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覺醒來,有人叫門,原來是羅湘在門外説道:“蕭大夫,家母請大夫去一趟,請勿介意……”
“不敢,不敢,理應前去拜見。”
“老人都有一份固執和自以為是的通病,蕭大夫莫要放在心上。”
“不會的,羅大少爺,入境隨俗嘛!何況自己的骨相如何?瞭解一下,也頗為有趣呢……”
來到中央大院,院中陸續走出一些人,如內總管“柳三腳”和外總管包光庭等人。
羅湘讓他入室,老夫人坐在太師椅上,身後兩側有大媳婦,二媳婦馮愛君,三媳婦裴茵茵,林燕和大小姐羅衣香等。
大媳婦已四十歲,羅老大為當家人,他的妻子就是管家婆,女人到了四十,又整天操持家務,也就無暇打扮了。樸實無華,端莊穩重。
馮愛君三十二,嫁了羅資也未生育,少奶奶整天有人侍候着,錦衣玉食,吃油穿綢,保養得鮮花似的,看不出她有三十歲,一身墨綠貢緞衫褲,曲線凸浮,合身的衣衫把身段活生生地勾勒出來。
三少奶奶較豐腴,一套鵝黃軟緞繡花高領衫褲,更顯得膚白如脂,面若銀盆。據説她過門的當天,老三羅沅就失蹤了,應該是還沒有進洞房呢!
大小姐羅衣香站在最右邊,她穿的較鮮豔。粉色貢緞衫褲,元寶領,琵琶扣,烘托着一張嬌靨,特別惹眼。
在老太太的左後邊就是林燕,為老太太拿着龍頭鋼拐,黑不裏黝地,十分沉重。
現在,除了老太太,所有的目光都在蕭奇宇的身上掃了幾次。尤其是二、三少奶奶和羅衣香。
一個男人如果太老氣的話,四十歲是最成熟、最圓滑也最引人的年紀了。尺八無情之所以到處受到女人青睞,大概“腹有詩書氣自華”為主要原因,還有,那就是一股男子獨立的剛毅不拔的儀態了。
不卑使人不敢輕視,不亢使人不敢自傲傲人。不管老夫人能否看到,尺八無情還是抱拳為禮,虔誠説道:“蕭勉之拜見老夫人……”
他和羅湘年輕相若,所以不稱晚輩,是由於他和“快刀沈”算是平輩,而“快刀沈”又是羅健行的師弟,他以為不必矮一輩。當然,這些關係也都扯不上什麼輩份的。他要自稱晚輩也自無不可。因為他和“快刀沈”不是親戚,也未論交,不過是由於葛紫燕之故。而他和葛紫燕,自也扯不上輩份了。
“蕭大國手……恕老身目不能視,失禮之處,請多原諒……”老夫人欠欠身子。
“不敢。”
羅湘指指座位説道:“蕭大夫請坐。”他坐在蕭奇宇左邊。
老夫人叫人獻茶説道:“蕭大國手府上……”
“小地方蘇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好地方。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才會有蕭大夫這麼高明的醫生。”
“老夫人這麼説,在下就更是汗顏無地了……”
“蕭大夫到本地來是……”
“本是訪友,但未遇上。”
“蕭大夫可信星相易卜之説?”
“信是信,但不沉迷。”
“沉迷如何?不沉不迷又如何?”
蕭奇宇氣定神閒地道:“一個人如果相信命運之説,而不迷信,他仍會盡其在我,向天地奪造化,向造化奪勝算……。”
“照蕭大夫這麼説,唐之李虛中,此人乃星命家始祖,宋之陳希夷創紫微斗數,徐居易創子平之術,邰康節制創理數,也就是俗稱的鐵板神數,都是些虛名浪得之輩了?”
“當然不!前述幾位胸羅星斗,明徹內外,其本意不過是使盈者知所止,頑者知所廉,懦者知所立。所謂命中只有人合米,走遍天下不滿我之説。小可不敢苟同……”
老夫人略一凝思,説道:“大夫能否舉例説明不敢苟同者?”
“宿命之説,以五行十二宮、天干地支為基礎,將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時,配合於此一系列之中,於是此人的一生窮通、吉凶福禍、妻財子祿、酒色財氣等等,無一非命所定。關於此點,前代文獻駁斥甚多,説海論命術雲:聖人依命而行道,所以嚴君平西蜀設肆,為人臣者,勉之以忠;為人子者,勉之以孝;是亦行道也。後世不知其理,滯於書傳,自立一家;或以五行干支,或以三元九氣;或專取於日,或寓於星禽;或依於易數,立説紛紛。如漢高祖入關,三百人皆封侯,趙括四十萬眾皆坑死,豈漢無一人行衰絕運限者?趙無一卒在生旺日時者?此理可以概見……”
老夫人吶吶而不能駁,卻領先鼓掌説道:“羅家的孩子們,聽到了沒有?命理之説,可信而不可沉迷,蕭大夫立論精闢,為娘折服,你等也要記住……”
於是所有的人也跟着鼓掌。
“區區信口道來,不過是個人愚見,何敢當得‘立論精闢’之説?聽説老夫人精於摸骨相法,小可不知可有幸瞻仰此術否?”
他知道,人家是懷疑他的身份而請他來接受查驗的,説了半天,如對方不好意思摸他,反而使對方更加疑心。
老夫人笑笑説道:“大夫剛才力陳星命之不可沉迷,為何又信摸骨之説?”
“區區不主張沉迷,卻非絕對不信。”
於是羅湘説道:“娘!蕭大夫既然要試試摸骨之學,娘也就不必客氣了!”
老夫人笑笑説道:“只怕娘這點皮毛,貽笑方家,好吧!老身獻醜了……”
蕭奇宇來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還特別叫丫頭搬過座位讓他坐下,然後由他的後腦反骨摸起來,然後到頭頂,再由額而雙耳,眉、眼,鼻、雙顴,嘴而下巴。
她摸得十分仔細,再往下是頸部、雙肩而雙臂,摸得臂時,特別注意手腕部分。甚至還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每根手指的長短。
這些似乎都和手相有關。相有面相、骨相、聲相及手相等等。在手相方面,西洋人的成就較大。然後再由前胸及後背而達肚臍。
最後再回到腋下。
蕭奇宇相信,這才是老夫人最注意的部位,一般練武者的罩門都在此處,或在肛門。
蕭奇宇神色自然,而略感不安。這是因為任何一個人腋下被摸也會發養。
三個媳婦和大小姐掩口笑了起來。羅湘向她們瞪了一眼,沒有人敢再笑了。
摸畢,老夫人説道:“蕭大夫,你的小運極好,中運也不錯,只是走的並非坦途,或有兇險,但能化險為夷……”
“老夫人,不知在下的老運如何?”
老夫人笑笑説道:“年內曾紅鸞星助,結束單身生活,不過一個月內,會有一次兇險,但吉人天相,從此一切順達,福壽雙全……”
“謝謝老夫人!”
“湘兒……”
“娘有什麼吩咐?”
“今天晚上娘要請請蕭大夫,真沒想到蕭大夫如此淵博,這也正是蕭大夫醫術高明的原因了!”
“是的,娘,我來安排……”
“多謝老夫人,蕭某告辭……”
蕭奇宇返回他的住處,他的東西被人搜過,只是搜得十分技巧,以為他不會覺察,其實他正自提防這一手,以便測定羅家的人是否懷疑。
晚飯開席一桌,作陪的只有羅家兄弟、孫繼志和內外總管,盡歡而散。
老夫人返屋,羅湘及孫繼志都跟了去,羅湘説道:”娘!你對蕭勉之這人的看法如何呢?”
老夫人凝思了一陣子才説道:“娘也不知道,如此測試,對高手是沒有用的。如果此人來意不善,那就十分可怕。是友是敵,自然是一大扎手,但是……”
孫繼志説道:”老夫人不以為此人會武?或者知道此人會武,而不知其深淺?”
“老身幾乎根本試不出此人是否會武?在一個高手來説,如專心一志地收斂,使其寶光內藴,玄界不泄,就很難測出。不過……”老夫人又想了一會説道:“老身非但懂骨相,對聲相也頗有心得,聽此人的聲音,似不會是個心懷叵測的壞人……”
羅湘説道:“再説,是爹前幾天交待收留此人的,諒他的來歷不會有問題的!”
“哼!”老夫人冷冷地説道:“他要收留一位大夫,不該向家人説明嗎?真是故作神秘……”
“這麼説,昨晚後來擊鼓之人不是此人了?那麼擊鼓驚走敵人之人又是誰呢?”
“你們還要多加留意。”老夫人説道:“近來新進羅家的人有幾個?”
“娘!除了蕭大夫,還有來了七八個年輕的丫頭。
另外有些長工,但這些長工一眼可以看到底,不足為慮。”
“你們還是要小心留意。湘兒,老四好玩,你要督促他,多跟蕭大夫學點東西,這真是一位飽學之士。”
“是的,娘……。”
“此刻小金雀叫開了蕭奇宇的院門,説道:“蕭大夫,我們二少奶奶請你過去一趟。””是看病嗎?”
“不看病請您幹啥?””小金雀姑娘,白天是不是方便些?”
“喲……蕭大夫,晚上又有什麼不方便?連我們二少奶奶都不在乎,你怕什麼呀!”
“好吧……。姑娘請帶路……”
二少奶奶住了一個偏院,小金雀撩開廳房珠簾説道:“少奶奶,蕭大夫來哩!”
“小金雀,泡上好茶,去看看我的蔘湯好了沒有?”
“是的,少奶奶……”
小金雀帶上院門走了。這工夫內間珠簾一掀,二少奶奶馮愛君走了出來,這女人冷豔之中,隱隱帶着一股煞氣,人還相距三四步,香風已先撲到。
“少夫人……”蕭奇宇説道:“不知少夫人有什麼不適?”
“蕭大夫,您是名醫,還是試試脈吧!”坐在小几另一邊,伸出了皓腕。
不久蕭奇宇收回了手。
“怎麼樣?蕭大夫。”
蕭奇宇淡然説道:“少夫人似乎沒有什麼病。”
“可是……可是我現在的情況……蕭大國手難道試脈會試不出來?不……不通呀!”
蕭奇宇肅然説道:“二少奶奶取笑了……”
“蕭大夫何出此言?”
“少夫人,春潮帶雨晚來急。你不正是霞封烏道,月滿鴻溝嗎?何稱不通?”説着就要起身告辭。
“蕭大夫請稍待。”
“少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蕭大夫別客氣,既來了就聊聊吧!我是武林中人之後,您雖非武林中人,有此高超的醫術,想必也去過不少地方,閲歷絕不遜於武林中人……”
“那裏……”
“蕭大夫可聽説過馮大俠馮九之名?”
“這……聽説過,馮大俠不是以治金聞名於世嗎?”
“那是老本行,目前是以鑄造兵刃為業,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兵器鋪子七八十家,就連朝廷也向本鋪訂製步卒所用之刀槍兵器。”
“這當子生意可就作大了!”
“去年年底結算一下,淨賺八百萬兩銀子。”
“馮大俠一代高人,居然經營有術,真是佩服之至。”
“可是家父只有我這個女兒,將來還不都是我的……”冷澈的美眸瞟過來,有些難以詮釋譯註的無形文字。
尺八無情只好無情地移開目光,説道:“這牆上的墨寶像是‘八大’的遺作……。”
“果然是行家,你看那副對聯是什麼人的墨寶?”她故意用蒼蠅拍把作者的落款遮住,似要考他一下,以為上次他是胡蒙的。
蕭奇宇道:“這不是齊白石的墨寶嗎?”
“的確是位方家,蕭大夫,必也出自顯赫之家世吧?”
“不敢,只是家父愛好此道,耳濡目染,就懂些皮毛。”
“家父珍藏的名人字畫不少,可惜我並不太熱中……”馮愛君的話題一轉,説道:“我嫁羅資才不過半年多,他就失蹤了,公公婆婆都是開明的人,常常暗示,他們並不堅持女人守節。公公和婆婆尚未反目時,公公曾説過這樣幾句話:立品鬚髮乎宋人之道學,涉世須參以晉代之風流。他很反對此説,是由於清儒戴東原説過這樣兩句話: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羅老爺子果然開明,儘管書不如無書,老爺子啓示了這一點。”
“蕭大夫,你還沒有成家吧?”清澈而冷冽的眸子瞟向尺八無情,瞬間那泓冷冽的清水已經沸騰了。
“自顧尚且不暇,何以為家?”
“喲……蕭大夫,就憑你的高超醫術,安定下來,開幾家較大的藥鋪子於通都大邑之中,由你主持,不怕不會很快出名嗎?我嘛!是獨生女,我説什麼我爹都聽,我叫爹開幾家大藥鋪子,只是一句話……”
“二少奶奶,既然你沒有什麼毛病,我就要告辭了!”
“其實我並非不通不調,而是太多了!這不也是毛病嗎?”
“少夫人果有此現象,在下明天開個方子,叫小金雀姑娘送來就是了……”説着逕自出屋而去。
馮愛君撇撇嘴,似乎有點失望。由於愛子失蹤,也可以説是死了,兩老既疼兒子,也感覺愧對媳婦,這麼年輕就守了寡。
深夜屋頂上一聲貓叫,甚至幾片敗葉落地,都會引起他們傷時悲秋的。
出了二少奶奶的院落,通過長長的甬道,忽見一隻烏鴉自一小屋子飛了出來。蕭奇字眼尖,立刻看出,這不是烏鴉,而是一隻九官鳥。
九官鳥仍是極善於模仿人類語言的一種鳥,是誰養的破籠飛走了呢?
就在這時,迎面來了一人,竟是小巧玲瓏的小金雀,揚了一下汗巾,説道:“哎呀!蕭大夫,小女子到處找你就是找不到……”
“姑娘找在下何事?”
“還不是有人請你看病嘛!”
“又是什麼人不舒服了?”
“是我們的三少奶奶。”
“不知三少夫人有什麼病?”
“好像是受了點風寒。”
“如果只是受了點風寒,在下開個方子由姑娘帶去就成了!”
“不成,三少奶奶説,還有別的毛病……”
“好吧!姑娘請帶路吧!”
小金雀前面帶路,轉彎抹角,來到三少奶奶院外,忽聞“呱”地一聲,一隻大黑鳥又自這院中上空飛走了。
尺八無情心中一動,並未馬上問小金雀,這時小金雀一指院門説道:“蕭大夫,這就是三少奶奶的住處,你自己叫門吧!我要回去侍候二少奶奶哩!”
蕭奇宇正要敲門,忽然發現門是虛掩的,輕輕一推就開了,信手閉上門,當他要向正屋走,行經廂房門外時,忽見三少夫人正踏着兩個疊在一起的凳子上,墊起足尖,去拿掛在樑上的宮燈。
蕭奇宇一看她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的姿勢,就以為她不會武功。月色白緞子斜襟夾襖,腋下掖了一條紫色汗巾,醬紫色的百折長裙,還繡着小碎花。紫緞鞋臉上繡着二龍搶珠。
“蕭大夫嗎?請……請少待……真抱歉!婆婆大壽將屆……這萬壽宮燈要……要拿下來擦乾淨……每個院落都要掛的……我差點忘哩……。”
她站在凳子上,似乎仍是夠不上部位。
蕭奇宇説道:“三少夫人,請你下來,在下替你拿下來吧!”
“不……不敢勞駕大夫……的大駕……我想是可以拿下來的……”已有點吁吁嬌喘了。
那知就在這時,也許是三少夫人墊着腳用力過猛,只聞“叭”地一聲,那醬紫色的百摺裙帶突然掙斷了,“唰”地一聲,掉落在腳面上。
聲音不大,在二人來説,卻是驚心動魄。
三少夫人尖呼一聲,身子失去平衡,仰身便倒。
無論如何,不能眼看她摔在地上。
儘管這景況對這麼年輕的未亡人以及這位單身的大夫來説,是不大相宜的。
人影一晃,射入屋內,伸手托住了三少夫人的身子。糟的是,她似乎一時驚嚇昏了過去,而裙子還在腳下,下身只有短袂,露出了溜光水滑,肌膚晶瑩的玉腳。
蕭奇宇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原地轉了一週,這才知道,該把她放到牀上,儘快把她弄醒才對。
他可以説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此刻卻不由內心忐忑不安,如果此時此刻有人來此,如何解釋這只是偶發事件,非始料所及呢?
他急忙託着三少夫人進入內間,少婦的閨房,真正是幽香撲鼻,中人慾醉。把她放到牀上,首先把裙子為她拉上。
這工夫,三少夫人已開始動彈,蕭奇宇以為還是走為上策,要不,這場面有多尷尬?
當他走到門口時,她叫住了他:“蕭大夫……”
“少夫人受驚了……”
“蕭大夫……小女子無狀……”
“少夫人不必如此……剛才不過是一時慌張所致,莫非少夫人不會武功?”
“慚愧!在羅家……小女子是唯一不會武功的女人了……”
“這就難怪!一位不會武功的夫人,在剛才的情況之下,發生那種事是極為平常的,千萬別介意!”
“蕭大夫……”三少夫人坐了起來,又把裙帶繫好,搭拉着螓首幽幽動地説道:“大夫莫以為小女子輕佻……”
“不,少夫人,這是意外,千萬不要介意,不知三少夫人何處不適?”
“也許是受了點風寒,先生要試試脈嗎?”
“也好……”
她坐在幾的一邊伸出皓腕,竟是一塊拇指大小,硃色宛然的守宮砂,在那腕脈以上半尺之處。
不知是無意抑是有意地讓蕭奇宇看到,這顯示她仍是處子之身,老三羅沅和她還未入洞房就失蹤了。
“少夫人是受了點風寒,我想開一劑‘四小引’服下就可以痊癒了。”
立即取來文房四寶,裴茵茵親自為他研墨。蕭奇宇提筆寫了“神曲、麥芽、檳榔、山楂”四味藥,都是四錢。不久告辭出來。
蕭奇宇雖然不以為三少奶奶是個輕佻的女人。但今夜的事不是太湊巧了嗎?不過話又説回來哩!三少夫人如果真的不會武功,自然不可能使裙帶在那緊要關頭崩斷。
會武功就又另當別論了。
當然,她如果事先把裙帶換上極細的繩子,用力一鼓小腹也能使之崩斷。但他為她拉上裙子時,看到那布條絕非不會武功的女子所能崩斷的。
他剛返屋不久,隱隱聽到“蛇皮”韓七的口音,説道:“吳大舌頭,你別胡扯。烏鴉怎麼會飛進小金雀的屋子裏去?”
“孃的!我騙你幹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是隻黑烏鴉,可是,卻生了個紅嘴。”
“我説你在吃胡秸拉席子吧?烏鴉是紅嘴呀?”
“不信算了!”吳大舌頭説道:“我又不是沒見過烏鴉!老韓哪!我知道你對小金雀是王八瞅綠豆……對了眼哩!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可是我勸你還是收收心吧!那個丫頭,眼珠子長在頭頂上。門兒也沒有!”
“你怎麼知道?”
“我……我……”吳大舌頭顯然説話穿了幫。兩人邊走邊低聲交談,漸去漸遠。
蕭奇宇以為,由小金雀屋中飛出只九官鳥這件事是錯不了的,而且也自三少奶奶院中飛出過。這是怎麼回事?也許只是經過三少奶奶院中上空吧?
如果羅宅中有人豢養九官鳥,韓、吳二人不會不知道的。
現在他對這些事並不怎麼開心,最最關心的是,“快刀沈”到底在不在羅家?他必須儘快弄清楚。
他為了幫助“快刀沈”一家人,蹉跎了大好春光,也使心上人再次咀嚼着相思之苦,不免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蟄語恨。自古以來,為人作嫁者,尺八無情可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蕭奇宇屋中被兩撥人搜過,一撥是羅湘和孫繼志,他們二人為了羅家的安全,不能等閒視扣鬥那件事,而想來想去,只有蕭大夫可疑。
另一撥人是誰呢?當然也是羅宅中人,竟是小金雀,誰會想到呢?
此刻羅湘和孫繼志在花園中低聲交談,孫繼志説道:“大少爺,雖然未搜出什麼來,我仍以為蕭大夫大有來歷。”
“我也有這想法,娘説過,儘管摸不出名堂來,並不表示他就不是高手。”
“如果蕭大夫大有來歷,老爺子必然知道的。”
“對!”羅湘拍了前額一下,説道:“我這人真糊塗,是啊!家父交待,近日如遇上一位有實無名的大夫,不可失之交臂。”
“大少爺,我們何不去見見老爺子?”
“家父的院落不歡迎別人前去,他也很少走出那個院落,還是我自己去好了!”
“是的,在下就在此等大少爺……”
羅湘點點頭,走向第四進的東跨院。
院門深鎖,寂然無聲。羅湘平常也很少前來問候,究其原因,可能是受羅老夫人的影響。羅老夫人以為,當年她的屋中失火,必是羅老爺子放的。因而,子女們無形中對老爺子產生了隔閡。
這幾年來,時過境遷,子女們對老爺子好了些,但也很少去問安,過年去拜年,是例外的。
他輕拍了兩下門環。
“誰?”羅湘心頭一震,似乎“瘋拐”哈達就在門內,這老小子可真忠心,真正是寸步不離呀!
“瘋拐”哈達昔年是西北道上的黑道人物,八八六十四拐十分了得,後來被羅家男主人降服,從此作了羅健行的長隨,忠心不二。
“哈大叔,我是羅湘……”
“大少爺吃飯了沒有?”
“吃過了。大叔吃了沒有?”
“剛吃過,大少爺,今夜的月亮甚好,説扁不扁,説圓不圓。”
“是……是的,大叔……”
“大少爺,只不過月昏而風,明天會颳大風吧……”
“是的,大叔……”
“颳風嘛!不如下雨好,田都快乾裂了……”
“是的,大叔。大叔,我想偏勞你……”
“大少爺,老爺子今天不大舒服,提早睡了……”
“這……”羅湘以為哈達這老小子淨説廢話,結果卻是不准他見人。他也知道,他説不能見人那就絕對見不到的,只好走了。
羅湘走了不久,哈達在內間窗外和主人交談,説道:“老爺子,不是外人,是大少爺。”
“哈達,目前誰也不見。”
“老奴知道。”
“是不是又有人來了?”
哈達一回頭,果然院中站着一個人,此人兜頭一揖,道:“哈大俠,恕在下冒昧深夜打擾……”
哈達有點惱火,説道:“你是何人?居然越牆而入……”身子向前一滑,就是擒拿手中的“金絲纏腕”。
來人驚惶失措地閃避,打了個踉蹌,差點栽倒,但也閃過了這一抓之勢,連連作揖説道:“哈大俠,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你到底是什麼人?”
“在下姓蕭,是府上新來的大夫……”
“噢!原來你就是那個蕭大夫,真是失敬哩!請問蕭大夫深夜窬牆而入,有何貴幹?”
蕭奇宇苦笑一下,指指虛掩的院門説道:“哈大俠,在下明明是由院門走進來的,卻説在下窬牆而入,這未免太……太……”
“什麼?院門是敞着的?”哈達楞了一下,説道:“蕭大夫,你可真是瞪着眼説謊,這院門永遠是閉上的,只是送飯來的時候才打開一下。”
“哈大俠,咱們又何必為此事作無謂之爭?老爺子在家吧?”
“老爺子睡了!不見客。”
“我想別人不見,在下是該例外的——”往屋中走去,哈達一攔,又差半步沒有攔住。
不由火上加油,道:“他奶奶的!俺就不信你是條泥鰍……”
伸手去一抓,堪堪抓到蕭奇宇的衣領,只見他一撩內間的門簾,正好以簾擋住。若不收手,這竹簾就要散開哩!
哈達並沒有進入內間。顯然這都是作給外人看的,如果院外有人窺伺,至少認為哈達不認識此人,或者哈達只把此人當作了蕭大夫。
其實此人的真正身份,主人那有不交待之理?蕭奇宇一進入室內,目光一掃,雖然陳設樸實無華,卻也是几淨窗明,纖塵不染,牀上側卧着一個人,面向牆壁。
牀前有一小几,上有茶具及一套水煙袋。
“沈江陵沈大俠……”
牀上的人沒有動也未吭聲。
“沈大俠,在下尺八無情,如約而來,似這般待客,不大夠意思吧?”
牀上的人“嗤”地一笑,懶洋洋地吟道:“昨夜裙帶解,今朝嘻子飛,鉛筆不可棄,莫是槁砧歸……”
“沈江陵,你這人太沒良心了!在下為了你們夫妻,迢迢萬里,跋涉不停,也不過是一念之仁,成人之美,卻把自己的事撇開,而落得兩地相思,幾乎出了人命……”
牀上的人突然坐起,而且下牀一揖到地,説道:“發前人未發之論,方為奇書。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區區與君,可當得這‘密友’二字否?”
蕭奇宇説道:“沈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説來話長,但説來也愧對蕭兄,這本是本門的家務事,卻硬把蕭兄牽扯在內,説來説去,不過是借重蕭兄的超凡身手,擋一擋敵人的兇焰而已。”
“哈達,請為蕭大俠上茶點!”
“來哩……”哈達雖粗,卻是忠心耿耿,對主人的師弟固然必恭必敬,對主人的朋友也是一樣,立刻顛着屁股端上了茶點,退了出去。
“蕭大俠,首先我要再千次地為紫燕母女及在下屢受大恩向你道謝。”
“不必客氣,我希望知道,羅府到底有什麼危機?為什麼非把你弄來不可?而且為何又非把蕭某引來不可?”
沈江陵深深嘆口氣,説道:“沈某剛説過,這是本門的家務事,本宅男主人羅健行為本門的大師兄,在下排行第二,冶劍名手馮九第三,‘梅花三弄’裴蒂最小。我想關於這件事,你可能自側面聽到羅老大及孫繼志説過。”
“不錯,他們只談及師兄弟們為了一個‘情’字,大師兄與小師妹翻臉成仇,勢同冰炭,甚而羅健行夫婦也因一場大火使羅夫人失明而產生了極大的誤會!”
“對,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羅老二及老三之失蹤,相信也是死於裴蒂之手。這在外人看來,實有點過份,昔年的一段情,好來好散,為何禍及下一代呢?正因為這邊深信羅資及羅沅已死於裴蒂之手,據傳裴蒂的父母也死於大師兄羅健行之手!當然,這只是傳説,未加證實。”
“這樣冤冤相報下去,何時能了?你為什麼不勸勸羅健行?”
“我當然勸過,但羅師兄説過,對方放出空氣,要血洗羅家大宅,一口不留。反正雙方是卯上了。息事寧人的一邊,可能會被視為示弱呢!”
蕭奇宇嘆口氣説道:“怎麼會到這田地呢?同門師兄妹,不看這一點也要看在師父面上……”
“家師已仙逝數年了……”
“老三馮九對這事抱什麼態度?”
“他説他也力勸過,但沒有用,此人熱衷於經營兵器鋪,説是要在南七北六十三省中湊足一百家,所以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管這件事。”
“羅健行大俠呢?”
“去找他的師妹裴蒂去了,説是要面對面談談,到底為何雙方交惡竟至這般地步?”
“可是昨夜還有人來擊鼓搗蛋,使本宅夥計們互相火併,傷了不少的人,據估計,不是裴蒂親自來的,也必是她的大徒‘玉帶飄香’冷傲菊或二徒‘司馬欽’。”
“其實這還在其次,據説裴蒂還邀了不少的幫手,成心想掀起軒然大波。”
“都是些什麼角色?”
“你老弟見多識廣,一定聽説過昔年有所謂‘苦甜酸辣’四大怪傑?也就是‘東苦、西甜、南酸、北辣’四個怪物。”
“這個我當然聽説過,‘東苦’是東海苦行傷枯竹;‘西甜’就是指‘梅花三弄’裴蒂,那是由於她長得甜美可人之故;‘南酸’是指五平城的‘聖手書生’古無師;‘北辣’是‘無雙刀’餘恨天。是不是這四個人?”
“不錯!蕭老弟,光是一個‘梅花三弄’就夠羅師兄調理的了!據説家師最後把精粹之學都傳了小師妹裴蒂,師兄説過,包括他在內,本門中人任何一個,皆非裴蒂的敵手……”
蕭奇宇不出聲,他無法估計裴蒂武功的深淺高低,而且也無法想像,雙方何以會弄到這般勢不兩立的地步。
至於‘東苦、西甜、南酸、北辣’幾個角色,確是久已成名人物,只是他沒有接觸過。
“沈兄,羅大俠去了多久?”
“不過半月左右。”
“多久才回來?”
“説是絕不超過一個多月。如逾二月,即有危險,也許永不回來了!”
“他把你放在這兒算什麼?萬一羅家子弟進入此院,你能冒充他嗎?”
“能冒充一天算一天,他要在下來此,不過是廢物利用,萬一敵人來犯,‘快刀沈’雖是浪得虛名,總還能折騰兩下子。所以羅老大今晚來此求見,被哈達擋了駕。”
“沈大俠,你剛才朗誦的那五言絕句是……”
“蕭老弟,此刻重誦這前古人的名詩,能説不是寫實嗎?昨夜裙帶未解,還是嘻子未飛?只不過不是嘻子而是九官鳥而已。”
蕭奇宇一滯,説道:“沈兄似乎都看到了。”
“在下隱於此宅,雖對來訪者全都擋駕,我自己卻不能不各處看看,誰叫我接下師兄重託的擔子呢?”
“沈兄,年紀輕輕地守了寡,值得同情,不可視為笑柄!”
“當然,剛才不過是開開蕭老弟的玩笑,沈某那會如此殺風景,不解風情如斯?不要説三少奶奶是無意的,就算有意吧……”
“不,不!她不會武功,絕對不會是有意的。此事到此為止,請不要再提了!倒是那隻九官鳥,沈兄可知此宅中誰在養九官鳥?”
“不知道,似乎無人養鳥。有一次二少奶奶要養畫眉,老爺子不同意,説是把鳥關在籠中太不人道,二少奶奶説,她可以做個很大很大的籠子,鳥可以在內飛來飛去,你猜羅老爺子説什麼?”
“我怎麼知道?”
“他説羅家的宅第夠大吧?能及得在外自由翱翔嗎?”
“這……這真是一針見血,好一個開明的公公。”蕭奇宇心想,馮愛君之言,果然是有所本的,羅家男女主人必然都暗示過,他們不堅持媳婦非苦守不可。
“沈兄,談到羅家的媳婦,你對令師兄頗為心折,可是你會否到想,那一對母女朝朝暮暮,望斷雲天的相思之苦?”
“在下自然可以想像……”
“俗語説:妾美不如妻賢,錢多不如境順。沈兄有此賢妻,而居然忍心在外流浪,卻美其名曰把糾紛仇隙包攬到你一人身上,乍聽的確感人,但仔細想想,卻又不合人情……”
“這話怎麼説?”
“即使你真能把一切糾紛引開,由你一身承擔,你的妻女又怎會知道?你可曾為她們設想過這漫長的日子如何打發?”
“蕭老弟,‘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我常常想,紫燕昔年如果嫁給你老弟該有多好?”
“沈兄,你何出此言?”
“蕭老弟,你千萬別誤會。沈某此言出之肺腑,沈某不論是人品,武功及文事底子都不如蕭老弟,至於用情方面,自忖也缺乏那種堅逾金石的傻勁!”
“錯了!沈兄,你別妻離女,遠離家門,把仇隙引開,寧願自己內心忍受生離死別之苦,這已是堅逾金石,只不過這種方式小弟不便苟同。”
“愚兄引開仇家使她們母女過安定生活錯了嗎?”
“你以為她們安定了嗎?她們容或生活不虞匱乏,但內心永遠也不會安定的。”
“這似乎和你那位守在灕江之畔的司馬環翠姑娘相似,咱們都是為了別人的事使一個女人牽腸掛肚,幽腸百結。”
“很抱歉!沈兄,在下和你稍有不同,我不會以那種自以為是的理由離開她,讓她品嚐如被遺棄的痛苦……”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飲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讀書者不以忙閒作輟!蕭老弟,你的堅貞不二,在下是萬分折服。不過我要提醒你,在羅家這段時間,你的桃花障恐怕尚不僅如此呢……”
這工夫外面隱隱傳來吆呼及打門聲。
“又來了!”蕭奇宇説道:“我出去看看!”
此刻護院梁英剛自馬廄中回來,忽然有人迎面攔住了他,此人以花布蒙面,説道:“羅府新來了一位姓蕭的大夫對不?”
梁英沉聲説道:“你是什麼人?”
“不要浪費時間,有沒有這麼一個人?”
“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你再囉嗦,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你本來就沒客氣過,先告訴我你是誰?”
“混帳……”這人一晃身就到了梁英身側,一抓一抖,‘咯’地一聲,梁英的左臂就脱了臼。
梁英大駭,什麼人如此霸道,他抱肩疾退向第二進門猛竄,且大聲吆呼着:“有奸細混進來了!有奸細混進來了。”
突感背上“啵”地一聲,冒起一蓬煙火,立刻着了起來,這工夫梁英已奔入第二進西偏院附近,遇上了護院陳沖。
陳沖急忙自大荷缸中掏水把他身上的火弄熄,但梁英背上已被嚴重灼傷。
這工夫吳大舌頭奉“蛇皮”韓七之命,到小廚房去偷剩下的殘餚。他們還要喝上幾杯,吳大舌頭剛自小廚房走出來,發現有人站在院中樹蔭下。
在吳大舌頭的經驗中,反正管這類雞毛蒜皮的事兒者,必是“柳三腳”,立刻壓低嗓門,堆着笑臉上前説道:“柳總管……你是知道……近來我和韓七每天晚上都要參加巡邏警戒,夜是漸漸地長哩!閒着淨是打磕睡,要是醺上幾兩……”
吳大舌頭靠近一看,不是“柳三腳”,來人居然以花布蒙面。這人低沉着嗓子説道:“不要害怕,只要説實話,我不會難為你……”
吳大舌頭吶吶説道:“你是什麼人?”
“你不必操這份心,我問你,羅宅來了一位大夫是不?他住在何處?”
“你問他幹啥?”
“乖點沒錯,你沒有資格問這些。”
吳大舌頭可不是簡單貨色,説道:“他剛來,還沒有好好安置,暫時住在這小廚房邊小屋內……”
“走,帶路!”
吳大舌頭退了兩步,回頭竄入小廚房內,這人倒未防他這一手,知他自小廚房內窗中走了。
這人繞過小廚房,果然有個小屋,那知一推門,黑暗中“嗚”地一聲,竄出五隻大狗。
這人未防這一手,還差點被其中兩隻撲中,但來人畢竟不是庸手,身子一挫,大狗自他頂上掠過。
然後,回頭再次撲去,只是這人沒讓它們撲近,揚手射出五個鴿蛋大小的球狀物,“啵啵”數聲,五條狗身上冒起了大火,痛得在地上翻滾哀嗥不已。
此人狠狠地罵了一聲,掠過院牆,發現此院沒有人住,在窗外聽了一下,屋內死寂無聲,正要離開,忽然屋內有人説道:“蕭某落魄異人鄉,在此作一名清客,想不到還有舊雨新知前來造訪,這份隆情厚意真不知如何回報?”
“你就是那個蕭勉之?”
“正是,尊駕是……”
“我是無名小卒。姓蕭的,那天扣斗的是你所為?”
“尊駕若非外行,可就把蕭某估得太高了!蕭某如果有此身手,在此何至受此慢待?倒是尊駕,既敢登堂入室傷人傷狗,必不是無名小卒,就不能以大名見告嗎?”
“姓蕭的,我看你是水仙不開花——裝蒜。你若非高手而僅是一個江湖郎中,在此情況之下,必然不會如此沉着……”
“在下以為,一介書生,讀書不成學醫,不過是餬口而已,如有人把在下當作高手……”他似乎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外面的人自然不信,正要進屋。忽聞隔壁院中來了很多人,有人説道:“總管,可能到那院落去了……”
這人以為,這蕭大夫必是個落魄的醫生,八成是看走了眼,如是高手,那會這麼好説話呢?
這人悄無聲息地越過此院,專找無人的地方走,而且遇上易燃的屋子就丟出一個小球狀物來。
不久,即有五六處冒出火苗來。
這人來到中院附近,竟遇上了羅灃。這小子很楞,兜心就是一拳説道:“就是你這個王八蛋到處放火對不對?”
“不錯……”這人又是一晃,想像剛才扣住梁英一臂,卸他一條胳膊那樣,但一抓落了空。
“嘿!貨色不一樣……”
“當然!”羅灃一式橫跺,卻差點被此人撈住腳踝。這人和他折騰了七八手,見有人來了,倒踩七星,趁老四往上一貼,以為退進,“夜戰八方”,改為“柳絮隨風”,一掌掃在羅老四的胯骨上。
羅老四是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氣旺,這一下子是小災難,退了一步,正要再上,那人卻趁這一掌之力倒掠過牆面去。
自內院出來的人是羅家千金羅衣香,剛才看到四弟被掃了一掌,也知道受傷極輕,立即跟了下來。
這人似乎已知今夜不會有什麼收穫,沒再停留,就出了羅宅來到室後,這兒約半里之遙是羅家的祠堂,座落在一片柏林中間。
這人到了祠堂附近,突然停了下來。
羅衣香隱在樹後,這人笑笑説道:“羅大千金,出來吧!這地方是很不錯的……”
羅衣香大怒,一閃而出,“唰”地亮出長劍,怒聲説道:“狗賊,納命來……”
羅家老爺子的劍術高超,可惜自夫婦反目之後,子女們偏袒羅夫人,也就很少跟羅老爺子請益了。當然,羅老太太的身手也不輸羅健行,只是所學不同,兵刃也不同,總是事倍功半。
羅衣香一式“天外來鴻”一招三式,此人仍未撤兵刃,幾個轉折閃了開去。
羅衣香進攻七八招,仍未能逼對方撒出兵刃,不免心悔孟浪,萬一不敵,在此被制,豈不是自取其辱?
“羅大妹子……我看你也不用打哩……跟在下走吧!羅家家大業大,要找個門當户對的户頭可真不容易,再拖上幾年,人老珠黃,變成了老處女,就沒人要了!要找在下這等户頭,恐也不多哩……”
羅衣香狠攻猛戳,怎奈劍術就這麼兩套,絲毫勉強不得,況且一旦情緒激動,出招往往不能發揮至大威力。
本來她可以應付五六十招,乃至百招,這麼一來,才四五十招左右,被一掌砸中背心,向前栽出兩步,仆地昏了過去。
這人發出一串得意的陰笑,走近彎下腰就要去抱人。但人影一閃而至,踢向此人的面門。
這人見來人一身皂衣,頭扎皂套,自然看不出是誰?急忙一偏頭,但人家這一腳是虛非實,半途收回,仍向他的面門踢出。
這人也不簡單,左手一撥這隻腳,正要把來人逼退兩步後,然後以羅衣香作為威脅,以便脱身。
算盤撥得不錯,可惜遇上了大內行。這隻腳始終未收回去,腳腕之靈活,絕不遜於手腕,挽了幾個花,在對方接架之下,“蓬”地一聲仍踩在左頰上。
這人一連倒退了五六步,總算沒有躺下。看來輕巧的一腳,卻像是捱了巨熊的一掌似的。腦中仍“嗡嗡”作響。
“你……你是何人?”
“嘿……不好受是不是?這正是所謂‘恥’之一字所以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活小人了!”
“莫非你就是那個蕭大夫?”
“嘿……”
這人居然仍是不服,撤下軟鞭猛撲而去。這雖不是個淫賊,但出手狠毒,招招不離要害,尺八無情動了殺機。
而且,他也不希望,此人把他的身份提早泄漏出去。總共未拖過十五招。鞭梢被他揪住。
此人不肯放棄他的軟鞭,蕭奇宇一抖一放,此人無法把持這乍緊乍松的力道,往前一栽又往後一個踉蹌,人家已凌空而至,點了他的穴道。
尺八無情豈真無情?下手的前一剎又改變了主意。
此人搖搖倒下,羅衣香已在動彈,似要醒來,他藏了起來。
羅衣香醒了,四下一打量,一躍而起。馬步還有點不穩,先是吃了一驚,繼而看看自己的衣衫,這才心頭略放,然後走向倒卧地上的人。
一眼就看出,此人正是引她來此,居心不善之徒,她當然不知道此賊為何倒地不起?以劍抵在此人的心窩處,踢開了他的穴道。
此人極年輕,不過二十六七光景,乍見對方劍尖抵在自己的心窩處,立刻慌了手腳,説道:“羅姑娘,請手下留情……”
“剛才的威風那裏去了?狗賊,你是何人門下?”
“姑娘何必多問……”
“為什麼不必多問?”
“小可乃是‘梅花三弄’門下……”
“想不到裴蒂門下居然還有淫賊,説吧!你打算怎麼個死法?”
“姑娘饒命!在下實在無膽冒犯姑娘,只是絕世美人,誰不傾慕?口頭上佔點便宜,這也是人之常情……”
“你是被誰制住的?”
“是一個蒙面人,似是府上的人,由府上一路跟出來的。”
“你不知此人是誰?”
“不……不知道。”
“裴蒂派你到羅家幹什麼?放火?”
“姑娘,不瞞你説,並不是家師派我來的,是二師兄司馬欽派小可來的。”
“就是那個善使火器的司馬欽?”
“是的,臨時他給我十顆火焰彈,叫我臨去時丟幾個點上幾把火,讓羅宅忙一陣子。”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林楓,是家師門下末徒。”
“你是説此番到羅家放火行兇,不是裴蒂的意見?”
“是的,其實家師根本不在家,一切由大師姐及二師兄出主意。”
“你師父呢?”
“不知去了何處?聽師姐説是採藥去了!”
“林楓,回答我幾個問題,也許我會饒你不死。”
“姑娘自管問,我是知無不答的。”
“我家二哥和三哥失蹤,一定和你師門有關連吧!”
“這件事我沒聽説過。”
“家父不是找你師父去了?”
“羅老爺子是去過,但家師已經出門採藥,撲了個空,家師姐和老爺子動手,似乎羅老爺子不便以大欺小,匆匆離去。”
“你沒有説實話,我二哥和三哥必然死在你師父或你師姐手中。”
“我的確沒聽説過,至少我師父不會作這種事的。”
“為什麼?”
“過去我常聽師父説,羅老爺子夫婦對她的誤會太深,連解釋都無法解釋……”
“閉嘴!”羅衣香冷峻地説道:“若非她的命令,你師兄、師姐敢派你到羅家來放火?上次到羅宅擊鼓的是誰?”
“好像是我的大師姐‘玉帶飄香’冷傲菊。”
“好!你説吧!你希望怎麼個死去?”
“羅姑娘,我自知理屈,但我是奉命行事,罪不該死,而且我真的對你沒有惡念。”
“你真是個沒有出息的血賊,你越是怕死,我就非殺你不可!”
“羅姑娘,如我取死有由,剛才那位就會殺死我,絕不會只點了我的穴道。”
“你以為他會是誰?”
“我也不知道,不過依我猜想,不大可能是羅府之人,府上的人不可能蒙面的。此人的身手極高,估計我師姐及師兄都未必是他的對手!”
羅衣香想了一下,説道:“你認了吧!羅家被你點了六七個火頭,損失慘重。”劍尖正要向前一挺,忽然一物呼嘯而來,“當”地一聲,劍身被擊開一尺左右。
羅衣香大怒,她要殺此人就非殺不可,林楓死裏逃生,向一邊疾滾。羅衣香連戳三四劍都未中的,但第四劍眼見是逃不過了。
一個人在地上滾動,如果攻擊者不是猜錯了滾動的方向,戳人的必然比滾動的人要快,就算擅長燕青十八滾也不例外。
而戳的人之所以不易得手,大都是由於滾動的人忽左忽右,變幻莫定,使戳的人產生錯覺而戳錯了方位。
就在這一劍非戳中不可的剎那間,“當”地一聲,長劍又被人以石塊擊偏一尺餘。林楓一滾就躍起來,向祠堂後疾竄。
羅衣香不想去追林楓,卻怒聲叱道:“什麼人架樑搗亂?”
但連問數聲,卻無人回答。羅衣香也不敢一個人在此久留,立即奔回羅宅。遠遠望去,羅宅的火大致已撲滅,只有一處隱隱仍可見到火苗。
此刻孫繼志在指揮救火,內外總管加緊巡邏,看看有無敵人潛伏,或另有陰謀企圖?
大媳婦正在和老太太談論奸細混入的事,林燕匆匆趕回,説道:“老太太,火頭本有六七處,已在孫先生指揮搶救之下,大致已撲滅了……”
“老大呢?怎麼這半天沒聽到他的聲音?”
大媳婦面色一肅説道:“是啊!娘,我到處找他,一直沒找到,也問過孫先生和內、外總管,都説沒看見他。”
“老四呢?”
林燕説道:“四少爺在幫忙指揮救火。”
這工夫正好羅灃也來了,老太太説道:“老四,有沒有看到你大哥?”
“八成,大哥在糧倉附近戒備,他説敵人想燒的主要是糧倉。”
“老四,娘問你,今天敵蹤出現之後你有沒有看到他?”
“沒……沒有,娘,不過娘大可放心!大哥為人機警,身手又高,像今夜來的角色絕非他的敵手!”
“老四,馬上通知包光庭和柳直,立刻分派人手去找你大哥,找到了叫他馬上來此見我。”
“娘!你最好少為大哥操心,他是咱們羅家的諸葛亮,他……”
“快去!”老太太有點焦灼不安。這是因為老大至孝,每次發生事故,總是先來看母親有無受驚,今夜別人都來了,獨不見他,有點反常。
一條人影一瀉入院,哈達拉開了架式,正要動手,一看是尺八無情簫,立刻彎着腰低聲説道:“蕭爺,外面怎麼樣了?”
“放心!人家可能只是來試探一下這兒應變的能力罷了……”説着已走進房間。
“快刀沈”站在牀前,樣子有點無奈。説道:“蕭老弟,有沒有發現敵蹤?”
“你呢?”
自嘲地笑笑説道:“真是油炒枇杷核——滑來滑去地!一個沒見到,八成來的人不多……”
“八成,單挑,只有一個。”
“一個人到羅家來撒野?”
“人家不是來過了?而且還點了火?還有,似乎大家都在找羅湘羅老大,説是自敵蹤出現,一直未見到他的人,你呢?見過沒有?”
“沒有。”“快刀沈”神色凝重地説道:“以羅老大的穩健和精明,不該出事的……”
“沈兄,我要回去了!也説不定,有人會到我那兒找人,總之以不啓人疑竇為上……”
果然,剛返屋不久,包光庭和吳大舌頭就到了,吳大舌頭還挑着一盞孔明燈,説道:“蕭大夫,有沒有見到我們的大少爺?”
“沒有。”蕭奇宇愕然説道:“今夜聽説敵人來放火,大少爺應該不會離開大宅才對。”
“是的。”包光庭心情沉重地説道:“蕭大夫,據説今夜潛入的奸細,最多也不過三五人,本宅卻亂作一團,要是敵人大舉來犯,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而大少爺迄今沒有露面。”
“這……會不會是追敵人去了呢?”
“大少爺應知窮寇莫追的道路,按理説是不會的。不過蕭大夫提起此一可能,在下回去對老太太説一聲,派人四下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