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順天府學之鄰,遠在安定門大街東樁,有一座育賢坊大牌樓,衚衕東口有“忠烈祠”匾額。
入小門,有文丞相祠,即大宋丞相文天祥祠。
何以在此偏狹之處設祠?
志載此處即明代之柴市,為文丞相授命之地。
明永樂六年,北京按察副史劉嵩授命建祠。
進口處,有“萬古綱常”匾額,兩旁有楹聯雲:
“敵國仰威名,一片丹忱昭史冊;
法天留策對,千秋正氣壯山河。”
神座之右聯雲:
“正氣常存,俎長至今尊帝皇;
孤忠立極,神靈宜近按黌宮。”
為丞相十八世孫文桂所書。其後另一聯雲:
“南宋狀元宰相;
兩江孝子忠臣。”
可謂恰到好處。
文祠的東西壁,有歷代名人聯詩甚多,左右共有五個題壁石刻,神座前有遺像碑,上刻衣帶銘: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真是千秋至言,永垂萬世。
他的名著“正氣歌”全文書於屏風之一,筆勢飛舞,瀟灑明快兼而有之。
明崇禎十七年三月戊申,有左都御史李邦中曾縊死祠中,以行屍諫,清代賜諡忠肅公,文丞之感於人,有如是者!
在這文丞相祠後,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院落中有花有樹,只有兩間破舊而簡陋的瓦房。
一間,住着個長年灑掃文祠的老頭子,另一間,是柴房,而如今,裏面沒有柴了。
孤單單的一張木牀前,正對坐着兩個人,是聶小情與朱漢民母子倆,想必,朱漢民已把一天來的所遇經過,都稟報了聶小倩,如今聶小倩是神色凝重,正在低頭沉思。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抬起了烏雲粉首,道:“民兒,你説弘曆並不知道大內侍衞捉拿叛逆事?”
朱漢民點頭應道:“是的,娘!”
聶小情道:“民兒,你該看得出他説的是真是假’”
朱漢民道:“娘,孩兒看得出,那是真不假,而且,他身為皇帝.似乎也沒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聶小情皺眉説道:“那就怪了,弘曆既然不知道,那該是和垌一手搞的鬼了,可是,和垌他又為什麼……”
朱漢民道:“娘,和垌兼領步軍統領,是捍衞京畿的首席武官,捉拿所謂叛逆,是他的職責,這麼説是否説得通?”
聶小倩點頭説道:“這麼説,自然是説得通,不過,他府中不乏一流高手的死士,為什麼要借調大內侍衞,似乎有點想把事情推向天內,怕人知道是出於他的主意,這又為什麼?”
朱漢民道:“孩見這麼想過,孩兒曾幫玉珠打過他那兒子和天仇的兩名護衞,會不會他為避假公濟私之嫌,所以……”
聶小倩搖頭説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便是假公濟私,也不必怕人閒話!”
朱漢民苦笑説道:“那孩兒就想不通了!”
聶小情想了想,道:“這件事先不必去管它,反正咱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北京了,民兒,你説弘曆也不知道七盟被挑毀事?”
朱漢民點頭説道:“是的,娘,他説得好,他身為皇上,無論大小事,沒有他不敢承認的,這話應屬可信。”
聶小倩點頭説道:“話是不錯,那麼我就要懷疑到鄔飛燕頭上了!”
朱漢民道:“娘,根據樂兆熊的稟報,再加上郝舵主的一番説法,當日挑毀那七盟的,似乎是滅清教而不是鄔飛燕!”
聶小倩道:“何以見得滅清教那班人不就是鄔飛燕那班人?”
朱漢民道:“娘,您沒聽那鄔飛燕自稱修羅一後麼?”
聶小情點了點頭,道:“嗯,有道理,先有了千毒門餘孽鄔飛燕這股人,如今又跑出個什麼滅清教的來,自當年至今,這匡復大業就沒有順利過,看來,滿虜好對付,倒是身為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的自己人難相與!”
朱漢民陡挑雙眉,道:“娘,任何人不足以影響爹交付孩兒的神聖使命的。”
聶小倩點頭説道:“民兒,娘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娘要告訴你,力量,合則強大,分則薄弱,哀莫大於同室操戈,自起內鬨,讓滿虜坐收漁翁之利,那該是弘曆求之不得的事,民兒,別把這件事看得太單純了,褚明的話不錯,對弘曆這個人,咱們該重新估量一下才對!”
朱漢民忙斂威態,恭謹説道:“是,娘,那麼孃的意思……”
聶小倩道:“鄔飛燕此女生性狠毒,居心叵測,由她必欲置咱們於死地而後甘,而不能因公仇而暫棄私怨的心胸看,對她,是不必再提,也不必再存什麼希望了,跟她之間的干戈,已在所難免,只好放手一搏了,但對這個滅清教,娘倒是要勸勸你,為大局着想,倘能共圖大事,咱們不妨遷就些!”
朱漢民恭謹受教,道:“是的,娘,孩兒遵命,敬領教誨!”
聶小倩臉上浮現一絲安慰笑容,道:“民兒,此番咱們回到江南之後,你第一步該先設法跟滅清教的首腦人物碰碰頭,開誠佈公的談談,要記住,為大局,應儘量多做讓步,委曲求全!”
朱漢民道:“娘放心,爹説過,成功不必在我,凡漢族世胄,先朝遺民,只要是有志義舉,以匡復為己任者,都該義不容辭地加以幫助。”
聶小情含笑點頭,道:“對了,民兒,能記住你爹的話,娘就放心了,千萬別動年輕人的血氣,自毀成功勝利的契機。”
朱漢民道:“民兒省得,但是,娘,倘若那滅清教主跟鄔飛燕一樣呢?”
聶小情淡淡搖頭説道:“娘不相信世上像鄔飛燕那種人能有幾個,你要知道,鄔飛燕跟咱們有着私恨,她的出發點也不正當。”
朱漢民揚眉説道:“由這滅清教對付諸大門派及七盟的做法看來,孩兒不以為他們跟那鄔飛燕有什麼兩樣!”
聶小倩搖搖頭,柔婉説道:“民兒,他們爭的也許是今日的領導地位與將來的名位,這些都可以不必計較的,只要他反清意念純正,便可慢慢曉以大義,以威德渡化之。”
朱漢民點點頭,道:“那麼,娘,倘若他們便是那當日挑毀七盟之人呢?”
聶小倩淡淡笑道:“倘能精誠合作,以前的,何妨一筆勾銷?”
朱漢民動容説道:“娘真了不起,胸襟為常人所難及!”
聶小情揚眉説道:“怎麼,你也甜起嘴來捧娘了?”
朱漢民説:“娘,您該知道孩兒對您不必作虛偽阿諛之言。”
聶小倩笑道:“這個娘知道,難不成你還會拍孃的馬屁?”
頓了頓,驗上浮現一種難以言喻的甜笑,接道:“其實,娘當年不是這個樣子的,這完全是這多年跟隨你爹,受了他的感染與薰陶。”
朱漢民道:“孩兒以能為他老人家的兒子而引傲終生,且不提天下武林,就像弘曆那種人對他老人家都敬佩得很!”
聶小情笑道:“弘曆他一直想延攬你爹,那可能麼?敬佩是有的,其實,另一方面他也把你爹恨入了骨了。”
朱漢民揚眉説道:“憑他那滿朝文武,八旗兵將,能把他老人家怎麼樣?”
聶小倩笑道:“年輕人畢竟氣盛、又來了!”
朱漢民臉上一紅,赧然不語。
聶小倩望了他一眼,又道:“民兒,告訴娘,你為什麼一定要明天走,而不即刻啓程,是想去盾看你怡姨,容叔?”
朱漢民搖頭説道:“不,娘,孩兒不想去,去了對他幾位也不好,孩兒只是想再去看看妹妹,再與她見上一面,告訴她一聲。”
聶小倩心中一酸,熱淚險些奪眶,強笑説道:“你打算今夜去?”
朱漢民有點黯然,點點頭道:“是的,娘,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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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月圓,人間月半。
正月十五俗稱燈節,又稱元宵,這一天,北京城各處的熱鬧,那是自不待言,瞧吧,到處是燈山、人海,萬頭攢動。
今夜,天上微微有些雲,一輪皓月,在那淡淡的雲層中,露出了半個,因之,月色皎潔,而冷輝有些黯淡,
實際上,今夜各處誇奇鬥彩的上元燈,其光亮,掩過了夜空的皓月與那閃爍的羣星。
但,在那玉泉山上,黯淡的月色,卻仍保持着本來。
在那玉泉山的最高處,那玉泉塔旁的一塊大青石上,衣袂飄飄,輕盈若仙地卓立着一位風華絕代,清麗若仙的白衣少女。
這少女,美得清奇,美得聖潔,美得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直如那來自廣寒宮中的人兒。
只可惜,她那一雙遠山般黛眉,鎖着一般輕愁、幽怨,讓人看上去,有一種説不出的感受。
她,竟是和親王陵墓中那位女鬼!
玉骨冰肌,自清涼無汗,那露在清冷銀輝下的肌膚,隱隱地透射着一種惑人的光采。
如此天生麗質,雖鬼亦仙。
那一雙籠罩着薄霧的迷濛美日,痴痴地遠眺着北京城中的燈山人海,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只聽一縷滿含幽怨悽楚,令人聞之心酸淚落,曲氣迴腸的清音,起自她那精巧遇香的檀口,劃破夜空及五泉山上的寧靜,嫋嫋直上,隨夜風送出老遠,那低低的吟哦,是: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臨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使皆(噥)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月滿今宵霽色澄,深沉簾幕管絃清,誇豪鬥彩連仙館,墮翠遺珠滿帝城,一派笑聲和鼓吹,長街燈火樂昇平,歸來禁漏餘三四,窗上梅花瘦影橫。”
“玉漏銅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微明開。
誰家見月能閒坐,何處聞燈不看來。……”
吟聲至此微頓,接着一聲低嘆:“唯有我……”
接下去又是一聲滿含幽怨、悽惋的輕嘆,然而,嘆聲甫起,她神情忽震,微風過處,那一個無限美好的雪白人影,頓時消失於無形。
剎時間,這玉泉山的最高處,又是空蕩、寂靜的一片,不,那嫋嫋吟聲及輕嘆似仍飄蕩在夜空。
人影似電,匹練劃空,適才那白衣少女站立處,那玉泉塔旁的大青石上,如飛射落一條雪白人影,那是個俊美、飄逸、脱拔的白衣書生,是朱漢民。
想必,他是聽到了吟聲趕了來的。
你不見他正迎風卓立,竭盡目力四下搜尋?
忽地,他高挑劍眉,身形再次騰起,天馬行空一般,往金山口方向射去,轉眼間,他射落在和親王弘晝那巨大的陵園之內,那陵園,如今也空蕩寂靜,靜靜的浸沉在月色下。
只是,藉着那清冷銀輝,陵園中的一草一木,清晰可見,那牌坊、那墓碑、那巨冢……朱漢民面對巨冢,雙目一眨不眨,臉上的神色極其複雜,複雜得令人難以言喻,突然他喃喃説道:“妹妹,我知道,我沒有辦法看見你,更沒有辦法找到你,可是,妹妹,我今夜非見你不可,因為我要走了,明天一早我便要離開北京,回到江南,這一別,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見面,所以我特來向妹妹辭行……”
他自説自話,這巨大的陵園之中,仍是空葫寂靜的一片,不見第二個人影,不聞第二個語聲。
朱漢民神色一悽,喃喃又道:“妹妹,正月十五,燈明月圓,人也該團圓,我兄妹稚齡分離,一晃十多年,再相逢已是陰陽相隔,人鬼殊異,團圓固不可能,而陰間清冷,寂寞也在所難免,妹妹,我瞭解你的心情,你的感觸,可是,妹妹,我這是來向你辭行的,我要在離開北京前見你一面,你我雖非同父所生,但卻是,一母同胞,手足之情,非同一般,也是你寫信叫我來的,我千里迢迢的來了,可是至今只見過妹妹你一面,那種見面,有形同無。十多年離散,兄妹倆沒有那悲喜交集的相擁執手,淚眼相望,便連一句歡談不可得,如今,我要走了,妹妹,這一別不知多久.再相逢也難卜年月,你何忍哥哥我心碎腸斷,悲痛黯然而去.妹妹,哥哥求你,讓膏哥再見你一面……”
四野無聲,陵園空寂,朱漢民自己已是悲不自勝,傷心熱淚滿面,哽咽顫聲又一句:“妹妹,哥哥我這裏給你跪下了……”
説着,他當真身形一矮,便要向着巨冢跪下。
突然,陰風拂動,一縷幽幽輕嘆起自巨冢之後,緊接着,由那巨冢之後嫋嫋升起一片淡白薄霧。
薄霧,隨即籠罩了整個巨冢,也瀰漫了半個陵園,漸漸地,那薄霧之中,那巨冢之上,現出個無限美好的雪白身影,一個只見身軀不見烏雲粉首的身影。
便是那身軀,也似虛無飄渺,隱隱約約。
同時,一個甜美悦耳但滿含悽楚哀怨的輕呼,不知起自何處,只知飄蕩於夜空四野。
“哥哥……”
朱漢民先是怔住了,入耳這盧輕喚,這才神情猛震,機伶一顫,淚如泉湧,嘶呼一聲:“妹妹,”便要撲前。
驀地裏,那不知起自何處的話聲又起:“哥哥,陰陽相隔,人鬼殊異。我陰氣薄弱,哥哥陽氣過剛,快別近我,否則我要躲了!”
朱漢民一驚停步,淚眼模糊,悲聲説道:“妹妹,難道你當真……”
那虛無飄渺酌的話聲説道:“什麼當真?兩次見面,三次顯現,難道哥哥還看不出麼!死無所謂,為鬼,也沒有什麼可悲傷的,在這九泉之下我能時常的見到爹孃,反而比活着還好,倒是哥哥你孤孤單單地一個人……”
朱漢民心酸熱淚泉湧,道:“妹妹,哥哥如今有哥哥的爹孃,同時也一個人飄蕩慣了,倒沒什麼,只是妹妹你一個人住在這清冷地方,令哥哥心痛難捨……”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別為我擔心,我很好,不聽我説麼,我時常可以見到爹跟娘?跟他二位老人家在一起的時候,我一點也不寂寞,不害怕……”
朱漢民道:“妹妹,你當真常跟他二位老人家見面?”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當然是真的,難道我還會騙哥哥?”
朱漢民心中一酸,道:“妹妹,他二位老人家近來安好?”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爹跟娘都安好,一如生前,只是,他二位老多了!”
朱漢民悲笑説道:“咱們兄妹倆都已長大成人,二位老人家焉能不老?”
“説得是,哥哥!”那虛無飄渺話聲道:“歲月不饒人,人有生老病死,便是鬼也難免,對了,哥哥,爹叫我告訴你,皇上陽壽未終,要你別壞了他老人家一世忠名,讓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不安,死後再添罪孽。”
朱漢民一震説道:“妹妹,他老人家知道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好糊塗,如今他老人家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妹妹,我知道,我不敢壞他老人家一世英名,更不敢讓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安,為老人家身後再添罪孽,我是站在我的立場要對付弘曆……”
那虛無飄渺話聲截口説道:“這個我知道,可是爹讓我告訴哥哥,弘曆陽壽未終,自有百靈庇護,任何人傷不了他!”
朱漢民沉默了一下,道:“那麼,妹妹,什麼時候——”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那是天機,爹沒敢説,我也沒敢問!”
朱漢民軒了軒眉,道:“妹妹,不談這些了,我要請妹妹代我稟知娘,是我糊塗該死不孝,如今我已明白了,已經……”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娘早知道了,哥哥該知道,娘是永遠不會怪咱們的,那天哥哥跪在她老人家面前改了口,她老人家既高興又傷心,哭了好久,還是爹好勸歹勸……”
朱漢民心中猛又一酸,熱淚再湧,悲聲説道:“恨只恨陰陽相隔,便是骨肉之親也難見面……”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別這樣,哥哥在夏叔及聶阿姨的教養之下,不但長大成人,人才出眾,而且在武林之中有了非常成就,不讓夏叔叔當年,她老人家已很感安慰了!”
朱漢民忍淚點頭,道:“我知道,妹妹,可是我能見妹妹,他二位老人家為什麼不能讓我見一面?難道説他二位老人家……”
“哥哥!”那虛無飄渺話聲道:“他二位老人家又何嘗不想讓哥哥見見,只是哥哥,他二位老人家跟我不同,爹是神力威侯,娘是誥命一品的夫人,都已成神,目下便要往南海赴任,是不能輕易就顯靈的……”
朱漢民聞言一喜,道:“真的,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這種大事,事關爹孃,我怎會騙哥哥?”
朱漢民道:“那麼,襪妹,二位老人家的任所是南海什麼地方?”
那虛無飄渺話聲沉吟了一下,始道:“哥哥,這也是天機,連爹孃都不敢説。”
朱漢民禁不住一陣失望,良久又道:“妹妹,你知道不?我已經要弘曆以王禮改葬二位老人家了,並且弘曆也赦免妹妹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爹孃跟我都知道了,謝謝哥哥!”
朱漢民道:“對二位老人家跟妹妹,那都是我應該的……”
話鋒微頓,接道:“妹妹,有件事我想問問妹妹,説起來,妹妹該是已離開這人世多年了,為什麼一直到我來北京,妹妹才……”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是問我為什麼一直到如今才顯現?”
朱漢民點頭説道:“是的,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可曾聽説過,人死多少時候才能顯現?”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我不知道。”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哥哥讀的聖賢書,自然從不會相信鬼事,可是我要告訴哥哥,世間確實有鬼,人死之後,也要經過一個相當時候才能顯現,不到時候是不行的,這跟人到了一定的年歲才會走路的道理是一樣的!”
朱漢民道:“這麼説,妹妹是到了能顯現的時候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是的,哥哥!”
朱漢民道:“可是妹妹該知道,我娘是始終不相信妹妹死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錯了,聶姨不是不信,她只是在絕望之中還抱着一絲希望而已,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哥哥你説是不?”
朱漢民遲疑了一下,道:“妹妹也該知道.我跟我娘一樣,我們都認為妹妹不是夭折的命,不會死的,也不該死,假如……”
那虛無飄渺話聲突然一嘆説道:“哥哥,有些事當着哥哥我不便出口,雖然有人説,好死不如賴活,可是對我來説,死了要比活着好,我生來就是個苦命人,將來的下場不會好的,所以我情願死。”
朱漢民未假多想,就是想,一時之間他也想不了那麼多了,當即詫異地説道:“妹妹,這又是為什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幽幽説道:“我不是説了麼,當着哥哥我不便出口?不過將來哥哥總會明白的,到那時哥哥就會知道我今夜為什麼這麼説了!”
朱漢民忽然色變,雙眉陡挑,目中暴射殺機,道:“妹妹,是弘曆或弘晝欺負了你?”
那虛無飄渺話聲嬌羞地道:“瞧你,哥哥,你想到哪兒去了,沒人欺負過我,也沒任何人能欺負得了我,要不然,我便是為鬼也沒臉見””
朱漢民臉上一熱,道:“那麼,妹妹,那又為什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我不是説了麼?當着哥哥我不便出口,哥哥將來總會有明白的一天,到那時哥哥自然就知道了,”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好吧,妹妹,我如今不問就是……”
抬眼望了那墓頂乃妹身影一眼,道:“妹妹,你會武?”
那淡白身影似乎微一震動,那虛無飄渺活聲道:“誰説的?”
朱漢民道:“沒有誰説,我是問問!”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當年咱們兄妹倆在十起長大,在爹孃遇難的時候,哥哥被怡姨送到了夏叔叔處,而我則被紀大人夫婦送往清苑一個民家,那對老夫婦是樸實的種田人,沒有幾年我就被選進大內,然後又進入和親王府,不到一天便被逼殉葬身死為鬼,我一直沒跟會武的人接觸過,也一直沒有機會習武,同時,以我的體質,我的興趣,也不宜習武,哥哥想我會武麼?”
朱漢民道:“我也以為世上沒有這種曠世武學,便是我爹那金剛不壞,宇內至尊的修為,也不能臻此神化境界,可是……”
“可是什麼?哥哥!”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鬼本虛無,出沒於無形,能為人所不能為!”
事實上,傳説中鬼確是這麼一個東西。
朱漢民默然不語,但旋又説道:“可是我覺得妹妹在避着我,為什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我不也説過麼.我陰氣薄弱,哥哥陽氣過剛,我不敢接近哥哥,也不敢讓哥哥接近我,所以我只好避着了。”
朱漢民道:“怡姨事先不肯見我,又不肯告訴我,那又為什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別怪怡姨,怡姨是一番好意,她是怕哥哥傷心,怕哥哥受不了這折手斷足的打擊。”
朱漢民道:“妹妹該知道,這我遲早會知道的。”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所以怡姨還是見了哥哥,告訴了哥哥!”
這解釋,似乎有點牽強。
朱漢民道:“那是我娘找着了怡姨,不然她還是不會見我的。”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哥哥相信怡姨沒有惡意就行了!”
朱漢民道:“我自然不敢以為怡姨對我會有惡意,可是我絕不以為她會眼看着妹妹被肩葬而不加以營救!”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那哥哥是怪怡姨下?”
朱漢民道:“我不敢,我只是不敢相信!”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而事實上,怡姨是沒有辦法救我……”
朱漢民截口説道:“為什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因我的身份!”
朱漢民道:“除了怡姨之外,誰知道妹妹的身份?”
那虛無贏渺話聲説道:“可是怡姨沒有理由救一個毫不相干的民女,哥哥該知道,假如怡姨強行救我,都必會引人懷疑,會因而連累很多人,容叔跟紀大人夫婦,對咱們兄妹都有大恩,咱們不能再連累他們幾位。”
朱漢民道:“咱們是不能連累他們幾位,可是他們幾位自己卻絕不會怕連累,要不然,當初他們幾位就不會救咱們兄妹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話雖這麼説,可是,哥哥,他們幾位有他們幾位的難處!”
“再難,妹妹!”宋漢民揚眉説道:“紀大人都肯犧牲自己的一對親骨肉,親兒女,搶救我兄妹,那麼以容叔與怡姨,我認為他二位更不會有所惜!”
那虛無飄渺話聲停了停,説道:“人家沒有義務非這麼做不可,哥哥!”
朱漢民道:“他二位不會把這個視為義務!”
那虛無飄渺話聲嘆道:“這麼説來,哥哥一定不相信——”
朱漢民道:“我是不相信,我堅信容叔與怡姨必會救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想救,那是一回事,救得了救不了,那是另一回事,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
朱漢民道:“撇開別的不淡,我以為有一個下策絕對可行,也絕對救得了妹妹,當時若是怡姨在太后而前説句話,或是告訴弘曆説那選進宮的民女要被殉葬,我以為太后與弘曆不會不管,而弘晝的那位福晉,也絕不敢不聽太后跟弘曆的。”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話是不錯,可是哥哥,與其再落入宮中,我寧願死,怡姨也不會願意我那樣活着!”
朱漢民搖頭説道:“妹妹錯了,我還有後話,以和垌那小老婆都能在皇后面前説話,怡姨是太后面前的大紅人,只要能免妹妹被殉葬,怡姨再向太后要人,弘曆他就不敢不給。”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可是大清皇律及家法,不允許一個親貴那麼做!”
朱漢民揚眉説道:“妹妹這是欺我不懂滿清皇律及家法了,自滿清入關至今,所作所為,有違皇律及家法的事,比比皆是,我舉幾個例子妹妹聽聽,玄燁強立自己的姑姑為後,胤(禎)弒父,殺弟,用喇嘛妄亂宮闈,弘曆還是寶親王的時候,私通舅嫂,登基之後,兩次下江南胡作非為,如今又暗選民女入宮之事,這哪一樣合他皇律家法?”
那虛無飄渺話聲默然片刻,始道:“哥哥,他們是皇上,便是有時候,有些事不合皇律家法,也沒人敢説話的,這就像……”
朱漢民截口説道:“別人不敢説話,太后總不會不敢説,再説,有些事,也不是他們在登基之後做的!”
那虛無飄渺話聲嘆了口氣.道:“哥哥,我不跟你爭辯了,反正怡姨沒能救我是實!”
朱漢民也默然了,但旋即,他開口問了這麼一句:“妹妹,鬼是不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
那虛無飄渺話聲未假思索,立即説道:“哥哥,鬼自然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
朱漢民笑了笑道:“那麼,妹妹可否告訴我,當初營造這座和親王墓的工頭是誰?”
那巨冢頂上薄霧中的淡白身影微微搖動了一下,隨聽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問這……”
朱漢民截口説道:“妹妹先告訴我,那人是誰?”
那虛無飄渺話聲似乎猶豫了一下,道:“一個名叫金老實的人,怎麼?”
朱漢民未答,又問道:“妹妹可知道那金老實如今哪裏去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這回沒猶豫,立即説道:“他發下一筆橫財,搬到江南去了!”
朱漢民緊跟着又是一句:“妹妹可知道他發了一筆什麼橫財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平靜地道:“知道,他在營墓的時候,挖到一隻藏寶箱,藏寶箱中俱是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足夠他七世子孫食用不完。”
朱設民笑了笑道:“這麼説來,不是怡姨給了他一筆可觀報酬?”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怡姨為什麼要給他報酬?”
朱漢民説道:“因為怡姨要買通他,要他在築墓的時候,預先安置一處秘密的出路,以備妹妹逃出來!”
那虛無飄渺活聲忽地笑了:“哥哥好天真的想法,那是要殺頭的,他怎敢!”
朱漢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有錢能使鬼推磨,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種事情,古來不乏前例。”
那虛無飄渺話聲平靜地道:“這麼説來,哥哥仍不以為我已死,更不以為我是鬼了?”
朱漢民毅然點頭,道:“是的,妹妹,我始終存着懷疑!”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那麼,哥哥,姑不論前次見面,幾次顯現,哥哥且看看如今,我這是一個什麼樣兒?”
朱漢民一怔啞口,久久方始苦笑説道:“妹妹,我不否認,這是唯一使我不得不信的事,也是我唯一不解,唯一想不通的事!”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別胡思亂想了,無論怎麼説,唯有我自己知道我已身死多年,我是個鬼,哥哥也最好相信,要不然那是哥哥自尋煩惱,不過,哥哥不信也沒關係。但須兄妹情長在為鬼為人又何殊?”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其實,我不信也得信,因為我自知找不出任何能證明妹妹沒死的證據,我也始終難以接近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笑道:“這不就是了麼?哥哥,你明天就要走了,為什麼咱們不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好好談談?何必盡在一個鬼字上爭論?哥哥,你當真明天一早就走麼?”
朱漢民道:“是的,妹妹,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虛無飄渺話聲微啞道:“哥哥,何必來去匆匆?”
朱漢民方待答話,忽地心中一動,改口説道:“妹妹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頓了一頓,旋即説道:“哥哥,有些地方,鬼是不能去的。”
這話的意思朱漢民懂,緊逼一句道:“妹妹,什麼地方鬼不能去?”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凡是有門神的地方,鬼是進不去的,還有,像大內、景山、文廟、忠烈祠堂,這些個地方……”
朱漢民截口説道:“要飯化子住的地方,該沒有什麼禁忌!”
“不,哥哥,你錯了!”那虛無飄渺話聲突作驚人之語:“那江南來人是在丐幫北京分舵見哥哥,丐幫供的是窮神,同時那所在地也本是個廟!”
朱漢民道:“所以妹妹進不去?”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正是如此,哥哥!”
朱漢民道:“所以妹妹也就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急着要回江南?”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是的,哥哥。”
朱漢民道:“鬼既無所不能,無所不知,我以為妹妹不必非進丐幫分舵才能知道!”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江南千里之遙,距北京太遠,除了有神靈鎮守的地方,鬼的神通也只限於百里以內,百里以外的事,就茫然無所知了!”
她話説得很鄭重,令人不得不信。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那麼,妹妹,日前那黑衣女子,你知道她是誰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我知道,哥哥她叫鄔飛燕,是當年千毒門主雷驚龍的愛姬,如今則是一個魔教的修羅一後!”
這有可能是她聽到的。
朱漢民笑了笑,道:“妹妹可知她住在哪裏?”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她來自內城,因為我不能進內城,所以我不知她住在內城何處,不過她來自內城是絕對沒有錯的,”
朱漢民心頭一震,喃喃説道:“怪不得她對朝廷事瞭若指掌,原來她來自內城……”
忽地目中異采一閃,忙又問道:“妹妹,她是官是民?”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按説,來自內城的該是官,但像她這種高來高去的人,躲在內城某個僻靜處所,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很難斷言她是官是民!”
朱漢民眉鋒一皺,默然不語。
乃妹的話沒有錯,內城之中,是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的,就拿他自己來説,他要是進內城找個地方住下,保管一年半載不會有人發覺。
沉默了一下,他忽又問道:“那麼,為什麼妹妹奈何不了她?”
那虛無飄渺話聲笑道:“哥哥沒聽人説過麼,神鬼怕惡人?她是個殺人不眨眼,毒如蛇蠍的女魔頭,我焉能奈何得了她?”
這幾句話,半似玩笑,半似認真,輕易地擋過了朱漢民那巧妙一問。
他皺了皺眉,接着又問道:“難道説,那些個大內侍衞及她那些手下不夠兇惡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那是小惡小兇,不足為懼,再説,他們也該死,便是那大凶大惡到了該死的時候,也一樣逃不過冤鬼索命的:”
朱漢民沉默了一下,道:“妹妹真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急着回江南?”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不知道,不過我可是猜想得出,那必然是哥哥在江南的各處反清復明基地有了大事,需要哥哥回去。”
朱漢民心頭一震,道:“是的,妹妹,正是為此……”
接着,就把樂兆熊的報告,毫不隱瞞地説了一遍。
那虛無飄渺話聲聽畢説道:“原來如此,那哥哥準備怎麼辦?”
朱漢民又把聶小倩的意見説了一遍。
聽畢,那虛無飄渺話聲,由衷敬佩地説道:“聶阿姨真是位令人敬佩的奇女子,她的意見沒有錯,哥哥該照她的話去做。”
朱漢民道:“妹妹不知道,那班人陰狠奸詐無比,我一人安危事小,整個日月盟及諸大門派存亡事大……”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儘管放心去做,別的我這個做妹妹的幫不上忙,在暗中保護哥哥安全,總是可以的。”
朱漢民心中一陣激動,道:“謝謝妹妹,但我在江南,妹妹遠在北京……”
“哥哥,你好糊塗!”那虛無飄渺話聲笑道:“鬼是無所不在,出沒無形的,兄妹之間也是心靈相通,只要哥哥到了需要我的時候,我不用召喚,立刻就會出現在哥哥身邊,哥哥只管放心就是!”
朱漢民到如今仍難確定乃妹小霞是死是活,是人是鬼,因之,小霞的話,他也半信半疑。
儘管是半信半疑,可是這種話聽在耳中,心中的激動與悲痛,那自是難免,他身形一陣輕顫,雙目湧淚,聲音嘶啞地道:“謝謝你,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真是,自己兄妹還謝個什麼……”
話鋒一頓,旋又接道:“對了哥哥,哥哥打算什麼時候給我討位嫂嫂?”
朱漢民一怔,紅了臉,皺眉説道:“妹妹怎麼這時候突然想起這件事?”
那虛無飄渺話聲笑道:“怎麼,哥哥認為不當?”
朱漢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還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為什麼?”
朱漢民道:“妹妹該知道,大業末成,何以家為?在河山未得光復以前,我不願輕惹兒女私情,也不願為兒女私情消磨壯志!”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以為大業未成,便不該成家,兒女私情能消磨壯志,”
朱漢民毅然點頭道:“是的,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笑道:“哥哥這種想法,我這個做妹妹的,不敢苟同,有道是:“成家立業’,先成家才能立業,一個賢慧的妻子能幫助丈夫成就大事業,古今多少名人之所以能成功,都是得力於賢慧妻子的幫助,再説,夫妻相輔相成,只要是娶妻賢良,那不但不會消磨壯志,反而會得到很大鼓勵。”
朱漢民由衷地道:“妹妹不是世俗兒女,高見令我折服,只是妹妹該知道,我致力於匡復,奔波勞苦,冒險犯難那是在所難免,而一個做妻子的,總希望與夫婿長相廝守,我怎能……”
“哥哥又錯了!”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咱們不是世俗兒女,哥哥怎有這種想法?我的嫂子不但不應是位世俗女兒家,而且該是位紅粉巾幗,女中丈夫,那一切的一切都該愧煞鬚眉,只要她愛哥哥,她就會與哥哥志同道合,不辭辛勞,不避艱苦,與哥哥聯袂武林,並轡江湖,聯絡各方有志之士,共圖大業,這也才是我的嫂子,倘若是個庸脂俗粉,使連妹妹我也不敢讓哥哥要她!”
朱漢民沉吟了一下,道:“可是妹妹,我行道江湖,奔走光復這多年,沒遇上一位志同道合的紅粉知己,也沒有閒暇工夫去結識什麼紅粉巾幗,女中丈夫,所以一時我還……”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不必你去找,眼下便有-位紅粉巾幗,女中丈夫在等着哥哥,她那一切一切都能愧煞鬚眉,令男兒自嘆不如。”
朱漢民心中一跳,道:“妹妹説的是哪一位姑娘?”
那虛無飄渺話聲笑道:“哥哥這是明知故問,對自己的妹妹,實不該如此,當着親手足也無須害羞呀,倘若我有了鬚眉知己,我會毫不隱瞞地告訴哥哥,請哥哥為我做主。難道説哥哥這武林第一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龍還不及我這個柔弱女兒家的妹妹-…”
朱漢民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始道:“妹妹該知道那不可能。”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什麼不可能?又為什麼?”
朱漢民猶豫了一下,陡挑雙眉,道:“我跟蘭珠,那不可能,因為漢滿異族,彼此立場有所不同,同時她也過不慣我這種流浪生涯!”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事在人為,那不是不可能,至於什麼漢滿異族,我不同意這個説法,哥哥別忘了,我雖有一半漢人的血統,但實際説起來,我該是個滿旗人,難道哥哥也把自己的妹妹視為異族……”
朱漢民忙道:“對妹妹我怎麼會?妹妹是我的親手足……”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那麼哥哥為什麼這麼對蘭珠,我請問哥哥,你可曾把爹、容叔、怡姨及紀大人夫婦視為異族?”
朱漢民道:“我沒有,也不敢!”
“這就是羅!”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那麼哥哥為什麼把容叔的後人視為異族?”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妹妹該知道,事實上,蘭珠她確是滿族親貴。”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但實際上哥哥卻沒有把容叔、怡姨視為異族,哥哥,這是不公平的,情愛是不該受階級、身份、貴賤與種族限制的,哥哥,情不是孽,愛不是罪,別把這可能痛苦一輩子的痛苦,加在一個可憐的女孩子身上!”
朱漢民默然不語,半晌始道:“妹妹認識蘭珠?”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這話問得可笑,那源於上一代的交情,小的時候,咱們不是常跟她在一起玩麼?自然是認識。”
朱漢民道:“我的意思是説,蘭珠來找過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還是上一次她跟玉珠在這兒碰見哥哥時我看到她,也就由那一次,我知道了她對哥哥的傾心相愛,一往情深!”
朱漢民道:“以後她沒來過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我明白哥哥的意思,那絕沒有,哥哥,我是基於同為女兒家的同情,不願眼見一個痴情的女兒家,成為那作繭自縛的可憐春蠶,成為那情海的傷心斷腸人!”
朱漢民沉默了下,道:“可是妹妹也要知道,縱然我不把她當異族相視,那彼此間不同的立場,也終究是存在的。”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夫妻終身事,必須心靈合一,絕不容有不同的立場,古採婚姻男為主,女為從,只要她愛了哥哥,她便該捨棄自己的立場。”
朱漢民道:“妹妹,那只是應該!”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而事實上,我聽見了她對哥哥的談活,她曾明確地表示,上代所劃下的鴻溝,不該存在於我們這一代之間!”
朱漢民道:“那是她在怨恨之下説的氣惱話,一旦兩族之間起了存亡衝突,她就下會這麼想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截口説道:“哥哥,別跟我辯,我只問一句,倘若她真能捨棄自己的立場呢,”
朱漢民道:“妹妹,上一代的交情非比泛泛,咱們該尊重人家,咱們自己不願在任何情形下放棄立場,便也不能讓人家在任何情形下放棄立場。”
那虛無飄渺話聲緊逼不放,道:“哥哥,我是問倘若她出諸自願?”
朱漢民遲疑了一下,猛咬鋼牙,道:“妹妹,當年怡姨也未嘗不能。”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容叔只有怡姨這麼一個妹妹,也只有蘭珠這麼一個女兒,夏叔叔已經誤了怡姨的一生,哥哥你又怎忍心再誤蘭珠的一生?”
朱漢民身形猛然一陣暴顫,啞聲説道:“妹妹,怡姨知我爹,愛我爹,她原諒了我爹,倘若蘭珠知我,愛我,她會原諒我的。”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怡姨是原諒了夏叔叔,而且對他絲毫沒有怨言,可是夏叔叔又如何?哥哥跟夏叔叔在一起多年,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能安心麼?那種歉疚的負荷該是任何一個人所難承受得了的!”
朱漢民身形再起暴顫,玉面煞白,默然不語,良久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持平靜地道:“妹妹,我們暫時不談這個問題好麼?”
“可以,哥哥!”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既然有了話,我這個做妹妹的不敢不聽,只是我最後還要問哥哥一句,請哥哥直誠答我,撇開那立場不談,哥哥對蘭珠如何?也就是説,假如她個是滿族女兒,哥哥要不要她?”
朱漢民毫不猶豫,毅然説道:“妹妹,非上上人,無了了心,人非草木,我也不是鐵石心腸,要説面對蘭珠這如海深情而不動心,那是欺人之談,也是矯情,夠了麼,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一嘆説道:“看來是種族二寧誤人,上代的仇恨,害了我們這些個可憐的後世兒女們,還好我是死了,要不然漢人不要我,滿人也不要我,生來苦命,我這一輩子該是最悲傷,最不幸的了……”
朱漢民一震,剛要説話。
那虛無飄渺話聲已然又道:“好啦,哥哥,我們不談了,是造物弄人,上天不平,蘭珠她跟哥哥沒有緣份,怨不得任何人,只是……”
頓了頓接道:“我看得出,哥哥吉星已動,不日當有鳳來儀,此返江南,必定會遇上一位美豔無雙,蓋世塵寰的紅粉巾幗,女中丈夫……哥哥,這位嫂嫂可別再錯過了,要不然我這做妹妹的可要不依了!”
朱漢民哪裏肯信?淡淡笑道:“妹妹何故這麼關心別人?”
“關心別人?”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你是我的哥哥,我如今只有哥哥這麼一位親人活在世上,我不關心哥哥關心誰?難道哥哥不關心我麼?”
朱漢民道:“妹妹,別在這上面耗費你我的寶貴時間下,倘果如妹妹之言,我絕不會讓妹妹失望就是!”
那虛無飄渺話聲笑了:“哥哥,做妹妹的先謝了!”
朱漢民道:“正如妹妹所説,自己兄妹謝個什麼……”
頓了頓,忽改話題,接道:“對了,妹妹,妹妹寫信叫我來是為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輕輕地嘆了口氣,道:“那是在進入和親王府之後,我自知不免一死,想見哥哥最後一面,所以我寫信要哥哥來一趟!”
朱漢民難忍悲痛地道:“妹妹何不説,是要我來救妹妹的?”
那虛無飄渺話聲沉默了一下,道:“我是也有這個意思,只是我沒有想到和親王的陵墓會趕造的那麼快,在哥哥還沒來到之前,就……”
朱漢民悲痛地截口説道:“妹妹該説我來遲了一步!”
這事真怪,他明明有一半不相信乃妹小霞已死,可是一提起乃妹遇難事,他卻難忍心中的悲痛。
那虛無飄渺話聲嘆道:“哥哥,事到如今,還提這個幹什麼,哥哥不是不相信我已經死了麼?那就乾脆還把我當人看待不就行了麼?”
朱漢民悲笑説道:“妹妹別安慰找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心裏總不相信妹妹會那麼薄命,可是一見妹妹,我卻又禁不住難過。”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這是人之常情,哥哥……”
突然地,她沉默了,那巨冢之上薄霧中的淡白人影,那看不見的雙肩之上,墜落了幾顆晶瑩之物,有的灑落在淡白人影的襟前,有的灑落在巨冢之上的毛茸茸細草之上。
由於她這突然的沉默,這空曠的陵園之中,也隨之陷於一片靜默之中。
月影高移,接近中天,淡雲已散,冷輝皎潔,光華絢爛,好美好靜的一幅玉泉夜景!
此時的此處,不應是在塵寰,而應是在天上廣寒,雖無瓊樓玉宇,卻有那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靜得美,美得清奇!
驀地裏,一聲輕呼劃破寧靜,朱漢民開了口:“妹妹,夜深,露重,春寒料峭,你冷麼?”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謝謝哥哥,我不冷,與哥哥相對,便是在冰窟之中也温暖!”
朱漢民望着那清冷銀輝,茫茫夜色,黯然地道:“今宵此時猶相對,明夜此時知何方?妹妹,明天這個時候,哥哥怕已在幾百裏外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雖看不見我,但我永遠能看見哥哥!”
朱漢民道:“真的,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是真的,哥哥!”
朱漢民道:“那我就稍微放點心了,寧願苦我自己,我不願妹妹一個人清冷、寂寞、孤獨,更不願妹妹害怕!”
那巨冢上薄霧中淡白身影猛然一陣輕顫,那晶瑩之物成串墜下,哽咽一聲:“哥哥……”
喉間似被什麼堵住,話聲立即寂然。
朱漢民也難忍熱淚,悲笑説道:“妹妹,兩次相見,三次顯現,我都沒能看清楚妹妹,如今也只能看見妹妹的身子,妹妹可否讓我看看妹妹的臉?”
那虛無飄渺話聲沒答話,可是那巨冢上薄霧內,淡白身影的雙肩之上,隨即現出一顆雲髻高挽的粉首,那是張風華絕代,清麗若仙,聖潔、高華,幾令人不敢仰視的嬌靨,而如今,那似一枝帶雨梨花,嬌靨上淚漬縱橫,而且那一雙清澈、深邃的美目,也微有紅意。
朱漢民心中一陣痠痛,忍不住淚如雨下,顫呼一聲:“妹妹!”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然而,他剛踏步,那顆烏雲粉首,及那張風華絕代,清麗若仙的嬌靨又復隱去,依然是一個肩上虛無的身形。
朱漢民大急,叫道:“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截口説道:“哥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怕哥哥看見我流太多的淚,更引起哥哥的悲傷……”
朱漢民道:“妹妹,分別在即,你我都別掉淚了,還是……”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哥哥,別説了,天色不早,哥哥也該回去了!”
朱漢民悲聲説道:“妹妹,為什麼不能讓我多看你一眼?”
那虛無飄渺話聲説道:“別這樣,哥哥,這樣我就更要趕哥哥走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便是再多看上十眼,也終須一別的,也永遠是人鬼殊異,陰陽相隔,同時那也就更叫人難分艱舍,哥哥,大業為重別以我為念,何況我會隨時隨地出現在哥哥的身邊,哥哥,鬚眉男兒丈大氣,別做這忸怩女兒態,好麼?”
朱漢民悲笑説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非草木,有誰能免,妹妹不必安慰我,我明白妹妹此刻比我更難過,妹妹説得對,鬚眉男兒丈夫氣,不做忸怩女兒態,聽你的,我走了,妹妹千萬保重了,莫使我遠在江南,時刻擔心,妹妹,也莫忘了,時刻跟在我身邊,妹妹,我走了,保重,二位老人家處,請代我叩安!”
話落,咬牙一橫心,騰身飛射而去。
只聽那虛無飄渺話聲顫聲一句:“哥哥好走,恕我不送了!”
不知道朱漢民聽見了沒有?
那巨冢上薄霧忽散,那白衣少女的身形整個兒地顯現出來,旋即隨風飄起,直上玉泉山頂。
在那玉泉山頂,那玉泉塔尖上,她佇足眺望,淚如雨下,忽地,她神情一震,臉色倏變,一閃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