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北京城中顯得更冷,但那冷,凍不住天橋、八大胡同,及一些街道上的熱鬧。
這熱鬧,一直到三更過後,才漸漸平息下去,人漸稀少,聲漸息,終於完全歸於了一片空蕩,寧靜。
今夜,沒有月色,夜空之中,一片黑黝黝地,但是,地面上卻由於那遍蓋皚皚積雪,微透出一點光亮。
這是北京城宵禁甚早的一方——內城。
在內城的一個角落地,靜靜地聳峙着一座宏偉、巨大、肅穆,深,深,深不知有幾許的宅第。
那兩盞巨燈的照耀處,是這宅第的兩扇硃紅發亮的大門,大門頂端,橫匾三個大字:“貝勒府”。門前,石階高築,十有二級。石階下,更對峙着兩隻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大石獅子。
由外表觀之,這貝勒府之氣派,不亞於當年的神力侯府,往內看,越過那丈高圍牆往內看,樹叢如海,黑壓壓的一片,樓脊高聳,偶有寒風吹過,露出幾點閃爍的燈光。
可惜今夜沒有月色,否則定可發現,那庭院深處,那蔽天濃蔭之中,那青石小徑盡頭,那廊腰迂迴處,定然是亭、台、樓、榭,-應俱全。
那該是天上的人間,人間的天上。
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家。”又道是:“侯門一入深似海”,如今看來,似乎是絲毫不差。
梆柝聲傳,更鼓剛敲過三更。
驀地裏,一條白影如電,不知起自何處,卻是射向這一深如海的貝勒府而來,落足處,正是貝勒府那美輪美奐的大廳屋面之上。
貝勒府來了人,而且顯然是不請自來,貝勒府裏,竟寂靜依然,跟先前沒什麼兩樣。
白影,他迎風卓立於大廳那高高的屋面上,抬頭笑了,突然他一提氣,朗聲發了話:“夤夜客來,堂堂貝勒府,怎麼沒有接待之人?”
他的話聲剛落,倏地那深邃庭院的暗隅中,有人“哦”了-聲,緊接着一聲驚喝,一條黑影飛掠而出,疾撲白影。
白影睹狀,眉鋒一皺,笑道:“我出聲招呼,是找人接待的,不是找你上來打架的,下去!”
未見他作勢,那黑影卻已身形一頓,倒射而下。
這一來,立刻驚動四處,光亮連閃,同時有好幾處點上了燈火,幾聲叱喝齊揚,又有三條人影,分三個方向撲向大廳上白影。
白影眉鋒皺得更深,抬頭一笑,道:“早知貝勒府如此待客,説什麼我也不會來了。”
他剛要有所行動,突然一聲洪鐘般大喝劃空傳到:“朱爺手下留情,代勇在此!”
一條高大黑影翻上屋面,是五虎將之首到了,適時那三條人影硬生生地剎住急勢,落向三面。
朱漢民含笑而立,代勇一身黑色勁裝,腰繫長劍,威猛異常,急忙跨進一步,躬身哈腰:“朱爺,代勇恭迎來遲,他們多有冒犯,您恕罪!”
“好説!”朱漢民笑道:“深夜造訪驚擾人,魯莽的是我,他們職責所在,怪不得他們,倒是要請五虎將海涵!”
代勇忙道:“朱爺説這話是見外,也折煞代勇……”
朱漢民截口説道:“貝子爺安歇了麼?”
“剛躺下!”代勇恭謹答話,道:“您不知道,珠爺他晚飯都沒吃好,一直悶悶不樂!”
朱漢民笑道:“看來,是我累人,罪孽大矣!”
“論罪你該摘下腦袋示眾!”一聲嬌叱,兩條無限美好的纖小人影疾掠而至,玉手雙揚,當頭便抓過來。
朱漢民身形微閃,那兩隻欺雪賽霜的玉手同時落了空,那是玉兒、翠兒,兩位刁蠻美豔的侍婢。
她兩個柳眉倒豎,嬌靨緊繃,臉一紅,便要閃身再撲。
代勇適時跨進一步,沉喝説道:“別魯莽,朱爺是珠爺的新交好友!”
玉兒美目一瞪,道:“代勇你閃開,我兩個只知道他是冒犯姑娘的大膽狂生!”
代勇沒動,道:“我也知道,可是有話要等珠爺來了再説。”
玉兒氣虎虎地道:“別拿珠爺來壓人,你要攔我兩個,姑娘面前説話去!”
這一下代勇可為了難,那位姑娘,他再是有十顆腦袋也惹不起,而這位又是珠爺的朋友,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玉兒翠兒動手得罪人。
正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之際,朱漢民突然帶笑説了話:“閣下你閃開,想必她兩個苦頭還沒吃夠了,就讓我看看她兩位能把我如何!”
代勇更着了急,剛一句:“朱爺,您千萬別……”-
聲清朗沉喝劃空傳來:“代勇,替我把她兩個趕下去。”
一條頎長白影飛掠而至,是貝子爺玉珠到了,他一落屋面,既不理代勇,也沒看二婢一眼,上前便握住了朱漢民雙手,叫道:“閣下這才是我的好朋友,我還以為你真來個-年半載呢,沒想到今夜你就來了,閣下,我剛上牀,衣衫不整便趕來相迎了,別怪我失禮呀!”
朱漢民笑道:“我本打算等個一年半載再説的,後來想想,反正遲早都要來,何不趁便,所以乾脆就今夜來了,貝子爺恕我夤夜騷擾。”
“什麼話!”玉珠叫道:“你來了,我比接了鳳凰都高興,走,到我屋裏談去!”
他沒把朱漢民當外人,可是朱漢民感動之餘卻有了猶豫。
玉珠立時發現了,一揚眉,道:“閣下,交朋友貴在知心,瞧清楚了,這兒就等於你的家,‘貝勒府’三字你莫放在心上,你也不會放在心上……”
朱漢民沒話找話,道:“怎麼,貝子爺,她睡了?”
玉珠自然明白這個“她”字何指,隨口應道:“睡了,累了一天了,哪能不早睡?她是匹沒繮的野馬,出門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我們旗人的姑娘,跟你們漢家姑娘不同,你們漢家姑娘,整天高坐樓頭,把自己關在深閨裏,或埋首詩書,或手不離女紅,我們旗人姑娘,只知一天到晚到處亂跑,不是架鷹驅犬,便是賽馬打獵,令人見了就頭痛,所以我將來討媳婦兒,一定討漢家姑娘。”
此人天真,也直爽得可愛,朱漢民笑道:“怎麼,貝子爺,你不喜歡旗人姑娘?”
玉珠皺眉搖頭,道:“不敢領教,還是你們那温柔嫺靜的漢家姑娘好,像我妹妹,兇起來像只母老虎,誰要是討了這麼個媳婦兒,只有倒黴,有得受的。我是敬鬼神而遠之,惹不起,只好不惹。”
朱漢民失笑説道:“貝子爺高論,我不敢苟同,我卻覺得漢家姑娘較旗人姑娘缺少些明快爽朗,還有那……”
“好了,好了!”玉珠擺手笑道:“要談這些,到我屋裏談去,我陪你個通宵,咱們來一個剪燭西窗,徹夜不寢,如何?走吧!”
拉着朱漢民就要下屋,適時,美豔二婢有意留人地趨前跪下:“玉兒、翠兒這兒給珠爺請安!”
玉珠回首投目,立刻沉下臉色,道:“還有這位,我新交的朋友,朱大俠!”
兩個俏丫頭低着頭,狀甚猶豫。
朱漢民不欲使人難堪,忙道:“貝子爺,你這是何苦?我也當不起。”
玉珠沒答理,卻望着兩個俏丫頭又一聲輕喝:“玉兒、翠兒!”
兩個俏丫頭猛然抬起粉首,嬌靨上是一片羞,還帶着惱,道:“珠爺,您不知道,他就是……”
“我比你們明白!”玉珠-擺手,截口説道:“但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妹妹不講理,把人家當做了冤家對頭,今天他卻是我新交的好友,咱們貝勒府的貴賓,你們還不快快見禮?”
兩個俏丫頭仍然猶豫沒動,玉珠臉上勃然變了色。
朱漢民一急,剛要開口,驀地裏,那看不見底的深邃庭院之中,傳來一個無限甜美,但卻冰冷凜人的話聲:“玉兒、翠兒過來,看他敢把你們怎麼樣?”
兩個俏丫頭一下子有了靠山,膽氣頓壯,抬起頭來狠狠地白了朱漢民一眼,一扭頭,嬌軀閃動,如飛而去。
這下玉珠沒了轍,也下不了台,一臉苦笑説道:“閣下,冤家路窄,看來咱們要跟她磕上了,你瞧見了沒有,這府上,哪有我貝子爺過的日子,就是這麼回事兒……”
倏地壓低了話聲,眨着眼,道:“閣下,別忘了,你也有我這個過江泥菩薩的靠山!”
朱漢民想笑,還未笑,猛見倩影飛閃,香風襲人,那適才兩個俏丫頭的站立處,多了個身着大紅勁裝的美姑娘。
美姑娘身後緊隨着玉、翠二婢,她自己嬌靨緊繃,一雙柳眉倒剔,那清澈、深邃的眸子,直視着二人:“哥哥,你説什麼?”
一向懾於雌威,見了立刻喪膽,玉珠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一時未能答上話來,那樣子,着實是夠丟人的。
這時候挺身出頭幫忙,該是義不容辭。
朱漢民立刻跨前一步,拱了手,淡然而笑:“閣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北京城未免太小了點兒了。”
美姑娘一擺玉手,冷然説道:“少跟我嬉皮笑臉的,給我站到一邊去,沒人跟你説話!”
好凶,朱漢民碰了個硬釘子,但他沒有在意,笑了笑,又道:“武林人講究一個路見不平,撥刀相助,閣下,你要知道,長幼有序,別讓我這外人看了笑話!”
“你敢!”美姑娘美目一瞪,道:“你敢笑我就打爛了你的嘴,你竟教訓起我來,還得了呀,昨兒個要不是……我早就讓九門提督府辦了你了……”
朱漢民淡淡笑道:“閣下,別老拿官威壓人,九門提督唬不了我,我要是怕了九門提督,今夜這貝勒府我也不敢來了!”
美姑娘道:“我知道你膽子大,你了不起,昨天或許是我理曲,可是今夜你上門欺人,這又怎麼説呢?”
朱漢民失笑説道:“你言重了,膽子再大也不敢上貝勒府欺人!閣下,你要弄清楚,這是令兄找我來的!”
美姑娘道:“所以我找他説話,你給我讓開些!”
朱漢民竟聽了話,一拱手,笑道:“敬遵芳諭!”
回首望向玉珠,道:“貝子爺,人家找的是你,止前答話吧!”
玉珠皺着眉,一副苦相,沒動,道:“怎麼,閣下,你不管了,真是好朋友……”
朱漢民笑道:“貝子爺,我這個朋友你沒交錯!”
玉珠道:“那麼你……”
朱漢民道:“我替貝子爺壯膽,誓為你貝子爺後盾!”
玉珠苦笑説道:“我原意是要你做先鋒,你卻做的什麼後盾?”
朱漢民道:“我不能跟在你貝子爺身邊一輩子,這種事,總是要自己拿出點勇氣、魄力來的,否則你貝子爺一輩子就別想再抬頭,去,別給咱們昂藏七尺鬚眉男子漢丟人!”
不錯,是正理,玉珠略一猶豫,只得咬牙橫心,硬起頭皮,-點頭,剛往前跨出-步。
美姑娘突然戟指朱漢民跳腳大發嬌嗔,大顯雌威:“好哇,你這個人竟敢挑撥……”
朱漢民一擺手,截口説道:“閣下,你是找我説話,還是找令兄説話?”
美姑娘氣得又-跺蠻靴,道:“少得意,稍時也饒不了你。”
朱漢民淡淡一笑道:“那是稍時,如今閣下不該衝着我橫鼻子豎眼睛發威!”
美姑娘氣白了臉,一抬玉腕,輕喝説道:“貝勒府豈容一個狂妄草民撒野?夤夜闖入府邸,非奸即盜,玉兒、翠兒,先給我拿下他再説。”
她可忘了那兩個是否人家敵手。
兩名俏丫頭仗着美姑娘之威,地方又是在貝勒府內,也頓時忘了一切,清脆地同應了一聲,剛要閃身。
玉珠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突揚沉喝:“站住,你們兩個誰敢動,我就打斷誰的腿!”
不錯,這還像話,只是,要問他哪來這麼大勇氣,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可能是老天爺臨時借給他一顆天膽。
兩名俏丫頭沒想到玉珠大爺突然狠了起來,敢作此一喝,一時為威態所懾,還真沒有敢動。
美姑娘氣得嬌靨漲紅,又跺了蠻靴:“哥哥,你是逼我自己動手!”
玉珠淡淡説道:“沒人逼你動手,有話衝着我説,有事衝着我來,別拿人家當發官威的對象,人家可不吃你那一套!”
朱漢民微微點了點頭,笑了。
他這一笑,更添了美姑娘三分氣,她柳眉一挑,道:“衝着你説就衝着你説,你知道他是誰?”
玉珠道:“你又知道他是誰?”
美姑娘狠狠地瞪了朱漢民一眼,道:“他是以漢族世胄,前朝遣民自居的武林草莽!”
玉珠泰然説道:“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人家本來是漢族世胄,前朝遺民,也確是個武林人,難道不行?”
美姑娘恨得牙癢癢地,道:“那沒什麼不行,你知道他罵咱們什麼?”
玉珠道:“昨天我聽你説過了,那是先人們留下的舊怨,也因各自站的立場不同,為此,總不能説絕對不能交朋友!”
美姑娘簡直氣得要掉淚,道:“沒人干涉你交朋友,可是你明知道他昨天……”
玉珠突然笑道:“妹妹,漢族世胄你未必介意,前朝遺民你也未必在乎,説來説去,還是因為他昨天沒像一般叩頭蟲一樣對你低頭,我説句公道話,那是你咎由自取,自找沒趣,怪不得別人。”
美姑娘立即更白了嬌靨,紅了美目,道:“哥哥,自己兄妹,你竟幫着外人欺負我!”
玉珠眉鋒一皺,閉了口,那不為別的,他再是橫了心,一旦美姑娘動了真,紅了一雙眼眶,他還是傻了臉,沒了轍。
半晌,他才轉望朱漢民,道:“閣下,看來,我又要豎白旗了!”
朱漢民心中瞭然,口中卻故意説道:“兵臨城下,眼看勝券在握,貝子爺奈何不戰自潰?”
玉珠搖搖頭,苦笑説道:“你不知道,我見不得女兒家掉淚。”
朱漢民聳肩攤手,嘆道:“兩串珠淚勝過百萬雄兵,怪不得古來多少君王為之失卻江山,怪不得孟姜女能哭倒長城……”
美姑娘嬌靨突然一紅,跺腳叫道:“你,你還敢氣我,誰像你鐵石一般狠心腸?”
朱漢民眨眨眼,笑道:“姑娘,你錯怪我了,武林人講究一付俠骨心腸,劍膽琴心,便是我也不忍見姑娘掉淚!”
美姑娘又羞又氣,道:“你除了嬉皮笑臉嚼舌頭,還會什麼?”
朱漢民答覆更氣人,笑道:“我還能不屈於威武,不淫於富貴,不移於貧賤!”
美姑娘挑眉説道:“我今天非讓你屈於威武不可。”
朱漢民笑道:“姑娘,頭可斷,血可流,志不可屈,憑姑娘,就能使我屈於威武麼?”
這,大大地刺傷了美姑娘的自尊,那嬌慣、任性、高傲,尊貴的自尊,她簡直就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書生這麼大膽,這麼狂,這麼傲。
她氣得渾身發抖,一跺蠻靴,戟指顫聲説道:“你,你,你是有心氣我,我今夜要不能讓你低頭,就一頭碰死你面前。”閃動嬌軀,揚掌便摑。
玉珠又驚又急,既不敢動,又不敢攔,正自為難欲絕,驀地裏,一聲清朗輕喝起自廳前:“蘭兒大膽,還不住手!”
那是個負手卓立廳前階下的一箇中年人,這中年人一身青袍,身材頎長,年紀約四十上下,白面無鬚,長眉鳳目,膽鼻方口,風度翩翩,瀟灑飄逸,俊美之中,更帶着隱隱懾人的高貴之氣。
朱漢民神情一震,身形倏起輕顫。
玉珠則白了臉,低下了頭。
美姑娘沉腕收掌,又一跺腳,閃電般掠下屋面,飛投青袍人懷中,“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滿腹委曲一下子全發泄了出來。
青袍人面帶慈祥,目射愛憐,抬手拍了拍美姑娘香肩,微笑説道:“別哭,別哭,這麼大姑娘了,還動不動就哭,這是人前,不是人後,也不怕客人笑話!”
美姑娘抬起粉首,淚痕滿面,那兩排長長的睫毛上,掛着顆顆晶瑩淚珠,道:“爹,您要替蘭兒做主,他就是昨天蘭兒説的那個大膽狂生,今夜哥哥又把他帶進府來欺負我。”
青袍人臉上笑容微凝,目中倏閃奇光,拍頭看了朱漢民兩眼,平和地問道:“我請教,少俠貴姓大名?”
玉珠有心站出來説話,但是他不敢。
朱漢民卻難忍兩眶熱淚,身形一掠,忽地掠下了屋面直落青袍人身前,拜了下去:“容叔,您不認得我了?”
美姑娘與玉珠俱皆一怔,美姑娘那一雙美目猶含着淚,滿含詫異,直愣愣地望了過來。
青袍人更是詫異欲絕地道:“恕我眼拙,少俠是……”
朱漢民啞聲説道:“容叔,侄兒憶卿!”
剎時間,德貝勒爺兒三個都呆住了!
好半晌,玉珠大叫一聲:
“好傢伙,你是小卿,你這傢伙,為什麼不早説?”
飛身下屋,滿臉激動地伸出雙手抓住朱漢民,一個勁兒地直搖。
德容身形電閃,如飛掠近,也出雙手抓住朱漢民,兩眼發直,顫聲説道:“你,你是憶卿?”
朱漢民沒説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德容身形暴顫,突然仰頭大笑,那雙鳳目之中,兩串熱淚,撲簌簌地掛了下來:“好,好,好,怪不得德容我瞧着那麼面熟,原來竟是你這一別十年的自己人,憶卿,你想煞了容叔!”
頭一低,雙肩聳動不已。
他哭了,他這等身份的人也哭了!
天下之至情,莫過於此,感人至深,也莫過於此。
美姑娘也低下了頭,那刁蠻任性嬌慣,一時間全沒了影兒。
在這一剎那間,沒了漢滿之分,也沒了立場的不同。
只有那人間的至性,人間的至情。
朱漢民突然展顏強笑説道:“容叔,侄兒今天特來給您請安,您別難受,您詼高興……”
德容猛然抬頭,舉袖抹淚,窘笑道:“説得是,憶卿,容叔我該高興,不該難受,來,讓容叔瞧瞧吧,你長多高了,是你俊還是玉珠俊?”
朱漢民有點赧然,但到底還是讓德容看了個仔細。
只聽德容“哈”地一聲,笑道:“玉珠是內城有了名的俊哥兒,美男子,如今跟你一比,簡直是判若雲泥,黯然失色了!”
朱漢民赧然説道:“容叔,您偏心,侄兒明白,我缺少玉珠那份天真,玉珠只讓我一分沉練,那是因為彼此所處的環境與……”
“你這話未必中肯!”德容笑道:“別歉虛了,德容我自信眼力不差,我第一眼便看出玉珠他一切都差你太多!”
朱漢民笑了笑,還要再説。
玉珠突然叫道:“小卿,你就少讓他老人家説我兩句,行不?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碧血丹心雪衣玉龍宇內第一。”
聽了這句話,美姑娘的反應比德容還快,她霍地瞪大了一雙美目,嬌靨上神色難以言喻的詫聲大叫道:“你,你就是碧血丹心雪衣玉龍?”
朱漢民眨眨眼,笑得俏皮,道:“不敢,那是武林朋友的抬愛,你未必放在眼內!”
美姑娘有着難言的喜悦,她脱口説道:“既是自己人,那就別跟我謙虛,你知道,過份的謙虛,那叫虛偽,跟自己人,那更不必,我早就……”
説到這兒,她頓了頓,原來的那句話,有損她那好強的自尊,是故,她臨時改了口,接道:“我早就聽説,你自命不凡,自以為了不起。”
朱漢民道:“姑娘,昨天的事過去了,你該承認,那不能全怪我,所以,我認為你沒有老不饒人的必要,實際上,我也只能接得住兩馬鞭,倘若再有第三鞭,恐怕……”
美姑娘臉漲得好紅,她嬌羞欲滴,跺腳叫道:“你,小卿,也別那麼壞,明明是你仗技欺人,到頭來還派我的不是,你,你講理麼?”
敢情她也講理。
朱漢民笑道:“我講理,無論何時,何事,何地,對何人,都一樣,你要是認為我理缺,我沒話可説,至少,我知道大街上馳馬的不是我,濺人一身雪泥反找人興問罪之師的也不是我,先拿馬鞭子抽人的,更不是我……”
美姑娘繃了桃腮,但旋即,她又笑了:“怎麼説,對一個女孩兒家,你該讓着點兒,尤其不該在大街上給人難堪,你知道,那讓人多下不了台?”
朱漢民他倔得令人可惱,美姑娘都軟了心,讓了步,偏偏他一付寧折不屈的直脾氣,淡淡説道:“那抱歉,我説過,‘理’字之前,人人平等!”
美姑娘真有點惱了,可是那不是真惱,滿含嬌嗔地橫了他一眼,轉註德容,噘着小嘴兒,説道:“爹,您瞧,他有多拗!”
望着不失天真初長成的小兒女,德容老懷大暢,高興得簡直合不攏嘴,美姑娘話落,他立即哈哈大笑:“不是爹偏心,爹要判你個不是,憶卿這種態度是對的,人,要講個理,不過,有的時候,也不能太認真,否則一輩子會討不到媳婦兒!”説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美姑娘莫名其妙地嬌靨一紅,她自覺臉燙得厲害,心也跳得厲害,連忙地垂下了粉首。
朱漢民神情一震,卻微微皺了皺眉鋒。
前者那乍羞還喜的神態,悉入人眼中,後者那令人難懂的表情,卻沒一個人留意。
只聽德容大笑説道:“憶卿,容叔我該謝謝你,我們家這匹劣性難馴的野馬,終於碰上了對頭剋星了,終於能有人降服了,以後老少平安,全家寧靜,該算你第一功!”
朱漢民笑了笑,沒説什麼,那是他不便説什麼,也不敢説什麼!
美姑娘卻猛然抬起粉首道:“爹,誰説我服了他,別想,他一輩子都別想。”
話出了口,她才猛覺大大地不妥,嬌靨一紅,又低下了頭。
隨着她那低頭,朱漢民心頭又復一震。
德容再揚大笑,玉珠一旁低笑着説:“聽見了麼?小卿,明明服了人硬説不服,這就是我們旗人姑娘令人頭痛處,以後你……”
“哥哥,你敢再説!”美姑娘粉首猛抬,跺了蠻靴。
嚇得玉珠一伸舌頭,硬把餘話嚥了回去。
德容他又笑了,今天他是太高興了,十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這麼高興,笑聲中,伸手拉起了朱漢民,道:“憶卿,你一切的一切,活脱脱的當年夏夢卿,昨天聽蘭兒回來一陣哭訴,我立刻覺得那書生不凡,今天再一見,豈止是不凡,簡直是超人,憶卿,你爹,他好?”
朱漢民連忙斂態恭謹答話,道:“謝謝您,容叔,他老人家安好!”
德容道:“只怕老多了吧?”
朱漢民道:“侄兒都已長大成人,老一輩的焉能不老?”
德容嘆了口氣,道:“歲月不饒人,時光催人老,人生百年,十年雖不為多,可是在這十年中的變化太大了……”
神色更趨黯然,猶豫了一下,接道:“憶卿,你還記得?”
朱漢民陡然挑起雙眉,道:“容叔,侄兒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那神威,那煞氣,看得德容心中不由一懍,道:“憶卿,你知道……唉,不説也罷,誰叫我生為滿人,又誰叫我生在皇族親貴之家,唉!”
朱漢民連忙斂態,道:“容叔,您明鑑,大恩未報,侄兒不敢對您見外!”
德容黯然強笑,道:“謝謝你,憶卿,千萬別讓那立場之事影響了咱們私人間的感情,你知道,兩代的交情非同泛泛……”
朱漢民難掩激動,軒了軒眉,道:“容叔,我保證絕不會,侄兒雖不敢昧於民族大義,但卻是個有血肉,有靈性的人,不敢漠視兩代的交情,尤其您跟怡姨對我的恩情,您請放心!”
德容雙目微有濕意,抬手拍了拍朱漢民肩頭,道:“對你,容叔哪有不放心的?你爹,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大俠,他不愧宇內第一奇才,頂天立地蓋世英雄,百年罕見,舉世難求,我敬他為天人,他的兒子,他的骨肉,還會有錯……”
勉強笑了笑,道:“憶卿,詳情你也知道了?”
朱漢民道:“我爹只告訴了我個大概,我這趟來京目的之一,也是為了打聽這件事情的真相,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德容面上閃過一絲輕微抽搐,道:“憶卿,別這樣,你義父,他赤膽忠心,柱石虎將,一生為國,落得如此悲慘下場,無論朝野,都抱屈於心,憤慨不平,但,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這是大清皇律,也形同家法,你便是查明真相,又能如何?”
朱漢民陡挑雙眉,目中煞氣懍人,道:“容叔,您知道,當着您,侄兒不便説什麼!”
此言一出,美姑娘一雙美目飛閃異采,玉珠神情一震,德容則嚇白了臉,機伶一顫,道:“憶卿,你千萬不能這樣,姑不論那怪不怪皇上,你義父赤忠一生,為朝廷,他披肝瀝膽,你不能讓他忠名蒙污垢,死不瞑目。須知,他當初可以不死,你爹也可以救他,他之所以願死,那在盡忠取義,你爹所以不救他,那也是忍痛成全……”
朱漢民挑眉瞪目,默然不語,那模樣兒,便是從不知怕為何物的美姑娘看了也心驚。
半晌,他始突然開口説道:“容敍,您知道詳情麼?”
德容道:“我只知道內情極不單純,到底如何卻不清楚。”
朱漢民道:“容叔,內情怎麼樣個不單純法?”
德容猶豫了一下,道:“朝中有人進讒……”
“誰?”朱漢民勃然變色,震聲發問。
德容搖頭説道:“我不是説麼,我並不知道究竟,你怡姨,也許知道得比我多一點。”
朱漢民道:“可是怡姨她出了家,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德容呆了一呆,道:“你怎麼知道你怡姨出了家?”
朱漢民道:“是阿步多説的。”
接着就將遇見阿步多的事,説了一遍。
德容點頭嘆道:“什麼事都在一個‘巧’字,不然咱們也難以見面,憶卿,有空是該去看看紀澤夫婦,你知道,那才是大恩!”
朱漢民凜然説道:“謝謝容叔,侄兒一定要去給他兩位請安的。”
德容道:“那也別急,我有你怡姨的下落。”
朱漢民大喜,急急問道:“容叔,怡姨她現在哪兒?”
德容笑道:“現在要是告訴了你,恐怕你連坐一會兒都不坐了。”
朱漢民忙道:“容叔您知道,侄兒大事在身,急不可待……”
德容道:“憶卿,我知道,但不急於一時……”
朱漢民搖頭道:“不,容叔,您不知道,侄兒還有件事,要打聽小霞的下落!”
德容“哦”地一聲,笑道:“那更不必急,我知道,紀澤夫婦把小霞寄養在……”
朱漢民忙道:“不,容叔,小霞後來又落在了親王府……”
德容呆了-呆,詫聲説道:“小霞落在了親王府!誰説的?”
朱漢民遂又把接獲乃妹由親王府中發出的信的事説了-遍,説着,並探懷取出了那封信來,雙手遞過。
德容靜聽之餘,臉色連變,及至接過了那封信,略一閲視之後,臉上神色更趨凝重,道:“這是怎麼回事?紀澤夫婦明明是把小霞寄養在清苑一户民家,怎麼又會落在親王府……”
朱漢民道:“所以侄兒急着要見怡姨。”
德容搖了搖頭,道:“這件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你怡姨未必會知道!”
沉吟了一下,又道:“這是親王府專用的信箋,每一個親王府都用這種信箋,小霞她怎不説明是哪家親王府?這就難打聽了……”
朱漢民道:“也許怡姨知道亦末可知!”
德容遲疑了一下,遞還那封信,道:“你早一天見見你怡姨也好,你知道,離開西城兩裏處,有座白雲觀,你怡姨就在觀後春花園中清修,我讓玉珠帶你去一趟!”
朱漢民接過信箋,容得容叔説完,立即騰身而起,直上半空,半空中長揖而拜,揚聲説道:“不必了,德叔,侄兒急不可待,唯恐稍遲,失禮之處,尚祈容叔原諒,一俟事畢,侄兒當再來請安。”
話落,身閃,倏化長虹,轉眼不見。
玉珠大急,騰身要追,德容忙擺手説道:“玉珠,別追了,夏夢卿天龍身法冠絕宇內,舉世第一,憶卿傳他衣缽,毫不遜色,你再有十個也追他不上。”
玉珠急得跳腳,美姑媳卻突然冷冷説道:“哥哥,幹什麼這樣?人家不稀罕咱們,咱們又何必非跟去不可?爭爭氣不行麼?”好個咱們!
玉珠雙眉一挑,剛要説話,德容已然輕叱説道:“蘭兒,不許胡説,憶卿他……”
“我不要聽!”美姑娘一跺蠻靴,嬌軀一扭,如飛向門外奔去。
德容呆了一呆,搖頭苦笑,向着兩名俏丫頭揮了揮手。
兩名俏丫頭一齊福了一福,轉身尾追而去。
望着兩名侍婢不見,德容轉註玉珠,突然説道:“玉珠,你看出了些什麼?”
玉珠-怔,愣愣問道:“爹,您説什麼……”
德容雙眉-挑,道:“難怪你姑姑常叫你渾東西,你的確渾!”
玉珠恍然大悟,臉一紅,忙道:“爹,您是説妹妹……”
德容笑了,點了點頭,道:“還不算太渾!”
玉珠遲疑了一下,道:“爹,您知道,他倆原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碧血丹心雪衣玉龍又是當今宇內第一,憶卿他無論人品、心性、所學,都是妹妹她生幹僅見……”
“何止是她生平僅見!”德容截口笑道:“便是爹這半輩子,也僅僅見着這麼三個,你傅伯,他不算,看來,天下之奇才,全讓他夏家佔了……”
望了望玉珠,忽又作如是問:“玉珠,你以為如何?”
玉珠未加考慮,道:“妹妹,她千肯萬肯,自不必説,小卿他也該沒問題!”
德容笑了,但笑得很勉強,淡淡説道:“但願如此!”
轉身向庭院暗徑中行去……
玉珠一怔,情知乃父言出有因,但他沒敢再問下去,呆了半晌,始搖搖頭,踏着青石小徑返回所居小樓。
※※※
朱漢民於屋面疾馳,捷如一縷輕煙。
德容雖然貴為貝勒,但由於當年跟夏夢卿、傅小天等這等武林絕頂高手的多年交往,眼力自較一般人高明得多。
他説得不錯,朱漢民接受了宇內第一玉簫神劍閃電手的衣缽,一身功力自然高絕,天龍身法冠絕宇內,舉世無匹,在盡展身法之下,直如劃空長虹,轉眼間便出了守衞森嚴的內城。
當然,憑朱僅民的一身功力,那些個守衞內城的旗勇,是神不知,鬼不覺,根本沒有發覺有人由半空裏出了城。
朱漢民一出內城便折向了西,他預備出西城直奔白雲觀,但,世上諸多意外,事,往往難以盡如人願。
他剛出西城,驀地裏,一聲霹靂大喝震天懾人,劃空傳來。
“朱漢民,你給我站住!”
朱漢民一驚,霍然止步停身,硬生生地剎住身形,抬眼望去,不由呆了一呆,心中立即瞭然。
左前方,官道旁一片黑壓壓的樹林之內,閃出了五個人,為首的,是個鬚髮如霜,雙目赤紅的老化子。
老化子身旁,站着個年輕化子,正是跟他有過數面之緣的那一位,他,面罩寒霜,目射不屑地冷然而立。
這一老一少兩名化子身後,緊跟着三名手持打狗棒的中年要飯化子。
突然,朱漢民笑了,跨步向前,舉手一拱,笑道:“我以為是誰呢,嚇了我一大跳,原來是丐幫北京分舵分舵主,火眼狻猊郝大俠!”
言來瀟灑,泰然,而安詳。
那老化子正是郝元甲,只見他呆了一呆,道:“朱漢民,你認識我郝某人?”
“當然!”朱漢民點頭笑道:“郝舵主丐幫前輩英雄,我久仰盛名,何況,郝舵主那雙火眼金睛,是一塊顯眼的活招牌!”
郝元甲冷冷一笑道:“你認得郝元甲,那最好不過,你既知我火眼狻猊,當知我火眼狻猊生平嫉惡如仇,更痛恨那些昧於民族大義的喪心病狂,冷血之人!”
朱漢民沒在意,且故作糊塗,笑了笑,道:“這個我知道,這也是郝大俠令人敬佩之處……”
頓了頓,接道:“不知郝大俠喚住我,有什麼見教?”
郝元甲道:“郝某人要站在大漢民族長者的立場,以天下武林前輩的身份,要你多認識一些民族大義!”
朱漢民笑道:“那不敢勞動郝大俠,對於民族大義,我認識的恐怕不比任何人為少!”
郝元甲冷哼説道:“認識多的人,不會急思賣身投靠,巴結滿室親貴,以求進身之階,甘心為人鷹犬,供人驅策!”
朱漢民訝聲説道:“郝大俠,這話怎麼説?”
郝元甲怒笑説道:“我郝某人過的橋都比你走的路多,在我郝某人面前,你最好不要裝瘋賣傻,少來這一套。”
朱漢民“哦”了一聲,道:“這麼説來,郝大俠指的是我了?”
“不錯!”郝元甲毅然點頭,冷笑説道:“我説你為什麼突然離開江南武林,在大年下跑到北京來呢,原來是隻為巴結親貴,想要……”
“郝大俠!”朱漢民截口説道:“這話,郝大俠是聽誰説的?”
郝元甲抬手一指身旁年輕要飯化子,道:“我郝某人這個徒弟,對他,你諒不陌生!”
“何止不陌生?”朱漢民笑道:“我簡直跟令高足十分有緣,敢情是令高足説了我的閒話,請問,令高足憑哪一點指我巴結滿室親貴?”
郝元甲怒聲説道:“密晤九門提督府大領班阿步多於前,又復交結那玉珠玉貝子於後,這些還不夠麼?”
朱漢民點頭笑道:“原來郝大俠指的是這兩回事,那麼,我在郝大俠面前提位武林前輩,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大俠……”
郝元甲臉色一變,神色立轉恭謹,道:“夏大俠宇內共尊,你提他幹什麼?”
朱漢民淡淡一笑道:“據我所知,當年夏大俠跟傅侯交稱知己,跟德貝勒兄妹交情亦非泛泛,我請教,這怎麼説?”
郝元甲不是糊塗人,一聽便懂,臉色又復一變,勃然大怒,“呸”地一聲,大叫説道:“憑你也配上比夏大俠……”
朱漢民飛快説道:“當年他夏大俠宇內第一,如今我朱漢民武林翹楚,為什麼不配?倘若我今日結交幾個親貴朋友,便稱之為昧於民族大義,忘卻公仇私恨,那麼夏大俠豈不也難脱嫌疑?”
“朱漢民,你敢冒瀆夏大俠?”郝元甲暴跳如雷,道:“夏大俠奇才第一,德威兼重,他跟傅威侯關係不同,不但未因私交影響立場,而且他時刻蓄謀復興大業,這又豈是你所能知道的?”
朱漢民淡淡説道:“郝大俠又怎知我是因私交影響了立場,又怎知我不也是時刻在圖謀復興大計,又怎知我……”
郝元甲叫道:“夏大俠藝出智蒙神僧,他……”
朱漢民説:“郝大俠又怎知我不是藝出名門?何況,英雄不論出身!”
郝元甲道:“夏大俠他是漢族世胄,先朝宗室……”
朱漢民淡淡説道:“郝大俠也莫忘了,我姓朱,叫漢民!”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那是你沾了祖宗的光,名字也人人可取,夏大俠為復興大計籌謀,不遺餘力,人所共知……”
朱漢民道:“郝大俠,圖謀復興大計,非要敲鑼吶喊,讓人知道麼?”
郝元甲又復-怔,道:“傅威侯蓋世虎將,-代奇豪,天下共欽,跟德貝勒兄妹,不同於一般滿室親貴,這種朋友值得交!”
朱漢民笑道:“那麼,夏大俠既能結交他們幾位,我為什麼不能結交他們的後人,郝大俠何厚夏大俠而薄朱漢民?”
郝元甲立時啞了口,半晌才紅着老臉道:“算你會説話,可是那沒有用,我郝某人認定了你配不上比夏大俠,也認定了你昧於民族大義,無羞無恥……”
朱漢民突然縱聲長笑,如龍吟,似鶴唳,裂石穿雲,直襲夜空,歷久不絕,震得樹葉簌簌而下。
郝元甲勃然交色,身不由主地退了一步,瞪目喝道:“你笑什麼?”
朱漢民淡淡説道:“我笑身為丐幫北京分舵分舵主的火眼狻猊郝大俠,怎麼也是個既糊塗又不講理之人?”
那名年輕要飯化子一聲厲叱,便要撲出。
卻被郝元甲伸手一把拉住,他尚未説話,朱漢民已然淡笑又道:“倘若我這叫昧於民族大義,那麼郝大俠當年夜入傅侯府,應傅侯之請調查布達拉宮來犯喇嘛虛實,並自告奮勇,欲助傅侯對付羅剎三君之事,那又叫什麼?”
郝元甲機伶一顫,駭然道:“這,這,你如何得知?”
朱漢民淡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郝大俠傾丐幫北京分舵之力,為滿室重臣辦事,不但不責己,反而責人,待己太寬,對人太苛,這不叫糊塗、不講理叫什麼?”
郝元甲怒聲説道:“好一張利口,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當年我是奉夏大俠之命行事,而夏大俠乃是鑑於布達拉宮惑於白衣大食,並非復興義舉,只是勾結另一異族入侵中國,他身為先朝宗室,不能眼見我大漢民族末出狼喙又落虎口,淪陷得更深,所以才號召天下武林,擊退白衣大食,瓦解布達拉宮助傅侯成就勳業!”
朱漢民淡淡説道:“這些當年事,我或不懂,但我卻懂郝大俠不該單憑管窺之見,一面之詞而指説我的不是。”
郝元甲道:“這麼説來,你是不承認?”
朱漢民道:“不是不承認,是不能承認,因為那根本不是事實!”
郝元甲冷笑説道:“只怕今夜由不得你不承認!”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怎麼,莫非郝大俠要……”
郝元甲冷冷説道:“郝某人要幹什麼,你該很明白。”
朱漢民笑道:“我只怕那不太容易!”
郝元甲陡挑白眉,道:“郝某人知道你功力高絕,武林第一,但郝某人為民族大義,可以死,丐幫也不惜派毀人亡!”
朱漢民笑了笑,道:“郝大俠,你真要以武相向,非動手不可?”
郝元甲道:“還有一條路,請你即刻離開北京,取消名號,改名換姓。”
朱漢民搖頭説道:“大事未了,我暫時不能離開北京,名號得自天下武林,姓名賜自父母,我既不能取消,也不敢改換。”
郝元甲變色笑道:“那就只好委曲你走第一條路了!”
話落一揮手,身後三個中年化子連同他那徒弟在內,立即閃身掠出,分落朱漢民周圍,團團圍住,疑功蓄勢待命。
朱漢民眉鋒一皺,笑道:“郝大俠,今夜你若是殺了我,只怕他日蒼五老第一個饒不了你!”他指的丐幫五長老九指追魂蒼寅。
郝元甲一震,忙道:“難不成你也認識本幫五長老?”
“何止認識一位蒼五老?當年遠赴藏邊的那些位前輩奇俠,我個個認識,郝大俠你信不信?”
郝元甲略一思忖,點頭説道:“信,別説是你,普天之下也沒人不知道他們!”
朱漢民笑道:“這或不足為奇,我還知道令高足當年丟了人家一輛馬車,並且在布達拉宮黃衣四尊者之-的烏扎克那後腦勺上……”
那年輕要飯化子一驚,郝元甲厲聲喝道:“你究竟是誰,因何也知道這些當年小事……”
朱漢民一笑説道:“玩笑適可而止,見好就收,郝大俠可認得此物?”
一翻腕,自袖底掣出那柄玉簫。
四化子駭然暴退,郝元甲大驚失色,失聲道:“你,你是夏大俠的……”
朱漢民一笑説道:“暫時就算我是夏大俠的傳人吧,郝大俠,我有急事在身,不能多事耽誤,詳情容事畢返來再説吧!”
説罷一拱手,騰身而起,向着白雲觀方向飛射而去。
等到郝元甲等定過神來,朱漢民那襲雪白的儒衫早已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中不見了。
那年輕要飯化子説了一聲:“師父,您看……”
郝元甲滿面激動,立即擺手説道:“錯不了,夏大俠當年兵刃玉簫神物是真,還有,他適才臨走所使那冠絕宇內的天龍身法更是明證!”
年輕要飯化子呆了一呆,道:“那麼,師父……”
郝元甲又擺了手,截口説道:“先回分舵再説吧,你沒聽他説,事畢他還會回來麼?”
突地一聲冷哼,狠狠地瞪了年輕要飯化子一眼,道:“都是你,沒用的東西!”
破袖一擺,當先破空而去。
那年輕要飯化子一怔,隨即搖頭苦笑,偕同另三名中年要飯化子,緊跟着郝元甲身後馳去。
※※※
白雲觀那御筆親書橫額的牌樓之前,瀟灑飄逸地走來了一個俊美脱俗的白衣書生,是朱漢民。
他抬眼望了望那雙邊分懸巨燈,石階高築,莊嚴宏偉的觀門,面上浮現一片難言的激動,邁步便要踏進牌樓。
驀地裏,一聲清越佛號劃空響起:“無量壽佛,施主請止步!”
隨着話聲,白雲觀那側門之內,緩步轉出一個人影,近看,卻是個面貌清奇,五綹黑髯飄拂的中年全真。
朱漢民聞聲停步,向中年全真投過一瞥,目中立閃異采,不言不動,含笑佇立相候。
轉眼間,中年全真走近,衝着朱漢民一稽首,道:“無量壽佛,貧道斗膽動問,施主何來?”
朱漢民還了一禮,淡淡一笑道:“真人是問遠處,還是問近處?”
中年全真道:“貧道不厭其詳,遠近都問,施主原諒!”
朱漢民笑了笑,道:“白雲觀納盡十方香火,對每一來此瞻仰三清之人,真人都要問個遠近來處不成麼?”
“無量壽佛!”中年全真含笑説道:“對別的施主無須,唯獨對施主,貧道要問個明白。”
朱漢民揚了楊眉,道:“敢問真人上下?”
中年全真道:“有勞施主動向,貧道一塵。”
朱漢民道:“原來是一塵真人,我,遠處來自江南,近處來自北京。”
一塵真人抬眼深注,道:“那麼,施主是武林第一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朱大俠了?”
朱漢民一震,道:“真人認得朱漢民?”
一塵真人道:“久聞俠名,仰慕已久,只恨福薄緣淺,無緣拜識!”
朱漢民笑了笑,道:“那麼敢勞真人……”
一塵真人截口説道:“貧道正是奉郡主之命,在此相候。”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怎麼,郡主她,她知道我會來……”
一塵真人點頭説道:“郡主高智,她料定了朱大俠會來!”
顯然,美道姑已判知朱漢民的身份底細,也知他撞來撞去,必會撞上熟人,得知她清修之處不可。
自然,朱漢民並不知道美道姑怎會知道他的本來,又怎會測知他必會找來?
他心神震動,暗暗詫異莫明之餘,忙道:“那麼,請真人代為通報,就説朱漢民夤夜……”
一塵真人搖頭截口説道:“施主不必要貧道通報了,郡主如今已不在白雲觀中。”
朱漢民一怔,急道:“真人,怎麼説?”
一塵真人緩緩説道:“郡主今早便離開了白雲觀,不知去向,她臨行之時特命貧道在此等候朱大俠的,要貧道轉告朱大俠她暫時不能跟朱大俠見面。”
朱漢民一顆心頓時往下沉,脱口説道:“這,這又為什麼?”
一塵真人道:“這便非貧道所知了,郡主只命貧道轉告這一句話,別的未曾吩咐!貧道也未敢多問她。”
朱漢民何止詫異,簡直詫異欲絕,皺眉沉思,一時間,他想不出他怡姨有任何不能跟他見面的理由來。
事實上,也確乎如此,十年末見,當年幾個長輩熟人哪一個不是想他都想瘋了?為什麼他這位怡姨卻避不見……
沉默良久,他突然抬頭説道:“真人,恕我直言,那不可能……”
一塵真人抬眼深注,道:“施主是指郡主已離開白雲觀他去,還是指她命貧道轉告暫時不能跟朱大俠見面那句話?”
朱漢民毅然説道:“真人恕我,兩者都是!”
一塵真人笑了笑,道:“前者,那好辦,郡主原在觀後春花園中清修,現已人去園空,黝黑一片,施主倘若不信,儘可進去看看,至於後者,貧道沒有辦法證明,不過,施主只要發現前者屬實,諒必可相信後者不虛!”
朱漢民略一沉吟,毅然説道:“麻煩真人指點路徑!”
一塵真人道:“貧道自當為施主帶路,施主請隨貧道來。”
一稽首,轉身行向白雲觀側門。
朱漢民雙眉一挑,舉步跟了過去。
就在朱漢民跟着一塵真人,進入了白雲觀側門的同時,白雲觀左側那一片黝黑茂密樹林之內,響起了一個充滿喜悦,卻又帶着悲傷的喃喃話聲!接着,還現出一條無限美好的身影。
可惜,朱漢民沒聽見,也可惜,他腦後沒長眼!
那喃喃話聲説的是:“十年不見,你已長得這麼大了,而且長得這麼俊,活脱脱的像你父親當年,唉,十年,好快,唉……”
“憶卿,怡姨站在這兒站了一天了,怡姨等在這兒,就是為了要先看你一眼,怡姨料定了你必然會打聽出怡姨的隱修之處,也必然會來看怡姨,恰姨又何嘗不想你?恐怕他們都沒怡姨想你想得厲害,只是,唉……”
一聲包含了太多感情的輕嘆,那無限美好的身影突然電飄而起,飛投密林深處不見。
適時,白雲雙內步履響動,側門內,行出了朱漢民,他跨出門檻,轉身強笑拱手:“多謝了,也請恕打擾,真人請留步!”
那位一塵真人及門而止,稽首説道:“豈敢,朱大俠好走,恕貧道不遠送了!”
朱漢民又謙遜了一句,轉身向前行去。
走出牌樓,他駐步回身,一塵真人已掩上側門,他向着靜靜屹立在夜色中的白雲觀投下最後一瞥,懷着滿懷失望,滿懷悲傷,掉頭飛馳而去,去時比來時還要快。
至此,僅有的一條線索又告中斷,這,只是使他焦急。
而那使他既失望又悲傷的,是他怡姨避不跟他見面,他詫異不絕,百思莫解,他怡姨投有任何理由迴避他的。
無如,事實上,他怡姨是明知他會來,卻早他一步地離開了,而且是去向不明,不知何往。
這,在本該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必有原因,可是,他想不出那是什麼原因,又為了什麼?
唯一使他略感安慰的,那只是“暫時不能跟他見面”,但是,這“暫時”究竟是多久,究竟要等到哪一天,卻又不得而知了。
不過,既稱“暫時”,想必不會太長、太久。
他一路眉鋒深鎖,悶悶不樂地順着來路馳回城內。
他如今已沒有心情談任何事,見任何人了。
然而,他剛行抵西城外,那名跟他有過數面不歡之緣的年輕要飯化子卻自路旁暗影中閃出,攔住去路,這回,是一副恭謹笑臉:“朱大俠,家師候駕多時,請朱大俠到敝分舵坐坐!”
朱漢民有點猶豫,年輕要飯化子接着説道:“話是朱大俠説的,朱大俠怎好過門不入?”
朱漢民不好再推,也就道:“説不得只好打擾了,麻煩閣下帶路。”
那年輕要飯化子笑了,道:“好説,自當效勞以贖前愆!”轉身前馳。
朱漢民飄身跟上,道:“閣下,其咎在我,你這是讓我難受!”
那年輕要飯化子眨眨眼,笑道:“真正難受的是我,我捱了我師父一頓臭罵。”
朱漢民笑了笑,道:“那就更加罪過了,我還沒請教閣下……”
那年輕要飯化子道:“有勞動問,我,褚明,有個不算太難聽的外號:‘閃電飄風’。”
朱漢民笑道:“你客氣,這既美又雅更神,我再奉贈四字:‘陰魂不散’。”
褚明大笑説道:“謝了,我從此叫‘閃電飄風陰魂不散’!”
談笑間,已至分舵所在,褚明老遠便扯開嗓子揚聲大呼:“師父,列隊恭迎吧,朱大俠到!”
朱漢民一皺眉,道:“閣下,你這是要人的命……”
話猶未完,破廟內大笑震天,搶出了火眼狻猊郝元甲,身後跟着十餘名精壯丐幫弟子。
朱漢民搶步上前,施禮道:“郝大俠,論故交,晚輩該尊稱您一聲,您這是要折煞晚輩!”
郝元甲忙自拱起雙手:“郝元甲沒想到朱少俠這麼快就折了回來,有失遠迎,當面請罪!”
他竟然一派恭謹,由此可見他對夏夢卿崇敬之甚。
朱漢民方待再謙遜,褚明一旁突然説道:“師父,您老人家也別跟他客氣,要不是我早在路上候着他,只怕他會來個言而無信,過門不入……”
郝元甲變色叱道:“好沒規矩的大膽渾東西,朱少俠面前你竟敢如此放肆!”
褚明一伸舌頭,立即閉上了嘴。
朱漢民忙道:“郝前輩,您這是見外……”
郝元甲正色道:“朱少俠請改改口,郝元甲萬萬不敢當朱少俠這個稱呼。”
朱漢民笑了笑,道:“您剛才不是還以武林前輩自居麼?”
郝元甲老臉一紅,一時未能答上話來。
朱漢民卻對着褚明眨眨眼,笑道:“如何,閣下,我替你討回來了吧!”
褚明想笑,但他沒敢笑。
郝元甲紅着老臉道:“少俠,那是剛才,如今……”
朱漢民截口説道:“剛才、如今沒什麼兩樣,武林之中最重輩份,倘若您-定要我改稱呼,可以,晚輩從此不上北京分舵的門。”
郝元甲又正色道:“少俠,夏大俠藝出智蒙神僧,若論輩份……”
朱漢民道:“可是他老人家當初是跟前輩平輩論交,既如此,前輩以為我敢僭越麼?他老人家知道了不劈了我才怪!”
郝元甲還要説,朱漢民正色道:“前輩是欲陷我於不孝,還是不想讓我進貴分舵的門?”
郝元甲忙道:“郝元甲不敢,只是,只是……”
朱漢民截口説道:“前輩,彼此不外血性中人,論的是交情,不是小節!”
郝元甲不好再堅持,略一沉默,只得點頭,滿臉激動地道:“既如此,郝元甲斗膽託大了。”
朱漢民笑道:“前輩,恕我放肆,這才像他老人家口中的郝獅子。”
郝元甲激動地道:“那是夏大俠看得起丐幫,看得起郝元甲,少俠請!”
説罷,舉手讓客,仍不敢有失恭謹。
朱漢民笑道:“前輩先請,我只能跟褚明走個並肩。”
郝元甲自然不肯,朱漢民笑着又道:“晚輩不敢讓人説他老人家教導無方。”
看來此人比他那寶貝徒弟還令人頭痛難纏,郝元甲未便再説,搖頭苦笑一嘆,當先行入廟門。
在昏黃燈光下,分賓主落座坐定,郝元甲欠了欠身,神色恭謹,第一句話便問:“少俠,夏大俠一向安好?”
朱漢民恭謹答道:“謝謝前輩,他老人家安好!”
郝元甲接着又問:“少俠是何時蒙夏大俠垂青收留的?”
朱漢民突然笑了,道:“晚輩這個徒弟,他老人家不收不行,自呱呱墜地那一天起,便列入了他老人家門牆,註定接受他老人家的衣缽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少俠這話……”
朱漢民笑了笑截口説道:“前輩可還記得十年前德郡主冒殺身之險,送出北京的憶卿?”
郝元甲神情猛震,霍地站起,瞪目張口,失聲説道:“你,你是小侯爺……”
朱漢民淡淡説道:“前輩,晚輩是家父的兒子,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朱漢民。”
郝元甲呆了一呆,隨即省悟,忙道:“少俠原諒,是郝元甲失言……”
忽地一掌拍在自己後腦,接道:“我好糊塗,怪不得少俠面善,哈,八成兒是狗肉吃得太多,讓狗屎蒙了眼了。”
朱漢民想笑,但沒好意思笑。
褚明卻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郝元甲巨目一瞪,喝道:“笑什麼,混帳東西,你也未見得高明!”
“本來是!”褚明嘿嘿笑道:“您老人家自己説的,你過的橋,比人家走的路還多!”
郝元甲臉一紅,怒罵説道:“好東西,你敢調侃我老人家!”説着,抬掌便抓。
褚明不愧“閃電飄風”之名,一縮脖子,早到了朱漢民身後。
自然,郝元甲氣是假的,罵也不真,沉腕收掌,一瞪眼道:“下次再敢這麼沒規矩,看我不打爛你的嘴!”
説笑歸説笑,正題歸正題,又談了幾句之後,郝元甲忽地神情一黯,道:“少俠這次來京,是為了傅侯……”
朱漢民軒了軒眉,將頭微點,道:“晚輩這次北來,一方面為查明義父遇難真相,另一方面,還要查明兩件大事……”
郝元甲立刻説道:“有用得着北京分舵的地方,少俠只管吩咐,郝元甲是義不容辭,自當竭盡所能了。”
朱漢民道:“多謝前輩盛情美意,不過,只怕這幾件事前輩都幫不上忙。”
郝元甲白眉一挑,追問所以。
朱漢民道:“晚輩的義父之所以會落得滿門抄斬,聽德貝勒説,那是因為朝中有人向弘曆進讒,至於……”
郝元甲變色説道:“少俠可知道那進讒之人是誰?”
朱漢民搖頭説道:“德貝勒也不知道,不過,可想而知此人必與我義父有隙,且很得弘曆倚重,不然弘曆不會聽他的。”
郝元甲點頭説道:“少俠説得不錯,傅侯柱石重臣,蓋世虎將,聲名顯赫,權傾當朝,弘曆一向倚為股肱,寵信有加,要不是比他更得寵信之人,絕不能也不敢陷害他!”
朱漢民道:“晚輩也正是這麼想!”
郝元甲沉吟説道:“平心而論,弘曆本不失為個好皇上,可是自從任用和坤後……唉!那是他滿朝的事,咱們管不了,其實,他越昏庸越好,最好在他手中完蛋……”
頓了頓,抬眼説道:“少俠怎不問問德郡主,也許……”
朱漢民一聲苦笑,接着把適才的事説了一遍。
聽畢,郝元甲滿面詫異地失聲説道:“原來德郡主一向在白雲觀清修,這,這怎麼會,德郡主她沒有任何理由不見少俠,昨天她還來分舵打聽過……”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怎麼?前輩,昨天她來分舵打聽過晚輩?”
郝元甲點了點頭,當下也把昨天事説了一遍。
朱漢民皺眉沉思不語。
郝元甲話題一頓,接着説道:“按理説,德郡主巴不得早一天見見少俠,絕沒有迴避少俠的理由,我以為她可能有什麼苦衷!”
朱漢民微微點頭道:“晚輩也這麼想,但卻百思莫解究竟為了什麼?”
郝元甲道:“那想必是萬不得已,否則她絕不會避不與少俠見面,好在只是暫時,過些日子也許她自己會來找少俠的。”
朱漢民點頭強笑,默然未語。
郝元甲沉默片刻,又道:“少俠適才説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蒼天有眼,奸不久隱,只要知道了威侯之死是被人陷害的,遲早有一天會查出此人是誰!”
朱漢民點點頭,陡地挑起雙眉,道:“我義父赤膽忠心,一生為國,替他滿清朝廷立過多少汗馬功勞,替他滿清朝廷力挽多少危機,最後卻落得個悲慘下場滿門抄斬,弘曆他該死。”
郝元甲嘆道:“少俠不必如此,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古來這種人天共憤的沉冤多的是,倘若每一個為君者都能明判忠奸善惡,那就永不會改朝換代了,只為了王位,便是父子兄弟也在剷除之列,何況一個臣子!”
朱漢民道:“我義父又跟那進讒之人何仇何恨?”
郝元甲道:“少俠,忠奸自古同冰炭,正邪由來不相容,這是千古不移的道理,不害盡忠良,哪有他奸佞當道的機會?”
朱漢民雙眉連軒,目射寒芒,道:“只要讓我查出他是誰,我便要他死得比古來任何的一個奸賊更慘!”
這威態,便是鐵膽如郝元甲者也心寒。
片刻沉默之後,郝元甲忽地抬眼問道:“少俠適才説,還有兩件大事,不知是兩件什麼大事?”
朱漢民軒了軒眉,道:“前輩知道小霞……”
郝元甲截口説道:“我知道,十年來,霞姑娘一直由九門提督紀大人老夫婦收養着。”
“不!”朱漢民搖頭説道:“小霞不在九門提督府,十年前,當晚輩被怡姨送出北京之後,小霞也就被紀大人送往清苑一户民家寄養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詫聲説道:“少俠,這,這是誰説的?”
朱漢民道:“九門提督府護衞領班阿步多。”
郝元甲皺眉説道:“這,想必紀大人老夫婦是怕被人發現……”
朱漢民點了點頭,道:“前輩説得不錯,正是為此,可是,據晚輩所知,小霞不知何時,卻又轉而落在了一家親王府。”
郝元甲神情一震,大驚説道:“這,這少俠又是怎麼知道的?”
朱漢民毫不隱瞞地把接到乃妹由親王府發出的一封信的事説了一遍,説完,並探懷取出那封信遞與郝元甲。
郝元甲靜聽之餘,神情連連震動,及至接過那封信,略一閲視之後,他更神情疑重,皺起眉鋒,他沉吟了一下道:“少俠是要找霞姑娘,而不知霞姑娘落在哪家親王府?”
朱漢民點頭説道:“正是,同時晚輩也要查明,小霞她怎會落入親王府的?前輩知道,小霞她絲毫不諳武學,處境之危險,令人憂慮!”
郝元甲點頭説道:“不錯,霞姑娘一個柔弱女兒家,毫無防身之力,倘若萬一不幸被人識破身份,後果委實不堪想象,還好她早已改名換姓,也許不致有生命危險……只是,不知哪家親王府,已是難以打聽,少俠如今又不知道她改了什麼名,換了什麼姓,那就更難查訪了。”
朱漢民憂形於色,道:“我怡姨以前經常出入幾家親王府,跟他們也很熟,所以晚輩原想求助於她的,不料她又避不見面……”
郝元甲眉鋒深皺,沉吟片刻,忽地抬眼説道:“郡主她可能有苦衷,她也一定不知少俠找她是為了這等急要大事,少俠不必憂慮,這件事交給郝元甲了,我傾分舵全力,務必在短期內找到郡主……”
朱漢民欠了欠身,道:“只有煩勞前輩了,晚輩謹此先謝!”
郝元甲正色截口説道:“少俠這麼説就見外了,姑不論夏大俠主有號令天下,宇內共遵的珠符令,丐幫能為夏大俠及少俠效勞,乃是丐幫的無上榮寵,郝元甲的天大福份,單論夏大俠當年對丐幫的數施援手,以及夏大俠跟丐幫幾位長老的深厚交情,郝元甲也該竭盡綿薄,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朱漢民目射感佩,道:“那麼,晚輩輕易不敢言謝!”
郝元甲道:“少俠這第二件大事,是……”
朱漢民道:“前輩忠義豪雄,又屬家父多年知交,晚輩不敢相瞞,晚輩受家父致力匡復之命,在行道江湖的數年之中,曾在南七省建立了七處秘密基地,各由當今武林中幾位有聲望的人物領導主持,以備他日同時豎幟而起,互為呼應,一舉成就復興大業!”
“好啊!”郝元甲火眼暴睜,大呼説道:“夏大俠奔波勞碌了一生,屢挫不撓未曾片刻或忘公仇私恨,少俠初承其志,大有建樹,凡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人人振奮,今後少俠若在北六省有所作為之時,務必算我郝元甲一份。”
朱漢民面有悲痛色,強笑説道:“屆時自當請前輩賜以鼎力,號召河北忠義之士,不過……如今這件事,只怕要等一個時期再説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怎麼,少俠這話……”
朱漢民悲笑搖頭,道:“前輩有所不知,晚輩在南七省建立的那七處復興基地,一年前竟悉數被人或明或暗地破壞了!”
郝元甲霍然色變,震聲説道:“少俠,怎麼説?”
他不是沒聽見,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漢民面帶悲笑地又把前話説了一遍。
郝元甲鬚髮暴張,威態嚇人,砰然一聲拍了桌子,咬牙切齒地恨聲説道:“少俠,這是哪個喪心病狂的冷血東西乾的?”
朱漢民羞愧搖頭,道:“暗中突襲,令人措手不及,及至發覺時,欲圖補救已經晚了,據説施襲者全是一些身手奇高的黑衣蒙面人,無從窺知他們的真面目,也難看出他們是何路數,唉,七處基地竟不剩一個活口。”
郝元甲身形暴顫,神色怕人,一時説不出話。
朱漢民面部抽搐,無限悲痛,無限歉疚地一嘆説道:“基地被毀,可以重建,只是,損失了這多位武林精英,連累了這多位忠義豪雄,令我……”
郝元甲突張目慨然説道:“少俠,為民族、為國家,他們可以死,只要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只要稍有血性,人人也可以頭斷血流粉身碎骨!”
朱漢民搖頭説道:“話雖這麼説,但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恨九幽,而且,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我悲痛愧疚良深,再説基地歷千艱,經萬難,甫自建立便被人悉數破毀,也令人好恨!”
郝元甲目眥欲裂,悲憤填膺,咬牙説道:“那麼少俠這趟北來,是懷疑……”
朱漢民搖頭説道:“不是懷疑,而是唯一的可能,除了他們之外,我不以為同道之中,有人會這麼做!”
郝元甲道:“可是少俠忽略了一點,對北京城裏的這些人,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們是沒人有此能為的。”
朱漢民道:“這個晚輩也知道,便是功力號稱一等一的大內侍衞雍和宮那些喇嘛們都算上,也不足挑毀晚輩所建立的那七處基地,可是,除此而外,又再無別的可能!”
郝元甲神色漸趨平靜,聞言皺了皺眉,道:“論功力,當年傅侯府中所養的一班人勉強或可為之,但自傅侯被害後,那些人均已星散隱跡,至於其他各府的差役甚至和坤所統領的禁衞軍大內侍衞,都不可能有此魄力!”
朱漢民道:“所以晚輩要打破此一疑團,查明究竟!”
郝元甲鎖眉沉吟不語,半晌忽地説道:“少俠,會不會是武休中的-些敗類……”
朱漢民截口説道:“敗類該分為宵小與巨擘兩種,宵小無此功力,他們也不敢,巨擘又個個熟知,他們雖然惡跡昭彰,兇狠毒辣,無所不作,但對這種事卻不會感到興趣,同時,他們也不敢漠視我爹的珠符令。”
郝元甲道:“這麼説來,那唯一的可能,的確是在北京了?”
朱漢民點頭説道:“事實上,也只有這一種可能!”
郝元甲道:“可是近年來我沒見他們大批地出過京,甚至於三兩個成羣都不曾有過!”
朱漢民道:“出京的方法得多,不一定……”
郝元甲截口説道:“可是少俠該知道,這種事,哪怕是有一絲風吹草動,也休想瞞得過分舵的耳目的。”
這不是吹,不是擂,也不是誇張,丐幫消息之靈通,眼線之多,之廣,為天下武林之最,任何一個門派幫會都望塵莫及。
何況,領導這北京分舵的又是精明幹練的老江湖火眼狻猊。
朱漢民赧然強笑,道:“那晚輩就難懂了!”
郝元甲卻又皺眉自語説道:“而偏偏又只有打北京出去的人才有這種可能……”
朱漢民道:“他們功力手法兩稱高絕,行事之詭異神秘也是前所未見,晚輩也曾就教過貴幫江南各處分舵,竟一無有所發現!”
郝元甲眉鋒又皺深了三分,道:“少俠知道,這件事恐怕更不容易追究,他們黑衣蒙面,那表示他們掩飾行藏,他們自己人必不會説出。而,事關立場,這種事也不好讓德郡主他們幾位代為打聽,除非夜闖大內禁宮,去問弘曆自己。”
朱漢民挑眉説道:“要真到了那-步,説不得也只有闖闖了。”
郝元甲沉吟了一下,道:“少俠高智,想必已經想到過,基地悉數遭人摧毀,該由於事機不密,消息外泄,而我以為凡經少俠看中網羅者,其人絕不等閒,既不等閒,便不會不知輕重地泄露內情,那麼,是否有可能……”
朱漢民截口説道:“前輩是懷疑出了內奸?”
郝元甲毅然點頭,道:“少俠明鑑,郝元甲正是此意。”
朱漢民悲笑説道:“前輩適才沒聽我説麼?凡屬於那七處基地之武林豪雄,沒一個活口,已悉數慘遭殺害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那麼是被他們自己探知的了!”
朱漢民搖頭説道:“前輩該知道,晚輩是在極機密的情形下進行大事的,一切佈置均不着痕跡,稍微靠不住的人,晚輩也不敢請教……”
郝元甲苦笑説道:“這就令人難懂了!”
朱漢民道:“不管怎麼説,讓人知道了總是事實,否則那七處基地不會悉數被挑,既讓人知道了,那就只有謂之事機不密!”
郝元甲沉吟未語,許久,忽地抬眼問道:“少俠本身可曾遇到這什麼襲擊?”
朱漢民呆了一呆,搖頭説道:“這倒沒有。”
郝元甲詫聲説道:“他們破壞各處基地,其用心自然是在意圖阻攔匡復大計,既如此,他們似乎沒有理由不對付少俠這領導人物。”
朱漢民道:“或許他們不知道建立基地的是我!”
郝元甲搖頭説道:“少俠奈何糊塗一時?一處基地遭人破壞,少俠趕往探視究竟,兩處基地遭人破壞,又是少俠趕往查究,就是再傻再笨之人也會明白個八分,何況……”
朱漢民霍然醒悟,但旋即皺起眉鋒,道:“前輩所説的不錯,可是他們既知是我,卻怎地從未對我下手!”
郝元甲道:“以我看,他們之所以末敢驚動少俠,那只是一時,只是因為懾於碧血丹心雪衣玉龍那武林第一的威名!”
朱漢民默默地未開口,這句話,他很難表示是否,要説不嘛,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要説是嘛,那似乎是自認威名震武林,面對着這位前輩父執,他怎好這般坦然受之而不知謙遜。
郝元甲何等老江湖?自然是胸中雪亮,他略一沉吟,又道:“所以,我以為他們絕不會不動少俠,只不過是伺機下手,遲早而已,下手害人的方法很多,並不一定非出之武學不可,少俠可千萬小心他們的陰謀伎倆。”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多謝前輩提醒,晚輩省得,自會小心-切!”
郝元甲道:“少俠這次前來北京,如果我所料不錯,只怕也時刻都在他們監視之中,少俠密會阿步多,夜入貝勒府,又上白雲觀拜訪德郡主,可能少俠的身份也已引起他們動疑,萬一弘曆知道了少俠的真正身份……”
朱漢民神情一震,霍然色變,目中寒芒電閃,冷哼説道:“倘若他敢動紀大人夫婦或者德貝勒兄妹毫髮,那是他弘曆自取殺身之禍,我必叫他血染大內,屍橫禁宮。”
那威態,便是郝元甲也為之心驚。
又談了片刻,看看曙色已然透窗,朱漢民逐起身告辭。
郝元甲也末挽留,一直送出分舵之外,才依依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