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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聲威震四海

    在河北,北京城算得上古,可是最古的應該推保定。

    河北一帶,在古時屬幽燕冀州之地,中古時的政治角逐之地,此一中心就在保定附近,保定是燕趙一帶的標準古城,地屬居庸、紫荊、側馬三關的中心,而與平、津成鼎足之勢,所以千百年來,戰亂頻仍,算得上一個古戰場。

    在這年頭,保定直隸京師,除了北京城外,這地方該算是個頂熱鬧,頂繁榮的地方,

    朝廷在這兒設了一府,就叫做保定府,也因為定城裏有條清苑河,所以也有人稱保定為清苑。

    保定府在當年很鬧了一陣子,説當年其實也不過是一兩個年頭,那是因為江湖第一名手李劍寒從這兒經過。

    李劍寒這三個字響澈雲霄,震懾宇內,他這個人不但功夫好,武藝高,打遍天下無敵手,而且人也長得俊美灑脱,堪稱當世第一美男子。

    凡是見過他的人,都會説他不像個拿刀動杖,動輒沾血腥的江湖豪客,他的品貌,他的氣度,他的所學,他的胸藴,卻像個濁世翩翩佳公子,俊俏而風流,看上去文質彬彬軟綿綿,可是他軟中帶硬,看人一眼能震住人,也能嚇煞一般宵小。

    李劍寒經過保定府,所以引起騷動,那是因為大街中胡同,知道他的,聽到過他的,爭恐一睹他的風采,他那絕世的風采。

    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搽胭脂抹粉,忙得不可開交,有在街上待的,也有躲在門後的,都希望能看李劍寒一眼,或者是被李劍寒看上一眼。

    可是,畢竟她(他)們都失望,李劍寒是從這兒路過了沒錯,可是沒人瞧見他,神龍見首不見尾,李劍寒他連“首”都沒讓人瞧見。

    男人家失望就失望了,自恨福薄緣淺,可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就不同了,有的吐唾跺腳咒罵死鬼短命了尋人的關心,有的回去就洗了胭脂擦淨了粉,倒在牀上蒙着被子哭了三天,連飯都沒吃,甚至連水也沒喝一口。

    誇大其詞麼?不,一點也不,李劍寒確是一個走到那兒便引得那兒騷動的人,他就有這股子魔力。

    鬧過去了,騷動過去了,風平浪靜,一晃近兩年,這日子不算長,可也不算短,在人們的生活中,漸漸地把他淡忘了,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就像一陣風,要來的時候天都變了色,可是一旦刮過去,去遠了也就算了。

    於是,保定府平靜了。

    於是,保定府又跟往常一樣了。

    在保定府城裏,正對着那座巍峨壯麗的奎星樓的醉太白,是個消遣的好去處。

    顧名思義,“醉太白”它是個酒館,店面兩大間,東邊賣酒,西邊賣茶,茶座上還有十幾局棋盤,一邊喝上好的香茶,一邊跟三五知己下那麼幾盤該是人生一大樂事。

    酒座上有唱大鼓的,有説書的,全是地道的北方玩藝兒,鄉土氣息濃厚,沒人不喜歡往這兒來的。

    所以,它生意好,它熱鬧,是天天客滿座無虛席。

    有人説醉太白生意好是佔了風水,沾了奎星樓的光,“奎星點鬥”這是婦孺皆知的事,那個走運,有朝一日被奎星用那枝筆點上一下,怕不飛黃騰達,榮耀一輩子。

    説歸這麼説,可是凡是進醉太白坐過的人還沒有一個搖身一變做了官,連個起碼的秀才都沒出過。

    不過這説法挺有效,便連朝廷設在城裏的蓮池書院裏的文老爺們也常到這兒來飲酒賦詩風雅一番,樂上一樂。

    這一天,醉太白跟往日一樣地又賣了個滿座。

    鬧哄哄的,猜拳行令,大鼓,説書,那聲音能傳出老遠,能震動半個保定府城。

    這時候,醉太白門口,拍着雙手走進一個小夥子。

    小夥子挺結實,個頭兒挺壯,一條辮子盤在頭上,褲腿,細小卷起老高,黑臉上濺着幾點泥土,一進門,他就扯着喉嚨嚷了起來:“各位,喜事兒,喜事兒,李劍寒來了。”

    這一聲,像晴空裏響起個霹靂,全場立時鴉雀無聲,有個漢子一驚抬了頭,跟着所有的目光一起投射過來,説書的不説了,唱大鼓的也歇槌停板了,座頭上忽地站起個半截鐵塔般大漢,他睜着一雙牛眼急問道:“大虎,在那兒?”

    小夥子一齜牙,笑問道:“羅漢爺,你想瞧瞧?”

    “你媽的廢話!”黑大漢道:“當然想,保定府的人誰不想,自從兩年……”

    小夥子咧嘴笑道:“那年沒一個人瞧見,今年獨我大虎走運,我瞧見了,不是瞧見了,我還跟他聊了半天,挺熱絡的,他還打算收我當徒弟呢。”

    “啊!”驚呼連起,有多少羨慕,有多少嫉妒。

    “你他孃的別吹,”黑大漢一抹嘴道:“留神風大閃了舌頭,也小心吹炸了,你也不撒泡尿瞧瞧,就憑你大虎那副德性,也配,你祖上沒燒高香,沒修這門子德,我第一個不信你有……”

    “羅漢爺,”小夥子眨了眨眼,道:“不信就算了,也沒人讓你信,等着瞧吧,有那麼一天我大虎跟李劍寒學一身好本領,回來一伸手就能翻你個大跟頭,好好出出氣,這些年可被你欺負夠了。”

    黑大漢瞪了眼,破口罵道;“大虎,我XX你奶奶,你他孃的敢……”

    鄰座一個白淨臉漢子抬了手,道:“志鐵,別發橫,聽大虎説,那一年都錯過了,今年可説什麼也不能再錯過了,要不然咱們會遺恨一輩子。”

    “對了。”小夥子偏着腦袋,得意地笑了笑,道:“還是‘喪門神’説得對,座上那位聽。”

    白淨臉漢子道:“大虎,少他孃的賣關於了,大夥兒沒一個不想,誰不想誰就是他孃的石頭,快説,快説。”

    “行!”小夥子一點頭,道:“想聽那還不容易,誰肯請我大虎喝兩盅?”

    “好哇!”黑大漢子叫了起來,指着小夥子道:“這小子想騙幾杯黃湯,大夥兒可別信他的,咱們沒一個走黴運的,李劍寒會讓他碰上,去他孃的,我不信。”

    他不信歸不信,小夥子早就被人抬進了他幾個那一桌,大夥兒把小夥子從板凳上一按,遞筷子的筷遞子,倒酒的倒酒,便連兩邊茶座上的人也圍過來了,剎時把小夥子圍在了中央,簡直像看寶貝,捧佛爺。

    有人等不及地嚷上了:“大虎,快説,快説,快説呀!”

    “你在那兒碰見了李劍寒?”

    “他還是老樣子麼?”

    “老樣子,你他孃的以前見過人家麼?”

    那人臉一紅閉了嘴。

    又一個人説道:“大虎,他在那兒,你倒是説呀!”

    “説!”

    “快説!”

    剎時又是亂哄哄的,可是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兒沒動,他仍坐在他那張桌上喝他的酒。

    他是個像貌平庸,但有一副看上去與眾不同的頎長身材,有着一副清朗眼神的中年漢子。

    突然,小夥子皺着眉頭抬了手:“哎,哎,別嚕囌成不成,把我的耳朵都震聾了,沒瞧見麼,我剛卸完車進來,讓我喘口氣兒,喝兩杯定定神呀,真是……”

    有他這一句話,大夥兒隨聲附和,連聲應是之後立即又靜了下去,連個大氣兒都沒敢再喘。

    小夥子煞有其事,慢條斯理地一口菜,一口酒,喝完了,自有殷勤的替他斟上,剛喝了兩杯,黑大漢子不耐煩了:“大虎,你他孃的這是吊大夥兒的胃口……”

    “怎麼?”小夥子眼一瞪,道:“剛喝兩杯你就心疼了,我大虎夠意思,講交情,把這樁比天上掉元寶都喜的事説了出來,你請我喝兩盅都捨不得?行,我大虎可不是沒骨頭、沒志氣的人,我不喝了。”一推酒杯就要往起站。

    這一來攔他的連忙攔他,埋怨黑大漢的也埋怨黑大漢,半晌之後,説好説歹把小夥子又按了下去。

    坐那兒沒動的那漢子抬了抬頭。

    坐定,小夥子猶帶餘火,拿酒出氣,仰脖子又是一杯,接着嚼了一口菜之後,他才抹抹嘴開了口:“咳,大夥兒聽我説……”

    黑大漢冷冷説道:“小子,大夥兒聽着呢,留神着了,要不要我替你撫着頭兒。”

    小夥子兩眼一瞪,大夥兒忠心耿耿,全瞪上了黑大漢,那白淨臉漢子喪門神冷冷説道:“老鐵,留神激起公憤。”

    黑大漢撇了撇大嘴,沒吭聲。

    小夥子又要去抓酒杯,喪門神開了口:“大虎,行了,留着點兒,説完之後這整桌子都是你的,只管你吃不完兜着回去。”

    黑大漢哼地一笑道:“不錯,吃不完兜着走!”

    小夥子沒再理會他,伸了伸脖子,嚥了口唾沫,道:“聽着,你們都知道西門外劉孝子家吧……”

    這個説知道,那個説知道,全都知道。

    本來是,劉孝子是保定府出了名的孝子,甚至上達天聽,連北京城裏的皇上都知道。

    有人忙問説:“大虎,敢莫你就在那兒……”

    “你急什麼?”小夥子翻了他一眼,道:“我趕着車從西澱回來,經過西門外……”

    “哎,哎,慢着,大虎。”黑大漢抬手截了口:“你他孃的暈頭轉向了?西澱在咱們保定東邊,你從西邊回來,怎麼會經過西門外,你他孃的別是瞎……”

    “瞎什麼?”小夥子紅着臉瞪眼説道:“我不能到西城拐一趟麼,我有事,你明白了麼?”

    “是的,羅漢就愛打岔,大虎有事,你知道麼?”

    有人幫了腔。

    於是,又一陣子你一句,我一句,黑大漢又成了眾矢之的,簡直沒辦法招架,就別説還手了。

    小夥子好不得意,哼地一聲道:“羅漢爺,你可別老跟我大虎過不去,有朝一日我大虎跟着李劍寒學本事回來,哼,哼。”

    哼,哼兩聲住了口

    黑大漢道:“我鐵羅漢明白,你要是學了本事就有我好受的,大虎,我老鐵等着你了。”

    “等?”小夥子輕蔑地皺了皺鼻子,道:“到時候恐怕翻開地皮也找不着你了。”

    黑大漢性烈,動不動就上火,臉色一變,就要拍桌子往起站,喪門神眼快手快,一把揪住了他,冷冷説道:“他説他的,你等他不就成了麼,你要是惹翻了大夥兒,現在就有你好受的。”

    黑大漢一聽這話,半句沒説,坐在那兒也沒動。

    小夥子笑了,他瞥了黑大漢一眼,道:“在那兒我碰見了個人……”

    只聽有人問道:“是李劍寒?”

    “那還會是別人?”小夥子一仰臉,眯着眼道:“起先我可不知道他就是江湖上的大俠客李劍寒,他看上去那麼年輕,比我大虎大不了多少……”

    “噢,那麼年輕?”

    “可不是麼,聽人説,李劍寒只有廿幾歲。”

    “哎呀,年輕輕的就那麼出名,他那身功夫是怎麼練的,江湖上想成名可不容易啊,有的人鬍子都白了,把命也賠上了都成不了名。”

    “在人家李劍寒,那是反掌吹灰容易事,誰叫人家有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好本事嘛。”

    “説得是,不知道他是跟誰學的?”

    “跟誰學的,扳着指頭數數,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可沒幾個,誰能調教得出這麼高的徒弟?”

    “那你説是……”

    “別我説了,聽大虎説吧。”

    於是,小夥子就開了腔:“年輕是年輕,可是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人家有經驗,有歷練,要使這些,可比我大虎大多了。”

    “廢話,江湖上那一個比得上人家?”

    “可不是麼?哎,我説大虎,他是不是很俊哪?”

    小夥子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也許是得意忘形,勁兒用大了,他拍得自己眉頭一皺。

    “俊?甭提了,俊極了,沒一個大姑娘比得上他;就連那唱張生的戲子也不如他,真要説起來嘛……嗯,嗯,讓我想想……對了,只有八仙裏的藍采和跟韓湘子能比得上他,還有什麼潘安、宋玉……這麼説吧,簡直俊得不能再俊了。”

    聽着這話,個個直了眼,入了神。

    坐在那兒沒動的那位,皺了皺眉,抬了抬頭。

    忽聽一人問道;“哎,大虎,你是怎麼跟他聊上的?”

    小夥子得意地一笑,道,“説來這是巧事,也是我大虎走了他孃的燒高香的運,走着走着,我那匹套車的牲口突然發了狂,叫也叫不住,拉也拉不住,這要是讓它拖着那還得了,嘿,瞧人家李劍寒的身手,一個箭步上來,劈手一把抓住了那牲口的轡頭,可是壞了,那牲口四蹄拚命的踢彈,可就是動不了分毫……”

    “嘿,瞧瞧,這才是不含糊的真功夫。”

    “可不是麼,錯非是李劍寒,換個人誰有這般好身手?”

    “小子,人家可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了。”

    “誰説不是呀。”小夥子道:“要沒他那麼一抓,我如今能坐在這兒説話喝酒麼,早他孃的上了西天極樂了,現在想想還直捏冷汗呢,就這麼,我跟他聊上了……”

    “這時候你才知道他就是李劍寒?”

    “不,”小夥子搖頭説道:“還沒到哪,直到後來他才告訴我……”

    “呸!”黑大漢吐了一口氣唾沫,一抹嘴,道:“大虎,你他孃的滿嘴裏沒舌頭胡扯,別人不知道我鐵羅漢吃的是保鏢的飯,跟着鏢走南闖北可混過不少日子,我知道,江湖上凡是成了名的真好漢,真英雄,沒一個會自亮抬號,輕易讓人知道他是誰的。”

    喪門神瞅了小夥子一眼,道:“老鐵這回沒説錯,只有那些沒成名跟成不了名的才到處炫耀,到處嚷嚷,生怕人家不知道他。”

    小夥子怔了一怔,紅着臉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沒錯,也許……”

    “大虎,你不説李劍寒要收你做徒弟麼?”

    “對了!”小夥子又一拍大腿,理直氣壯地道:“人家既然看中了我大虎這塊材料,有意思收我當徒弟,就用不着瞞了,師父有什麼好瞞徒弟的。”説完了這話,他鬆了一口氣。

    喪門神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大夥兒又一個勁兒地隨聲附和直説對。

    只聽一人説道:“大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小夥子一齜牙,道:“昨天夜裏!”

    那人道:“昨天夜裏?”

    “是啊!”小夥子抓起酒杯又幹了,一抹嘴,擺手説道:“大夥兒嚷嚷,我學學李劍寒的神態讓你們瞧瞧,簡直神氣透了。”

    他站了起來,大夥兒連忙閃開了,跨出了板凳,道:“你們瞧,李劍寒走路的姿態是這樣的。”

    他雙手往後一背,搖擺着往門口走去。

    這時候,坐在那兒沒動的那位搖頭笑了。

    走了幾步,看看已到門口,小夥子停步回了身,衝着大夥兒一笑道:“你們瞧清楚了麼?”

    大夥兒沒口地直説瞧清楚了。

    小夥子微一搖頭,道:“你們福薄緣淺,肉眼凡胎,也只有瞧瞧我學李劍寒走路的姿態了……”

    “怎麼,李劍寒走了?”

    小夥子道:“走了?人家根本沒來過!”

    黑大漢一下予站了起來。

    有人問道:“那你剛才説的……”

    小夥子咧嘴一笑道:“那是我昨夜裏做的一場夢,好聽吧,謝謝諸位。”話落,轉身撒腿就跑。

    大夥兒怔住了,黑大漢一聲霹靂大喝:“兔崽子,我早就知道你……你要是跑得掉,我鐵羅漢就是你生你養的。”

    話落人動,黑大漢身手不差,一個箭步又就到了門口,小夥子剛出門就被他一把揪住後領,黑大漢力大如牛,一把拾起他來,轉身走了回來,簡直像老鷹捉小雞。

    小夥子臉上變了色,手舞腳踢直嚷嚷:“羅漢爺,放手,快放手,我要憋氣了。”

    黑大漢冷笑説道:“你就是伸腿瞪眼嚥了氣也活該,小子,這回有你好受的了,喪門神説中了你,管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走到桌前一下把小夥子按在板凳上,道:“乖乖地坐着,剛才你整我,如今輪到我整你了,剛才我得聽你的,如今你得聽我的,小子,你羅漢爺氣忍了半天了,這回非好好出出氣不可。”

    小夥子苦着臉道:“羅漢爺,平日大家都是朋友,開開玩笑……”

    “朋友?你他孃的,也配?”黑大漢道;“你撒泡尿瞧瞧去,就憑你那副德性,開玩笑,誰有那麼好心情,就算是開玩笑,你小子也該挑個別的,怎麼,你吊過了大夥兒的胃口,騙吃騙喝,又讓我受氣,想一溜了事,世上那有這麼便宜的事……”

    抬眼一掃,道:“大夥兒説,怎麼整他?”

    “揍這小兔崽子一頓。”

    那説書的拿起茶杯就要砸。

    黑大漢抬手一攔,道:“別,不能破壞,不能見血。”

    説書的氣恨恨地縮回了手。

    又一個道:“大夥兒這一頓喝吃算他的,看他下回還……”

    這法子比較温和,可是黑大漢搖了頭,道:“也不行,誰不知道,就是榨碎了他也榨不出油水,這小子整天價一文不名,這法子不行。”

    另一個道:“那你説怎麼辦?”

    黑大漢咧嘴一笑,道:“我倒好個好法子,他不是騙了咱們的吃喝麼?咱們讓他吃喝多少吐多少。”

    那人一怔道:“老鐵,你是要……”

    黑大漢一擺手,道:“誰去找根繩子去。”

    只聽一人説道:“現成的,櫃枱裏有,還有前兩天扛酒罈子的。”

    轉眼間有人遞過了一條粗麻繩。

    小夥子突然竄起來便往外衝,可是他不及有功夫的黑大漢快,被黑大漢劈手一把又揪了回來。

    “嘿嘿,想跑,孃胎裏再變一變去,小子,你該恨你爹孃少給你生兩條腿,下輩子再跟李劍寒學本事吧,下輩子我等着你,這輩子你就得任我擺佈了,來兩個,按住他。”

    有了這句話,立即走過來四五個,抓手的抓手,按腿的按腿,小夥子掙扎幾下,扯着喉嚨嚷嚷,直叫救命。

    黑大漢嘿嘿笑道:“沒用,小子,你就是喊破喉嚨也沒用,我老鐵的事沒人敢管,誰叫你又得罪了大夥兒。”

    説着,他蹲下去結結實實地綁上了小夥子的兩隻腳,然後拉着粗麻繩站了起來,道:“那位遞條板凳過來,我得踩着板凳夠房梁。”

    馬上有人遞過了一條板凳。

    黑大漢接過板凳,往下一放,一隻腳剛踩上去,那張桌上突然站起了那位奇漢子,他淡淡説道:“羅漢閣下,這樣一個不好會鬧出人命的。”

    黑大漢一怔,抬眼望了過去:“你是……”

    奇漢子道:“過路的。”

    黑大漢道:“那你沒受過他的氣,你別管。”

    奇漢子搖了搖頭,道;“我不是管,我是提醒,憑在場的諸位沒一個願意上衙門去打人命司去。”

    黑大漢道;“我不信這麼吊一吊會弔死他。”

    奇漢子淡淡一笑道:“閣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二這位小兄弟有個三長兩短,在場的諸位那一個能擔,又那一個願意擔?”

    黑大漢呆了一呆,道:“那麼,以你看……”

    奇漢子道:“我奉勸,適可而止,見好就收。”

    黑大漢道;“有那麼便宜麼,我還沒見好呢。”

    奇漢子道;“閣下以為怎麼樣才叫見好?”

    黑大漢道:“他吃喝的都要吐出來。”

    奇漢子道;“閣下這是強人所難,也太過了些,更見小氣,平日大夥兒都認識,就是誰吃誰一頓又算什麼?”

    “哈!”黑漢子道:“瞧不出呀,你倒挺大方的,撒開今天這回事不談,平日這小子很惹人……”

    奇漢子截口説道:“我看了半天了,也聽了半天了,我只認為平日欺負他,給他氣受的是閣下!”

    黑大漢臉色一變,道:“好哇,你敢,我要不是看你是個過路的,我就……告訴你,過路的快上你的路,保定府裏的事你少管。”

    奇漢子一笑説道:“聽!説着説着就要發橫施蠻了,閣下,這世上的事,人人管得,難道你是保定府土生土長的。”

    黑大漢自板凳上放下了那隻腳,道:“你想幹什麼?”

    奇漢子微一搖頭,道:“不想幹什麼,比上一比,我的大腿還不及閣下的胳膊粗,我能幹什麼,又敢幹什麼,我只是奉勸閣下別這麼欺負一個小兄弟,也別鬧出人命……”

    黑大漢道:“你管不着,鬧出了人命自有我鐵羅漢一人擔!”抬腳站到了板凳上去。

    奇漢子一搖頭,道:“閣下吃的是保鏢飯,見過的比別人多得多,就該識大體,講道理,怎麼一味地施蠻。”

    黑大漢像沒聽見,抬起手把繩搭上了房梁,然後他從這一邊拉直了繩子,兩手用力猛地一拉。

    可巧這時候奇漢子抬了抬手,可巧“砰”地一聲,那條粗如拇指的麻繩斷了,是黑大漢收勢不住,從板凳上栽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人翻馬仰,痛得他齜牙咧嘴。

    有人笑了,但沒聽大聲笑。

    奇漢子搖了頭,低低説道:“這才叫現世報!”

    黑大漢沒聽見,紅着臉站了起來,咒罵着説道:“孃的,這條繩子瞧着挺結實的,怎麼……”

    往旁邊一伸手,道:“再找一條來!”

    奇漢子搖頭説道:“沒有用,再換一條也照樣會斷。”

    這回黑大漢聽見了,轉眼一瞪,道:“你説什麼?”

    奇漢子淡淡説道:“我説再換一條照樣會斷,只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

    黑大漢臉色一變,道:“我他孃的就不信邪。”

    他又往旁邊伸了手,道;“再找一條來,再找一條來。”

    有個人遞過了另一條粗麻繩,黑大漢接繩在手,依着葫蘆畫瓢又來了一回,奇漢子沒説錯,九成九真有神,他剛那麼一拉,“砰”地一聲,那條粗麻繩又斷了。

    大夥兒直了眼,膽小一點的腳下移動往外走了,本來嘛,誰那麼大膽敢跟神鬥?

    黑大漢也瞪大了一雙牛眼,瞅着手裏的半截斷繩傻了眼,那位喪門神緊緊地盯着奇漢子,一眨不眨,突然説道:“巧啊,巧啊!”

    奇漢子楞楞地轉過臉去問道;“喪門神,你説什麼?”

    喪門神冷冷一笑道;“八成兒這位是白蓮教徒,剛才他抬了兩次手,就在他抬手的時候繩子斷了,他大概會施邪法兒。”

    黑大漢臉色一變,“哦”地一聲道:“喪門神,你沒瞧錯麼?”

    喪門神道:“錯不了吧,老鐵。”

    黑大漢冷笑一聲道:“敢情咱哥兒倆都走眼了,眼前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喪門神道:“老鐵,人家可露了兩手了。”

    黑大漢道:“那算我説錯了……”

    目光一凝,接問道:“我姓趙,江湖上的朋友抬舉,送我一個外號叫‘鐵羅漢’,就在這保定府混口飯吃,你閣下是……”

    奇漢子淡然説道:“羅漢爺,我説過了,過路的!”

    黑大漢道:“過路的也該有個姓名稱呼!”

    奇漢子道:“那麼有勞羅漢爺動問,我姓雲。”

    黑大漢道:“閣下是那條路上的?”

    奇漢子搖頭説道:“羅漢爺,江湖話我不懂,我是個讀書人。”

    黑大漢咧嘴一笑道:“閣下未免過於小家子氣!”

    奇漢子道:“信不信全憑你羅漢爺了!”

    黑大漢道:“你知道我信不信?”

    奇漢子道:“不管你信不信,先請鬆了這位小兄弟再説。”

    黑大漢一點頭,道:“行,不過得你閣下自己動手!”

    奇漢子道:“羅漢爺,解鈴還得繫鈴人。”

    黑大漢道:“我不懂這酸溜溜、文謅謅的一套,要放他你就得自己動手,要不然我就不放這小子。”

    奇漢子目光一凝,道:“羅漢爺,你真要我動手?”

    黑大漢道:“你這是廢話,難道我是跟你説着玩兒的?”

    奇漢子微微一笑,道:“看來是真的了……”

    微一搖頭,接道:“羅漢爺,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敢,我是一個過路人,也犯不着在這兒惹事生非,反正鬧出了人命又不要我去打官司,你羅漢爺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轉身走回座位,坐下去喝他的去了。

    雷聲大,雨點兒小,奇漢子虎頭蛇尾,好生令看熱鬧的人失望,黑大漢笑了,瞥了喪門神一眼道:“喪門神,怕是你瞧差了……”

    喪門神詫異地瞅着奇漢子,一句話不説。

    奇漢子低頭喝他的酒,連眼也不抬一下。

    半晌才聽喪門神道:“原來是個沒種的,怕是我瞧差了……”

    黑大漢嘿嘿笑道:“我説嘛,有誰膽上長了長,敢伸手管我鐵羅漢的閒事兒?算他知機識趣,要不然他就得留隻手在保定府……”

    奇漢子像沒聽見,他八成兒真是膽怯。

    黑大漢牛眼落在地上小夥子身上,道:“喪門神,這小子……”

    喪門神道:“沒聽人家説麼,你愛怎麼辦怎麼辦。”

    黑大漢一咧嘴,道:“那就仍瞧我的辦法來……”轉臉往邊上一望,道:“還有繩子麼?”

    只聽有人應道:“羅漢爺,沒了,兩條繩子全給了你了!”

    黑大漢“唔”地一聲道:“那就把這條接起來湊合用吧!”説着,他接上了繩子,又踩上了板凳。

    就在這時候,一陣急促蹄聲飛馳而來,一匹墨黑色的高頭駿馬,像陣風般往醉太白門前馳過。

    奇漢子聞聲抬眼,眼中奇光一閃,而適時,門外一聲馬嘶,蹄聲倏住,緊接着,黑影一閃,醉太白門口多了個人,那是位姑娘,是位清麗如仙的姑娘。

    她,一身黑色勁裝,玉手裏還握着一根馬鞭,嬌軀婀娜,纖腰一握,腳登鹿皮小蠻靴,那一排整齊的劉海,那一雙清致、深邃的美目,説不出有多動人。

    她一出現,像一道奇亮的光,立即震住全場。

    奇漢子揚了揚眉,又很快地低下了頭。

    而那站在板凳上的黑大漢,卻-怔傻了臉,手高高地舉在那兒,楞得像塊木頭。

    她,黑衣人兒淡淡地開了口:“趙標,你在幹什麼?”

    喪門神定了定神,馬上滿臉怪笑地走了上去,一哈腰,遞上了笑臉,道:“姑娘!您回來了,大夥兒在鬧着玩兒……”

    黑衣人兒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我問趙標!”

    喪門神窘笑應了兩聲,立即轉過頭去喝道:“老鐵,姑娘問你話,你聾了麼?”

    黑大漢忙應了一聲從板凳上跳了下來,抓住繩子的那隻手一鬆,走前一步不安地躬下身去;“姑娘您回來了。”

    黑衣人兒從鼻裏“嗯”了一聲道:“我問你,你在幹什麼?”

    黑大漢撫着手陪笑説道:“沒事,姑娘,大夥兒在鬧着玩兒……”

    要命的小夥子他這時候開了口,他嚷嚷道:“姑娘,您救救我,羅漢爺他要吊我,整我……”

    黑大漢一驚,忙回過頭去喝道;“大虎,你可別嚼舌頭胡説……”

    黑衣人兒柳眉一揚,道:“不管他是不是胡説,你綁住了他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去把繩子解開放了他。”

    別看黑大漢半截鐵塔般比黑衣人兒高出一頭還多,別看他剛才直眼瞪眼偏要吃人,這時候他卻變得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像鼠見了貓,忙答應一聲,連遲疑也未敢遲疑,轉身走過去替小夥子鬆了綁。

    他蹲在那兒鬆綁,半截鐵塔般身軀擋住了小夥子,忽聽小夥子“噯喲”一聲,大叫説道:“姑娘,羅漢爺他擰我!”

    黑大漢叱道:“兔崽子你敢……”

    黑衣人兒冷然喝道:“趙標!”

    黑大漢沒敢再吭一聲,轉眼間小夥子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身土也沒拍沒揮,走過去衝姑娘一躬身,哭喪着臉道:“姑娘,大虎從小沒爹沒孃,讓人欺負夠了,好歹您替大虎做個主。”

    小夥子厲害,他得理不饒人。

    黑衣人兒張跟輕抬,那玉手欺雪賽霜,柔若無骨,馬鞭兒一豎,柔聲説道;“大虎,別難受,我會替你出氣的。”

    小夥子忙又一躬身,道:“謝謝您,您是保定府出了名的大好人,大夥兒平日誰不受您的照顧,尤其您對大虎,這恩德大虎永遠不會忘。”

    黑衣人兒:“別這麼説,大虎,大夥兒子日常見面,都住在一個城裏,也都是街坊鄰居朋友……”

    轉眼黑大漢跟喪門神,臉色一沉,道:“你兩個跟我回去!”説完了話,轉身走了出去。

    黑大漢、喪門神沒敢多説一句,雙雙跟着邁了步,黑大漢心有不甘,望着小夥子牛眼剛瞪,小夥子突然説道:“羅漢爺,我可又要嚷了。”

    黑大漢硬是嚇得一哆嗦,沒敢多看他一眼,扭頭走了。

    望着黑大漢背影,小夥子咧嘴笑了。

    就在這時候,背後伸來的一隻手拍在了他左肩上。

    小夥子笑容一凝,連忙回頭,他一怔,敢情不知何時,那奇漢子又站在他身後了,他楞楞地道:“你是……”

    奇漢子衝着他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可真損。”

    小夥子瞪着眼道:“你説什麼?”

    奇漢子道:“剛才他擰你了麼?”

    小夥子臉一紅,道:“沒有!”

    奇漢子道:“就是啊,這還不夠損麼?”

    小夥子紅着臉笑了。

    奇漢子拍了拍他肩頭,道:“小兄弟,可有意思再喝兩杯?”

    小夥子愕然説道:“再喝兩杯?”

    奇漢子道:“到我桌上坐坐!”

    小夥子道:“你請我?”

    奇漢子微一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

    小夥子道:“咱們又不認識,為什麼?”

    奇漢子道:“何必一定要為什麼?剛才不認識,現在可以算認識了,一回生,兩回熟,我是個過路的,在這兒待不了多久,咱們交個朋友……”

    小夥子道:“交朋友可以,我這個人最愛交朋友,可是我不能無緣無故吃你的,我娘沒死的時候囑咐我,別輕易欠人家的情,一旦欠了人家的,那是一輩子也還不完的。”

    奇漢子笑了笑道:“剛才你怎麼能欠人家的情?”

    小夥子臉一紅,道:“那不同,大夥兒都是熟人,開開玩笑逗逗樂……”

    奇漢子道:“這種笑下次最好別開,這種樂下次也別逗……”

    小夥子漲紅了臉。

    奇漢子一笑説道:“來吧,小兄弟,朋友不多吩咐,我不要你還就是,再説我在這兒也住不了多久,過一會兒就要走了,以後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你又找誰去還呀!”

    小夥子遲疑了一下,終於點了頭,道;“好吧!叨擾你一頓,以後我總會還你的。”

    奇漢子笑了,於是他走回座頭。

    坐定,兩杯酒下了肚,奇漢子抬眼開了口:“小兄弟,剛才那鐵羅漢與那喪門神是……”

    小夥子抹抹嘴道:“他兩個是我們這兒‘趙記’鏢局的趟子手,趙標個頭兒大,大夥兒叫他‘鐵羅漢’,喪門神一張臉白得像無常鬼,大夥兒就叫他‘喪門神’,這一叫就叫上了口。”

    奇漢子輕“哦”一聲道:“原來是趙記鏢局的,怪不得,看樣子他兩個會武!”

    小夥子道:“吃鏢局飯那能不會兩下子,可就這麼兩下子,跟程咬金那三斧頭一樣,再要就沒了,其實他兩個只會喊喊鏢趟子,碰見真正有本事,就會一個跟頭一個跟頭地栽。”

    奇漢子笑了,他道:“聽説保定府的趙記鏢局是家大鏢局!”

    小夥了點頭説道:“那可不錯,趙記鏢局在北六省招牌硬,字號大,名頭兒響亮,走到那兒那兒都很賣交情,別的不説,單鏢師就有幾十個,開門就有幾百人吃飯,要不是鏢局大,鐵羅漢跟喪門神會那麼橫?”

    奇漢子道:“仗勢欺人!”

    小夥子道:“那倒不是,我也不敢這麼説,老鏢頭是保定府出了名的大好人,逢災逢難他總會賙濟人,就是變賣鏢局他也不皺一下眉頭,人家老鏢頭本領高,交遊廣,提起來沒一個人不挑拇指的,可是人家忙,那管得了這許多啊!”

    奇漢子道:“敢情他們是瞞着老鏢頭胡來!”

    小夥子道:“可不是麼?老鏢頭局規設得很嚴,誰要在外邊胡來讓他知道了,輕的捲鋪蓋滾蛋,重的送官方究辦,再不然老鏢頭會親手毀了他!”

    奇漢子道:“這麼説來,他們的膽子不小。”

    小夥子應地一聲道:“那要看對誰了,剛才那兩個要多橫有多橫,可是人家趙姑娘往門口一站,他倆就像耗子見了貓,屁都不敢放一個,而且還得躬身哈腰遞嘻哈兒。”

    奇漢子笑了,道:“那位姑娘是……”

    提起那位姑娘,小夥子立即眉飛色舞,他一拍大腿道:“你説那位姑娘呀,她就是老鏢頭的獨生女兒,人長得好,心腸好,脾氣好,本事好……哈,簡直沒一樣不好,可就是命……”臉色一黯,住口不言。

    奇漢子微微一怔,凝目説道:“小兄弟!命怎麼?”

    小夥子一搖頭,道:“我本不想説,可是不説我又憋得慌,説吧,真盼那個江湖能人聽見,要不就像你説的,舉頭三尺有神明,讓神睜睜眼,讓那位能人救救她……”

    奇漢子詫聲説道:“怎麼回事,小兄弟。”

    小夥子道:“剛才我不説她的命麼?她的命不好!”

    奇漢子道:“她的命怎麼不好了,家大業大,要財有財,要勢有勢,是獨生女兒,老鏢頭一定很鍾愛……”

    小夥子頭搖得像波浪鼓,道:“不是這回事兒,不是這回事兒!”

    奇漢子道:“那是怎麼回事兒?”

    小夥子道:“怎麼回事兒,姑娘她眼看就要嫁人了。”

    奇漢子道:“眼看就要嫁人了?”

    小夥子點頭説道:“不錯,眼看就要嫁人了。”

    奇漢子詫異地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姑娘家誰能不嫁人,這是喜事兒啊!”

    小夥子搖頭説道:“別人家姑娘出嫁是喜事,可是趙姑娘嫁人不算是喜事。”

    奇漢子道:“不算是喜事?小兄弟,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夥子道:“你是個過路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説過從我們這兒往南去,兩百多里的地方有個‘投犢寨’!”

    奇漢於點頭説道:“我知道,那在石家莊,投犢寨也就是當時韓信伐趙時所段的草山,後魏葛榮之亂,百姓投犢寨而上,所以叫做‘投犢寨’,那地方有方石刻,上刻‘投犢福地’四字。”

    小夥子瞪着一雙眼道:“你知道的不少嘛?”

    奇漢子笑了笑,道:“説穿了不值一文錢,書上看來的。”

    小夥子道:“你既然知道投犢寨,你就該知道那地方住着一家強梁。”

    奇漢子“哦”地一聲搖頭説道:“這我倒不知道,書上沒有……”

    小夥子道:“你也沒聽説過?”

    奇漢子搖頭説道;“沒有,是怎麼樣的一家強梁?”

    小夥子搖頭説道:“我是個替人家趕車的長工,對江湖事知道的不多,雖然常聽鐵羅漢他們説,可是那都是雞毛蒜皮、芝麻大兒點事,這家強梁只知道姓名,家大業大,勢力更大,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奇漢子道;“為什麼你稱他為強梁?”

    小夥子道:“那一家人橫行霸道,無法無天,這不是強梁是什麼,以往的不説,就拿跟前這件事來説吧,這一家就是十足的強粱,欺負人,不講理的強盜!”

    奇漢子道:“小兄弟,你好大的膽。”

    小夥子一挺胸,一瞪眼,道:“我怕什麼,大不了一條命,我大虎天生的下賤命,值不了幾文,誰稀罕誰拿去,老鏢頭跟趙姑娘算得上我大虎的恩人,我大虎雖然是個趕車的,可也知道感恩圖報,話是我説的,也只是説説,怪只怪我大虎沒本事,要不然我大虎説什麼也要……”

    他是個血性男兒,性情中人。

    奇漢子目閃異采,暗暗點頭,含笑截口説道:“小兄弟,你還沒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小夥子壓了壓激動的情緒,道:“就是這麼回事,投犢寨的少寨主,那個石家的兒子看上了人家趙姑娘,非娶人家不可。”

    奇漢子“哦”地一聲道:“憑媒説合,送禮下聘,男婚女嫁,這有什麼不好麼?”

    小夥子道:“有什麼不好寧可就是不好,人家趙姑娘不願意!”

    奇漢子詫聲説道:“那為什麼?趙家是個大鏢局,石家是個大寨,既都是江湖上的有名大家,一般地家大業大勢大,門既高,户也對,這不是挺好麼?”

    小夥子一瞪眼道:“你知道什……”

    想是發覺自己太過了,‘跺腳沒口説道:“你是個過路的;根本不明白,我們這兒的人誰都知道,剛才我也對你説過了,石家是個強梁,人家趙家不願攀這門親,再説,趙姑娘眼界高,多少人來求親都被她一口回絕了,這回會瞧上他,憑他也配,不撒泡尿瞧瞧……”

    奇漢子詫異地道:“石家的兒子有什麼不好?”

    小夥子道:“不好就是不好,他要好趙姑娘不會看不上他。”

    奇漢子道:“長得不夠俊?”

    “誰説的!”小夥子道:“那小子我見過兩次,俊可真俊,就跟那扮張生的賊子一樣,活象個大姑娘,就差沒抹胭脂擦粉,他外號叫什麼‘粉子都玉潘安’,你説他俊不俊?”

    奇漢子點頭説道:“子都、潘安都是古時的美男,那是夠俊了……”

    頓了頓接道;“人夠俊,再加上石家那麼一個大家,趙姑娘為什麼不願意?”

    小夥子兩眼一翻,道:“你是個讀過書的人,怎麼連信也不懂?光是人俊有什麼用?那小子一肚子壞水,仗家勢橫行霸道,無惡不作,比鐵羅漢、喪門神還橫,他既橫又壞,提起來誰都怕他,殺起人來不眨眼,作的孽多了。”

    奇漢於點頭説道:“原來他是這麼個人,那就難怪趙姑娘瞧不上他了……”

    小夥子道:“他根本不配,祗要是瞧上他便就是瞎了眼,趙姑娘要是嫁給了他,那才叫一朵鮮花插在狗屎上呢!”

    奇漢於笑笑説道:“好譬喻,小兄弟,總有人會瞧上他!”

    小夥子一點頭,道:“這話不錯,説來也怪,這一帶還真有姑娘家瞧他順眼,衝他擠眉弄眼的,可是玄了,那小子正眼不瞧她們一下,喜歡他的他不要,瞧不上他的他偏偏硬求,真他孃的讓人不懂!”

    奇漢子笑了笑説道:“世間事十九是這樣吧……小兄弟,那怎麼辦,這種事勉強不得,總有個理好講啊!”

    “講理?”小夥子哼地一聲道:“要講理他石家就不叫強梁了!”

    奇漢子道:“這世上總有個講理的地方!”

    小夥子道:“你説那兒?”

    奇漢子道:“世上到處有王法!”

    小夥子道:“王法?我明白了,你是説官府衙門,你不懂,比我懂的還少,這種事官府衙門管不了也不敢管,再説江湖人也不願上官府衙門去,那會丟臉,以後就別想在江湖上混了!”

    奇漢子搖頭説道:“我倒不知道還有這説法,那怎麼辦,以我看趙家總不會怕他石家!”

    小夥子道:“怕是當然不會怕,趙姑娘有主意,她為老鏢頭着想,也為鏢局着想,怕鬧翻了抓破臉不好,她來個比武招親!”

    奇漢子“哦”地一聲道:“她要跟石家的兒子比武?”

    “不!”小夥子搖頭説道:“不光是她,趙石兩家要兵對兵,將對將比上幾陣,要是趙家贏了,這門親事就算吹了……”

    奇漢子道:“萬一石家贏了,趙姑娘就得嫁過去。”

    小夥子一點頭,道:“一點不差,就是這樣,兩家説好了,石家我不知道,這兩天趙家可忙了,東找朋友,西請親戚……”

    奇漢子道:“幹什麼?”

    小夥子道:“助拳哪!”

    奇漢子道:“助拳?”

    小夥子道:“助拳是幫他打架,江湖叫助拳!”

    奇漢子笑道:“小兄弟對江湖事懂的不少,既然這樣,那就不用擔心了,趙家有的是親戚朋友……”

    小夥子道:“石家也有!”

    奇漢子道:“難道石家能贏了趙家?”

    小夥子臉色一正,搖頭説道;“難説,只怕凶多吉少……”

    奇漢子詫異地道:“何以見得?”

    小夥子道:“你是説我怎麼知道?”

    奇漢子點了點頭。

    小夥子道:“我是看出來的,這兩天趙家每個人都面帶憂愁,像是大禍降臨一般,要會贏還用這樣麼?”

    奇漢子點點頭道:“小兄弟會看,這麼説來只怕趙家真是沒有把握了……”

    話鋒微頓,奇漢子微微一笑,凝目接道:“小兄弟,我剛才聽你説,趙家對你有恩!”

    “是啊!”小夥子道:“老鏢頭跟趙姑娘,可是保定府出了名的大好人,平日受過人好處的也不只我大虎一個……”

    奇漢子道:“想報恩麼?”

    “想呀,當然想!”小夥子道:“我娘説的,受人點滴,報以湧泉,知恩不報,那比畜牲還不如,怎麼能不報?可是我大虎只是個替人趕車的長工,這輩子也就這麼大出息了,只怕要等來生……”

    奇漢子道:“小兄弟,你打算怎麼報恩?”

    小夥子道:“當然是受人傢什麼,還人傢什麼。”

    奇漢子道:“你平日受人傢什麼?”

    小夥子道:“吃的,穿的,多了,像剛才,要不是人家趙姑娘來了,我大虎不知道會被喪門神跟鐵羅漢那兩個傢伙整成什麼樣兒呢,這不就是受了人家的麼?”

    奇漢於搖頭説道:“那不必等到下輩子,這輩子就有機會!”

    小夥子一怔説道:“這輩子就有機會?”

    奇漢子點頭説道:“是的,小兄弟!”。

    小夥子道:“你説我這輩子就能報恩?”

    奇漢子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小夥子道:“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奇漢子道:“不必等何年何月,就是眼前!”

    小夥子叫道:“就是眼前?”

    奇漢於道:“是的,小兄弟,眼前就有機會!”

    小夥子一拍屁股跳了起來,叫道:“你可別誆我……”

    奇漢子道;“那怎麼會,小兄弟,我為什麼要誆你!”

    小夥子忙道:“那你説説看,眼前有什麼機會?”

    奇漢子笑了笑道:“你自己説的,怎麼轉眼就忘了?”

    小夥子瞪着眼,楞楞地道:“我自己説的?我説過什麼了?”

    奇漢子笑道:“小兄弟,瞧你騙吃騙喝挺聰明的,怎麼轉眼之間變得這麼糊塗,你不是説趙家有難麼?”

    小夥子一怔,旋即説道:“我明白,你是要我幫趙家的忙,替趙家出出力?”

    奇漢子道;“不錯,小兄弟,你終於明白過來了……”

    小夥子臉色一沉,道:“不錯?我終於明白過採了,你這簡直是哄我高興,人家都是有大本事的江湖人,我憑什麼給趙家出去幫忙?只怕忙還沒幫上,命就讓人拿了去!”

    奇漢子道:“小兄弟,你怕麼?”

    小夥子道:“怕倒是不怕,人一個,命一條,誰叫我平日受了人家的,欠人家的恩情,可是這沒用啊,就是我丟了這條命,也救不了趙家姑娘啊!”

    奇漢子道:“那你不必去拚命,好在我也沒叫你去拚命!”

    小夥子道:“你沒叫我去拚命?”

    奇漢子道:“我説了麼?”

    小夥子怔了一怔,道,“可是你叫我去給趙家出力幫忙……”

    奇漢子道:“出力幫忙,並不一定就是去拚命!”

    小夥子傻了道:“那你是叫我去……”

    奇漢子道:“小兄弟,你請坐下説話,別老站着這麼叫,這法兒要讓別人聽了去,可就不靈了!”

    小夥子一聽這話,忙坐了下去,道:“你快説吧,別老弄得人糊里糊塗,怪難過的!”

    奇漢子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彆着急,有些事急不得,急了也辦不成事,你慢慢聽我説,趙家鏢局裏,你有熟人麼?”

    小夥子道:“有啊,怎麼沒有?像喪門神、鐵羅漢,我倒了血黴,一天非跟他們碰幾次面不可,這不就是熟人麼?”

    奇漢子搖頭説道:“這種熟人恐怕派不上用場。”

    小夥子道:“派不上用場,你是要……”

    奇漢子道:“我是要你有個能説得上話的熟人,交情夠,他能幫你的忙,一定要這麼個人才行!”

    小夥子皺了眉,道:“這,這,這……你究竟是要幹什麼?”

    奇漢子道:“先別管我究竟幹什麼,只問你有沒有這種熟人!”

    小夥子搖頭説道:“沒有……不,有,我還認識趙家鏢局裏總管……”

    奇漢子搖頭失笑道:“那恐怕不行!”

    他不相信這小夥子能跟趙家鏢局的總管攀上好交情。

    本來就是,一個小夥子,幫人趕車的長工,誰會信!

    小夥子道:“怎麼不行,人家總管挺喜歡我的,我有好幾個央求他都答應了!”

    奇漢子道:“你央過他什麼?”

    小夥子道:“自然是主意,像拉點什麼東西呀……”

    奇漢子道:“別的還有熟人麼?”

    小夥子搖頭説道;“沒有了,再有就是老鏢頭趙姑娘了,這兩位輕易見不着面,人家鏢局裏也不會隨便讓我進去!”

    奇漢子道:“那隻好試試這位了……”

    小夥子道;“試什麼?你究竟要幹什麼,現在可以説了吧?”

    奇漢子道:“現在可以了,小兄弟,你替我在鏢局裏找碗飯吃……”

    小夥子一怔叫道:“替你在鏢局裏找碗飯吃?”

    奇漢子點頭説:“不錯,替我在鏢局裏找碗飯吃,幹什麼都行,我不要他們給一文錢,只要有地方住,有飯吃就行……”

    小夥子道:“有這段好事我還自己去呢,要能在鏢局裏找碗飯吃。我還幹他孃的趕車長工,你這個人怎麼……看你挺體面的,弄了半天原來是叫我幫你的忙,不是幫趙家的忙……”

    本來是,難怪他不高興,換誰誰也一樣。

    奇漢子道:“小兄弟,你幫我的忙,就等於幫了趙家的忙。”

    小夥子一搖頭道:“算了,我讓你耍過了,我要不是看你是個過路的,要不是我白吃白喝了你的,我就非翻臉罵你不可,我大虎不是三歲的孩子,你要瞪大了眼,瞧清楚了,我大虎個子這麼大,也吃過十八九年飯了……”説着,他就要往起站。

    奇漢子伸手按在他肩頭上,道:“小兄弟,等一等。”

    小夥子一站沒能站起,道:“放開我,我可沒那麼多工夫……”

    奇漢子道:“小兄弟,我還有話説。”

    小夥子道:“我不聽,把手放開。”

    奇漢子沒説話,也沒把手拿開,望着他直笑。

    小夥子火急了,一瞪眼道:“你拿開不拿開。”

    奇漢子道:“你能走得了你儘管走。”

    小夥子道:“不跟你一般見識你還要……”

    猛地往起一站,他勁兒是施了,腿也蹬了,可是怪了,他肩頭上像捱了座山,沒能動分毫。

    小夥子一怔,道:“瞧不出你還有幾個勁兒呢,我大虎也不含糊。”

    抬手便要去扒肩上那隻手,忽又垂了下去,他直了眼,望着奇漢子直髮楞。

    奇漢子笑了,道:“小兄弟,你走得了麼?”

    小夥子定過神來叫道:“你,你會……”

    奇漢子笑道:“小兄弟,要不你説那幾根繩子是怎麼斷的,你見過神麼?”

    小夥子瞪大了眼,失聲説道:“你,你是江湖……”

    奇漢子一笑説道;“小兄弟,別又嚷嚷,我不是説了麼,一旦讓人聽了去,這法兒可就不靈了,救不了趙家你會懊悔一輩子。”

    小夥子這回聽話了,連忙閉上了嘴,沒敢再嚷嚷,可是他那雙眼卻似盡射詫異地望着奇漢子。

    奇漢子微微一笑,收回了手,道:“小兄弟,如今你肯幫我的忙了麼?”

    小夥子道:“那,你會什麼?”

    奇漢子搖頭説道:“我什麼都不會,可是憑這一手幹什麼都行。”

    小夥子道:“你在這兒等等,我這就去……”

    奇漢子一抬手,道:“小兄弟,不忙,一兩天內你給我回話就行。”

    小夥子道:“可是到時候我上那兒找你呀?”

    奇漢子道:“我暫時不會走,既然打算幫人的忙,也不能走,我會住在這兒客棧裏等你的消息,就是斜對門兒那家。”

    小夥於是保定府長大的,他沒回頭往外看便道:“泰平!”

    奇漢子點頭“嗯”了一聲。

    小夥子道:“那好,到時候我就到客棧裏找你去,你姓……”

    奇漢子道:“剛才你沒聽見麼?雲,雲霧的雲。”

    小夥子道:“我忘了,好吧,就這麼説定了。”

    奇漢子道:“別又忙走……”

    小夥子道:“我出來老半天了,要讓掌櫃的找上了我,我可就……”

    奇漢子道:“小兄弟,他找你自有我替你擔待,咱倆也得把話説完,是不是?”

    小夥子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説?”

    奇漢於道;“我還不知道趙家跟石傢什麼時候比武?”

    小夥子道;“快了,算算只剩下不到十天了。”

    奇漢子道;“那不算近,在什麼地方?”

    小夥子道:“就在南門外五六里的地方,那地方有片荒郊曠野……”

    奇漢子道;“那離趙家近。”

    小夥子道:“這就知道石家有多狂,他家不在乎。”

    奇漢子話鋒一轉,道:“小兄弟,到時候你怎麼説?”

    小夥子道:“到時候?到什麼時候?”

    奇漢子道;“自然是見了趙家那位總管的時候。”

    小夥子不假思索,立即説道:“我就説你要我在鏢局裏給你找碗飯吃……”

    奇漢子道:“小兄弟,這麼説行麼?”

    小夥子道;“怎麼不行,本來就是這樣呀。”

    奇漢子搖頭説道:“小兄弟,有時候人是不能太老實的,趙家正值多事之秋,你要替個來路不明的人在鏢局裏找飯吃,只怕這碗飯找不成,趙家反而會懷疑我,那可就壞了!”

    小夥子呆了一呆,道:“我可沒想那麼多,那我怎麼説?”

    奇漢子道;“你要説我是你的親戚,什麼親戚都行,別讓人覺得我沒個來路,不明不白的就行。”

    小夥子道;“我知道了,這倒好,平白地撿了個親戚,我就説你是我的表親,我舅舅的大兒子……”

    奇漢子道:“小兄弟,你有舅舅麼?”

    小夥子道:“有啊,他就是沒兒子,可是別人不知道,我舅舅家住在‘南皮’,路遠,多少年不來一回。”

    奇漢子點頭説道:“那就行了,還有,小兄弟,我勸你一句,往後去別那麼損了,有聰明要往正處用……”

    小夥子臉一紅,道:“謝謝你,我知道,我會改的。”

    勇於認錯,從善如流,尤其他古道熱腸,有血性,是性情中人,很難得,奇漢子點頭道:“還有,以後千萬別再提李劍寒了。”

    小夥子一怔道:“怎麼,為什麼不能?”

    奇漢子道:“他害你害得還不夠麼?”

    小夥子倏然失笑,奇漢子那裏又擺了手,道,“小兄弟,忙你的去吧,記住,泰平客棧,我等你的信兒了,請吧。”

    小夥子站起來微一哈腰,道:“那我走了,你等着吧,絕忘不了。”

    小夥子走了,奇漢子望着他那背影搖頭而笑,旋即,他卻又斂去了笑容,陷入了沉思。

    想了一會兒之後,他推杯而起,會過酒帳,飄然出了醉太白,直向斜斜門那泰平客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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