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來了?”
翠濃道:“嗯。”
新婚的夫妻,當然應該是寸步不離的。
傅紅雪咬緊了牙,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就在外面?”
翠濃道:“嗯。”
傅紅雪道:“那麼你就應該出去陪他,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
翠濃道:“我説過,我要照顧你。”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要你照顧,也不想讓別人誤會……”
他雖然在努力控制着,但聲音還是忍不住要發抖,幾乎已説不下去。
幸好翠濃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着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紅雪道:“他知道什麼?”
翠濃道:“他知道你這個人,也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傅紅雪道:“我們……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感情。”
翠濃道:“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已將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該到這裏來。”
翠濃道:“我到這裏來找你,也已告訴了他,他也同意讓我來照顧你。”
傅紅雪的牙齦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開通的人。”
翠濃道:“他的確是。”
傅紅雪突然大聲道:“但我卻並不是,我一點也不開通。”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別人誤會,我可以叫他進來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紅雪同意,就回過頭,輕喚道:“喂,你進來,我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喂。”
這雖然也是個很普通的字,但有時卻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親密。
新婚的夫妻,在別人面前,豈非總是用這個字作稱呼的?
門本來就沒有拴起。
她剛説了這句話,外面立刻就有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門外。
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屋裏,作丈夫的當然總難免有點不放心。
傅紅雪本不想看見這個人,但卻又忍不住要看看。
這個人年紀並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輕。
他看來大概有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臉上,佈滿了艱辛勞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別的新郎倌一樣,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華貴的料子,鮮豔的色彩,看起來和他這個人很不相配。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老實人。
久歷風塵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個歸宿,豈非總是會選個老實人的?
這至少總比找個吃軟飯的油頭小光棍好。
傅紅雪看見這個人時,居然並沒有很激動,甚至也沒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見翠濃和別人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種人本就引不起別人的激動的。
翠濃已拉着這人的衣袖走過來,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
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的名字。
他被翠濃牽着走,就像是個孩子似的,她要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
翠濃又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説起過的傅紅雪,傅公子。”
王大洪臉上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紅雪本不想理睬這個人的,以前他也許連看都不會多看這種人一眼。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
他死也不願意讓翠濃的丈夫,把他看成個心已碎了的傷心人。
但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跟這種人説什麼,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們。”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説什麼,只是站在那裏傻笑。
翠濃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個老實人,一向很少跟別人來往,所以連話都不會説。”
傅紅雪道:“不説話很好。”
翠濃道:“他也不會武功。”
傅紅雪道:“不會武功很好。”
翠濃道:“他是個生意人,作的是個綢緞生意。”
傅紅雪道:“作生意很好。”
翠濃笑了,嫣然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聲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會拋下我一個人溜走。”
傅紅雪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説什麼,他沒有看見她那種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實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看不見。
但王大洪卻好像很不安,囁嚅着,訥訥道:“你們在這裏多聊聊,我……我還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將衣袖從翠濃手裏抽出來,卻好像又有點不敢似的。
因為翠濃的臉色已變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並不少,但像他怕得這麼厲害的倒也不多。
老實人娶到個漂亮的老婆,實在並不能算是件走運的事。
傅紅雪忽然道:“你請坐。”
王大洪道:“是。”
他還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濃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為什麼還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來若沒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連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時候,一雙手就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很粗糙,指甲裏還藏着油膩污穢。
傅紅雪看了看他的一雙手,道:“你們成親已經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經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濃,好像每説一句話,都得先請示請示她。
翠濃道:“已經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錯,已經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紅雪道:“你們是早就認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連臉都已緊張得漲得通紅,竟似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
傅紅雪已抬起頭,瞪着他。
天氣雖然已很涼,但王大洪頭上卻已冒出了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子,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不是作綢緞生意的。”
王大洪的臉上又變了顏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瞪着翠濃,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濃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重重一擊。
她臉上本來彷彿戴着個面具,這一擊已將她的面具完全擊碎。
女人有時就像是個核桃。
你只要能擊碎她外面的那層硬殼,就會發現她內心是多麼柔軟脆弱。
傅紅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是同情,還是憐憫。
他看着一連串晶瑩如珠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滾下來……
他看着她身子開始顫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説什麼,這已足夠表示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她已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不是她的丈夫。
傅紅雪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翠濃垂下頭,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濃道:“他……他只不過是店裏的夥計臨時替我找來的,我根本不認得他。”
傅紅雪道:“你找他來,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濃頭垂得更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翠濃悽然道:“因為我想來看你,想來陪着你,照顧你,又怕你趕我走,因為我不願讓你覺得我是在死纏着你,不願你覺得我是個下賤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着傅紅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紅雪再傷害她,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保護自己。
這原因她雖然沒有説出,但傅紅雪也已明白。
傅紅雪並不真的是一塊冰,也不是一塊木頭。
翠濃流着淚,又道:“其實我心裏始終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的,我自從跟你在一起後,就再也沒有把別的男人看在眼裏。”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誰説我不要你,誰説的?”
翠濃抬起頭,用流着淚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還要我?”
傅紅雪大叫道:“我當然要你,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女人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
他張開雙臂時,翠濃已撲入他懷裏。
他們緊緊擁抱着,兩個人似已融為一體,兩顆心也已變成一個。
所有的痛苦、悲傷、誤會、氣憤,忽然間都已變為過去。
只要他們還能重新結合在一起,世上還有什麼事值得他們煩惱的?
翠濃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説:“只要你真的要我,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走了,再也不會離開你。”
傅紅雪道:“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翠濃道:“永遠?”
傅紅雪道:“永遠!”
王大洪看着他們,眼睛裏彷彿帶着種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當然不能瞭解這種情感,更不知他們既然真的相愛,為什麼又要自尋煩惱。
愛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所能夠了解的。
因為他從來沒有付出過痛苦的代價,所以他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現在他留在這裏,已是多餘的。
他悄悄地站起來,似已準備走出去。
傅紅雪和翠濃當然不會注意到他,他們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牆上。
白的牆,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手裏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長的短劍!× × ×
劍鋒薄而利,在燈下閃動着一種接近慘碧色的藍色光芒。
劍上莫非有毒?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翻身!
青藍色的劍光一閃,已閃電般向傅紅雪的左脅下刺了過去。
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何況是一對正沉醉在對方懷抱中的戀人?
傅紅雪用兩隻手緊擁着翠濃,脅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擊目標。
這一劍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準了對方的弱點才下手的。
為了要刺出這一劍,這個人顯然已準備了很多年,多年來積壓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這一劍中發泄!
傅紅雪非但沒有看見,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
但翠濃卻恰巧在這一瞬間張開眼,恰巧看見了牆上的影子。
她連想都沒有想,突然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了傅紅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擋這一劍。
劍光一閃,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陣無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彷彿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卻還是在看着傅紅雪。
她知道從今以後,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紅雪了,所以現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讓自己暈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人能瞭解。
那不僅是悲傷,也是欣慰。
因為她雖然已快死了,但傅紅雪卻還可以活下去。
因為她終於已能讓傅紅雪明白,她對他的情感有多麼深邃,多麼真摯。
她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甜蜜的微笑。
因為她活得雖然卑賤,可是她的死,卻是高貴偉大的。
她的生命總算已有了價值。× × ×
傅紅雪又倒在牀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淒涼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濃看着他,終於掙扎着説出了一句話。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紅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滿眶熱淚,還是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翠濃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蒼白美麗的臉已變成死黑色。
短劍還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劍鋒,已刺入了她的骨節,被夾住。
王大洪一時間竟沒有拔出來,只有放開手,一步步向後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紅雪在這強烈的悲傷和震驚下,忘記了他。
傅紅雪的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不過從緊咬着的牙縫中吐出兩個字。
“站住!”
沒有人能形容這兩個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沒有人能想像。
在燈光下看來,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臉,已變得魔鬼般猙獰惡毒。
可是他還是站住了。
傅紅雪的聲音中,竟似有一種足以令神鬼震懾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獰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
傅紅雪點點頭。
王大洪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傅紅雪平靜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兇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殺的只是你!”
傅紅雪道:“為什麼?”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殺別人,別人為什麼不能殺你?”
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認得郭威,但你卻殺了他,還殺了那可憐的孩子。”
傅紅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為他們來複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
王大洪道:“殺人的理由有很多,並不一定是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從未做過一件害人的事,更沒有殺過人,但現在卻已死在你手裏,你呢?你已殺過多少人?你殺的人真是全部該殺的?”
傅紅雪突然覺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殺過一個人,就可能有無數人要來殺你!只要你殺錯過一個,就永遠無權再問別人為什麼來殺你!”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俯下身,輕輕拉起了翠濃的手。
這雙手本是温暖而柔軟的,只有在這雙手輕撫着他時,他才會暫時忘記那種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會有片刻寧靜。
但現在這雙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彷彿又已忘記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蒼白的臉上,幾乎已變得完全沒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隻手卻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無論誰看見這柄刀,都立刻會覺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見了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殺我,無論誰都可以殺我,但卻不該殺她的。”
他的聲音奇異而遙遠,彷彿來自遠山,又彷彿來自地獄。
“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也不管你是為什麼而來的,你殺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的臉也已變為死灰色,卻還是在冷笑着,道:“現在你還有拔刀的力氣?”
傅紅雪沒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向王大洪走過去,握着他的刀走過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頓,就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鐵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後退,因為他也知道,現在根本已無路可退。
刀雖然還沒有拔出來,可是他整個人卻似已全都在這柄刀的陰影籠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陰影,壓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將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傅紅雪已走過來,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笨拙,可是隻要他手裏還握着他的刀,就絕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個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結為一體。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長長嘆息。
傅紅雪道:“你已後悔?”
王大洪點點頭,黯然道:“我只後悔沒有聽信一個人的話。”
傅紅雪道:“什麼話?”
王大洪道:“他本來要我先毀了你這柄刀的。”
傅紅雪道:“先毀這柄刀?”
王大洪道:“這柄刀雖然並不特別,但是對你來説,它的價值卻很特別。”
傅紅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為這柄刀就像是你的枴杖一樣,若沒有這柄刀的話,你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裏握着這柄刀的時候,才能站得直。”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燒。
王大洪注意着他臉上的表情道:“這些話當然不是我説的,因為我以前根本就沒見過你,根本就不瞭解你。”
傅紅雪道:“這些話是誰説的?”
王大洪道:“是一個人。”
傅紅雪道:“什麼人?”
王大洪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你來殺我是不是這個人要你來的?”
王大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麼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的……而且也永遠猜不出來。”
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他來殺傅紅雪,的確是受人主使。
他本來的確沒有要殺傅紅雪的理由。
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會無故殺人,但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能用這種周密惡毒的計劃來殺人的,就絕不會是這種人。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眸子也已開始燃燒,燃燒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臉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冷冷道:“你為什麼還不拔刀?”
傅紅雪沉默着,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説道:“因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麼事不懂?”
傅紅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替別人死?”
王大洪道:“替別人死?”
傅紅雪道:“你本來只不過是個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我應該殺的,本是那個叫你來殺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説出那個人是誰,你難道就肯放我走?”
傅紅雪冷冷道:“我説過,你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動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顯然在考慮。
傅紅雪提出的條件實在很誘人,無論誰都會考慮考慮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我相信這世上絕沒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紅雪並沒有催促。
當別人在考慮下決定時,你若催促他,壓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這道理傅紅雪也懂。
過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君子。”
傅紅雪沉默,默認。
王大洪道:“像我這種人,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無論誰我都會出賣的。”
傅紅雪冷冷道:“你並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
傅紅雪等着他問。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現在一定能殺得了我?也許你現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那麼,我又何必將別人的秘密告訴你?”
傅紅雪也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凝視着這個人,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本該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讓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非但不值得我動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能不讓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你。”
王大洪笑了。
他當然不信傅紅雪會放下這柄刀。
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傅紅雪已放下手裏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決心要證明一件事──沒有這柄刀,他還是一樣可以站得起來。
王大洪果然顯得驚訝──也就在他臉上剛開始露出驚訝之色的這一剎那間,他手裏又多了柄短劍,閃動着慘碧光芒的短劍。
劍光一閃,已刺向傅紅雪的胸膛。× × ×
王大洪當然並不是個生意人,“王大洪”也當然絕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劍刺出時,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非但一定是個成名的劍客,而且一定是殺人的專家。
他的劍法惡毒而辛辣,雖然沒有繁複奇詭的變化,但在殺人時卻很有效。
這一劍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紅雪已無法揮刀招架,他手裏已沒有刀。
可是他還有手。× × ×
手是蒼白的。
他身子一閃,蒼白的手突然間向劍上抓了過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這雙手是血肉,不是鋼鐵,似已忘了自己手裏已沒有刀。
這是不是因為他感覺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遠結成一體?
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空着手的習慣?
劍上淬着劇毒,只要他的手被劃破一點,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劍沒有變招。他當然不肯變招,他希望傅紅雪能抓住他的劍,抓得越用力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