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心樓並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殘,荷葉仍綠,半頃翠波,倒映着樓上的朱欄,欄下泊着幾隻輕舟。
四面紗窗都已支起,一位白髮蕭蕭,神情嚴肅的老人,正獨自憑欄,向湖岸凝睇。
他看來就彷彿這晚秋的殘荷一樣蕭索,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是明亮而堅定的。
因為他已下了決心。
他已決心要還別人一個公道!× × ×
夜色更濃,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聲,一艘輕舟自對岸搖來,船頭站着個面色蒼白的黑衣少年,手裏緊緊地握着一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二)
傅紅雪慢慢地走上了樓。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就彷彿一個人涉盡千山萬水,終於走到了旅途終點,卻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滿足的歡悦和興奮。
“人都來齊了麼?……”
現在他總算已將他的仇人全都找齊了,他相信馬空羣必定也躲藏在這裏。
因為這老人顯然已無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着這筆血債已將結清,他為什麼竟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這連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覺得心很亂。
翠濃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這些人本不該死,就像是一朵鮮花剛剛開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們為什麼會死?是死在誰手上的?
翠濃是他最愛的人,卻是他仇人的女兒。
丁靈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卻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為了翠濃的仇恨,而去殺他的兄弟?
絕不能!
可是他又怎麼能眼見着翠濃為他而死之後,反而將殺她的仇人,當做自己的兄弟!× × ×
他出來本是為了復仇的,他心裏的仇恨極深,卻很單純。
仇恨,本是種原始的,單純的情感。
他從未想到情與仇竟突然糾纏到一起,竟變得如此複雜。
他幾乎已沒有勇氣去面對它。
因為他知道,縱然殺盡了他的仇人,他心裏的苦還是同樣無法解脱。
但現在他縱然明知面前擺着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無法退縮。
他忽然發現自己終於已面對着丁乘風,他忽然發覺丁乘風竟遠比他鎮定冷靜。
燈光很亮,照着這老人的蒼蒼白髮,照着他嚴肅而冷漠的臉。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每一個毛孔,傅紅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堅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視着傅紅雪蒼白的臉,忽然道:“請坐。”
傅紅雪沒有坐下去,也沒有開口,到了這種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該説什麼。
丁乘風自己卻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緩緩地説道:“我知道你是絕不會和你仇人坐在同一個屋頂下喝酒的。”
傅紅雪承認。
丁乘風道:“現在你當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謀,主使丁靈中去做那幾件事的,也是我。”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在顫抖。
丁乘風道:“我殺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復仇,也有你的理由,這件事無論誰是誰非,我都已準備還你個公道!”
他的臉色還是同樣冷靜,凝視着傅紅雪的臉,冷冷地接着説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種公道?”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着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種!”
丁乘風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公道確實只有一種,只可惜這種公道卻常常會被人曲解的。”
傅紅雪道:“哦?”
丁乘風道:“你心裏認為的那種真正公道,就跟我心裏的公道絕不一樣。”
傅紅雪冷笑。
丁乘風道:“我殺了你父親,你要殺我,你當然認為這是公理,但你若也有個嫡親的手足被人毀了,你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去殺了那個人呢!”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扭曲。
丁乘風道:“現在我的大兒子已受了重傷,我的二兒子已成殘廢,我的三兒子雖不是你殺的,卻也已因這件事而死。”
他冷靜的臉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着道:“殺他的人,雖然是你們白家的後代,卻是我親手撫養大的,卻叫我到何處去要我的公道?”
傅紅雪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裏的刀。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答覆,他甚至已不願再面對這個滿懷悲憤的老人。
丁乘風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但我已是個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我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這仇恨就永無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的接着道:“今日你殺了我為你的父親報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孫若要殺你為我復仇,是不是也同樣公道?”
傅紅雪發現葉開的手也在發抖。
葉開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還強烈。
丁乘風道:“無論誰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這仇恨都已絕不能再延續下去,為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視着傅紅雪,道:“我已決定將你要的公道還給你!”
傅紅雪忍不住抬起頭,看着他。
“這老人究竟是個陰險惡毒的兇手?還是個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紅雪分不清。
丁乘風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着。
丁乘風道:“我死了之後,這段仇恨就已終結,若是再有任何人為這仇恨而死,無論是誰死在誰手裏,我在九泉之下,也絕不饒他!”
他的聲音中突然有了淒厲而悲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慄!
傅紅雪咬着牙,嘶聲道:“可是馬空羣──我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能放過他。”
丁乘風臉上突然露出種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當然也知道你是絕不會放過他的,只可惜你無論怎麼樣對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紅雪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乘風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卻流露出一種説不出的悲哀和傷感。
他不再回答傅紅雪的話,卻慢慢地舉起面前的酒,向傅紅雪舉杯。
“我只希望你以後永遠記得,仇恨就像是債務一樣,你恨別人時,就等於你自己欠下了一筆債,你心裏的仇恨越多,那麼你活在這世上,就永遠不會再有快樂的一天。”
説完了這句話,他就準備將杯中酒喝下去。
但就在這時,突見刀光一閃。× × ×
刀光如閃電。
接着,“叮”的一響,丁乘風手裏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隨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飛刀!三寸七分長的飛刀!
傅紅雪霍然回頭,吃驚地看着葉開。
葉開的臉竟也已變得跟他同樣蒼白,但一雙手卻也是穩定的。
他凝視着丁乘風,丁乘風也在吃驚的看着他,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葉開的聲音很堅決,道:“因為我知道這杯中裝的是毒酒,也知道這杯毒酒,本來不該是你喝的。”
丁乘風動容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的意思,你難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風看着他,面上的驚訝之色,突又變為悲痛傷感,黯然道:“那麼我的意思你為何不明白?”
葉開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來洗清這段仇恨,只不過,這血,也不是你應該流的。”
丁乘風動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葉開道:“當然有關係。”
丁乘風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是個不願看見無辜者流血的人。”
傅紅雪也不禁動容,搶着道:“你説這個人是無辜的?”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個在梅花庵外説‘人都來齊了麼’的兇手,難道不是他?”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道:“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敢確定?”
葉開道:“因為無論什麼人在冰天雪地中,凍了一兩個時辰後,説到‘人’這個字時,聲音都難免有點改變的,可見他根本用不着為這原因去殺人滅口。”
傅紅雪道:“你怎知在那種時候説到‘人’這個字時,聲音都會改變?”
葉開想:“因為我試過。”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接着又道:“何況,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發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沒有離開丁家莊。”
傅紅雪道:“你有把握?”
葉開道:“我當然有把握!”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説:“因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傷,根本寸步難行,自從那天之後,他就沒有再離開過丁家莊,因為直到現在,他腿上的傷還未痊癒,還跟你一樣,是個行動不便的人。”
丁乘風霍然站起,瞪着他,卻又黯然長嘆了一聲,慢慢地坐下,一張鎮定冷靜的臉,已變得彷彿又蒼老了許多。
葉開接着又道:“而且我還知道,刺傷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中的第一快劍,與飛劍客齊名的武林前輩……”
傅紅雪失聲道:“荊無命?”
葉開點頭,道:“不錯,就是荊無命,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荊無命為什麼將他的快劍絕技,傳授給路小佳了。”
他嘆息着接道:“那想必是因為他和丁老莊主比劍之後,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將丁家一個不願給別人知道的兒子,帶去教養,只可惜他的絕世劍法,雖造就了路小佳縱橫天下的聲名,他偏激的性格,卻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丁乘風黯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淚盈眶。
傅紅雪盯着葉開,厲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遲疑着,目中又露出那種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答他這句話。
傅紅雪又忍不住問道:“兇手若不是他,丁靈中殺人滅口,又是為了誰?”
葉開也沒有回答這句話,突然回頭,瞪着樓梯口。
只聽樓下一個人冷冷道:“是為了我。”× × ×
聲音嘶啞低沉,無論誰聽了,都會覺得很不舒服。
可是隨着這語聲走上樓來的,卻是個風華絕代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長袍,輕而柔軟,臉上蒙着層煙霧般的黑紗,卻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種神秘的悽豔,美得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她的風姿更美,就算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也彷彿帶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見她走上來,丁乘風的臉色立刻變了,失聲道:“你不該來的。”
這絕色麗人道:“我一定要來。”
她聲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襯,他也想不到這麼美麗的一個女人,竟會有這麼難聽的聲音。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説丁靈中殺人滅口,全是為了你?”
“不錯。”
傅紅雪道:“為什麼?”
“因為我才是你的真正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聲音裏又充滿了仇恨和怨毒,接着又道:“因為我就是丁靈中的母親!”
傅紅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風的心也沉了下去。
葉開呢?他的心事又有誰知道?
丁白雲的目光正在黑紗中看着他,冷冷道:“丁乘風是個怎麼樣的人,現在你想必已看出來,他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妹妹,竟想犧牲他自己,卻不知他這麼樣做根本就沒有原因的。”
她嘆了口氣,接着道:“若不是你出手,這件事的後果也許就更不堪想像了,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葉開苦笑,彷彿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該説什麼了。
丁白雲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麼人呢?怎麼會知道得如此多?”
葉開道:“我……”
丁白雲卻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着告訴我,我並不想知道你是什麼人。”
她忽然回頭,目光刀鋒般從黑紗中看着傅紅雪,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傅紅雪緊握雙拳,道:“我……我已經知道你是什麼人!”
丁白雲突然狂笑,道:“你知這?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傅紅雪不能回答。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為他從來也不想去了解別人,也從未去嘗試過。
丁白雲還在不停地笑。
她的笑聲瘋狂而淒厲,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紗。
傅紅雪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隱藏在黑紗中的這張臉,雖然很美,但卻是完全僵硬的。
她在狂笑着,可是她的臉上卻完全沒有表情。
這絕不是一張活人的臉。
這根本就不是人的臉,只不過是個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開這層面具的時候,傅紅雪突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
難道這才是她的臉?
傅紅雪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從未見過世上有任何事比這張臉更令他吃驚,因為這也已不能算是一張人的臉。
在這張臉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輪廓,只能看見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條,看來竟像個被摔爛了的瓷土面具。
丁白雲狂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張臉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傅紅雪更不能回答。
他只知道白雲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白雲道:“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來的,一共劃了七十七刀,因為我跟那個負心的男人在一起過了七十七天,我想起一天的事,就在臉上劃一刀,但那些事卻比割在我臉上的刀還要令我痛苦得多。”
她的聲音更嘶啞,接着道:“我恨我自己的這張臉,若不是因為這張臉,他就不會看上我,我又怎會為他痛苦終生?”
傅紅雪連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也有過這種痛苦,直到現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過的那些日子,他心裏也像是被刀割着一樣。
丁白雲道:“我不願別人見到我這張臉,我不願被人恥笑,但是我知道你絕不會笑我的,因為你母親現在也絕不會比我好看多少。”
傅紅雪不能否認。
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間屋子──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母親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與黑暗中的。
丁白雲道:“你知不知道我聲音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她接着道:“因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説了句不該説的話,我不願別人再聽到我的聲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毀了。”
她説話的聲音,本來和她的人同樣美麗。
“人都來齊了麼?……”
她説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還是美麗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黃鶯。
傅紅雪現在才明白葉開剛才説的話。
她怕別人聽出她的聲音來,並不是因為那個“人”字,只不過因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聲音能像她那麼美麗動聽。
丁白雲道:“丁靈中去殺人,都是我叫他去殺的,他自己並沒有責任,他雖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親,但卻一直很聽我的話,他……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她的聲音又變得很温柔,慢慢地接着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他還沒有死,現在你當然也不會殺他了……所以現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多活這些年的。”
丁乘風突然厲聲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還活着,就沒有人能在我面前殺你!”
丁白雲道:“有的……也許只有一個人。”
丁乘風道:“誰?”
丁白雲道:“我自己。”
她的聲音很平靜,慢慢地接着道:“現在你們誰也不能阻攔我了,因為在我來的時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風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你難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雲點了點頭,道:“你也該知道,我配的毒酒,是無藥可救的。”
丁乘風看着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眼淚也已流下。
丁白雲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為我傷心,自從那天我親手割下那負心人的頭顱後,我就已死而無憾了,何況現在我已將他的頭顱燒成了灰,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現在無論誰再也不能分開我們了,我能夠這麼樣死,你本該覺得很安慰才是。”
她説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就像是在敍説一件很平常的事。
但聽的人卻已都不禁聽得毛骨悚然。
現在葉開才知道,白天羽的頭顱,並不是桃花娘子盜走的。
但是他卻實在分不清丁白雲這麼樣做,究竟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
無論這是愛是恨,都未免太瘋狂,太可怕。
丁白雲看着傅紅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你母親,殺死白天羽的人,現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卻已跟這個人合為一體,從今以後,無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下,他都要永遠陪着我的。”
她不讓傅紅雪開口,又道:“現在我只想讓你再看一個人。”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誰?”
丁白雲道:“馬空羣!”
她忽然回過身,向樓下招了招手,然後就有個人微笑着,慢慢地走上樓來。
他看來彷彿很愉快,這世上彷彿已沒有什麼能讓他憂愁恐懼的事。
他看見傅紅雪和葉開時,也還是在同樣微笑着。
這個人卻赫然竟是馬空羣。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又漲紅了起來,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雲忽然大聲道:“馬空羣,這個人還想殺你,你為什麼還不逃?”
馬空羣竟還是微笑着,站在那裏,連動也沒有動。
丁白雲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臉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時扭曲,看來更是説不出地詭秘可怖。
她微笑着道:“他當然不會逃的,他現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現在根本就什麼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憂鬱,他已全都忘記。因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為他準備的,用忘憂草配成的藥酒,現在他甚至已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
忘憂草就是大麻,吃了它的人,就似已完全脱離了這世界,生活在一種虛無的幻境中。
可是傅紅雪卻沒有忘,也忘不了。
自從他懂得語言時,他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去殺了馬空羣,替你父親報仇!”
他也曾對自己發過誓。
“只要我再看見馬空羣,就絕不會再讓他活下去,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攔我。”
在這一瞬間,他心裏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裏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沒有聽見丁白雲在説什麼,彷彿仇恨已將他整個人都投入了洪爐。× × ×
“……去將你仇人的頭顱割下來,否則就不要回來見我……”
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這屋子裏突然也像是變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間彷彿都已變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見馬空羣一個人。(三)
馬空羣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竟似在看着傅紅雪微笑。
傅紅雪眼睛裏充滿了仇恨和殺機,他眼裏卻帶着種虛幻迷惘的笑意。
這不僅是個很鮮明的對比,簡直是種諷刺。
傅紅雪殺人的手,緊緊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馬空羣忽然笑道:“你手裏為什麼總是抓住這個又黑又髒的東西?這東西送給我,我也不要,你難道還怕我搶你的?”
這柄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也不知將多少人逼得無路可走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已只不過是個又黑又髒的東西。
這柄曾經被公認為武林第一、天下無雙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竟似已不值一文。 難道這才是這柄刀真正的價值?
一個痴人眼中所能看見的,豈非總是最真實的?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開始顫抖,突然拔刀,閃電般向馬空羣的頭砍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
只聽“叮”的一響,傅紅雪手裏的刀,突然斷成兩截。
折斷的半截刀鋒,和一柄短刀同時落在地上。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短刀。
一柄飛刀!
傅紅雪霍然轉身,瞪着葉開,嘎聲道:“是你?”
葉開點點頭,道:“是我。”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就不必殺他,也根本沒有理由殺他。”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
傅紅雪瞪着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燒,道:“你説我沒有理由殺他?”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厲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
葉開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傅紅雪道:“我錯在哪裏?””
葉開道:“你恨錯了。”
傅紅雪怒道:“我難道不該殺他?”
葉開道:“不該!”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殺的,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你跟他之間,本沒有任何仇恨。”
這句話就像一座突然爆發的火山。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説的任何一句話,能比這句話更令人吃驚。
葉開凝視着傅紅雪,緩緩道:“你恨他,只不過是因為有人要你恨他!”
傅紅雪全身都在顫抖。
若是別人對他説這種話,他絕不會聽。
但現在説話的人是葉開,他知道葉開絕不是個胡言亂語的人。
葉開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將它種在你心裏,它就會在你心裏生根,它並不是生來就在你心裏的。”
傅紅雪緊握着雙拳,終於勉強説出了三個字:“我不懂。”
葉開道:“仇恨是後天的,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會恨錯,只有愛才是永遠不會錯的。”
丁乘風的臉已因激動興奮而發紅,忽然大聲道:“説得好,説得太好了。”
丁白雲的臉卻更蒼白,道:“但是他説的話,我還是連一句都不懂。”
葉開長長嘆息,道:“你應該懂的。”
丁白雲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只有你才知道,丁靈中並不是丁老莊主的親生子。”
丁白雲的臉色又變了,失聲道:“傅紅雪難道也不是白家的後代?”
葉開道:“絕不是!”
這句話説出來,又像是一聲霹靂擊下。
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着葉開,丁白雲道:“你……你説謊!”
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根本就用不着否認,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説謊的。
丁白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秘密?”
葉開黯然道:“這並不是秘密,只不過是個悲慘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這悲慘故事中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故事?”
丁白雲失聲問道:“你……難道你才是白天羽的兒子?”
葉開道:“我是……”
傅紅雪突然衝過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説謊!”
葉開笑得更淒涼。
他還是沒有否認,傅紅雪當然也看得出他絕不是説謊。
丁白雲突又問道:“這個秘密難道花白鳳也不知道?”
葉開點點頭,道:“她也不知道。”
丁白雲詫異道:“她連自己的兒子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葉開黯然地答道:“因為這件事本來就是要瞞着她的。”
丁白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開遲疑着,顯得更痛苦。
他本不願説起這件事,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説不可的時候。
原來花白鳳有了身孕的時候,白夫人就已知道。
她無疑是個心機非常深沉的女人,雖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這個女人斷絕關係,只不過,無論怎麼樣,花白鳳生下來的孩子,總是白家的骨血。
她竟不肯讓自家的骨血,留在別人手裏;因為這孩子若還在花白鳳身邊,她和白天羽之間,就永遠都有種斬也斬不斷的關係,白天羽遲早總難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竟設法收買了替花白鳳接生的穩婆,用一個別人的孩子,將她生的孩子換走。
花白鳳正在昏迷痛苦中,當然不會知道襁褓中的嬰兒,已不是自己的骨血。
等她清醒時,白夫人早已將她的孩子帶走了。
白夫人未出嫁時,有個很要好的姐妹,嫁給了一個姓葉的鏢師。
這人叫葉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平凡而老實,在武林中雖然沒有很大的名氣,但卻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門的弟子,在武林中總是比較容易站得住腳的,他們恰巧沒有兒子。
所以白夫人就將花白鳳的孩子,交給他們收養,她暫時還不願讓白天羽知道這件事。
到那時為止,這秘密還只有她和葉夫人知道,連葉平都不知道這孩子的來歷。
第三個知道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在當時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數人尊為神聖的李尋歡!
因為白夫人心機雖深沉,卻並不是個心腸惡毒的女人。
──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時,每個女人心機都會變得深沉的。
白夫人做了這件事後,心裏又對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
她知道以葉平的武功,絕不能將這孩子培養成武林中的高手。
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頭地。
所以她將這秘密告訴了李尋歡,因為李尋歡曾經答應過,要將自己的飛刀神技,傳授給白家的一個兒子,她知道李尋歡一定會實踐這諾言。
她也信任李尋歡,絕不會説出這秘密。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尋歡,就連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他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果然沒有説出這秘密。
但他卻也知道,世上絕沒有能長久隱瞞的秘密,這孩子總有一天會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從小就告訴這孩子,仇恨所能帶給一個人的,只有痛苦和毀滅。
愛才是永恆的。
他告訴這孩子,要學會如何去愛人,那遠比去學如何殺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這道理的人,才配學他的小李飛刀!
也只有真正懂得這道理的人,才能體會到小李飛刀的精髓!
然後,他才將他的飛刀傳授給葉開。× × ×
這的確是個悲慘的故事。
葉開一直不願説出來,因為他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一定會傷害到很多人。
傷害得最深的,當然還是傅紅雪。
傅紅雪已鬆開了手,一步步往後退,似連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為了仇恨而生的,現在卻像是個站在高空繩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雖然令他痛苦,但這種痛苦卻是嚴肅的、神聖的。
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很可笑。
可憐而可笑。
他從未可憐過自己,因為無論他的境遇多麼悲慘,至少還能以他的家世為榮。
現在他卻連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翠濃死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間最痛苦不幸的事。
現在他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葉開看着他,目光中也充滿了痛苦和歉疚。
這秘密本是葉夫人臨終時才説出來的,因為葉夫人認為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權知道。
傅紅雪也是人,也同樣有權知道。
葉開黯然道:“我本來的確早就該告訴你的,我幾次想説出來,卻又……”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將自己的意思説出來,傅紅雪也沒有讓他説下去。
傅紅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觸到他的,卻很快地説出兩句話:“我並不怪你,因為你並沒有錯……”
他遲疑着,終於又説了一句葉開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話:“我也不恨你,我已不會再恨任何人。”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的時候,他已轉過身,走下樓去,走路的姿態看來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他這人本身就像是個悲劇。
葉開看着他,並沒有阻攔,直到他已走下樓,才忽然大聲道:“你也沒有錯,錯的是仇恨,仇恨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
傅紅雪並沒有回頭,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這句話。
但當他走下樓之後,他的身子已挺直。
他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卻一直在不停地走。
他並沒有倒下去。
有幾次甚至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並沒有倒下去。
葉開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他會好的。”
丁乘風看着他,眼睛裏帶着種沉思之色。
葉開道:“他現在就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但只要他還活着,無論傷口有多麼深,都總有一日會好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人,有時也像是壁虎一樣,就算割斷它的尾巴,它還是很快就會再長出一條新的尾巴來。”
丁乘風也笑了,微笑着説道:“這比喻很好,非常好。”
他們彼此凝視着,忽然覺得彼此間有了種奇怪的瞭解,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樣。
丁乘風道:“這件事你本不想説出來的?”
葉開道:“我本來總覺得説出這件事後,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
丁乘風道:“但現在你的想法變了。”
葉開點點頭,道:“因為我現在已發覺,我們大家為這件事付出的代價都已太多了。”
丁乘風道:“所以你已想將這件事結束?”
葉開又點點頭。
丁乘風忽然看了丁白雲一眼,道:“她若不死,這件事是不是也同樣能結束?”
葉開道:“她本來就不必死的。”
丁乘風道:“哦?”
葉開道:“她就算做錯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價。”
丁乘風黯然。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慘痛。
葉開凝視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當然也知道她根本就不會死的,是不是?”
丁乘風遲疑着,終於點了點頭,道:“是的,她不會死,也不必死……”
丁白雲很吃驚地看着他,失聲地道:“你……你難道……”
丁乘風嘆道:“我早已知道你為你自己準備了一瓶毒酒,所以……”
丁白雲動容道:“所以你就將那瓶毒酒換走了。”
丁乘風道:“我已將你所有的毒酒都換走了,你就算將那些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過大醉一場而已。”
他微笑着,接着又道:“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古板,有時也會做一兩件狡猾事的。”
丁白雲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風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丁白雲道:“我在笑我自己。”
丁乘風道:“笑你自己?”
丁白雲道:“花白鳳都沒有死,我為什麼一定要死?”
她的笑聲聽來悽清而悲傷,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現在才知道她比我還可憐,她甚至連自己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連她都能活得下去,我為什麼就活不下去?”
丁乘風道:“你本來就應該活下去,每個人都應該活下去。”
丁白雲忽然指着馬空羣,道:“他呢?”
丁乘風道:“他怎麼樣?”
丁白雲道:“我喝下的毒酒,若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豈非也……”
丁乘風道:“你讓他喝下去的,也只不過是瓶陳年大麴而已。”
馬空羣的臉色突然變了。
丁乘風道:“也許他早已知道你要對付他的。”
丁白雲道:“所以他看見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
丁乘風點點頭,道:“你當然也應該知道,他本來絕不是個肯隨便喝酒的人!”
丁白雲道:“然後他又故意裝出中毒的樣子,等着看我要怎樣對付他。”
丁乘風道:“你怎麼對付他的?”
丁白雲苦笑道:“我居然告訴了他,那瓶酒是用忘憂草配成的。”
丁乘風道:“他當然知道吃了忘憂草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丁白雲道:“所以他就故意裝成這樣子,不但騙過了我,也騙過了那些想殺他的人。”
馬空羣臉上又充滿了驚惶和恐懼,突然從靴裏抽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
他手裏的刀立刻被打落,當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長的飛刀打落的。
馬空羣霍然抬頭,瞪着葉開,嗄聲道:“你……你難道連死都不讓我死?”
葉開淡淡的道:“我只想問你,你為什麼忽然又要死了?”
馬空羣握緊雙拳道:“我難道連死都不能死!”
葉開道:“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現在豈非還可以活着?”
馬空羣無法否認。
葉開道:“就因為那酒裏沒有毒,你現在反而要死,這豈非是件很滑稽的事?”
馬空羣也無法回答,他忽然也覺得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場。
葉開道:“你認為那忘憂草既然能令你忘記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別人也就會忘記你的仇恨了?”
馬空羣只有承認,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葉開嘆了口氣,道:“其實除了忘憂草之外,還有樣東西,也同樣可以令你忘記那痛苦和仇恨的。”
馬空羣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
葉開道:“那就是寬恕。”
馬空羣道:“寬恕?”
葉開道:“若連你自己都無法寬恕自己,別人又怎麼會寬恕你?”
他接着又道:“但一個人也只有在他已真的能寬恕別人時,才能寬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寬恕別人,別人也同樣寬恕了你。”
馬空羣垂下了頭。
這道理他並不太懂。
在他生存的那世界裏,一向都認為“報復”遠比“寬恕”更正確,更有男子氣。
但他們都忘了要做到“寬恕”這兩個字,不但要有一顆偉大的心,還得要有勇氣──比報復更需要勇氣。
那實在遠比報復更困難得多。× × ×
馬空羣永遠不會懂得這道理。
所以別人縱已寬恕了他,他卻永遠無法寬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許並不是因為他的過錯和罪惡,而是因為他的過錯被人發現──
“這本該是個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該做得更好些……”
他握緊雙拳,冷汗開始流下。
無論什麼樣的悔恨,都同樣令人痛苦。
他忽然衝過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罈酒,他將這壇酒全都喝下去。
然後他就倒下,爛醉如泥。
葉開看着他,心裏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同情和憐憫。他知道這個人從此已不再有一天快樂的日子。
這個人已不需要別人再來懲罰他,因為他已懲罰了自己。(四)
屋子裏靜寂而和平。
所有的爭戰和苦難都已過去。
能看着一件事因仇恨而開始,因寬恕而結束,無疑是愉快的。
丁乘風看着葉開,蒼白疲倦的眼睛裏,帶着種説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種比感激更高貴的情感。
他正想説話的時候,就看見他的女兒從樓下衝了上來。
丁靈琳的臉色顯得蒼白而焦慮,喘息着道:“三哥走了。”
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兩個三哥都走了。”
丁乘風皺起了眉:“兩個三哥?”
丁靈琳道:“丁靈中是自己走的,我們想攔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
葉開了解丁靈中的心情。
他覺得自己已無顏再留在這裏,他一定要做些事為自己的過錯贖罪。
丁靈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輕人,只要能有一個好的開始,他一定會好好的做下去。
葉開了解他,也信任他。
因為他們本是同一血緣的兄弟!
丁靈琳又説道:“路小佳也走了,是被一個人帶走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沒有死?”
丁靈琳道:“我們本來以為他的傷已無救,可是那人卻説他還有法子讓他活下去。”
葉開道:“那個人是誰?”
丁靈琳道:“我不認得他,我們本來也不讓他把路……路三哥帶走的,可是我們根本就沒法子阻攔他。”
她臉上又露出種驚懼之色,接着道:“我從來也沒見過武功那麼高的人,只輕輕揮了揮手,我們就近不了他的身。”
葉開動容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靈琳道:“是個獨臂人,穿着件很奇怪的黃麻長衫,一雙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有那種眼睛。”
丁乘風也已聳然動容,失聲道:“荊無命!”× × ×
荊無命!
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種懾人的魔力。
丁乘風道:“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一向將路小佳當做他自己的兒子,他既然肯將小佳帶走,小佳就絕不會死了。”
這老人顯然在安慰着自己,葉開已發覺他並不是傳説中那種冷酷無情的人。
他冷漠的臉上已充滿感情,喃喃地低語着:“他既然來了,應該看看我的。”
葉開苦笑道:“他絕不會來,因為他知道有個小李探花的弟子在這裏。”
丁乘風道:“你難道認為他還沒有忘記他和小李探花之間的仇恨?”
葉開嘆息着,説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因為……”
因為荊無命也是馬空羣那種人,永遠不會了解“寬恕”這兩個字的意思。
葉開心裏在這麼想,卻沒有説出來,他並不想要求每個人都和他同樣寬大。
就在這時,一扇半掩着的窗户忽然被風吹開。
一陣很奇怪的風。
然後,他就聽見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這裏,只可惜你看不見而已。”
説話的聲音冷漠而驕傲,每個字都説得很慢,彷彿已不習慣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他要表達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種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別人瞭解。
荊無命!
只聽見這種説話的聲音,葉開已知道是荊無命了。
他轉過身,就看見一個黃衫人標槍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
他看不見這個人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了一雙奇特的眼睛,像野獸般閃閃發光。
這雙眼睛也正在看着他:“你就是葉開?”
葉開點點頭。
荊無命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又點點頭。
他顯然不願荊無命將他看成個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説話的時候,他絕不開口。
荊無命盯着他,過了很久,忽然嘆息了一聲。
葉開覺得很吃驚,他從未想到這個人居然也有嘆息的時候。
荊無命緩緩道:“我已有多年未曾見到李尋歡了,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的聲音突然提高,又道:“因為我還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快!”
葉開聽着,只有聽着。
荊無命竟又嘆息了一聲,道:“但現在我卻已改變了主意,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葉開當然不知道。
荊無命道:“是因為你。”
葉開又很意外:“因為我?”
荊無命道:“看見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尋歡的。”
他冷漠的聲音竟似變得有些傷感,過了很久,才接着道:“路小佳只懂得殺人,可是你……你剛才出手三次,卻都是為了救人的命!”
刀本是用來殺人的。
懂得用刀殺人,並不困難,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難的事。
葉開想不到荊無命居然也懂得這道理。
多年來的寂寞和孤獨,顯然已使得這無情的殺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獨和寂寞,本就是最適於思想的。
荊無命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百曉生’這個人?”
葉開點點頭。
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英雄,已在武林的歷史中,留下永遠不會被磨滅的一筆。
荊無命道:“他雖然並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兵器譜卻很公正。”
葉開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絕對站不住的,但百曉生的兵器譜卻已流傳至今。
荊無命道:“上官金虹雖然死在李尋歡手裏,但他的武功,卻的確在李尋歡之上。”
葉開在聽着。
上官金虹和李尋歡的那一戰,在江湖中已被傳説得接近神話。
神話總是美麗動人的,但卻絕不會真實。
荊無命道:“李尋歡能殺上官金虹,並不是因為他的武功,而是因為他的信心。”
李尋歡一直相信正義必定戰勝邪惡,公道必定常在人間。
所以他勝了。
荊無命道:“他們交手時,只有我一個人是親眼看見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實在不如上官金虹,我一直不懂,他怎麼會戰勝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但現在我已瞭解,一件兵器的真正價值,並不在它的本身,而在於它做的事。”
葉開承認。
荊無命道:“李尋歡能殺上官金虹,只因為他並不是為了想殺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無愧於天,下則無愧於人,所以他絕不會敗。”
一個人若為了公道和正義而戰,就絕不會敗。
荊無命道:“百曉生若也懂得這道理,他就該將李尋歡的刀列為天下第一”
葉開看着他,忽然對這個難以瞭解的人,生出種説不出的尊敬之意。
無論誰能懂得這道理,都應該受到尊敬。
荊無命也在凝視着他,緩緩道:“所以現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譜,就應該將你的刀列為天下第一,因你剛才做的事,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你這柄刀的價值,也絕沒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 × ×
一陣風吹過,荊無命的人已消失在風裏。
他本就是個和風一樣難以捉摸的人。
葉開迎風而立,只覺得胸中熱血澎湃,久久難以平息。
丁靈琳在旁邊痴痴地看着他,目中也充滿了愛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們的尊敬,也得不到她們的愛。
她們和男人不同。
男人會因憐憫和同情而生出愛,女人卻只有愛她們所尊敬的男人。
你若見到女人因為憐憫而愛上一個人,你就可以斷定,那種愛絕不是真實的,而且絕不能長久。
丁乘風當然看得出他女兒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這年輕人為榮。
像這樣一個年輕人,無論誰都會以他為榮的。
丁乘風走到他身旁,忽然道:“你現在當然已不必再隱瞞你的身世。”
葉開點點頭,道:“但我也不能忘記葉家的養育之恩。”
丁乘風接着道:“除了你之外,他們也沒有別的子女?”
葉開道:“他們沒有!”
丁乘風道:“所以你還是姓葉?”
葉開道:“是的。”
丁乘風道:“木葉的葉,開朗的開?”
葉開道:“是的。”
丁乘風道:“你一定會奇怪我為什麼要問這些話,但我卻不能不問個清楚,因為……”
他看着他的女兒,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着道:“因為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若要將她交給別人時,至少總不能不知道這個人是姓什麼的。”× × ×
現在他已知道這個人叫葉開。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會知道這個人的名字。
──《邊城浪子》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