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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水月庵中聞舊事 舍子難全凡人夢

    突然,卜如金身子向前一撲,從地上拾起寶劍,就從地上一個滾翻,倏地挺身一個魚躍,彈起五六尺,就在這樣一躍的瞬間,他拾起的寶劍,脱手而出。

    卜如金身形就在同時向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雙方距離太近了。

    卜如金是以自己的全力擲出一劍,又快、又準、勁道十足,最重要的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卜如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並沒有打算將尺八無情一劍穿胸,他只想能將尺八無情刺傷,遲滯他一點行動,他就可以安全地離開現場了。

    他的存心只有一個“逃”字。

    他斷沒有想到,他這樣十分意外的一劍飛擲,二次穿透了蕭奇宇的衣服,如果不是蕭奇宇閃得很巧,正好擦在小腹之旁。

    饒是這樣,蕭奇宇的衣服,被割了一大塊。

    蕭奇宇彈身而起,人好像是平飛出去,雙手一搭上牆頭,倏地一個揚旗倒翻,從半空中翻越過一道屋頂,只見他尺八玉簫疾伸而出,喝道:“你往那裏走?”

    卜如金站在屋上,有些垂頭喪氣,一句話也不説。

    蕭奇宇一抬手,玉簫敲向卜如金的右肩,只聽得當地一聲,卜如金的右臂齊肩處,垂下來了。

    蕭奇宇説道:“卜如金!你給我立即走得遠遠的。如果再讓我看到你,一條胳膊就不夠了!走!”

    這也是卜如金沒有想到的事,在這種情況之下,居然尺八無情沒有下手要他的性命,毋寧説是怪事。

    是人言不實?還是尺八無情變了呢?

    卜如金知道此刻不能多留一會,已經獲得活命,就不要錯失良機。

    他説了一句:“尺八無情,多謝了!”

    他捧着肩骨已碎,手臂已斷的右臂,倉皇而去。

    蕭奇宇站在屋上並沒有下來,他望着院子裏的慕容兄弟説道:“二位要如何較量,蕭某來陪!”

    慕容兄弟互望一跟,兩人拱拱手説道:“人言誤我,尺八無情並非絕盡。我們慚愧!”

    蕭奇宇淡淡地説道:“二位!這也不能怪你,瞭解一個人,是何其困難!”

    慕容兄弟説道:“我們可以走嗎?”

    蕭奇宇説道:“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二位除非願意留在貝家作客,誰能留住二位!”

    慕容兄弟二人抱刀一拱,口稱:“告辭了!後會有期。翻身出牆,悄然地走了。

    蕭奇宇目送他們兄弟二人離去後,從屋上飄身而落,匆匆走進房裏,貝葉梵臉色蒼白地躺在牀上。

    蕭奇宇走近牀邊。

    小紅低低叫了一聲:“蕭爺!”

    她就悄悄地走開,掩身到門外。這個巧丫環臨行還將房門輕輕地帶上。

    貝葉梵低低地喚了一聲:“蕭大哥……”

    一雙晶瑩的淚珠,已經湧上眼角。

    蕭奇宇説道:“葉梵!我對不起你!”

    貝葉梵説道:“蕭大哥!你是要我向你説感激的話嗎?”

    蕭奇宇黯然一笑説道:“葉梵!我放走了!……”

    他忽然雙腿一軟,人倒了下去。

    貝葉梵一見大驚叫道:“小紅!你們快來呀!”

    小紅正在門外,默默地為她的小姐祈禱。祈禱上蒼能讓小姐因此而積極起來……

    忽然這樣一聲呼叫,小紅收回了神馳心分的情緒,衝進房去,只見蕭奇宇倒在地上,臉色也變得蒼白如紙,他的右手按在腰際。

    貝葉梵急着叫道:“蕭大哥!你是怎麼的了?是受了傷嗎?”

    蕭奇宇淡淡地微笑説道:“卜如金擲劍傷人,是我一時大意,傷了腰部……”

    貝葉梵大驚,便掙扎着要下牀來,看視蕭奇宇。

    蕭奇宇説道:“葉梵!請不要忘了,你才真正是病人。毒傷重創,非比等閒,方才又被卜如金挾持。身心雙受摧殘,此刻靜養最是要緊,如果你再勞動,後果就不是我所願意見到的了。”

    貝葉梵説道:“可是蕭大哥你……”

    蕭奇宇微笑説道:“皮肉之傷,不足掛齒。因為我全力飛騰,追趕卜如金,以致流血過多,等到心神一鬆懈,就會有暈眩的現象。如今止住了傷口的流血,就已經不礙事。”

    小紅已經察覺到了,蕭奇宇半身衣褲,都被血濕透,只是深色的衣服,不容易發現罷了。

    小紅正色説道:“蕭爺!你是大夫,你比我更明白,流血過多,雖是輕傷,卻可以致命。”

    貝葉梵叫道:“蕭大哥!”

    小紅説道:“小姐!蕭爺!請恕小紅放肆,現在你們兩位都是病人,暫時請你們兩位,都聽我的話。”

    貝葉梵説道:“小紅!你怎麼啦!”

    小紅説道:“小姐,小紅方才説過,目前容我放肆,待小姐和蕭爺傷勢痊癒復原之後,小紅再向小姐面前領責!”

    她動手扶住貝葉梵,用着冷硬的語氣説道:“小姐,請你躺下,不要任意移動。”

    她又轉向蕭奇宇説道:“蕭爺,請你暫時委屈,就躺在這地上,不要動!”

    蕭奇宇一本正經地説道:“小紅大夫!我總不能一直躺在這裏吧!”

    小紅一點也不笑,説道:“請放心!我們會有安排。”

    蕭奇宇不覺脱口問道:“你是説‘你們’嗎?”

    小紅説道:“當然,做大夫的總得有幾個助手,是不是?”

    這時候正好全紫、半綠走進房來。看到這種情形,為之一怔。

    小紅揮手吩咐她們:“快!去準備一張牀來,牀上的被褥枕頭,要一應俱全,要快!”

    小紅一個勁兒的揮手,全紫和半綠,由驚愕而恍然,立即應聲而去。

    她們真快,不消片刻便在貝葉梵的牀前不遠,擺設了一張牀,鋪着軟軟的墊被,堆起高高的枕頭。她們不由分説,三個人便將蕭奇宇抬到牀上。

    小紅提起蕭奇宇的藥囊,打開之後,取出一個綠玉瓶和一個白瓷瓶……

    蕭奇宇真的一動不動,除了用手按緊傷口,他用眼睛看着小紅在忙碌。

    看她拿起藥瓶,忍不住問道:“不怕拿錯嗎?”

    貝葉梵也説道:“小紅!不要胡鬧,藥也是可以亂用的嗎?”

    小紅説道:“小姐放心!蕭爺為你療傷的時刻,用了祛毒的藥,就乘下這兩瓶止血生肌的外用藥,小紅記得清楚,不會錯的。如果真的拿錯了,蕭爺豈能袖手旁觀?”

    蕭奇宇含笑點頭,心裏讚許:“好一個慧黠的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貝葉梵見蕭奇宇不説話,急着説道:“蕭大哥!你為什麼不説話?”

    蕭奇宇笑道:“我説什麼呢?小紅姑娘聰慧過人,她已經是一位好大夫。面對着大夫,我這個做病人的,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我那裏還敢説話?”

    小紅抿着嘴,忍住笑,她指使着全紫、半綠兩位姑娘細心地掀開蕭奇宇的上衣,褪下半截中衣,拿開蕭奇宇的手,只見皮開肉錠一道幾寸長的傷口,如此一移之下,又開始湧出鮮血。

    貝葉梵掩着臉叫道:“蕭大哥……”

    小紅雖然不熟脈理,包紮外傷倒手腳靈活。

    她撒下藥,止住血流,立刻用乾淨的布,裹緊腰部,而且,毫不遲疑地脱去蕭奇宇全身的衣服,為他換上寬鬆的長袍,再用被褥蓋好。

    貝葉梵一直將臉轉向牀裏,等到小紅為蕭奇宇蓋好被褥,她才輕輕的問道:“小紅,好了嗎?”

    小紅説道:“小姐,你可以回頭了。”

    貝葉梵緩緩回過頭來,只見小紅拉着全紫和半綠已經走出門外,並且順手輕輕地帶上了門。

    貝葉梵禁不住心裏有些慌張,近乎無助地叫道:“小紅!你們別走!”

    小紅站在門外,隔着門説道:“小姐,請恕小紅自作主張。我們莊上目前還是潛伏有危機,蕭爺和小姐雙雙受傷,只有暫時住在一起,萬一有事,我們也好全力應付。小姐,半綠她們去弄點補品,我在院子裏守護……”

    貝葉梵叫道:“小紅!你且進來……”

    小紅説道:“小姐,恕我暫時不能從命,屋外無人守護,萬一有人襲擊,告警無人,小紅就罪該萬死了!”

    這時候蕭奇宇開口説話了:“葉梵!按説我是不應該説話的。小紅此舉雖然易生誤會。但是,我輩為人,心懷坦蕩,也就心安理得了。何況小紅所説也確有些道理。”

    貝葉梵低低地剛説了一句:“謝謝蕭大哥的指教……”

    下面的話就讓抽泣聲替代了。

    蕭奇宇驚問道:“葉梵!你哭了!”

    他的話剛一出口,自己也即想到:“本是一個甜美而温暖的家庭,如今落得這般田地,真正是家破人亡,只乘下她一個孤伶伶的姑娘,面對着未來茫茫歲月,如何叫她此刻不哭呢?”

    他忍不住隨着嘆一口氣,説道:“葉梵!我覺得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放走卜如金,以他的罪孽,只斷他一臂,是不足以補他的過。”

    貝葉梵説道:“蕭大哥,無論如何他是我的師叔,他可以不仁,我卻不可以不義。蕭大哥,就是你殺了他,又於事何補?你實在用不着説對不起我。”

    “可是你哭了!”

    “我……是在想未來的前途,蕭大哥,我能不哭嗎?”

    蕭奇宇默然了。

    他能説什麼呢?任何安慰都無法出自此刻他的口。

    貝葉梵絮絮地説道:“我現在就像大海中的一支船,遇到了風浪,而又失去了舵手,只有在大海里漂流。蕭大哥!可有所教我?”

    蕭奇宇沉聲説道:“葉梵!你是女中丈夫,在迭遭打擊之後,仍然堅強屹立,真是愧煞許多鬚眉。在今後的日子裏,黃棣貝莊必然能在你的獨力支撐之下,更能發皇!”

    貝葉梵痛苦呻吟着説道:“蕭大哥!你是我最欽佩的人,我不願意,也不希望從你那裏聽到的是冠冕堂皇的話……”

    蕭奇宇急忙説道:“葉梵!我説的都是真心話。”

    貝葉梵閉上了眼睛,不再説話,但是可以從她的眼角,看到兩顆湧出的淚珠。

    蕭奇宇有些慌亂,連忙叫道:“葉梵!葉梵!我説的都是真話,你想,今後的葉梵自然要負起貝莊承先啓後的大責重任,你有小紅她們輔助你,貝莊的前途仍然是可以預卜的。”

    貝葉梵一直沒説話,靜靜地躺在牀上,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淚水,流不停。

    蕭奇宇雖然老練江湖,此時已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有呆呆地望着貝葉梵,不知道要説什麼才好。

    忽然,貝葉梵睜開眼睛,但見她淚眼婆姿,然後支撐起上身,向蕭奇宇説道:“蕭大哥!對不起!現在我需要靜一靜!”

    蕭奇宇連忙説道:“葉梵!你需要靜養,不能多移動。”

    貝葉梵淒涼地笑了一笑,含淚的笑容,比哭還要令人哀傷。她説道:“蕭大哥!生命是可貴的,如果生命失掉意義,生命就沒有什麼可貴之處了。”

    她又轉過頭去,低低吟了兩句:“願將此生付流水,天涯何處是歸程!”

    蕭奇宇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忍不住叫道:“葉梵!你……”

    貝葉梵忽然轉過臉來,又是一臉淚痕,她微抬着頭叫道:“小紅!小紅!”

    小紅在屋外應聲:“來了!”

    推開門,她手裏端着托盤,托盤裏放着兩碗熱騰騰的東西,邊走邊説道:“小姐!蕭爺!我這回是準備冰糖燉蓮子湯……”

    她腳下突然停住,人頓時一呆,站在那裏問道:“小姐!你這是……”

    貝葉梵冷冷地説道:“小紅!扶我到裏面去,我現在最需要的,便是靜靜地想一想。”

    小紅怔怔地説道:“小姐!你是怎麼啦!你要靜靜地想事情,這間卧室也照樣的可以想啊!為什麼要到裏間去?”

    她説着話,眼睛轉到蕭奇宇的臉上。

    蕭奇宇垂着眼簾,默默地沒有説話,甚至沒有一點表情。

    小紅禁不住叫道:“蕭爺!你怎麼不説話呀!”

    蕭奇宇苦笑説道:“小紅姑娘!你要我説什麼?”

    貝葉梵沉聲説道:“小紅!到現在為止,我還是貝莊的主人,你現在就不聽我的話了嗎?”

    小紅委屈地叫道:“小姐!……”

    貝葉梵説道:“扶我到裏間去。”

    裏間是另一間套間,平時極少有人知道的,只有貝葉梵需要消除煩惱的時候,才獨自一個人住在裏面,靜靜地思考。就連小紅,半綠她們,也只能到門外為止。

    小紅送到門口,貝葉梵忽然回過頭來,對房裏的蕭奇宇説道:“蕭大哥!對不起呀!我現在需要靜一靜……”

    蕭奇宇説道:“我知道,葉梵!你已經告訴過我了。”

    貝葉梵説道:“我不能在外面陪你,蕭大哥!因為我是望門寡,未亡人!”

    這最後六個字,她幾乎是咬着牙説出來的。

    蕭奇宇愕然,他怔怔地説道:“葉梵!我説過,我輩為人,光明磊落,但求居心無愧,又何必在乎世俗種種。不過,葉梵!要進去靜一靜,那是應該的。”

    貝葉梵淡淡地,卻是淒涼地説道:“蕭大哥!謝謝你能一再地開導我,只可惜我愚魯得很,不能瞭解這層意境。不過,能有你這番話,也就夠了。”

    她擺脱開小紅的手,搖搖晃晃走進去,關上了房門。

    小紅站在門外,絲毫沒有辦法,她焦急非常,忽然回到蕭奇宇的牀前,問道:“蕭爺!你有沒有跟我們家小姐鬧彆扭?”

    蕭奇宇苦笑笑説道:“小紅!你想我會嗎?在貝莊我是客位,即使你家小姐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我站在客位,也應該包涵一二,何況她並沒有。”

    小紅想了一下,突然説道:“蕭爺!你已犯了最大的錯誤!”

    蕭奇宇一愕,問道:“你是説我犯了最大錯誤?小紅姑娘!我不懂,真的是不懂。”

    小紅説道:“蕭爺!你是何等聰明的人,只要我一説,你就會懂的。你口口聲聲在貝莊你是客位……”

    蕭奇宇接道:“是啊!我是客位啊!”

    小紅説道:“問題就出在這裏,蕭爺!你看不出嗎?這裏是我們小姐的卧房,能將你的牀位鋪在這裏,讓你在這裏養傷,從我們心裏就沒有把你當作客人看待,而是要把你當作這裏未來的主人看待……”

    蕭奇宇大驚,幾乎要推被而起,説道:“小紅姑娘!你説什麼?”

    小紅説道:“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小姐,也是為了貝莊。老爺子過世,未過門的姑爺也去了,乘下小姐孤苦伶仃一個人,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條船,失去了舵,也失去了掌舵的人,就這樣在海中漂流。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個掌舵的人,來幫助小姐來治理貝家……”

    蕭奇宇一直在用心的聽,此刻他忍不住問道:“小紅姑娘!你這樣的想法,你們家小姐會同意嗎?”

    小紅説道:“蕭爺!你真的不懂還是裝的?男女之間,只有感情一事是不要多説的,即使是瞎子或者聾子,他們聽不見,也看不見,但是他們也能很快地用心靈去感受得到。蕭爺!你真不明白我們小姐的一片真心?”

    蕭奇宇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他根本沒有想過,所以,他也從來沒有感受得到過。如今這樣一提,他立即想起貝葉梵跟他説的“大海中的孤舟”這類的話。

    他的心一震,立即從牀上跳起來。

    小紅大驚説道:“蕭爺!你的傷……”

    蕭奇宇叫道:“小紅!我們快去看小姐!”

    小紅一怔問道:“看小姐?”

    蕭奇宇已經掙扎地走到裏間門口,説道:“小紅!設法撞開它!”

    小紅還在遲疑,蕭奇宇端起手肘,照準門栓處,用力一撞,房門應手而開。

    他們二人搶到裏面,但見一盞燈光,照着躺在地上的貝葉梵姑娘。

    她的眼睛已經閉上,臉上失去了血色,地上流了一灘血。她的手攤在地上,手邊有一柄匕首。

    蕭奇宇搶上前抱起貝葉梵,叫道:“小紅,快拿我的藥箱來。”

    貝葉梵姑娘在蕭奇宇的懷裏,緩緩地睜開眼睛,淒涼地一笑説道:“蕭大哥!來不及了……太遲了!我已經……”

    蕭奇宇説道:“葉梵!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告訴我!為什麼?”

    貝葉梵吃力地説道:“蕭大哥!你為我治療毒傷,全身裸裎在你面前,一個人……她這一生……只有一個人可以這樣看到她……可是這個人他已經被人殺死了……”

    蕭奇宇急着説道:“葉梵!你怎麼這麼糊塗?我是醫家,你是病人……”

    小紅這時候急急忙忙地遞過藥箱。

    貝葉梵搖頭説道:“蕭大哥!沒有用了。讓我還乘一口氣,把心裏的話説出來。”

    蕭奇宇已經知道無望了,仍忙着為貝葉梵療傷。

    傷口是在肚子上,血已經不流了。

    貝葉梵説道:“蕭大哥!我現在只求你能聽我説話,讓我把話説完。求求你!蕭大哥!”

    蕭奇宇點點頭,雙手環抱着她,説道:“葉梵!我在聽。我在聽你説的每一個字。”

    貝葉梵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很吃力的説道:“蕭大哥!我的身子是乾淨的,雖有媒妁之言,一切尚在計議之中。因此,我……我……咳……咳……”

    蕭奇宇叫道:“葉梵,葉梵!”

    貝葉梵又慢慢地説道:“你來到貝莊,救了我,救了貝莊,我……只有委身……以報,同時……也成全了我的名節。可是……可是……”

    她一陣咳嗽,嘴角流出血絲。

    蕭奇宇流下眼淚,説道:“葉梵!我真的沒想到這些,所以,你方才在外面所説的話,我一直是懵然的,另一方面,在灕江之畔,我有一個承諾……”

    貝葉梵淡淡地笑了一笑:“那一定是美麗的承諾。只可惜……只可惜……”

    她又咳起來,人已經沒有氣力了。

    蕭奇宇抱着她叫道:“葉梵,葉梵!”

    貝葉梵姑娘終於又睜開眼睛,遲澀地説道:“原以為讓你做貝莊的主人……唉!我還想這些做什麼!……蕭大哥!能死在你懷裏,我也該滿足了!還有……”

    她從懷裏摸索了一會,拿出一張油紙,説道:“這張圖……”

    她的話還沒有説完,嚥下了最後的一口氣。

    她彷彿是睡在蕭奇宇的懷裏,睡得那麼熟,臉上還帶着微笑。

    貝葉梵這位美貌多情的姑娘走了,她説的,能死在蕭奇宇的懷裏,她已經感到很滿足了。

    可是抱着她的蕭奇宇,大叫一聲,創口崩裂,人昏了過去。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蕭奇宇悠悠醒來。

    他睜眼一看,一盞孤燈照在房裏。他忽然想到貝葉梵的死,忍不住叫道:“葉梵!……”

    人要從牀上爬起來,卻被一雙手按住。

    “蕭爺!你……”

    蕭奇宇這才看到戴着孝的小紅、全紫、半綠三位姑娘,都站在牀前。

    蕭奇宇問道:“你們小姐現在……”

    小紅流着淚説道:“暫時停在靈堂,棺木還沒有送到。”

    蕭奇宇掙扎着要起來,小紅不放手。

    他説道:“小紅!不妨事的,至少我已經睡了一整天,我的藥能在一個對時之後,癒合傷口,現在差不多我已經一如常人了。”

    小紅還有些不放心。

    蕭奇宇説道:“小紅!這個家裏有三個人的喪事,我不起來辦,誰能辦得了?”

    他站起來,摸摸懷裏,那張油紙繪製的圖,仍然被小紅藏在他的懷裏。

    他搖搖頭長嘆一口氣,感慨無限。

    就是這麼一張紙,害得一個好好的家庭,家破人亡,“人”真是一個無法理喻的東西,這樣的結果,值得嗎?

    他沉重地説道:“走吧!我們到靈堂去看看你們小姐去。”

    小紅説道:“蕭爺!你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讓我們做一點東西,吃過了再去好嗎?”

    蕭奇宇苦笑一聲,雙淚落胸前,悽苦地説道:“我現在那裏還有心情吃得下東西呢!”

    小紅暗自點點頭。心裏忖道:“人稱尺八無情,實則是一位真情真性的人。小姐!你為什麼不能等!日久生情,就是一對美滿的姻緣。小姐!你死得好冤啊!”

    想到這裏,禁不住放聲大哭。

    全紫和半綠也引得哭泣出聲。

    就這樣慘悽悽的氣氛中,蕭奇宇慢慢來到靈堂。

    靈堂裏停了兩具棺木,貝葉梵姑娘停在右邊,一身白淨衣服,狀如熟睡。

    靈堂裏點着素燭,有人在不斷地燒紙。

    蕭奇宇站在貝葉梵靈柩之前,低低地説道:“葉梵!我來看你了,你這樣一走,在我的心上狠狠地剜了一刀,你為什麼這麼狠心……”

    他緩緩地盤坐下來。從身上取出玉簫,湊到嘴邊,嗚嗚的簫聲,悠悠而生。

    深夜靈堂,如此簫聲,使人聽起來越發地有一分難言的淒涼。

    簫聲一直延續下去,外面傳來三聲的梆聲,蕭奇宇才將簫拿開嘴唇,站在貝葉梵靈柩旁邊,喃喃地説道:“葉梵,你如此狠心地一走,貝莊未了之事,義不容辭地落在我的肩上,特別是那幅圖,你放心,我會妥善的處置,不會讓你失望的。你這份真情,我會珍惜,今生已矣,期待來世吧!”

    他佇立在一旁,淚水泉湧,濕透衣衫。

    他一直在嘆息着兩句話:“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葉梵!你太狠心!”

    小紅此時已經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全紫和半綠一直含淚攙扶着小紅,深怕她倒於在地下。

    蕭奇宇忽然從胸前衣服裏,取出那張油紙繪製的要圖,只在燭前略略看了一眼,伸到燭火之上,準備燒掉,想了一想,他又將之藏在貼身衣服內。

    他長嘆一聲説道:“三位姑娘請節哀吧!我此刻心情很亂,對於你們小姐,我是……”

    下面的話哽咽住了。

    小紅拭着眼淚,哀慟地説道:“蕭爺!小姐她太剛烈,她為什麼不能從寬去想。其實蕭爺對我們小姐的一份真情,我們是能感受得到的。只可惜……我們小姐走得太冤!太不值……明明是一對神仙眷屬,結果到頭來卻是生死兩茫茫……”

    她説到“生死兩茫茫”,又忍不住哭了。

    蕭奇宇傷感地説道:“小紅!有些事你不瞭解……”

    他頓了一頓,隨口吟着: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共生死。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小紅頗通文墨,她一聽這“節婦吟”,驀然一驚,不禁脱口問道:“蕭爺!原來你已經成家了!”

    蕭奇宇搖頭説道:“沒有。小紅,我沒有資格以節婦自況,我只是説明我的心情,恨不早日相逢。小紅!小姐為裸裎相見一事。耿耿於懷,她只有以身相委,以全名節。”

    小紅説道:“對啊!小姐和原來的姑爺,只是口頭上的期許,還沒有任何的承諾,所謂未亡人,也不過是小姐剛烈的自許而已。為了裸裎就醫,小姐對蕭爺有委託終身之意,於情於理,都是適合的啊!”

    蕭奇宇嘆道:“小紅,我在灕江曾有一個生死不渝的承諾啊!”

    小紅的淚水又流下來,天下的恨事,奈何如此之多!蕭奇宇嘆道:“我是個無情的人,奈何偏偏碰上多情的事。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人之一生,難逃一個‘情’字,於是只有浮沉恨海了!”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就聽到屋外有人哈哈大笑,以調侃的語氣説道:“這種多情種子的話,居然出自無情的人,真叫人難以相信。看來江湖上對尺八無情簫的稱呼,要改稱尺八有情郎了!”

    蕭奇宇心裏一震,自己為了貝葉梵的死,心神受損,不能意志凝聚,哀傷戕損了人的精力,連屋外來人都渾然無覺,這就是危險的訊息。

    他握着玉簫,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昂起頭,向外面走去,卻被小紅拉住衣襟,並且低聲説道:“蕭爺!你不能出去!”

    蕭奇宇一怔問道:”為什麼?”

    小紅説道:“蕭爺,你悲慟逾恆,已經忘記了你自己的創傷尚未完全康復,而且,你已經有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外面來的分明是仇敵,你怎麼能夠仗簫卻敵?”

    蕭奇宇點點頭説道:“小紅姑娘,謝謝你的關心,可是眼前情勢如此,我不出去,難道還能逃走不成?”

    小紅説道:“蕭爺!這不叫逃走,只是暫避其鋒而已。你離開貝莊,帶走那幅圖,剩下的場面,讓我跟全紫,半綠她們來應付。小姐都已經過去了,還怕他們將我怎麼樣不成?”

    蕭奇宇微微一笑。

    小紅又接着説道:“蕭爺,小紅雖然沒有讀多少書,但是,我也知道: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嗎?請蕭爺三思!”

    蕭奇宇説道:“小紅姑娘,我恐怕要辜負你的好意了!不管是不是逃走,此時此刻,葉梵剛剛嚥下氣,我就如此甩手就走,將來在九泉之下,我們不好相見的。”

    他用微笑安穩住小紅的不安。

    “你放心!一個練武的人到了某種地步,三五天不飲不食,還不至於盡無力氣……”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外面的人又説道:“尺八無情!請出來吧!其實我們之間的事情很容易解決,你大可不必如此思前想後。”

    蕭奇宇只説了一句:“看守着靈堂,不要輕易離開!”

    他用手推開門,剛一邁出腳步,就聽到嗖、嗖、嗖一連串的人影閃動,從對面廂房屋頂上,飄身翻落下三個人,站成犄角之勢,半圍住蕭奇宇。

    蕭奇宇一眼看到,站在左首的是流雲劍派的卜如金,立即寒着臉叱道:“卜如金!你好無恥!你忘了你是怎麼走的?你還有臉勾引別人回這裏來?像你這種寡廉鮮恥的人,根本不配跟我説話。”

    他這一頓嚴厲的斥罵,罵得卜如金滿臉飛紅,站在那裏垂着一支手,説不出話來。

    蕭奇宇罵完了之後,他真的一轉身,雙手往背後一抄,向房裏走回去。

    站在當中的老者,五十上下,一雙綠豆眼,一撮山羊鬍子,有一個大嗓門,叫道:“尺八無情!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跟誰談生意?”

    蕭奇宇立住腳,緩緩轉過身。

    對方笑眯眯地説道:“尺八無情!你罵錯了人。這次來怪不得卜如金,你碰碎了他的肩骨,他寒了膽,説什麼也不敢再回來。可是,十箱珠寶和古物神兵太過誘人,所以,老夫逼他回來的。所以,你要跟我打交道。”

    蕭奇宇淡淡地問道:“閣下是誰?我們素昧平生!”

    老者摸着山羊鬍子呵呵笑道:“問得好!老夫那裏能與名震武林的尺八無情相比,……”

    蕭奇宇這會臉往下一沉,説道:“我説過,我與閣下素昧平生,我們之間沒有開玩笑的交情,有話就請直説。”

    老者臉上依然掛着那種奸詐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説道:“老夫複姓上官……”

    忽然他的右手從背後向前一擺,嘩啦啦,嗆啷啷,一陣刺耳的金鐵交鳴,半截拖在地上,全長大約有四尺餘,是三十六把柳葉刀串連在一起的奇形兵刃。

    這種兵刃不見於兵器譜,不列入大小十八般兵刃之中。三十六把柳葉刀,串成翎翅一般,對敵之際,可以當軟兵器,只要按動把手上的卡簧,套鏈之中另有鋼骨銜接,三十六把柳葉刀變成四寸長的雁翎鋸。非但如此,在急要的時刻,趁敵不備,三十六把柳葉刀可以變成暗器,變成一陣刀雨,使敵人防不勝防。

    使用這種獨門兵刃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上官不二,武林有名的獨行大盜。

    上官不二的名字帶幾分狂傲,意思是指凡是與他為敵的人,見不到他的第二面。

    上官不二在尺八無情簫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之前,就已經銷聲匿跡了,所以,他們從沒有碰過面。

    上官不二為何這時候突然露面?

    蕭奇宇沒有仔細去想,他只是淡淡地説道:“原來是上官不二。”

    上官不二笑笑説道:“真不容易,居然尺八無情知道老夫,真教人意外!”

    蕭奇宇説道:“那也沒有什麼!惡名昭彰的人,就像一堆臭狗屎,總是要臭一陣子的。”

    上官不二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笑説道:“尺八無情!只要你把那份圖拿出來,任憑你怎麼罵,老夫都不會在意。”

    蕭奇宇頓了一下説道:“你説的是貝莊的藏寶圖是嗎?不錯,是在我身上。告訴你,也告訴卜如金!貝莊最後一個人貝葉梵姑娘,已經死了!……”

    卜如金突然插嘴問道:“葉梵死了?怎麼會?她是怎麼死的?”

    蕭奇宇冷冷地説道:“卜如金!你還會關心她嗎?恐怕你關心的是那張圖吧!告訴過你,這張圖,現在我這裏,待我葬了貝老爺子父女之後,這張圖將隨着我浪跡天涯,你們要就找我,與貝莊已經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卜如金站在那裏有些呆呆的。

    上官不二卻陰陰地笑道:“尺八無情!將圖拿出來,挖出來的寶物,你可以分享一半……”

    蕭奇宇冷冷笑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分去一半?”

    上官不二笑道:“做人不必太貪心!你知道一句老話嗎?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你尺八無情身上藏着這張圖,必然會引起天下武林人士的垂涎,你走遍天下不得安生。何不今日你我一分,一切都是平安無事。”

    蕭奇宇説道“上官不二!你憑什麼要來插腳?”

    上官不二道:“尺八無情!老夫手下的雁翎刀還沒有領教過尺八玉蕭,今天要不要試試?”

    蕭奇宇點點頭説道:“上官不二!你要是不想跟我見第二次面,你就不妨試上一試。”

    上官不二大笑而起,他是穿着大氅的,此刻一旋身,黑麪紅底的大披風脱了下來,甩給站在右首的漢子。

    就在這一旋之際,四尺長的雁翎刀閃起一陣耀眼的亮光,在微弱的門燈照耀之下,帶着刺耳的嘯聲,削纏並出,襲向蕭奇宇。

    這種既像狼牙,又像雁翎的刀,如此掃來,凌厲驚人。蕭奇宇手中的尺八玉簫簡直就無法相比。

    可是蕭奇宇在第一眼看到這種奇形兵刃之後,就打定主意,要以智取。

    當雁翎刀如此掃來,蕭奇宇彈身而起,翎刀從腳底下過去。

    上官不二果然高明,他彷彿早就料到蕭奇宇無法硬接,也不會退讓,只等他上竄身形一起,雁翎刀有如靈性,一縮而回,倏又突然爆發,三十六把柳葉刀變作開嘴的狼牙,迎向蕭奇宇的下落身體。

    説時已遲,那時實快,蕭奇宇手中的玉簫突然疾出一點,從狼牙中穿隙而過,指向上官不二的手腕。

    上官不二一收手腕,三十六把柳葉刀鬆散而下,蕭奇宇也同時落到地上。

    第一個回合,互換一招,算是平手。

    上官不二冷笑一聲説道:“尺八無情,果然名不虛傳。”

    蕭奇宇笑笑道:“等一下你領教了我的無情之處,你才知道厲害。”

    上官不二大喝出聲,二次出手,三十六把柳葉刀或散或聚、或成軟鞭、或是硬鋸,使得有如一陣狂風驟雨,向蕭奇宇猛撲。

    蕭奇宇將玉簫藏在肘後,整個身形穿插在刀光翎影之中,宛如蛺蝶穿花。驚險處,只差毫釐,令人心驚膽戰;美妙處,從容飛舞,令人擊掌歡欣。

    只是一點,他的玉簫卻不曾還招。

    如此一連二十餘招過去,兩個人都快得看不清楚人影,尤其是在燈光之下,越發地使人眼花撩亂。

    上官不二手中的雁翎刀連攻無效,難免心裏一急,將刀舞得嘩啦亂響,刀風咻咻。

    蕭奇宇一見對方着急,便自得意,正好趁着對方雁翎刀從腳下掃過一招“地趟刀”,刀尖還沒有向上捲起的瞬間,他覷準着一腳,踢向上官不二的右手腕。

    只等對方手腕自然一收,翎刀落地未起之前,在那一瞬間,玉簫疾如一點寒星,閃電點向上官不二的面門。

    上官不二沒有料到蕭奇宇會在二十幾招之後,突然還擊,只是微微一錯愕,趕緊一偏頭。

    蕭奇宇玉簫攻擊面門是虛,就是要逼使對方閃躲,搶得這一剎那機先,玉簫下落,敲向手腕。

    “哎唷”之聲末了,雁翎刀已經脱手,散落一地。

    這一陣嘩啦啦聲中,寒星再起,這回指向前胸,上官不二一聲咳嗽,人縮在地上,直不起腰來。

    真正算起來,二十餘回合,只有僅僅的互換三招,便將一個不可一世的復出的大盜制服在當場。

    蕭奇宇退後兩步説道:“上官不二!我要讓你知道,尺八無情並非絕情,你可以走了,有機會往後再見!”

    上官不二咬牙伸直了腰,眼裏爆發着極兇毒的光芒,但是,頃刻之間,他垂下了頭,旁邊的人,搶過來扶住了他。

    蕭奇宇忽然叫道:“你等一等!”

    他喚住上官不二,然後從懷裏取出那張油紙繪製的要圖,在手上揚了一揚,説道:“你們看,這就是你們所想要的藏寶圖。”

    他突然一折身從屋裏取出一支點着的蠟燭,將那張藏寶圖在燭火上一點,立即有一股火焰捲起,不消片刻,藏寶圖化作灰盡,隨風吹散,無影無蹤。

    上官不二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卜如金似乎不為所動,站在那裏,毫無表情。

    蕭奇宇説道:“藏寶圖燒掉了,沒有人再能得到這批寶物。除非你將佔地十餘畝的貝莊,整個翻土,而且土深五尺。”

    他轉而對卜如金説道:“卜如金!人能一念回頭,着實不易,而回頭以後再失足,是愚不可及的事,有什麼事值得你如此?如今,我燒了藏寶圖,等於燒掉了你的慾念,你應該可以安心地再回頭,如果再失足時,恐怕就無人可以幫助你了!”

    上官不二扶着同行的人,低頭看看地上那散成一堆的雁翎刀,一轉身,棄刀不顧,再向外面走去。走不幾步,倏地又回頭,對蕭奇宇點點頭,説了一句:“再見!”

    上官不二一走,蕭奇宇根本沒理會卜如金,轉身向裏間走去。

    卜如金突然説道:“蕭兄,我知道你是不屑於再跟我説一句話。”

    這聲”蕭兄”使蕭奇宇站住了腳。但是,他並沒有回頭。

    卜如金也沒有移動腳步,只是説道:“我現在只請你聽我解釋這件事……”

    蕭奇宇冷冷地説道:“還有什麼可解釋的呢?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卜如金説道:“不!還有一件事情沒有過去,那就是我卜如金在你心目中的人格。”

    蕭奇宇哼了一聲説道:“你也配談人格嗎?”

    卜如金説道:“蕭兄!這正是我所要向你説的。承你不殺我在先,除了痛自反省之外我已經沒有可為之事。可是這個時候遇見了上官不二……”

    蕭奇宇説道:“是遇見的嗎?”

    卜如金立即解説道:“上官不二是我早在邀請殺手殺你之前所邀請的。可是此時此刻,完全是意外的相遇。”

    蕭奇宇説道:“於是你告訴他這裏的一切。”

    卜如金説道:“瞞不了啊!斷臂就是一個最好的説明。”

    蕭奇宇頓了一下説道:“你叫住我,説這些話,用意何在?”

    卜如金説道:“要讓蕭兄瞭解,你的好意,卜如金非全然不懂,你的真誠,感動了一個老浪子的回頭,覺今是而昨非。我要謝謝你,並且告訴你,我親眼看到的尺八無情,是一位有真情真性的人。話説完了,謝謝你能聽下去。再見!”

    他説完話,便轉身向外走去。

    蕭奇宇突然一轉身,趕上兩步,叫道:“站住!”

    卜如金回頭問道:“還有什麼要詢問的嗎?”

    蕭奇宇緩着語氣説道:“你如今將往何處?”

    卜如金黯然説道:“由於我的無知愚昧和貪婪,使流雲劍派完全毀了,我還能到那裏去?無非飄泊江湖,浪跡天涯,了此殘生。”

    蕭奇宇突然説道:“我有個意見,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接受!”

    卜如金説道:“洗耳恭聽,請指教!”

    蕭奇宇説道:“留下來!”

    卜如金驚詫道:“留下來?留在貝莊嗎?啊!就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蕭奇宇問道:“為什麼不行?是你不願意?”

    卜如金説道:“由於我的愚昧與貪婪,貝莊變成如此模樣,我還有何面目留下來?”

    蕭奇宇説道:“正因為是你一手造成今天的後果,所以你要留下來,負起重振貝莊聲威的責任,那正是你補過贖罪的機會。”

    卜如金帶着意外的驚訝,只掙得一句:“可是我……”

    蕭奇宇説道:“你説過,你是一位老浪子。浪子能回頭,千金不換,如果你如此一走了之,恐怕你就永遠沒有補過贖罪的機會了。”

    卜如金不安地説道:“蕭兄!你可以留下來,留在貝莊。至於我……”

    蕭奇宇説道:“我以什麼身份留在貝莊?只有你,才是名正言順的貝莊繼承人,除非你的改過自新不是出自真誠。”

    卜如金説道:“蕭兄!……”

    他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你可以懷疑我任何事,就是不能懷疑我的悔過誠意。”

    蕭奇宇沒有再説什麼,回到屋子裏,站在貝葉梵的停柩前,默默地祝道:“葉梵!我走了!我這樣處理,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以你的為人寬厚,我想你是會同意的。為什麼不能接受一個真心悔過的人呢?葉梵!我原是要親自葬你入土,可是我多留一刻,我對你的愧疚,就深了一分。讓我走吧!我的人離開了貝莊,可是我將永遠忘不了這裏。葉梵!。我相信有來生,我期待着來生再聚首。再見!葉梵!”

    他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光,他彷彿看到躺在停柩中的貝葉梵,在那熟睡般的臉上,露出笑容。

    他伸手偷偷彈去自己眼睛裏的淚珠,低頭轉身,提起包裹。

    小紅一直跟在他的身後,沒有説話。

    可是此刻她低低地叫道:“蕭爺……”

    蕭奇宇沒有回頭,只是很沉重地説道:“小紅!這一切你都看到了,希望你同意我的做法。”

    小紅説道“蕭爺!小紅只是一個俾女,只有聽從的地位。”

    蕭奇宇説道:“錯了!今後貝莊的未來,你要負起很大的責任,不是對我,而是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貝姑娘。”

    小紅有了哭聲,説道:“蕭爺!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呢?你説過,你要留到七七才走……”

    蕭奇宇搖搖頭説道:“小紅。原諒我吧!我必須要在今夜離開。要不然我恐怕離開不了貝莊了。因為,尺八無情也是人啊!”

    他頓了一會,接着説道:“我答應你一件事,我會再來貝莊。我希望再來時,貝莊的一切,都變得美好。”

    説完話,他大踏步走出屋子,卜如金站在院子裏,似乎已經料到蕭奇宇要離開,他站在廊裏恭送。

    蕭奇宇點點頭説道:“卜老,不要讓貝老爺子在地下嘆息。再見!”

    他沒有理會身後卜如金的哽咽,小紅、全紫和半綠的呼叫,他衝出大門,來到黃棣河邊。

    天上浮雲掩星月,黃埭鎮上傳來三更梆聲。

    蕭奇宇轉過身來,看看身後黑壓壓的一片房屋,一陣説不出的傷感。使他突然狂奔,越過黃棣河,朝着那黑黝的原野奔馳過去。

    黎明時分,水月庵的的小尼打掃完了佛堂,澆了院子裏花草,照例地在天亮以前,要將庵門外掃乾淨。

    小尼一拉開庵門,抬起來的腳剛一踏下去,驚得她大叫起來。

    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個人睡在庵門口。

    小尼這一驚叫非同小可,連忙連跑帶叫,到裏面去稟告住持師太。

    住持師太是一位剛剛從圓寂的老住持手裏接過這座水月庵,年紀三十剛出頭,卻是潛心靜修的真正出家人。

    住持師太法名無垢,此刻正在淨室裏打坐。

    小尼姑如此一路喊叫,使她皺起眉頭,剛要下禪牀,小尼姑已經衝進來了叫道:“師父!不好了!有個死人在我們庵門外面。”

    人命關天,難怪小尼姑要驚嚇得如此失常。

    無垢師太輕輕説道:“出家人不要這樣大聲喊叫説話。我以往説過,是不是?你又忘了?”

    小尼姑囁嚅地説道:“是的!師父!可是庵門外面……”

    無垢師太説道:“説不定是附近施主夜行喝醉了酒,醉倒在門前。值不得如此大驚小怪。”

    小尼姑翹着嘴説道:“可是……可是我沒有聞到有酒氣!”

    無垢師太説道:“我們去看看吧!”

    小尼姑掌起一盞氣死風燈,一齊來到庵外。

    就在庵門口,有一個人趴在地上,他的手伸向門,想必是在倒地之前,想伸手敲門,可是沒等到敲到門,就倒下去。

    這個人的左肩上掛着一個包裏,而且衣着不差,的確不是醉酒之人。

    無垢師太叫小尼姑將這人翻過來,看看還有沒有氣。小尼姑帶着幾分害怕的心情,將氣死燈放在地上,雙手將這人翻過來,她又嚇了一跳。

    只見這人臉色蒼白,嘴角殘留有血痕。

    無垢師太俯下身去,用手試試這人的鼻息,氣息如絲,人沒有死,可是命危在旦夕。

    無垢師太斷然地説道:“彤雲!我們合力將這人抬進去。”

    小尼姑名字叫彤雲,她傻着眼望着師父問道:“師父!將一個死人抬進庵裏作什麼?”

    無垢師太説道:“這個人沒有死!我們不救他就會死,知道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出家人掃地尚憐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何況是一個人。快別説了,救人要緊。”

    彤雲不敢再説話,心裏有老大的不願意,也只好和師父合力將這個人抬進庵裏。

    水月庵是個很小的尼庵,佛堂兩側有兩個廂房,一間是小尼姑彤雲住的卧房,另一間是一明一暗兩房並在一起的套間,就是住持無垢師太的淨室。

    佛堂的後面是一處小小的天井,剩下的就是廚房和一個老道婆住宿的地方。

    再後面有一塊空地,用籬笆圍起來,種了菜蔬瓜果,一口古井,兩三棵垂柳,現在正是柳絲千垂的時節。

    水月庵距離最近的市鎮塘頭橋,約有二三十里地,這是一個非常偏僻而又清靜的尼庵,適宜靜修,卻不適宜生活,因為這個供奉着白觀音大士的庵堂,根本沒有香火。

    彤雲小尼姑抬人到佛堂之後,便問道:“師父!將這人放在那裏?”

    放在佛堂,當然不宜。放在彤雲卧房,則彤雲睡在那裏?

    無垢淨室前間有一張打坐的胡牀。

    無垢師太略一思忖,便道:“來!放到胡牀上。”

    將這個人放平之後,無垢師太探試一下鼻息,翻開眼皮仔細看了看,便立即吩咐:“快到後面叫老道婆熬一碗米湯來。在米湯沒有好之前,先到開水壺裏倒一碗熱水來。”

    彤雲跑得很俐落,不一會兒就端來一碗熱水。

    無垢師太叫彤雲扶起那人的頭,牙關並沒有扣緊,很順利地灌下兩口熱水。

    當時只聽得咕嚕,肚子裏一陣響。

    無垢師太示意叫彤雲將那人的頭放平,她寬心地説道:“現在大概是不妨事了。”

    彤雲問道:“師父,熱開水也可以治病嗎?”

    無垢師太説道:“這個人真正説來,算不得是生病。只因為他在飢餓中長途疾奔。這人身具武功,在疾奔的時刻,全仗着一口氣在支撐着,一旦這口氣支撐不下。而又意志崩散的時刻,立即就會垮倒。

    彤雲傻傻地問道:“師父!你是説這個人是餓出病來的嗎?或者説是累出病來的呢?”

    無垢説道:“也可以説是這樣的,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心靈受創太重,一時急血攻心,也就是一般説的‘血不歸經’,他噴出了鮮血,這是十分危險的。”

    彤雲顯得十分高興地説道:“沒有想到師父對醫術還有這麼深的造詣。”

    無垢師太搖搖頭微笑道:“談不上醫術,只是有一點點常識而已。”

    彤雲問道:“師父!你是從那裏學來的?我説的是這些常識。”

    無垢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微笑着説道:“彤雲!真正的功勞是你,如果不是你發現得早,要是再耽誤一段時間,恐怕就是醫道高明的大夫,也要束手無策了!”

    在説話的這一會工夫,老道婆送來了一碗濃濃的米湯,一路用湯匙攪和着,讓湯涼下來。

    無垢師太接過米湯,又叫彤雲扶起那人的頭,用湯匙慢慢地喂着。

    在喂到第三湯匙的時候,那人微微地張開了眼晴,微顫的嘴唇,知道自己在吸吮着湯匙喝米湯了。

    彤雲驚喜説道:“師父!他睜開眼睛了!”

    無垢師太本是彎着腰在喂他喝米湯,此刻她站直了身子,注視着這人。

    在他那兩道修長的劍眉之下的雙眼,果然已經慢慢睜開,隨着在他的眼角,湧出兩顆晶瑩的淚珠。

    他微顫的嘴唇正微翕着,可以聽出他在問:“請問這是那裏?”

    “我們這裏是水月庵。”

    那人輕微地“啊”了一聲,微弱地説道:“原來是處庵堂!”

    他説着話,便掙扎着要站起來。

    無垢師太正色説道:“我知道你身具很高的武功,要不然像你這種情形,早已經狂噴鮮血,死在荒郊。不過,照你現在這種虛弱不堪的情形來看,你可以掙扎出這座庵堂的大門,但是,你一定會死在百步之內。”

    那人説道:“可是……可是……這裏是清修的庵堂佛地……”

    無垢師太説道:“正因為我們是庵堂方外之地,我們不能見死不救。你放心躺着。喝完這碗米湯,你先閉目養神休息一陣,因為你現在的情形,根本不能太快吃東西。”

    那人閉上眼睛,點點頭説道:“多謝!”

    他這樣一連喝了幾口米湯,點點頭説道:“不用了!”

    無垢師太率同彤雲小尼和老道婆,退出了淨室,將門帶上,讓裏面的人靜靜地休息。

    裏面那人果然靜下心來,摒除一切雜念,很快進入酣睡。

    他這一覺真正睡得甜熟,及至他醒來,他聞到一陣陣檀香煙霧的味道,睜開眼睛,房子裏一片漆黑。

    他躺在那裏自己回想了一下:昏倒之後,醒來是在一座尼庵裏,後來……

    他想到這裏,忍不住就爬了起來。

    他這樣一翻動,胡牀吱吱作響,房門卻及時打開,彤雲掌着燭台,老道婆捧着一個紅漆托盤,裏面放置着一缽稠粥、兩碟小菜。

    後面跟的是無垢師太。

    這人趕忙下牀,站起身來,深深一躬道謝。

    可是他人沒有站直起來,一陣暈眩,及時扶住牀沿,差一點就跌倒在地上。

    無垢師太説道:“你先別行禮,坐下好説話。”

    那人聞言坐下,卻拱手説道:“説來慚愧……”

    無垢師太止住他説下去,説道:“現在不是你説慚愧的時候,實在説來,你現在沒有力氣説話。因為你已經餓得太久了,吃完這兩碗粥,有話慢慢再説。”

    那人拱手道謝,顫抖的手,從老道婆手中接過來一碗稠稠的粥,無垢師太立刻退了出去,讓他一個人吃飯。

    這一頓飯——一缽粥、一碟老鹽菜、一碟燜黃豆,是他的記憶所及當中,吃得最香、最甜、最好吃的一頓飯。

    當他盛第三碗粥的時候,忽然警覺到自己吃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碗。

    俗話説:“人是鐵,飯是鋼。”兩碗稀飯下肚,他才感覺站起來的腿和伸出去的手,不再顫抖。

    他正要開門出去,門外的老道婆、彤雲和無垢師太,卻於此時魚貫走進來。

    老道婆收拾碗筷,那人這時深深地一躬到地,説道:“鄙人蕭奇宇,在生命垂危之際,多蒙師太搭救,救命之恩,永生不忘。只是隻身漂泊江湖,無言可報答。請師太受鄙人一拜。”

    無垢師太閃身一邊,拿掌當胸説道:“蕭施主千萬不要提報答二字,在那種情形之下,任何人都會義伸援手,何況出家人是慈悲為門,方便為本”

    彤雲在一旁説道:“蕭施主,我師父説你是餓了很久,又是憋足了口氣全力狂奔,另外主要是你心靈受到了嚴重的殺傷,所以才口噴鮮血,昏倒在地。是這樣的嗎?”

    蕭奇宇一聽,趕緊向無垢師太一抱拳説道:“原來師太還是位醫術高明的高人,真是我蕭奇宇命中有救。”

    無垢師太沒有答話,臉上掠過一陣奇特的表情,但是一閃即逝。

    蕭奇宇隨即説道:“大恩不敢言謝,看天色已經不早,不敢在此多做逗留,我要向師太告辭。蕭奇宇再來時,再重申謝意。”

    無垢師太問道:“蕭施主意欲何往?”

    蕭奇宇説道:“實不相瞞師太,我是受人之託,在江湖上尋找一個離家出走的人。所以沒有一定的去處。”

    無垢師太説道:“既然沒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等着處理,蕭施主就不必急着趕路。蕭施主雖然武功深厚,身體的底子好,但是經過這次的折磨,無異是害了一場重病。目前身子還沒有復元,即刻跋涉江湖,恐怕難以支撐下去,如果再病倒途中,那就十分危險了。”

    蕭奇宇拱手説道:“師太説的極是,但是,水月庵是靜修的佛地,我實在不敢在此打攪。”

    無垢師太説道:“佛門雖屬清修之地,但是見有苦難不能不伸出援手。何況今天已經天黑,水月庵附近幾十裏沒有歇腳之處,此時水月庵請人離開,情理難容。”

    她吩咐老道婆:“佛堂後側香積櫥裏,清理出來,安排出一個鋪位,請蕭施主暫時委屈一宵。”

    蕭奇宇再三稱謝,他由老道婆引到佛堂,虔誠地叩拜了觀世音菩薩,他感謝菩薩的庇佑,使他絕處逢生。”

    佛堂後側的香積櫥,是空着的,打掃得一塵不染,打開櫥門,鋪上被褥,正好一個人睡下。

    蕭奇宇本來想打坐一會,調息行動,但是,由於地方太小,做起來不方便,也就算了。和衣靠在枕上,打算度過今宵,明天一早離去。

    至於水月庵的救命之恩,只有等到以後有機會再行報答。

    人躺在香積櫥裏,心緒不寧,思潮如湧,一時倒睡不着,想起很多問題。

    想到“快刀沈”的下落,想到那一對母女盼夫盼父的哀愁,想到灕江之畔的司馬環翠那份帶有一絲蒼涼的承諾,想到南湖煙雨,想到黃棣貝葉梵的壯烈……

    人生是一個旅途,有人喜歡平淡無奇,平靜無波,如此平平穩穩走完全程;又有人歡喜狂風驟雨,朝曦夕陽,多采多姿地走下去,這才不愧對一生。

    蕭奇宇是屬於後者,但是,如今躺着香積櫥內。如果昨晨無人救起,恐怕已經是暴屍鄉野,為鳥獸所食了。可見得無論多麼絢爛的人生,最後都是歸於沉寂。

    想到這裏,不覺通體清涼,出了一身冷汗。

    就是這一瞬間,蕭奇宇作了一次重大的決定:該是倦鳥知返的時候了。再給自己一個月的時間,無論找到“快刀沈”與否,他決心提早回到那幽美的灕江之濱,種幾畝田地,駕一條船,相偕司馬環翠,在漁魚耕種的生活裏,做一次與世無爭的人。

    當自己的思維淨化純一之後,酣然入睡。

    可是他睡到半夜,被一陣難過折騰醒轉來,他感到自己幾乎要透不過氣來,喉嚨裏發乾,鼻孔裏像是會噴出火來,眼睛乾澀刺痛幾乎睜不開。他用自己手背在額上試探,才知道是在發高燒。而且,他這樣一移動,便噁心嘔吐。

    蕭奇宇自己是醫生,知道如此突然而來的病情不輕,他的第一個想法,便是離開水月庵,重病的人,不要連累別人。

    可是當他從香積櫥裏掙扎着起來,落地還沒有站穩,兩腿發軟,人就摔倒在地上。

    這樣咕咚一響,驚動了無垢師太,叫醒熟睡中的彤雲,持着燭台來到佛堂一照,只見蕭奇宇倒在地上,還在那裏掙扎着要爬起來。

    無垢師太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立即吩咐彤雲,叫老道婆起來,將蕭奇宇扶起來,仍然讓他躺在香積櫥裏。

    無垢師太問道:“蕭施主!你現在感覺如何?”

    蕭奇宇氣息微弱,眼睛裏滿布紅線,兩腮火紅,氣喘得厲害,只能説得一句:“我燒得厲害……”

    無垢師太叫彤雲到後園打一桶井水,用面巾浸濕,冰在蕭奇宇的頭上。

    她和彤雲守在一旁,每隔一段時間,便將濕面巾更換一次。

    彤雲有些擔心,她問師父:“燒得這麼厲害,他會不會死在這裏?”

    無垢師太説道:“不要怕!只要我們看着他,這樣慢慢用冰涼的井水,不讓他神智繼續昏迷,燒會退下去。只要燒退了,他的病就無礙了。”

    彤雲問道:“昨天他的病不是已經好了嗎?為什麼又突然變成這樣子呢?”

    無垢師太説道:“他們練武的人不怕外傷,最忌內損。昨天他在狂奔之後,急血攻心,只要多休息,就會復元的。想必昨天晚上,他又強行調息行功……外受風寒,內受情傷,一時交積,結果就是這樣。”

    彤雲説道:“既然這樣,師父請去歇着,這裏由我來看着他。”

    無垢師太點點頭,她並沒有回淨室,就在佛堂裏蒲團上打坐。

    天已經亮了。彤雲不知道換了多少次冰冷的濕面巾,蕭奇宇的燒居然漸漸地退了。

    無垢師太站在香積櫥邊,緩緩地説道:“蕭施主!且喜貴體已經無礙。”

    蕭奇宇闔目説道:“連累師太,愧疚無已!”

    無垢師太説道:“出家人談不上連累二字,只是我有一句話奉勸施主。凡事退一步想,就會海闊天空。像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這點道理豈有不明白之理,只是身在事中,就容易失去理智。人欠欠人,當作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數,也就不必耿耿於心,不能釋懷了。出家人實在不該饒舌,只是見施主為病所苦,才略作進言,罪過!罪過!”

    蕭奇宇矍然而驚,躺在牀上深深點頭,説道:“師太指點,令在下頑石點頭,多謝!”

    無垢師太又命老道婆在後面園子那一座草蓋的涼亭裏,將四周用草編織成牆圍起來,再用草鋪成一個舒適的牀,將蕭奇宇遷到後園養病。

    無垢師太在送蕭奇宇到後園的時候,鄭重地説道:“佛堂不能住入,香積櫥更不是歇人的地方。後園雖然簡陋,養病倒是適宜。聽彤雲説,施主頗諳醫術,當然瞭解,病去如抽絲,是急不得的。水月庵粗茶淡飯,都是來自自己耕種和四方佈施,儘管安心食用。”

    蕭奇宇沒話可説,只有説不盡的“謝謝”

    他就真的留在水月庵養病了。

    人生的際遇,真是無法預料。像蕭奇宇這樣縱橫江湖一條游龍的人物,竟然病倒在水月庵這樣偏僻的地方。

    蕭奇宇在水月庵住了十幾天,病已經好了,身體也漸漸復元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告別了。

    蕭奇宇住在水月庵十幾天,他一直留在後園,除了每天為他送飯的老道婆,他沒有再見過無垢師太。

    這天,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康復,便收拾起包袱,準備到前面佛堂向無垢師太告辭。

    當他走到佛堂的後面,聽到不同平常的聲音。

    水月庵真是一個清靜的地方,香火不盛,平時難得有香客前來水月庵進香。

    生活在水月庵的無垢師太、彤雲小尼姑,平常話就不多。即令有事要説話,都是輕聲細語。無垢師太常説的一句話:“大聲説話就不像一個出家人”

    雖然她並不強調”開口業障”,但是她很重視“謹言”。

    至於廚下做粗活的老道婆,更是一整天難得説一句話,事實上她就是要説話,也無人跟她説。

    整個水月庵經常保持的就是一個“靜”字。

    可是今天不同,佛堂裏不但有人講話,而且像是有人爭吵。

    蕭奇宇很自然地停下腳步,毫不猶豫的轉身回頭。

    原因很簡單,他不希望聽到與己無關的事,尤其是別人的私事。水月庵是清修的佛門之地,不會有什麼私事。但是,有人爭吵,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當他轉身回頭的時候,他聽到一句:“你給我聽着,你要是不説出那筆錢的下落,我就要將水月庵殺個雞犬不寧,放把火把水月庵燒成平地!”

    蕭奇宇這一驚非同小可。

    殺人放火是強盜的行為,而水月庵更不能允許有人在這樣佛門淨地殺人。

    他本來已經向回走的腳步,如今不得不掉轉回頭。

    當他剛一踏進佛堂,還沒有看清楚佛堂裏的情形,就聽到有人“啊哈”了一聲,粗聲粗氣地説道:“原來有個老小子躲在尼姑庵裏,怪不得你要在這裏當尼姑!”

    接着大喝問道:“老小子!你是什麼人?”

    蕭奇宇這才看清楚了。佛堂裏站着一個彪形大漢,兩道濃眉,一個蒜頭鼻子長滿了酒糟紅,滿臉落腮虯髯,包着一張大嘴,瞪着一雙大眼睛,滿布着紅絲。

    佛堂不大,此刻已經從他的身上傳來刺人的酒氣。

    在這個人的身後,站着兩個大漢,腰間懸着皮鞘的大砍刀,腰上繫着寬闊的皮帶,上面鑲着銅釘。

    這三個人給人相同的感覺:粗獷、彪悍、兇猛。

    而三個人都是風塵滿身,連鬍鬚頭髮都有塵土打結。

    蕭奇宇再看,無垢師太盤坐在蒲團之上,右手在捏數着念珠。她的臉上本來是十分平靜,可是,此刻蕭奇宇的出現,使她的臉上產生變化,有一種説不上來的表情。彤雲站在無垢師太身旁,帶着幾分畏縮的怯意。

    燒火的老道婆站在無垢師太身後,臉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一個多麼與周圍環境不協調的景象。

    蕭奇宇怔在那裏,他的心裏在想一個問題:“方才説話的,想必是那個彪形大漢。他是跟誰説話呢?是跟無垢師太嗎?那是多麼荒謬的事。”

    他如此一沉吟,對方又喝問道:“老小子!你為什麼不説話?”

    蕭奇宇向前走了兩步,淡淡地問道:“這位兄台!你是在問我的話嗎?”

    那大漢縱聲大笑,指着蕭奇宇説道:“媽的巴子!你還要在那裏裝蒜!”

    他一揮手,喝令身後的那兩個人:“把他拖到外面去把他給剁了!”

    兩個大漢吆喝了一聲,蹬着大步,就搶上來。

    這時候無垢師太忽然説道:“慢着”

    那兩個大漢果然停下腳步,回頭看看他們的頭兒。

    虯髯大漢哼了一聲説道:“讓她説話”

    他對無垢師太伸手一指,説道:“有什麼話,你説。”

    無垢師太仍然是那樣靜靜地、平穩地説道:“他只是路過此間,因為身染重病,暫時住在此地養病,與他毫無關係,讓他走。”

    那虯髯大漢呵呵大笑説道:“尼姑庵裏養了一個病男人,嘿,嘿,嘿!”

    他那滿布紅絲的眼睛,笑起來有份邪僻。

    無垢師太繼續説道:“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牽扯在我們之間。讓他走!”

    那虯髯漢子突然呸了一口濃痰,叱道:“鳳姑!不要把話説得那麼輕鬆,誰知道他是不是不相干的人。是不是相干,用不着你説,老子會問他。告訴你。就是錢的事與他無關,老子也不能戴上這項綠帽子!”

    他揮手叫道:“去!把這老小子給我捆起來!狠狠地揍他一頓,問問他窩在這尼姑庵裏吃軟飯,是什麼來路?”

    那兩個大漢二次奔上前去,蕭奇宇叱喝一聲:“你們兩個給我站住!”

    那兩個人果然被蕭奇宇這—聲叱喝鎮住,站在那裏發楞。

    他抱拳一拱問道:“在下蕭奇宇,請問這位兄台尊姓大名?”

    那虯髯大漢大聲笑道:“要聽我的姓名,老小子站穩了,不要嚇破你的膽。老子名叫滿天雷……”

    蕭奇宇“哦”了一聲,説道:“原來是白山黑水的紅鬍子雷滿天雷老大。”

    滿天雷呵呵笑道:“你小子既然知道老子的大名,你還不乖乖地束手受縛。要不然我滿天雷的手段毒辣,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蕭奇宇微微笑道:“久聞雷滿天縱橫在白山黑水之間,我滿以為是位頂天立地的漢子,今日一見,原來是個粗坯,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多矣!”

    滿天雷站在那裏一怔,大概他作夢也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敢罵他。他怔了一下,跳起來罵道:“老小子!你好大的狗膽,敢掉文罵我!……”

    他伸着兩隻手,就如噬人的猛獸,就要撲過來。

    蕭奇宇笑笑説道:”慢來!慢來!等我把話説完。”

    他放下包袱,握着玉簫,指着滿天雷説道:“水月庵是佛門淨地,你在這裏胡言亂詆褻瀆了神明,真該打入十八層地獄。現在我奉勸你,趕緊退出庵外,要不然你的罪孽更深了。”

    滿天雷暴躁如烈火,叫道:“你們兩個還站在那裏做什麼?還不快點給我把他剁了!”

    這兩個大漢立即拔出大砍刀,直撲過來,也不管什麼佛堂淨地,拿刀摟頭就砍。

    兩個人的刀還沒有砍下,只見蕭奇宇身形一閃,不知怎麼的,兩個人平空飛起來,直向庵門外摔出去。

    因為庵門過窄,兩個人在門口半空中一撞,都摔跌在門裏,趴在地上,連哼也沒有哼一聲,人是暈過去了。

    再看蕭奇宇,站在那裏沒事似的,手裏握着兩把大砍刀,而自己的玉簫,已經插在腰間。

    他將大砍刀在手裏翻動兩下,一揚手,刀光閃處,飛到門外,深深插在地上,沒入一半。

    蕭奇宇冷冷地説道:“佛門淨地,我不能殺人,否則,今天決不饒恕。雷滿天!如果你不服氣,到外面去,在佛堂裏動手,對神明不敬!”

    他説完話,根本置滿天雷於不顧,大踏步走向庵門,只見他雙腳一挑,那兩個大漢的身子,又再度飛起,直落到五尺牆外,卟通!卟通,摔在那裏,開始頭破血流。

    滿天雷瞪大着眼,看看自己兩個人被人摔成死狗一般,氣得哇呀呀大叫,跟着後面追出來,叫着:“老小子!老子要劈了你!”

    兩隻手伸出來直如大畚箕,在後面抓蕭奇宇。

    蕭奇宇立定腳步,突然一矮身,右手向後一探,左手在左側一託,大喝一聲:“去吧!”

    滿天雷巨大的身體,如同倒了一堵牆,轟隆一聲震動,摔到前面,滿臉灰土。

    滿天雷人長得粗壯,卻又非常靈活,剛一落地,居然一彈而起,雙腳站穩之後,破口大罵:“混帳兔崽子,老子要是不宰了你,誓不為人!”

    他彎腰從小腿肚子摸出兩柄雪亮的攮子,人向前一個虎撲,兩柄攮子左右插花,飛快地遞出兩招。

    蕭奇宇一個平倒,右腳一起,滿天雷的身子一衝而起,又向後面飛去。

    這回蕭奇宇沒有等到滿天雷落地,挺身一個魚躍,如影之隨形,貼緊滿天雷下落的身形跟過來。

    右足一伸,點住滿天雷的後心,微一使力,只聽滿天雷“哇”地一聲,吐出一隻鮮血。

    蕭奇宇冷冷地説道:“雷滿天!雖然你是個鬍匪,除了粗鄙之外,還沒有聽到大惡,所以才饒你一命。不過,你在佛堂之內,胡言亂語,褻瀆了神明,又侮辱了師太,我這一腳只是給你薄懲,要是你再敢胡來,立即叫你命喪當場。”

    他鬆開腳,退回兩步。喝道:“起來講話!”

    滿天雷趴在那裏半晌,掙扎着坐在地上,伸手擦着嘴角的血漬,垂頭喪氣地説道:“你到底是誰?我滿天雷在關外是一隻虎,在你面前簡直成了病貓。你到底是誰?”

    蕭奇宇説道:“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姓蕭……”

    滿天雷搖頭説道:“不!我問的是你江湖上的名號,你絕不是一個等閒之輩。等閒人絕小可能把我滿天雷折騰成了紙老虎!”

    蕭奇宇微微笑道:“你在關外,對中原武林知道多少?告訴了你,你也不會知道。”

    滿天雷回頭對無垢師太説道:“鳳姑!你真有辦法,居然能找到這麼一位厲害腳色來幫你……”

    蕭奇宇立即接口説道:“雷滿天!你一錯不可再錯!無垢師太已經告訴了你。我是身患重病,陷在這水月庵,多蒙師太佛心相救,不是她找我來的。”

    滿天雷”啊”了一聲説道:“事情就有這麼樣的巧?”

    蕭奇宇説道:“雷滿天!不是巧,而是冥冥之中,事有前定。你如果再這樣信口開河,我可饒不了你!”

    滿天雷望着蕭奇宇説道:“你打敗了我,輸了就是狗熊,我還有什麼話可説。算了!我滿天雷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承你在腳下留情,留了我的一條命,無論如何,我還是感激你……”

    蕭奇宇笑着問道:“雷滿天!你説你要感激我?是真的嗎?”

    滿天雷説道:“我滿天雷幹鬍匪的,是個粗坯,但是,我説過我恩怨分明。你今天只要腳下稍微再重一點,就要了我的老命,所以,你腳下留情,我就感激你。”

    他終於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走過去踢了那兩個人各一腳,把兩個摔閉氣的人,踢醒過來。喝道:“快滾吧!將馬備好!”

    他有些蹣跚地走了幾步,對蕭奇宇説道:“既然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數,我還要爭什麼呢?再見!蕭……”

    蕭奇宇接過來説道:“我叫蕭奇宇!怎麼?雷滿天,你要走了嗎?”

    滿天雷説道:“本來我是發過誓,千山萬水要找她算帳的。……”

    他用手指着庵堂裏坐着沒有動的無垢師太。

    “結果卻在找到她以後,偏偏碰上了你,這就是你説的冥冥之中,對不對!我不走,還等什麼?”

    蕭奇宇問道:“你要到那裏去?”

    滿天雷説道:“我這幾年來,跑遍了萬水千山,也該累了,所以我仍要回到我的老巢去……”

    蕭奇宇問道:“去幹你的老本行?”

    滿天雷搖搖頭,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傷感,説道:“去幹鬍匪?不了!我幹了十幾年鬍匪,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所以,回到關外種地、打獵、採參、伐木,我都可以幹,我相信那樣就不會再落空了。”

    蕭奇宇正要讚許他,説聲:“好!”

    突然,無垢師太站在庵門口,説道:“不!滿天,你並沒有落空!你的錢,全部都救濟了窮人,我為你積了德!”

    滿天雷呵呵笑道:“幹鬍匪的還要積什麼德?等我將來死了,請你替我多念幾卷經。讓我少下一層地獄,也就夠了。”

    這時候那兩個大漢將馬拉來,滿天雷緩緩地走過去,剛接過馬繮,蕭奇宇叫道:“雷滿天!等一等!”

    他飛快地回到佛堂,提着包袱出來。解開包袱,取出一個小瓶,遞給滿天雷,説道:“雷滿天!這是我最好的傷藥,你只要服兩次,就可以一如常人。”

    滿天雷望了望蕭奇宇,伸手接過藥瓶,半晌説道:“你真是個怪人!”

    蕭奇宇不以為忤,笑笑説道:“雷滿天!你比我更怪!在這種情形之下,你能撒手就走,簡直就是苦海回頭,不怪,你做不到的!”

    滿天雷呵呵大笑,扳鞍上馬,朝着水月庵看了一眼,對蕭奇宇點點頭説道:“後會有期!”

    隨即他又補了一句:“我是説歡迎你到關外來!”

    三匹馬就這樣緩緩地走了,水月庵前一場風暴,也可能是一場腥風血雨,就這樣淡淡地結束了。

    蕭奇宇望着那林稍漸淡的灰塵,呆呆地吁了口氣。從地上拾起包袱,對無垢師太拱拱手説道:“大恩不敢言謝,淨地不能久留,蕭奇宇就此向師太告別。”

    無垢師太合掌當胸,垂眉低聲宣了聲佛號,説道:“請蕭施主暫留貴步!”

    蕭奇宇説道:“師太尚有何指教?”

    無垢師太説道:“施主在小庵住了半月有餘,與佛有緣。今日康復離去,貧尼略備素齋,為施主餞行,也向施主致謝。”

    蕭奇宇説道:“千萬不能言謝。説到謝,怎能比得上師太再生之德!”

    無垢師太説道:“施主何必心帶疑團即此離去?你不想了解鳳姑的故事麼?”

    蕭奇宇一震,他曾經兩次聽到雷滿天稱無垢師太為“鳳姑”,當然其中有一段內情。

    雷滿天千山萬水尋找鳳姑,如果“鳳姑”就是無垢師太,這其間隱藏着什麼秘密呢?

    他不敢多問,但是,實在説來他心中自然存有疑團。

    無垢師太轉身説道:“留得此心照明月,才能海闊天空任鳥飛!蕭施主!如果不急於趕路,貧尼願意將,鳳姑,的故事,敍述根由。”

    蕭奇宇這才説道:“蕭某人敢不從命!而且願意洗耳恭聆。”

    無垢師太轉身走進佛堂,向蕭奇宇説道:“施主請坐。”

    她自己坐在一個蒲團上,並且招呼彤雲和老道婆:“大家一齊坐下,有許多話,如果錯過今天的機會,要説也無從説,要聽也無從聽。”

    彤雲怯怯地望了老道婆一眼,老道婆的馬臉比平常更木然,無任何表情。

    無垢師太首先説道:“蕭施主!你知道雷滿天方才口口聲聲叫着鳳姑,是叫着誰嗎?”

    蕭奇宇沒有答話,他的眼神注視在無垢師太的臉上。要看看她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到底是什麼表情,是代表着什麼心理?”

    可是,他一點也看不出,因為無垢師太的臉上所表現的是如此的平靜。

    他倒是另外發現了一件事:在水月庵真正留神注視無垢師太只有這一刻,因為過去的十幾天,不但見得少,而且幾乎“不敢仰視”,認為那是一種褻瀆與不敬。而此刻,蕭奇宇很自然地把無垢師太與“鳳姑”連在一起,就不覺多看了一眼。

    他發現,無垢師太曾經是一位極為貌美的人,即使是現在,她仍然是一位風韻猶好的女人,只是一襲灰衣籠罩上一層神聖,沒有人敢去發現她的美麗而已。

    尤其是她有一雙明亮、烏黑的鳳眼,那是長在任何一個女人臉上都令人傾心的。

    而如今壓住那頂毗盧帽下,就如同蒙塵的明珠。

    蕭奇宇適時不失禮地收回眼睛的視野,微微垂下眼簾,生澀地説了一句:“在下不知道他叫的是誰。”

    無垢師太淡淡地説道:“是我!雷滿天叫的鳳姑就是我。”

    老道婆垂眉闔目,坐在那裏動都沒有動。

    彤雲小尼張大了嘴,驚惶失措的眼神,無助地看着蕭奇宇。

    蕭奇宇沒有任何表示,靜靜地坐在那裏。

    無垢師太似乎沒有注意周圍的反應,她仍然是用平靜如水的聲調,淡淡地説道:“我就是雷滿天所説的鳳姑,而鳳姑就是雷滿天結髮的妻子。”

    老道婆仍然絲毫不為所動。

    彤雲小尼“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但是她立即伸手將嘴掩住,含淚的眼神,增添了更多的驚惶,還有一份掩不住的失望。

    蕭奇宇仍然沒有説話。

    無垢師太説道:“一個靜修的比丘尼,竟是一個無惡不作鬍匪的妻子,或者説是一個女鬍匪,彤雲已經失望了……”

    彤雲極力地搶着説道:“不!我只是驚惶與意外啊!我不是失望……真的不是!”

    無垢師太微笑自然地説道:“為什麼驚惶呢?兩個不同的形象,使你的純潔心靈無法一時將之撫合,你有一種破滅後的驚惶,那是比失望還可怕的。蕭施主!還要聽下去嗎?”

    蕭奇宇説道:“一個動人的故事,不是僅僅從楔子當中所能夠了解全貌的。”

    無垢師太點點頭。她稍微地頓了一下,這才説道:“十五年前,在白山黑水之間,雷滿天在一次官府緝捕中受了傷,被一個少女救了他,躲過了這場死亡的無情追殺。”

    蕭奇宇説道:“這個少女就是鳳姑?”

    無垢師太繼續説道:“雷滿天自稱滿天雷,雖然是個又兇又狠的鬍匪,但有兩點為人稱道的地方:不搶窮人,不殺無辜!”

    蕭奇宇説道:“救了雷滿天的命,雷滿天卻贏得了鳳姑的心,是嗎?”

    無垢師太説道:“一個生長在獵户人家,終年與刀槍野獸為伍的少女,她的心中如果有偶像,那應該是粗獷的、豪放的、彪悍的……”

    “就像雷滿天那樣的人!”

    “除了雷滿天是鬍匪,其他都是令鳳姑傾心的,最重要的,鳳姑在救雷滿天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鬍匪。她只是以為救了一個受傷的獵户。”

    “紙包不住火的。”

    “等鳳姑知道了雷滿天真正身分,她已經獻出了整個少女的心。流出去的長江水,獻出去的少女心,是無法挽回的。”

    “鳳姑隨着雷滿天了!”

    “嫁雞隨雞,嫁犬隨犬!”

    “鳳姑應該用她的愛心,來改變雷滿天,古今來,有許多史實,都是女人的愛心改變的。”

    “鳳姑不是那種改變史績的女人,但是,她嘗試着做過,她對雷滿天的第一個要求,就是不殺人。不但是不殺好人,連壞人也不殺。因為‘人命關天’,沒有人有權力去殺另外一個人。”

    “雷滿天接受了你的勸告。對不起!我是説雷滿天接受了鳳姑的勸告?”

    “他沒有……”

    “啊!是這樣嗎?”

    “他接受另一個人的勸告。他的孩子!”

    “什麼?雷滿天有孩子嗎?”

    “鳳姑把懷孕的消息告訴雷滿天,雷滿天歡喜得要發狂。鳳姑趁機告訴他,為了肚子裏的孩子,不要再殺人。”

    “這個血性漢子答應了。”

    “從那個時候起,雷滿天不再殺人。可是……”

    無垢師太説到此處,停頓了,她平靜的臉上,有一份茫然,尤其是她的眸子裏,那份空洞的茫然,代表了無限的迷惘和失落。

    蕭奇宇忍不住問道:“後來又變了是嗎?是雷滿天的本性難移?還是他日久食言?”

    這回無垢師太回答得堅決而快速:“不!他不是那種人。”

    “可是他後來變了是事實,對嗎?”

    “那是因為有一項令他不能忍受的打擊,那也是任何人受不起的打擊,改變了他的生命。”

    “那真是太不幸了!”

    “在一次圍捕中,雷滿天因為保護我而受傷,也可以説是由於他履行不殺人的諾言而受傷。”

    “就這樣改變了他的決心。”

    “不,一個成天在刀頭上舐血的鬍匪,受了傷不是什麼特別的事。而是另外一件事使他幾乎趨於瘋狂。”

    “他受傷,而使得鳳姑受辱了?”

    “那是不會發生的。鳳姑雖然生長在獵户之家,自幼也讀過詩書,她把名節看得比生命還重。如果鳳姑有受辱的危險,對方得到的只是一具屍體。”

    “雷滿天為什麼會變呢?”

    “那是因為我們的孩子!”

    “啊!那真是……”

    “由於拚命的騎馬奔馳,穿越在山巒之間,鳳姑動了胎氣而小產了,一個沒有見過天日的孩子,就這樣失去生命!”

    “唉!””鳳姑病倒了,幾乎失掉了生命。雷滿天整個人都變呆了。”

    “像他這種人,遭遇到這樣的打擊,他可以大吼大叫,大哭大鬧,就是不能發呆,那是反常,反常不是好現象。”

    “等鳳姑病好了以後,雷滿天突然告訴鳳姑,他要走了,他將鳳姑留在老巢,他重回到鬍匪的馬上生涯。”

    “這是關鍵啊!鳳姑應該勸阻他。”

    “鳳姑勸了。她告訴雷滿天,鬍匪的生涯是不能再幹了。雷滿天從沒有亂殺無辜,後來連人都不殺,到頭來連孩子都保不住,可見得壞事是不能做的。”

    “勸阻無效?”

    結果非但無效,而且相反。雷滿天告訴鳳姑,不殺人結果兒子都保不住,可見得老天無眼。既然老天無眼,還管它是好事壞事。他要開刀殺個痛快。”

    “啊!這真是令人很傷感的事”

    “雷滿天走了,白山黑水之間,從此又出現了兇狠的殺人魔王。”

    無垢師太娓娓而又緩緩道來,她是如此的平靜,眼簾低垂,根本不管周圍的反應。

    蕭奇宇等了一會,才忍不住問道:“鳳姑呢?失望了?傷心了?”

    無垢師太説道:“鳳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挽回雷滿天的殺心,她一度灰心要自殺了事。”

    “啊!……”

    “但是她忽然有一種超凡的想法。她覺得既然挽不回雷滿天的殺心,就為他做些善事,積些陰德,減少一些他的罪孽。於是,鳳姑攜帶了雷滿天多年搶劫的積蓄,和一位忠心可靠的老奶媽,離開了白山黑水的老巢……”

    “哦!是這樣的!”

    “沿途上,凡是貧苦病難的人家,都在暗中救濟,整整一輛大車的金銀財寶,就如此千金散去。最後貧病交加,來到了水月庵……”

    許久沒有説話的彤雲,含着眼淚,輕輕地叫了一聲:“師父。”

    無垢師太微微抬起眼簾,望了彤雲一眼。

    “水月庵老師太是一位道行德性很深的世外高人,收留了鳳姑,又聽了鳳姑全部經過敍述,更接受了鳳姑出家的請求……”

    蕭奇宇感動萬分的説道:“鳳姑真是一位奇人,一位了不起的人。”

    無垢師太沒有一點表情,只是唸了一聲佛,説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死榮辱毫無意義,對鳳姑而言,蕭施主的讚譽之詞都是多餘的了。”

    蕭奇宇站起身來拱拱手道:“素齋不敢再擾,此刻蕭某滿心光明,無限喜悦,趁此明台無塵之際,向師太告辭。”

    他並且對老道婆拱手為禮,謝謝她多日來的照料。

    在蕭奇宇大步走向庵門的時候,他忽然説道:“有一件事,鳳姑稍有疏忽……”

    無垢師太並沒有起來相送,只是淡淡地説道:“鳳姑不是聖賢,缺點何止一項。”

    蕭奇宇説道:“離開雷滿天的時候,為什麼不能留下書信,説明此去的心意,才不致使這位血性漢子傷情至極!”

    無垢師太説道:“雷滿天不認識字,鳳姑給他留下了話,她説:金銀是身外之物,散盡錢財,為他積德,而鳳姑自己則是,此心屬一人,不會更改。並且願他放下屠刀,去到那無窮盡的山中,打獵、伐木、墾荒,採參,讓自己活得心安理得,海闊天空!”

    蕭奇宇此時也忍不住唸了一聲佛,雙手合掌説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雷滿天已經完全符合了鳳姑的心願,鳳姑可以無憾了。”

    彤雲突然跑了兩步,想必又想到清規,又縮住腳步,低頭合掌説道:“蕭施主不能在小庵多留一會兒嗎?”

    蕭奇宇微笑説道:“多謝小師太。蕭奇宇流浪江湖,難免一身血腥,如何敢在寶庵多作停留?蕭某縱有斗膽,也不敢褻瀆神明。”

    彤雲合掌説道:“施主武功好,心地又好,彤雲為你多念幾卷經,為你祈福吧!”

    蕭奇宇低頭合掌,口稱:“多謝。”

    正如蕭奇宇自己所説的,他是充滿了光明和喜悦,離開了水月庵。

    他從滿天那個粗漢的眼神和言行中,獲得無比的啓示:這真是一個有情的世界,情到真處,頑石可以點頭;情到真處,一切的醜陋,都會變得美好,一切的邪僻,都會變得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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