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巨大的莊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幾點疏散的燈火,掩映在林木間。
風中帶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氣,月已將圓了。
馬空羣伏在屋脊上,這淒涼的夜色,這屋脊上的涼風,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熱了起來。彷彿又回到了那月夜殺人的少年時。
乘着朦朧的夜色,闖入陌生人的家裏,隨時在準備着揮刀殺人,也隨時準備着被人伏擊。
那種生活的緊張和刺激,他幾乎已將忘卻。
可是現在他並不擔心被巡夜的人發現,因為這裏正是江湖中享譽最久,也最負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闖到這裏來,這裏也根本用不着警戒巡夜的人。
燈光更疏了,遠處更鼓傳來,已三更。
莊院裏的人想必都已睡了,這裏的家風,絕不許任何人貪睡遲起,晚上當然也睡得早。
萬馬堂的眼睛兀鷹般四面打量着,先算好了對面的落足地,再縱身掠過去。
他並不怕被人發現,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
多年來出生入死的經驗,已使得他變成了個特別謹慎的人。
掠過幾重屋脊後,他忽然看到個很特別的院子。
院子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裏,還有燈光,奇怪的是,這院子裏連一棵花草都不見,卻鋪滿了黃沙。
沙地上竟種滿了仙人掌。
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仙人掌,長滿了尖針的刺,在淒涼的月光下看來,更顯得説不出的猙獰詭秘。
馬空羣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這一定就是要找的地方。
他要找的人,總算還沒有死。
屋子裏悄無人聲,燈光黯淡而悽迷。
馬空羣輕輕吐了口氣,突然發出種很奇怪的聲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嗥一聲。
屋子裏的燈光立刻熄滅,緊緊關着的門,卻忽然開了。
一個嘶啞而又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問道:“是什麼人?”
説到“人”字時,他的聲音更低。
萬馬堂又吐出口氣,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聲音突然沉寂,過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遲早一定會來的。”× × ×
門又緊緊關上,但燈光卻仍未燃起。
屋子裏是漆黑的,誰也看不清這個不愛花草,卻愛仙人掌的人,長得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難分辨。
這時黑暗中已響起他和馬空羣耳語般的談話聲。
馬空羣道:“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該來?”
這人道:“你當然不該來,我們有約在先,梅花庵的事一過,我們從此就不再來往,我就再也不認得你。”
馬空羣道:“我記得。”
這人又道:“你也答應過我,從此無論再發生什麼事,都絕不牽連到我。”
馬空羣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並不是我。”
這人道:“不是你?難道是我?”
馬空羣道:“你不該叫人去殺我的。”
這人道:“我叫誰去殺你?”
馬空羣道:“你自己心裏明白,又何必問我?”
這人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已見到老三?”
馬空羣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聽説過,丁家兄弟裏,老三最精明能幹,卻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學去了之外,還練得一手飛刀。”
這人道:“飛刀?什麼飛刀?”
馬空羣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兩樣東西,其中一樣就是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飛刀,你以為我不知道。”
這人沉默着,彷彿在用力咬着牙。
馬空羣道:“小李飛刀雖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見過的人卻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沒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樣的刀來。”
這人道:“只不過連我都不知道他已練成了小李飛刀。”
馬空羣冷冷道:“幸好他練得並不高明,所以我總算還能活着到這裏來。”
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萬馬堂已被人毀了,聽説是個叫傅紅雪的年輕人,難道他就是那賤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兒子?”
馬空羣道:“不錯。”
這人道:“憑他一個人之力,就能毀了你的萬馬堂嗎?”
馬空羣道:“他一刀出手,絕不會比白天羽少年時差。”
這人道:“他怎麼能練成這種刀法的?難道白天羽早已將他的神刀心法傳給了那賤人?”
馬空羣淡淡道:“白天羽對白鳳公主本就是真心誠意的。”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咬牙切齒的聲音,聽來如刀鋒磨擦,令人不寒而慄。
看來他和白天羽之間,的確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馬空羣道:“但若沒有葉開在暗中相助,傅紅雪也未必能得手。”
這人道:“葉開?他跟白家有什麼關係?”
馬空羣道:“這人來歷不明,行蹤詭秘,起初連我都被他騙過了,當他只不過是個恰巧路過的人。”
這人冷冷道:“連你居然都能被他騙過了,看來這人的本事倒不小。”
馬空羣道:“他年紀雖輕,城府卻極深,武功也令人難測深淺,實在比傅紅雪還不好對付。”
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來如何?”
馬空羣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確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只可惜……”
這人道:“只可惜怎麼樣?”
馬空羣嘆了口氣,道:“只可惜太聰明的人就不會太長命的。”
這人失聲道:“你殺了他?”
馬空羣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殺我,就已心滿意足,怎麼能殺得了他!”
這人道:“是誰殺了他?”
馬空羣道:“傅紅雪。”
這人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你親眼看見了?”
馬空羣遲疑着,終於承認。
這人厲聲道:“你親眼看見他遭人毒手,竟沒有過去救他?”
馬空羣道:“我本該過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傷,自身已難保。”
這人道:“是誰傷了你?”
馬空羣道:“就是他,他的飛刀。”
這人説不出話了。
馬空羣道:“不管怎麼樣,我既已來到這裏,你就已無法脱身事外。”
這人道:“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羣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兩人主謀,江湖中絕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傅紅雪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絕不會找到這裏來。”
這人道:“所以你準備躲在我這裏?”
馬空羣道:“暫時只好如此,等將來有機會時,再斬草除根,殺了傅紅雪。”
這人冷冷道:“你我雖沒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當然也不能趕你出去。”
馬空羣忽然笑了笑,道:“你當然也不會殺我滅口的,你是聰明人,總該想得到,我若沒有準備,又怎敢到這裏來。”
這人冷笑道:“你儘可放心,只不過近幾年來,我這裏幾乎已隔絕紅塵,就算在這裏殺個把人,外面也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馬空羣淡淡笑道:“如此説來,我倒的確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這人忽然道:“你剛才説的那個葉開,我倒也聽説過他的名字。”
馬空羣道:“哦?”
這人道:“傅紅雪縱然不會找到這裏來,但葉開卻遲早一定會來的。”
馬空羣聳然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他現在幾乎已等於是我們丁家的女婿。”
馬空羣失聲道:“這千萬使不得。”
這人冷冷道:“為什麼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豈非更可以高枕無憂?何況,丁家的女兒也已非他不嫁,我本來還不願答應這件事,現在倒要成全他們了。”
馬空羣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們?幾時又有人成全過你?”
這人突又沉默,然後暗中就響起了他的腳步聲,“砰”的一聲,推門走了出去。
馬空羣彷彿又笑了,微笑着喃喃自語:“葉開呀葉開,你最好還是莫要來,否則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淡淡的星光從窗外照進來,桌上竟有壺酒。
他拿起來,嚐了口,微笑着又道:“果然是好酒,一個人在寂寞時,的確該喝……”
他並沒有説完這句話,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二)
夜涼如水。
葉開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階上,看看梧桐樹上的明月,心也彷彿是涼的。
子月已將圓,人卻已將散了。
人與人之間,為什麼總是要互相傷害的多,總是難免要別離的多?既然要別離,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蕭別離,想起了在那邊城中經歷過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獨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墳墓……
現在,所有的事他幾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也只有一件事還不能解決。
也許這件事本就是無法解決的,因為他無論怎麼樣做,都難免要傷害別人,也難免要傷害自己。
別離雖痛苦,相聚又何嘗不苦惱?
涼山吹過,他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也聽見那清悦的鈴聲。
他忽然回過頭,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呢。”
丁靈琳抿嘴笑了,道:“你為什麼不去?”
葉開道:“因為我剛才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該將這件事告訴你。”
丁靈琳道:“什麼事?”
葉開道:“這件事我本不願告訴你的,但又不想欺騙你,你總算一直對我不錯。”
他的表情很嚴肅,聲音也很冷淡。
這不像是平時的葉開。
丁靈琳已笑不出了,彷彿已感覺到他説的絕不是件好事。
她勉強笑着,道:“不管你要説什麼事,我都不想聽了。”
葉開道:“可是你非聽不可,因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靈琳失聲道:“你要走?剛才為何不告訴我?”
葉開道:“因為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靈琳道:“你……你一個人要到哪裏去?”
葉開道:“我也不是一個人走。”
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要帶沈三娘一起去麼?”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喜歡她,我一直都喜歡她,你只不過是個孩子,但她卻是我心目中最可愛的女人,為了她,我可以放棄一切。”
丁靈琳吃驚地看着他,就像是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一樣,顫聲道:“她……她難道也肯跟着你走?”
葉開笑了笑,淡淡道:“她當然肯,你也説過我是個很可愛的男人。”
丁靈琳臉色蒼白,眼圈卻已紅了,就彷彿突然被人狠狠地摑了一巴掌,摑在臉上。
她一步步往後退,淚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轉過身,衝出去,用力撞開了沈三孃的房門。
葉開並沒有阻攔,因為他知道沈三娘也會跟她説同樣的話。
沈三娘已答應過他。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沈三娘屋子裏發出了一聲驚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見了鬼似的。
驚呼聲卻是丁靈琳發出來的。× × ×
屋子裏還燃着燈。
淒涼的燈光,正照在沈三娘慘白的臉上,她臉上的神色很平靜。
她的人卻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鮮血已染紅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靜,因為這本是她仔細考慮過之後才決定的。
除了死之外,她已沒有別的法子解脱。
孤燈下還壓着張短箋:
“丁姑娘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歡你,我也是個女人,所以我雖然答應了你,卻還是不忍幫你騙她。”
“我更不能看着你們去殺馬空羣。”
這就是沈三娘最後的遺言,她相信葉開已該明白她的意思。
但丁靈琳卻不明白。
她轉過身,瞪着葉開,流着淚道:“原來你是騙我的,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我傷心?”
葉開明朗的臉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終於長嘆道:“因為你遲早總要傷心的!”
丁靈琳大叫,道:“為什麼?為什麼?……”
葉開已不願再回答,已準備走出去。
丁靈琳卻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應陪我回家的,現在我們已快到家了,你為什麼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葉開道:“因為我忽然很討厭你。”
他用力拉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頭,因為他怕丁靈琳看見他的眼睛──他眼睛裏也有了淚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風吹得簌簌地響,也彷彿在為世上多情的兒女嘆息。
梧桐樹下,竟站着一個人。
一個孤零零的人,一張比死人還蒼白的臉。
傅紅雪。
他彷彿早巳來了,已聽見了很多事,他凝視着葉開時,冷漠的眼睛裏,竟似也帶着些悲傷和同情。
葉開失聲道:“是你,你也來了?”
傅紅雪道:“我本就該來的,不該來的是你。”
葉開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不該來的是我?我真的不該來?”
傅紅雪道:“你非但不該來,也不該這麼樣對付她的。”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因為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沒有關係,丁家的人,跟你也並沒有仇恨,我來找你,只不過想要你帶着她走,永遠不要再管這件事。”
葉開的臉色也是蒼白色的,苦笑道:“這兩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紅雪道:“我已完全知道了。”
葉開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我已見到過丁靈中!”
葉開不再問了,彷彿覺得這句話已足夠説明一切。
傅紅雪卻忍不住要問他:“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怎會知道的?”
葉開避不作答,卻嘆息着道:“我只奇怪丁靈中怎麼敢冒險去找你。”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奇怪你為什麼總是要糾纏在這件事裏。”
突聽一個人冷笑道:“因為他這人天生就喜歡找麻煩,現在麻煩也已找上他了。”× × ×
聲音是從屋脊後傳出來的。
只有聲音,看不見人。
等到聲音停下時,才看見屋脊後有粒花生高高拋起,又落下。
然後就有隻手伸出來,拋出了個花生殼。
葉開失聲道:“路小佳。”
屋脊後有人笑了,一個人微笑着坐起來,道:“正是我。”
葉開道:“你怎麼也來了?”
路小佳嘆了口氣,道:“我本不想來的,只可惜非來不可。”
葉開道:“來幹什麼?”
路小佳嘆道:“除了殺人外,我還會幹什麼?”
葉開道:“來殺誰?”
路小佳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葉開也笑了。
路小佳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我從第一次看見你的那天,就知道你遲早一定會來殺我的。”
路小佳笑道:“想不到你這人居然還會算卦。”
葉開微笑道:“同時,我也算準了你是絕對殺不了我的。”
路小佳淡淡道:“這次你只怕就要算錯了。”
葉開道:“我也知道,不管怎樣,你好歹都得試試。”
路小佳道:“卻不知你現在就想動手呢,還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雙劍破神刀?”
葉開道:“雙劍破神刀?”
路小佳道:“雙劍聯璧,九九八十一式,劍劍連綿,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專門練來準備對付白家刀的,你想必也沒見過。”
葉開道:“的確沒有。”
路小佳道:“這種武林罕睹的劍法,你現在好容易有機會能看到,若是錯過了,豈非可惜?”
葉開道:“實在可惜。”
他迴轉頭,傅紅雪的臉又已蒼白如透明。
就在這時,只聽“嗆”的一聲龍吟,兩道劍光如閃電交擊,從對面的屋頂擊下。
輝煌的劍光中,只見這兩人一個長身玉立,英俊的臉上傷痕猶在,正是風采翩翩的丁三公子。
另一人道裝高冠,面色冷漠,掌中一柄劍精光四射,竟是從來很少過問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雲鶴。
他們的腳尖一沾地,掌中劍又已刺出三招,兩柄劍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無縫,果然是劍劍連環,滴水不漏。
丁靈琳瞪大了眼睛,站在廊下,已看呆了,只有她一個人還被矇在鼓裏,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間,兩柄劍似已化作了數十柄,數十道閃亮的劍光,已將傅紅雪籠罩,連他的人都看不見了。
葉開嘆息着,道:“看來這九九八十一劍最厲害之處,就是根本不給對方拔刀出手的機會。”
路小佳道:“你這人的確有點眼光。”
葉開道:“看來這劍法果然是專門為了對付白家神刀的。”
路小佳笑了笑道:“要對付白家神刀,唯一最好的法子,的確就是根本不讓他拔刀出手。”
葉開道:“創出這劍法的人,不但是個天才,而且的確費了苦心。”
路小佳道:“因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他也同樣恨白家的人。”
葉開嘆道:“這就是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道:“你遲早總會明白的。”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這九九八十一招,豈非遲早也有用完的時候。”
路小佳道:“這劍法還有個妙處,就是用完了還可以再用。”
這時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劍,突然清嘯一聲,雙劍迴旋,又將第一式使了出來,首尾銜接,連綿不絕。
傅紅雪腳步上那種不可思議的變化,現在已完全顯示出來,如閃電交擊而下的劍光,竟不能傷及他毫髮。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忽又道:“創出這劍法來的人,絕不是丁家兄弟。”
路小佳道:“哦?”
葉開道:“這人以前一定親眼看見過白大俠出手,所以才能將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道:“有道理。”
葉開道:“這絕不是旁觀者所能體會得到的,我想他一定還跟白大俠親自交過手。”
路小佳道:“很可能。”
葉開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俠的兇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葉開凝注着他,慢慢地接着道:“也許他就是丁乘風。”
丁乘風就是丁靈琳兄妹的父親。
丁靈琳在旁邊聽着,臉色已變了,似已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但她卻寧願還是永遠也不要明白的好。
這時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劍,傅紅雪的喘息聲已清晰可聞。
他顯然已無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連環快劍,卻如江河之水,彷彿永遠也沒有停止的時候。
葉開忍不住在輕輕嘆息。
路小佳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葉開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葉開微笑道:“真的,因為他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皺了皺眉,轉頭去看劍中的人影,臉色忽然也變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盡。
他們雙劍迴旋,招式將變未變,就在這一瞬間,突聽一聲大喝!
喝聲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閃電般劃出!
傅紅雪的刀已出手。× × ×
刀光一閃,丁雲鶴的身子突然倒飛而出,凌空兩個翻身,“砰”的一聲撞在屋檐上,再跌下來,臉上已看不見血色,胸膛前卻已多了條血口。
鮮血,還在不停地泉湧而出,丁靈琳驚呼一聲,撲了過去。
路小佳正在嘆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劍,竟還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靈中手中劍光飛舞,還在獨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懼之色。
然後刀光一閃。
只聽“叮”的一聲,他掌中劍已被擊落,刀光再一閃,就要割斷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聲大喝,凌空飛起。
又是“叮”的一聲,他的劍已架住了傅紅雪的刀。
好快的劍,好快的刀!
刀劍相擊,火星四濺,傅紅雪的眼睛裏也似有火焰在燃燒。
路小佳大聲道:“無論如何,你絕不能殺他!”
傅紅雪厲聲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因為……因為你若殺了他,一定會後悔的。”
傅紅雪冷笑,道:“我不殺他,更後悔。”
路小佳遲疑着,終於下了決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傅紅雪道:“他跟我難道還有什麼關係?”
路小佳道:“當然有,因為他也是白天羽的兒子,就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
這句話説出來,每個人都吃一驚,連丁靈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紅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問他的母親。”
傅紅雪道:“他……他母親是誰?”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風丁老莊主的妹妹,白雲仙子丁白雲。”(三)
沒有風,沒有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大地竟似突然靜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路小佳低沉的聲音説出了這件秘密:
“白天羽是丁大姑在遊俠塞外時認識的,她雖然孤芳自賞,眼高於頂,可是遇見白天羽後,就一見傾心,竟不顧一切,將自己的終身交給了白天羽。
“這對她説來,本是段刻骨銘心,永難忘懷的感情,他們之間,當然也曾有過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會拋棄一切,來跟她終生相廝守的。
“卻不知白天羽風流成性,這種事對他説來,只不過是一時的遊戲而已。
“等到她回來後,發覺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時,白天羽早已將她忘了。
“以丁家的門風,當然不能讓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親。
“恰巧那時丁老莊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於是就移花接木,將丁大姑生出來的孩子,當作她的,卻將她自己的孩子,交給別人去撫養,因為這已是她第三個孩子,她已有了兩個親生的兒子在身邊。
“再加上丁老莊主兄妹情深,為了要讓丁大姑能時常見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這麼樣做的。
“這秘密一直隱藏了很多年,甚至連丁靈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緩緩的敍説着,目中竟似已充滿了悲傷和痛苦之意。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説謊。
葉開忽然問道:“這秘密既已隱藏了多年,你又怎麼會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為我……”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一張臉突然扭曲變形,慢慢地轉過身,吃驚地看着丁靈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鋒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間。
丁靈中也狠狠地瞪着他,滿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來,嘶聲道:“這秘密既然沒有人知道,你為什麼要説出來?”
路小佳已疼得滿頭冷汗,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掙扎着道:“我也知道這秘密説出來後,難免要傷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説了,我……”
丁靈中厲聲道:“你為什麼不能不説?”
葉開忍不住長長嘆息,道:“因為他若不説,傅紅雪就非殺你不可。”
丁靈中冷笑道:“他為什麼非殺我不可?難道我殺了馬空羣的女兒,他就要殺我?”
葉開冷冷道:“你所做的事,還以為別人全不知道麼?”
丁靈中道:“我做了什麼?”
傅紅雪咬着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説?”
丁靈中道:“你説。”
傅紅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靈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紅雪道:“我本來的確不知道的,直到我發現殺死翠濃的那柄毒劍上,用的也是同樣的毒,直到你自己承認你就是殺她的主謀。”
丁靈中的臉色突又慘白,似已説不出話了。
傅紅雪又道:“你買通好漢莊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顯,所以將好漢莊的奴僕,全都聘到丁家莊來。”
葉開道:“飛劍客的俠蹤,也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故意告訴易大經,誘他訂下那借刀殺人的毒計。”
傅紅雪道:“這一計不成,你又想讓我跟葉開火併,但葉開身旁卻有一個丁靈琳跟着,你為了怕她替葉開作證,就特地要丁靈甲將她帶走。”
葉開長嘆道:“你嫁禍給我,我並不怪你,可是你實在不該殺了那孩子的。”
傅紅雪瞪着丁靈中,冷冷道:“我問你,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靈中垂下頭,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葉開道:“我知道你這麼樣做,並不是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説出來,是誰叫你這麼樣做的。”
丁靈中道:“我……我不能説。”
葉開道:“其實你不説我也知道。”
丁靈中霍然抬頭,道:“你知道?”
葉開道:“十九年前,有個人在梅花庵外,説了句他本不該説的話,他生怕被人聽出他的口音來,所以才要你去將那些聽他説過那句話的人,全都殺了滅口。”
丁靈中又垂下了頭。
傅紅雪凝視着他,一字字道:“現在我只問你,那個人是不是丁乘風?”
丁靈中咬着牙,滿面俱是痛苦之色,卻連一個字也不肯説了。
他是不是已默認?
丁乘風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終生,他當然要報復。
他要殺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樹上,喘息着,忽然大聲道:“不管怎麼樣,我絕不信丁老莊主會是殺人的兇手!”
葉開目光閃動,道:“難道你比別人都瞭解他?”
路小佳道:“我當然比別人瞭解他。”
葉開道:“為什麼?”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淒涼而奇特,緩緩道:“因為我就是那個被他送給別人去撫養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該叫丁靈中。”
這又是個意外。
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
丁靈中吃驚地看着他,失聲道:“你……你就是……就是……”
路小佳微笑着,道:“我就是丁靈中,你也是丁靈中,今天丁靈中居然殺了丁靈中,你們説這樣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着,又拈起粒花生,拋起來,拋得很高。
但花生還沒有落下時,他的人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時嘴角還帶着微笑。
但別人卻已笑不出來了。
只有丁靈琳流着淚在喃喃自語:“難道他真的是我三哥?難道他真的是?……”
丁雲鶴板着臉,臉上卻也帶着種掩飾不了的悲傷,冷冷道:“不管怎麼樣,你有這麼樣一個三哥,總不是件丟人的事。”
丁靈琳忽然衝到丁靈中面前,流着淚道:“那麼你又是誰呢……究竟是誰叫你去做那些事的?你為什麼不説?”
丁靈中黯然道:“我……我……”
忽然間,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話,一匹健馬急馳而入。
馬上的人青衣勁裝,滿頭大汗,一闖進了院子,就翻身下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丁老莊主之命,特地前來請傅紅雪傅公子,葉開葉公子到丁家莊中,老莊主已在天心樓上備下了一點酒,恭候兩位的大駕。”
傅紅雪的臉色又變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請我,我也會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卻還是留給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閣下就是傅公子?”
傅紅雪道:“不錯。”
丁雄道:“老莊主還令我轉告傅公子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説。”
丁雄道:“老莊主請傅公子務必賞光,因為他已準備好一樣東西,要還給傅公子。”
傅紅雪道:“他要還我什麼?”
丁雄道:“公道。”
傅紅雪皺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莊主要還給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 ×
“公道”的確是件很奇妙的東西。
你雖然看不見它,摸不着它,但卻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存在。
你以為它已忘記了你時,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