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大路,是通往大名府的官道。
這天晌午,官道上由北面南,直指大名府方向,馳來一輛馬車,是普通的馬車,可是車簾遮得密密的,不知是怕官道上沿途的灰沙,抑或是怕那料峭的寒風。
雖然時屆晌午,日頭掛得老高,但是北方在這大正月裏,仍然是冷得很,你不見那趕車的車把式鼻子、嘴裏直冒熱氣,手上套着棉布手套,頭上戴着一頂厚厚的氈帽。
馬車,就在這空蕩的官道上不徐不疾直向前奔馳着,除了得得的蹄聲與轆轆車聲外,聽不到別的聲音。
驀地裏,在這輛馬車的前方,那大名府所在的方向,也傳來了一陣轆轆車聲及得得蹄聲。
這兩種聲響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顯見得,另有一輛馬車,由南而北,正跟這輛馬車走了一個對頂。
果然不錯,隨着這種轅轆車聲與得得蹄聲,沒多久,官道上,便遠遠又出現了另輛馬車,而且,車旁還有四人四騎,不用細看,後出現的這輛馬車,要比先前那輛馬車氣派大得多,別的不説,先前那輛馬車是一匹牲口,而這輛馬車卻是雙套。
而那四人四騎,也不是尋常人物,衣着服飾都很講究,各穿一身青色長袍,每人腰都挎着一口刀,而且,看樣子,這四人還都是僕從身份。
有可能,這車裏,是什麼達官貴人的內眷。
相向而馳,那自然接近得很快!
其實,那用不着太近,當這輛馬車映入眼簾的時候,便隨風飄過來一陣哭聲,仔細聽聽,那哭聲透自這輛密遮的車簾之後。
兩車是越來越近了,那哭聲,也就越來越清晰了,如今,更可聽出那哭聲不只一個,而是有好幾個的,並且一聽便知,那都是女子的哭聲。
這是怎麼回事?
先前那輛車的車簾,突然掀,掀了一角,車內,有個人探出了頭,那是個俊美挺拔的白衣書生,竟是朱漢民!
他望了迎面馳來的馬車一眼之後,臉上隨即浮現一片訝異,立即揚眉説道:“娘,您看看!”
只聽車內聶小倩説道:“娘看見了,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內眷!”
朱漢民道:“要不要民兒管管閒事?”
聶小倩道:“咱們趕咱們的路,管人傢什麼閒事?”
朱漢民道:“娘,事不尋常,只怕是強劫搶掠,你不見馬上的那四個,個個身手不俗,一身武夫打扮?”
聶小倩道:“娘看他們面帶隱憂悲傷,不像……”
恕聽車座上那車把式接口低低説道:“相公,這幾位我見過,都是大名府知府衙門裏的當差爺們,看樣子八成是出了什麼事兒!”
朱漢民“哦”了一聲,尚未答話。
車內聶小倩已然説道:“民兒,聽見了麼?人家是出了什麼事,你也要管?”
朱漢民搖搖頭,縮回車內,放下了車簾。
適時,兩輛車交錯而過,後出現那輛馬車漸去漸遠,車聲、蹄聲及哭聲,也漸漸地聽不到了。
朱漢民母子這輛車直指大名,一進城,朱漢民就立刻看出情形有點不對,他發現滿城人心惶惶,一片不安。
在城門口,朱漢民跳下車,他吩咐趕車的繼續往前走,然後一個人揹着手轉向了路旁屋檐下。
屋檐下,正有幾個要飯化子在那裏曝日捫蝨,生似那人心惶惶,不安狀況,與他們無關。
眼見着朱漢民走近來,幾個要飯化子先後站了起來,一起向朱漢民伸出破碗,還有那髒兮兮的手。
朱漢民笑了笑,翻腕自衣袖取出一錠銀子,丟在了一隻破碗之中,然後環視幾名化子笑道:“我姓朱,向各位提個人,貴幫北京分舵火眼狻猊!”
幾名要飯化子臉色一變,神情立轉恭謹,其中年長的一名道:“是朱大俠,沒想到朱大俠到的那麼快,請吩咐。”
朱漢民道:“謝謝諸位,不敢當,我向諸位打聽一件事,剛才出城的那輛馬車,是……”
那年紀較長的化子道:“稟朱大快,車內是大名府知府劉延環的內眷,那四個護車的是劉延環府中的從人,是劉延環當年保釋歸正的四個北六省綠林大盜。”
趕車的説得沒錯,那馬車果然是大名知府府邸的。
朱漢民道:“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年紀較大的化子道:“朱大俠,你由京裏來,難道不知和坤那位如夫人出了京的事?”
朱漢民“哦”地一聲説道:“這我倒不知道,也沒聽貴幫北京分舵説過,怎麼,和坤的那位如夫人如今在大名?”
那名年長的化子搖頭説道:“不,還是多日以前路過大名,如今怕早已到了江南了!”
朱漢民道:“和坤的如夫人出京跟這事有什麼關係?”
那名年長的化子嘆道:“朱大俠有所不知,那位知府本是漢人,而且是位難得的好官,為人正直清廉,在任多年,只落個兩袖清風,依然故我。數日之前,和坤那如夫人路過大名,在大名府住了一宿之後就走了,哪知數日後的今天,京裏突然來了幾位官員,以一個招待不周之罪名,就在知府衙門裏把劉知府殺了,劉知府既然被殺,那四個感恩圖報的從人便只有保着劉知府的夫人及公子、小姐返回原籍去了。”
朱漢民陡桃雙眉,道:“原來如此,那京裏來的幾個官兒現在何處?”
那年長的化子道:“他們是早上到的,事完後當即就走了!”
朱漢民道:“他們走的是哪條路,我怎麼沒碰見他們?”
那年長化子道:“不知道,想必是路上錯過了。”
朱漢民點了點頭,道:“貴幫事先不知道麼?”
那年長的化子道:“敝分舵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措手不及,加以敝幫幫主自當年便傳下令諭,不許過問官府事,所以……”
朱漢民道:“這個我知道,我再向幾位打聽件事,有個名叫樂兆熊的武林同道,來自江南,日前又由北京……”
那年長的化子忙道:“這個敝分舵日前接獲北京郝舵主飛鴿傳書,沿途護衞樂大俠安全,樂大俠數日前由大名經過,已返江南去了!”
朱權民道:“他沿途沒有受到驚擾麼?”
那年長的化子道:“沒有,要有,各處分舵定會有傳書到來。”
朱漢民道:“多謝了,我還要趕路,不克在大名久留,他年北上,再來拜望,貴分舵主處,請代為致意!”
談罷,一拱手,轉身而去。
在出了南城沒多遠的地方,朱漢民趕上了馬車,上了車,進了篷,隨即把打聽來的向聶小倩説了一遍。
靜靜聽畢,聶小倩冷笑説道:“讓他們去胡攪吧,攪來攪去,將來總是他們自己倒黴,最好和坤那如夫人能把所有的好官統統殺光!”
朱漢民道:“娘,知府不是個小官……”
聶小倩道:“那有什麼用,便是個總督,和坤也能摘了他的頂子,割下他的腦袋,然後再找個人補上缺,根本不必先奏知弘曆,何況一個小小的知府?”
朱漢民道:“可是,娘,和坤的如夫人出京,那不算一件小事,必然是帶着不少丫環僕從,一路浩浩蕩蕩,為什麼咱們在北京就不知道,而郝舵主也被矇在鼓裏?”
聶小倩點頭説道:“咱們不知道還有可説,丐幫北京分舵也不知道,那就不簡單了,難道説她是秘密出京,巧妙地掩過了我們耳目不成?”
朱漢民道:“名滿京師的和坤如夫人,該不會如此,也用不着如此!”
聶小倩道:“事實上,她出了京,連丐幫北京分舵都不知道!”
朱漢民沉吟説道:“她一路之上招搖而過,在大名府住了一宿,還殺了大名府的知府,闡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並沒有行蹤掩人耳目。”
聶小倩道:“那似乎是僅只瞞了在北京的人,出了北京就不瞞了!”
朱漢民道:“娘,你説這是為什麼?”
聶小倩搖頭道:“誰知道,只怕內情絕不簡單!”
朱漢民道:“她這般秘密出京,難道説朝廷交付了她什麼……”
聶小倩道:“朝廷裏隨便哪一個,都可以當欽差大臣,怎麼會把什麼使命交給一個女人,而且儘管她備受奉承,畢竟是小老婆身份。”
朱漢民道:“那麼娘以為……”
聶小倩搖頭説道:“難説,這咱們是無從測知的……”
話聲微頓,忽又接道:“民兒,你可記得了,和坤這位如夫人所生的那個兒子和天仇,以前不是常帶着死士出京,一去旬月麼?”
朱漢民道:“民兒記得,怎麼?娘!”
聶小倩道:“不知道她是在江南告急以前出的京,還是在江南告急以後出的京,剛才你有沒有問清楚?”
朱漢民心中一震,道:“民兒沒問,莫非娘以為……”
聶小倩道:“娘只是偶有所觸,以前和天仇常帶死士出京,一去旬月,咱們沒有動疑,如今倘若她是在江南告急以前便出了京,再加上和天仇的事,這種情形,就令人不得不動疑了!”
朱漢民挑眉説道:“娘,那不難,等再到個地方問問看就知道了!”
聶小倩點頭説道:“説得是,這件事是要趕快弄清楚。”
朱漢民忽地抬頭説道:“對了,娘,她不可能是在江南告急之前出的京。”
聶小倩道:“何以見得?”
朱漢民道:“她既然是一路招搖,那一定是驚動了各處,武林中不會不知道,為什麼沒聽樂兆熊提起?”
聶小倩呆了一呆,道:“不錯,這就令人難懂了!”
這暫時是一個謎,這個謎要到何時才能打破,如今沒有辦法預料,那也許很快,也許要等上一個時期。
車到了長垣,趕車的便不肯走了,那是因為他是河北的車,再下去,渡了黃河,那就是河南的地界了。
幹那行買賣,都有個地界的劃分,越界做買賣,那是要遭到同行忌克的,再説,這也是僱車時就講好的。
朱漢民母子,在長垣下了車,住了一宿,長垣丐幫沒有設置分舵,所以沒辦法打聽到什麼。
第二天一早,母子倆買了兩匹健馬,經由小路,直奔了封邱,封邱是河南地界,也是丐幫最近河北的一處分舵所在。
在封邱,朱漢民找上了丐幫分舵,一打聽之下那位和坤的如夫人,竟然是在樂兆熊路過封邱上京之後,才經過封邱往南去的,那就是説,是在江南告急之後。
另據封邱分舵説,和坤的那位如夫人,果然是一路浩浩蕩蕩,招搖而過,驚動四方,車馬成行,僕從如雲,直有點像皇后出京。
既打聽出這個消息,朱漢民母子倆都皺了眉,因為這消息已經説明,江南告急的事,根本跟和坤這位如夫人扯不上關係。
朱漢民也曾問及丐幫封邱分舵,可知道和坤的如夫人為什麼出京的,往哪兒去了。
回答是,前者不知道,後者去了東南,在去江南之前,並曾到嵩山少林古剎隨喜參禪。
有最後這一句,那就該能摸出點頭緒了。
母子倆在封邱分舵及停留多久,便舍了兩匹坐騎,步行直奔黃河渡口,這是封邱分舵轄區,分舵的人有意效勞,卻被朱漢民婉拒了,他表示,自己可以找船。
晌午剛過,母子倆到了河邊一看,朱漢民不由皺了眉,偌大一個渡頭附近只有三兩隻渡船,而且渡船自橫,不見人影。
分明,擺渡的吃過晌午飯,找地方睡覺去了,這時候生意淡,睡個覺起來,正好趕上好生意!
既到了這兒,總不能再折回去,朱漢民遲疑了一下,轉望聶小倩,道:“娘,你請等等,民兒到河邊看看去!”
聶小倩點了頭.朱漢民舉步行向河邊。
走到河邊.他揚聲叫道:“請問一聲,哪條船裏有人嗎?”
一連叫了三聲,才聽最左的那條船中,有人懶洋洋地應了一聲道:“誰呀,幹什麼這麼大呼小叫的呀?”
朱漢民未在意,既有人那就好辦了,他忙應道:“我,買賣上門,要過河的!”
只聽船裏那人“嗯”了一聲,艙簾掀處,慢吞吞地爬出個人來,那是個一身粗布褲,高卷褲腳,腳穿草鞋的中年精壯漢子,他睡眼惺忪,望了望朱漢民,愕愕地道:“是你相公要渡河?”
朱漢民往身後指了指,道:“還有一位!”
那中年精壯漢子望了聶小倩一眼,道:“原來是兩位,俺沒有看見,二位請上船吧!”
説着,跳下了船,彎腰去解纜繩。
朱漢民道:“怎麼,不講個船錢?”
那精壯漢於抬頭翻眼,道:“你相公大概是第一次在這兒渡河,多年的老價錢了,一位五分,二位一兩,這還用講麼?”
朱漢民揚眉説道:“這船資很不便宜嘛!”
那中年精壯漢子停了手,直起了腰,道:“擺渡的不拉客,過不過河隨你的便,你相公要是嫌貴,只管找別的船,我還是睡我的覺去!”
説着,彎下腰便要再綁上纜繩,真夠和氣。
朱漢民自不會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忙搖手笑道:“慢着,便是五兩一個,我也要坐你的船!”
那中年精壯漢子又停了手,直起腰,道:“沒想到你相公是個有錢的闊少爺,那麼,請吧!”
適時,聶小倩已然走了過來,母子倆相視一笑,登上了小渡船,那中年粗壯漢子也跟上了船,一面收繩,一面説道:“二位請艙裏坐,河心風大水急浪頭高,不是鬧着玩兒的!”
朱漢民淡笑説道:“只要你掌穩了舵,便是它浪頭觸天,也掉不下我母子去,你只管專心搖船就是了。”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好吧,話我是説了,聽不聽那在二位,反正河心裏沒人看見,我吃不了人命官司!”
這話聽得母子倆眉頭一皺,那中年精壯漢子卻三不管地拿起了竹篙,把船撐離了岸。
過水上生捱,吃水上飯的人,長年與波濤為伍,果然是都有一套,那中年精壯漢子掌舵搖櫓,舟行甚速,難得的是儘管他一個勁兒的猛搖,那小船竟然不顛不晃。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休看朱漢民是武林第一,文武傲誇宇內,但要他來操舟,他可不一定行呢!
朱漢民睹狀之下,不禁暗暗點頭,向着聶小倩笑道:“娘,看來南船北馬之説,並不盡然!”
聶小倩尚未説話,船旁那中年精壯漢子突然接口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隻能説住在哪兒的人多半精擅哪一行,南船北馬之説,本不盡然!”
這話聽得他母子倆俱皆一怔,不由互相交換了詫異一瞥。
那倒非那中年精壯漢子搶了話,而是這麼一個粗俗的愣漢子突然出言不俗,而且很有見地。
那中年精壯漢子在突然接了那麼一句之後,就閉上了嘴,一意操舟,不再開口,朱漢民卻忍不住問道:“你本來是幹這一行的麼?”
那中年精壯漢子冷冷説道:“誰也不是天生的窮賤命,生下來就註定要幹這苦兮兮的一行的!”
朱漢民碰了個釘子,但是他毫未介意;道:“我問的是以前!”
那中年精壯漢子仍然語氣冷漠地道:“那麼我可以奉告,以前跟如今,性質是一樣,但不是一行。”
朱漢民笑道:“你話令人難懂,”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你相公是個讀書萬卷的人,怎麼連這淺顯的一句話都聽不懂?我以前是做水上沒本錢買賣的!”
朱漢民明白了,“哦”了一聲,笑道:“原來閣下還是位水上英豪,失敬了!”
自然他不在乎,這些個毛賊碰到他手裏,那該是不動歪腦筋還好,否則那是給自己找倒黴。
“好説!”那中年精壯漢子道:“水路沒有陸路廣,水上的豪傑,總比不上陸上的英雄!’
這話似乎話裏有話!
朱漢民目中異采一閃,飛快地又與聶小倩交換了一瞥道:“閣下是水上那一路英豪?”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你相公是個讀書人,該不會知道黃河八寨?”
朱漢民道:“有道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知道!”
那中年精壯漢子全無詫異之色,只淡淡説道:“那倒很出我意料之外。”
朱漢民笑了笑,道:“閣下什麼時候改了行?”
那中午精壯漢子道:“今天一早,二位是我自改行以來的頭一道生意。”
朱漢民越發地動了心,接問道:“閣下為什麼好好地黃河八寨不待,突然改了這一行?”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那是沒法子的事,我吃人家的,穿人家的,自該聽人家的,人家叫我臨時客串一番,接兩位客人,我只好來了!”
朱漢民雙眉微挑,道:“閣下,這人家二字指的是……”
那中年精壯漢子淡淡説道:“滅清教。”
聶小倩目中寒芒一閃,朱漢民笑道:“那麼,閣下奉命接的兩位客人又是誰?”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日月盟的總盟主,武林人稱碧血丹心雪衣玉龍,另一位是他的令堂大人,就這麼兩位!”
朱漢民大笑説道:“閣下,你接對了,客人現在就在你的船上。”
那中年精壯漢子冷冷説道:“不勞朱大俠説明,不是二位我不會接。”
朱漢民説道:“我母子已經上了你的船,如今船也已到了河心,你閣下奉命如何,有什麼打算,説吧!”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我自當奉知,我只奉命送二位過河,別的上面沒有交待。”
朱漢民笑道:“是麼?”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信不信但憑你朱大俠,那稍時也自見分曉。”
朱漢民道:“我不以為你們滅清教會放過這麼一個大好良機!”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事實上滅清教不準備利用這一千載難逢的不再良機。”
朱漢民道:“用意何在,可以説説麼?”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自無不可,那一方面在表示滅清教光明正大,以誠待人,很願意跟日月盟精誠合作,協手協力,共驅滿虜。”
朱漢民道:“據我所聽到的,不是這樣!”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是的,但是滅清教若不來上那麼一手,你總盟主會兼程南下,急急趕返江南麼?滅清教之用意不過在此!”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貴教主要見我,只須派人送個信,似這般以殺人為脅,逼我趕返江南的手法,未免太絕了些!”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這話總盟主不該對我説,我只是個聽人指使,受人驅策的嘍羅角色,日後見着敝教主,再對他説吧!”
朱漢民道:“見了他,我自會談,那另一方面呢?”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那另一方面的用意,總盟主恐怕未必喜歡聽!”
朱漢民道:“我這個人隨和得很,但説無妨!”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我只有遵命了,那另一方面的用意在表示,滅清教有隨時置總盟主於死地的能力,只不過是不為罷了!”
朱漢民揚眉笑道:“閣下指的是如今麼?”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我説的是隨時隨地。”
朱漢民道:“如今呢?”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如今也是一樣,如今我只消拉開那預先在船底挖好的破洞上堵塞物,在這河面遼闊,水流湍急的黃河中央,我不以為二位能倖免於難!”
朱漢民心神震動,表面上依然平靜地一笑道:“除非貴教存心犧牲了閣下!”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那倒不必,總盟主莫忘了,我出身黃河八寨,長年過的是水上生涯,這黃水之水還難不倒我,再説,便是為教犧牲,那是盡忠,再有二位陪着,那更值得。”
朱漢民笑了笑道:“你以為你有幾分機會?”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便是一分機會毫無,總盟主怕也不敢殺我!”
朱漢民笑道:“有此一説麼?”
那中年精壯漢子點頭説道:“有,總盟主也該知道,做事不能不留後手的!”
朱漢民道:“你閣下又留了什麼後手?”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總盟主適才沒見河邊另有船隻麼,他們都是滅清教的人,只要等到我該回去的時候而沒有回去,他們便會立即飛馬上報,總盟主才過黃河便殺滅清教的迎接使者,我不以為那合作有望,干戈能免!”
朱漢民眉鋒一皺,淡然笑道:“你以為我會信麼?”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那不要緊,二位是兩個人,不妨由一位監視我,一位往來岸看看,只消望一眼,當知我所言不虛了!”
朱漢民早看清楚了,那來岸邊的幾艘渡船之上,正站着四名船家打扮的漢子向河心眺望着。
當下他一笑説道:“滅清教果然厲害,我才到黃河便給了我一個下馬威,等我過了長江,到了江南後,還不知要如何呢?”
那中年精壯漢於道:“總盟主莫要誤會,我只是負責迎接,此去江南一路之上,我包管總盟主二位備受滅清教無微不至的款待!”
朱漢民淡淡一笑道:“那麼我先謝了,請轉報貴教教主,就説等我朱漢民到了江南之後再當面向他致謝,閣下請加速操舟吧!”
那中年精壯漢子一躬身,道:“敬遵總盟主令諭!”
站直身形,專心搖櫓,舟行頓速,在那遼闊河面之上帶起一道濁浪,如飛向對岸射去。
此人操舟手法果然高超,黃河水流湍急,那渡船在他操縱之下,竟然筆直地橫過河面,一點沒有順水下流之勢。
片刻之後,船抵岸邊,朱漢民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笑顧那中年精壯漢子,説道:“閣下,十兩船貴在此。”
那中年精壯漢子忙説:“總盟主莫非要我回去受責備捱罵麼?”
朱漢民道:“這是事先説好的。”
那中年精壯漢子道:“那是玩笑,我是滅清教派在黃河岸邊,專候總盟主大駕,負責送總盟主過河的使者,怎麼敢收船資?”
朱漢民笑道:“那麼,就算我送給閣下買酒喝的吧!”
抖手一拋,那錠銀子“篤”地一聲,嵌入船板之中,接道:“閣下,挖船板,那會毀了這條船,只要閣下能夠用手把它拿出來,我就收回,不然就該閣下笑納。”
言畢,與聶小倩相率飄身上岸而去。
這一下那中年精壯漢子皺了眉,傻了臉,作了難,用手把銀子取出來,他自知是還沒有那種功力。
只有望着朱漢民那瀟灑飄逸的顧長背影,揚聲叫道:“總盟主賞賜,我這裏謝過了。”撐舟自去。
朱漢民聽見了,可是他沒有答理,因為他此際的眉鋒,已然皺得很深,臉上的神色也頗為凝重。
聶小倩側顧了他一眼,柔婉笑道:“民兒,娘告訴你一句話……”
朱漢民愕然抬頭,道:“什麼?娘!”
聶小倩淡淡一笑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朱漢民道:“娘,民兒知道,只是民兒沒想到滅清教的勢力範圍……”
聶小倩截口説道:“民兒,這不能代表滅清教的勢力範圍已伸展到大河兩岸,假如你派個人在北六省出現,那就能説日月盟的勢力已擴展到了北六省麼?”
朱漢民道:“可是娘別忘了,他們在此曾威脅了向執武林牛耳的少林派。”
聶小倩道:“娘沒有忘,那只是威脅,而不是真能控制,少林寺還不一定買帳呢!”
朱漢民苦笑説道:“可是,娘,事實上,咱們一舉一動,已全落在了人家耳目之中,咱們也完全處於被動地位了!”
聶小倩淡淡説道:“娘也明白,那皆因敵暗我明,倘若這不成其勝負的第一陣,你便被挫了鋭氣,那正中了他們的計算了!”
朱漢民神情一震,赧然説道:“娘,謝謝您,民兒又受教了!”
聶小倩笑了,道:“今後一路之上,像這一類的事,當不在少數,可是不管它有多少,娘要你記住剛才那句話……”
朱漢民飛快接口道:“民兒謹記,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母子倆相視而笑。
→大鼻鬼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日暮時分,孃兒倆到了開封。
母子倆剛進開封城北門,那城門內兩旁街道的屋檐下,站起個身穿長袍,外罩馬褂的中年漢子。
他向着朱漢民急步走來,剛拱起手,朱漢民已然笑道:“閣下是滅清教中人?”
那中年漢子一驚,忙含笑點頭:“看來未能瞞過總盟主法眼!”
“好説!”朱漢民淡淡笑道:“貴教已為我準備好了居處麼?”
那中年漢子忙又點頭,乾笑説道:“是的,總盟主,就在北大街拐彎處那中州客棧!”
朱漢民“哦”地一聲,揚眉笑道:“中州客棧是開封城首屈一指的大客棧,貴教簡直是太周到了,我真有點過意不去,請帶路!”
這一來,倒弄得那中年漢子十分窘迫,只得乾笑-聲連連點頭應是,轉身帶路,往前行去。
朱漢民與聶小倩相視一笑,舉步跟了上去。
果如朱漢民所言,這中州客棧確是開封城首屈一指的大客棧,房間不但寬敞,潔淨,而且佈置非常講究。
那中年漢子一進門便即揚聲喝道:“客人到了,剛才我訂的那兩間上房,收拾好了沒有?”
櫃枱裏,那戴着老花眼鏡的老帳房早站了起來,聞言忙哈腰賠笑説道:“爺,早收抬好了,早收拾好了,我這就命人開門點燈去。”説着,向一名夥計一揮手。
那中年漢子又道:“你替我招呼一聲,除了倒茶送水之外,到醉仙樓叫一桌上好酒席來,記住,要上好的,要快!”
那櫃枱里老帳房又應了一聲,問道:“爺,酒席開在哪兒?”
那中年漢子忙回身賠笑,恭謹説道:“請總盟主盼咐!”
米漢民淡談笑道:“屋裏若能擺得下,就開在屋裏好了。”
那中年漢子哈腰説道:“是,總盟主,您喝什麼酒?”
朱漢民笑道:“隨便,但酒能誤事,不必準備太多!”
那中年漢子應了一聲是,立即轉身傳話,然後又轉過身來,哈腰説道:“總盟主,請跟我來。”
轉身帶路,向後院行去。
中州客棧的後院頗大,三面均是客房,天井中,小徑青石鋪成,假山兩座,花木成蔭,幽美中帶着靜稚。
為朱漢民母子倆所訂的那兩間上房,就在後院的左邊,那是緊靠着的兩間,也是左邊僅有的兩間。
此際,那兩間上房內,門窗已開,燈火已然點上,那名夥計站在門口相候,一見三人來到,立刻躬下了身。
那中年漢子沒理他,卻轉向朱漢民擺手笑道:“總盟主兩位先請看看尚中意否,不行我馬上叫他們換。”
朱漢民舉步上前,直趨房門口,只舉目一看,立刻心神震動,暗暗詫異稱奇不已,原來——
這兩間上房內,粉壁雪白,窗明几淨,點塵不染,壁上不但懸有字畫,而且擺設是既豪華又考究,更氣派。
棗紅色的大木牀,紗帳銅鈎,那一雙銅鈎擦得精光發亮,牀上緞子面的棉被,全是新的。
靠近牀頭,有一張棗紅色的書桌,上面擺着的不是普通的油燈,而是一盞八角的琉璃宮燈。
另外,那擺在書桌上的東西,一應俱全。
在那書桌之旁的牆角里,更擺着一隻棗紅色的高架,架子上,置有一隻金猊,金猊中,香煙嫋嫋,竟然是上好的檀香,另外,還有那……
總之,這不像是個客棧中的上房,簡直像那達官顯貴,或者是豪富巨紳家中的卧室。
朱漢民飛快地與聶小倩交換一個眼色,然後點頭笑道:“豈有不中意之理,簡直是大好了,對貴教這份盛意,我母子不知該説些什麼好,請代我母子向貴上致意……”
那中年漢子臉上浮現一絲得意笑容,道:“多謝總盟主誇獎,敝教是唯恐有不周之處,另外一間與這一間擺設完全一樣,總盟主要不要再看看?”
朱漢民搖頭説道:“既然擺設完全一樣,那就不必再看了!”
那中年漢子應了一聲是,然後説道:“那麼我告退了,一切開銷敝教已支付過了,總盟主!二位旅途辛苦,吃過飯話早些安歇吧!”
説着,一躬身便要離去。
朱漢民突然説道:“閣下,請慢一步。”
那中年漢子回身説道:“總盟主尚有什麼吩咐?”
“豈敢!”朱漢民淡淡一笑道:“我還沒有請教,閣下怎麼稱呼?”
那中年漢子遲疑了一下,道:“總盟主原諒,敝教中人對外不示真姓名!”
朱漢民笑了笑,道:“那麼,倘我有事要找閣下,怎麼個找法?”
那中年漢子唇邊含着一絲狡黠笑意,道:“總盟主打算在開封停留多久?”
朱漢民道:“很難説,也許明天就走,也許要待個三五天!”
那中年漢子道:“那麼我每天早上來請示一次,倘總盟主有事,可隨時當面吩咐。”
朱漢民笑着點了頭,道:“也好,閣下不讓我敬你三杯麼?”
那中年漢子道:“不敢當,我使命在身,尚有他事待辦,不敢多事停留。”
朱漢民笑了笑,道:“那麼閣下請便吧,偏勞之處,容我後放!”
那中年漢於又稱不敢,恭謹施禮而去,他臨走還向那名侍立-旁的夥計叱喝説道:“還站在這兒幹什麼,還不給客人泡茶打水去!”
説罷步履匆匆先走了。
可是當那夥計也要走時,朱漢民喚住了他,把他叫進房內,含笑問道:“小二哥,剛才那位,你認識麼?”
那名夥計神色有點不安地搖頭説道:“回相公的話,那位爺,小的不認識!”
朱漢民雙眉一揚,詫聲説道:“那就怪了,怎麼剛才他對我説,他跟貴棧很熟?”
那名夥計呆了一呆,忙搖頭説道:“那小的就不知道了。”
朱漢民笑了笑,抬手一指,道:“這些個傢俱擺設,全是寶號的麼?”
那名夥計更為不安點頭説道:“是的,是的,全是小號的,全是小號的!”
朱漢民眉鋒微皺,笑問道:“小二哥,這不像客棧中的傢俱擺設!”
那夥計簡直有點驚慌地道:“您相公不知道,這全是我們掌櫃家的,我們掌櫃是開封城裏的大財主呢,店裏一旦來了貴客,這些傢俱擺設便馬上搬了過來,平常是不擺在這兒的!”
朱漢民點頭説道:“原來如此,我説嘛……小二哥,這兩間房間是什麼時候訂的?”
那夥計道:“前天,不,不,不是前天,是昨天!”
朱漢民道:“那麼,這連吃帶住,要多少銀子?”
那夥計搖頭説道:“這小的就不知道了,您相公要是想知道,我給您向櫃上問問去。”説着,一哈腰轉身要走。
朱漢民適時擺手説道:“小二哥,不必問了,麻煩送茶水吧!”
那夥計應了一聲,匆匆忙忙地走向前面,似乎是生怕朱漢民把他留下,不讓他走。
望着那背影,朱漢民搖頭笑了:“先前那個,倒是很夠機警沉着,這一個若也是滅清教中人,那滅清教就有點廣收徒眾濫用人了。”
聶小倩搖頭説道:“這一個嫩得很,撒謊都撒得不自在,該不會是滅清教中人,對付咱們,滅清教也不會用這種人的!”
朱漢民道:“娘您認為他是撒謊?”
聶小倩道:“挑不出一句真話,定是剛才那一個事先有了關照!”
朱漢民笑道:“這種人好對付,再有兩回,民兒準能讓他全説出來!”
聶小倩搖頭説道:“傻孩子,他不會知道什麼的!”
朱漢民道:“至少他該知道那個人是誰,這些傢俱擺設是哪兒來的!”
聶小倩道:“恐怕他也僅知道那個人是準,如此而已!”
朱漢民笑了笑,還待再説,一眼瞥見那牆角木架上,金猊中裊裊上升的檀香煙,目中異采一閃,站了起來,道:“娘,您不看看這些檀香末麼?”
聶小倩笑道:“要等着你提醒,咱們孃兒倆早着了人家的道兒了!”
朱漢民臉一紅,也一愣,道:“怎麼,娘,您看過了?”
聶小倩道:“娘當年託身在千毒門中,對於用毒一道,頗有點心得,你不見那煙無雜色,無雜味麼?”
朱漢民赧然搖頭笑道:“民兒不知何時才能趕得上您!”
聶小倩道:“別求跟娘比,但求跟你爹比,什麼時候能趕得上他的十之八九,你便無論何處也去得了!”
朱漢民信步走到了書桌前,細細地看了那盞八角琉璃宮燈一眼,回過頭來笑着説道:“娘,不説別的,單這燈便非尋常人家所有!”’
其實,別的傢俱擺設,也沒有一件不是十分名貴的。
説着,他又信手打開了那書桌的第一個抽屜,笑道:“這滅清教真小氣,抽屜裏竟然空空如也!”
跟着他連續打開了五個抽屜,當他打開了那最下面的一個抽屜時,他突然笑了,搖頭説道:“我冤枉人了,有,有一個空白的信……”
“箋”字未出口,他陡地一怔,“咦”了一聲,伸手拿出了一張雪白的信箋,走過來遞向了聶小倩道:“娘,您看看,這怎麼説?”
聶小倩伸手接了過來,只一眼,她也一怔。
那雪白的信箋左下角正,印着五個硃紅小字,那赫然是:“巡撫府用箋”。
聶小倩一怔之後,隨即揚眉淡笑:“民兒,這就不難明白了,也唯有巡撫府才有這種名貴氣派的傢俱擺設,這可能是謄東西時一時疏忽,遺下了這張信箋在抽屜裏沒拿出來。”
朱漢民皺眉説道:“民兒也這麼想,可是,娘,難道説滅清教是官府中人,或者它已經勾結了官府不成?”
聶小倩道:“這大批傢俱擺設總不會是偷出來的,該是這兩種可能中之一,不過,這耐人尋味,要慢慢的查……”
朱漢民神色凝重地道:“倘若滅清教是官府中人,那只是給人一個意外,假如説滅清教的勢力已經打進官府,那就令人……”
突然一陣步履聲起自房外,聶小倩立即把那張信箋藏入袖中,只見適才那名夥計帶着另一名夥計,端着茶,捧了水走了過來。
放好了茶水,那名夥計哈腰説道:“相公,醉仙樓的酒席已經送到了,要不要現在就擺上?”
朱漢民點了點頭,含笑説道:“好吧,就現在擺上吧!”
那名夥計應喏一聲,領着同伴出門而去。
兩名夥計去後,聶小倩站了起來,走到茶几旁,伸手掀開壺蓋,自頭上拔下一根銀譬試了試,然後説道:“民兒,茶裏未施手腳,儘可放心飲用!”
朱漢民也看見了,那根銀簪未變顏色.但卻説道:“娘,還有那桌酒席呢?”
聶小倩笑了笑道:“不要緊,待會他們擺上來後,娘如法炮製地試一試也就是了,再輕微的毒,也逃不過這根銀譬一試!”
説話間,後院中又傳步履聲,適才那名夥計與同伴抬着一張圓桌與幾把椅子走了過來。他兩個身後,跟着三名提着大木盒的漢子。
進了門,兩名店夥把圓桌放在屋子中央,然後招呼那三名漢子,把酒萊送進來排在桌子上。
櫻好酒菜,那名夥計向朱漢民哈腰説道:“相公還有什麼吩咐?”
朱漢民擺手説道:“沒事了,有事我自會招呼你!”
那名夥計帶着同伴及那三個送酒菜的漢子轉身要走。
朱漢民突然叫住他們道:“且慢,幾位稍留一步!”
説着,翻腕自袖底取出一大錠銀子隨手遞了過去:“不敢説賞,送給諸位買酒喝!”
那名夥計立即眉飛色舞,遲疑了一下,伸雙手接了過去,乾笑説道:“謝謝相公爺的賞賜!”
這才帶着同伴出了門。
酒席,頗為豐盛,聶小倩在各盤各碟試過之後,放心地坐下笑説:“民兒,很出人意料,竟然沒下一點毒,儘可放心大膽食用,來,坐下吧,別讓菜涼了!”
朱漢民應了一聲,坐了下去。
朱漢民與聶小倩母子倆都有千杯不醉之量,可是聶小倩沒喝,朱漢民也不過略略沾唇。
吃喝間,朱漢民突然目中威稜暴閃,向聶小倩丟過一個眼色,聶小倩也有所覺,微微地點了點頭。
朱漢民忽地揚眉輕笑:“深夜客來茶當酒,如今我這裏是既有茶也復有酒,外面春寒料峭,令人難耐,閣下既蒙寵臨碰上了,何不下來共謀一醉?”
只聽夜空中有人輕聲説道:“自知難逃朱少俠敏鋭耳目,既蒙寵召,敢不遵命!”
人影電閃,寒風飄然,屋內燈火一陣晃動,等到燈焰恢復穩定時,屋裏已多子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叫化子。
朱漢民呆了一呆,旋即笑道:“原來是丐幫弟子,朱漢民有失遠迎,當面恕罪!”
説着,站起來拱起了手。
那中年要飯化子忙恭謹躬下身形:“是要飯的來得魯莽,深夜打擾,擾人酒興,朱少俠海涵!”
“好説。”朱漢民笑道:“既是丐幫弟子,彼此便不是外人,閣下何作此見外話?請客不如客撞席,閣下找我無論有什麼事,先請坐下談。”
那中年要飯化子口中應着,卻遲疑未動。
朱漢民抬手一指聶小倩道:“這是家母。”
那中年化子立即深深施了一禮,恭謹説道:“見過夫人!”
聶小倩欠身含笑道:“不敢當,你請坐。”
那中年化子應了一聲是,仍沒有動。
朱漢民皺眉笑道:“閣下你既找上了我,那表示你認識我,既認識我就該知道我跟丐幫交情非淺了,既然交情不淺,就用不着這一套!”
那中年化子滿臉敬佩之色,拘謹稍斂地道:“恭敬不如從命,恕我放肆了!”一哈腰,坐了下去。
“這才是!”朱漢民歸座笑道:“閣下夜來找我,必然有以教我,那麼我借花獻佛,先敬閣下一杯,要談的,盡飲一杯之後再談!”
説着,取過一付杯箸,為中年化子滿斟一杯,然後舉杯相邀,中年化子連忙欠身謙遜不迭。
一杯盡飲之後,朱漢民抬眼深注,道:“我還沒有請教……”
“不敢當。”中年化子道:“有勞少俠動問,不才丐幫開封分舵李俊!”
朱漢民“哦”地一聲笑道:“原來閣下就是那位混江龍,我聽我義父提起過閣下,他老人家每每桃起拇指,敬佩閣下是位義薄雲天的豪邁英雄,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李俊有點赧然,也有點黯然,道:“是的,當年傅侯往千毒門趕宴的時候,路過開封,我曾有幸瞻仰過傅侯神威風采,傅侯那才是真豪傑,真英雄,能得傅侯誇讚,李俊這一輩子不算白活了……”
朱漢民揚了揚眉,強笑截口説道:“閣下夜來找我,有什麼事兒?”
李俊遲疑了一下,道:“少俠想必知道,少俠一路南來,盡在滅清教耳目之下!”
朱漢民笑道:“不錯,我知道,過黃河的時候,是人家擺的渡,進開封之後,又是人家把我接到這兒來的。”
李俊道:“是的,少俠,分舵也派有弟子守在四門,因見有滅清教的人迎了上去,所以分舵弟子沒有露面!”
朱漢民道:“他們不但替我在這兒訂了上房間,便是連這桌酒席也是他們送的,貴分舵怎知那人是滅清教中人?”
李俊搖頭説道:“並不知道,那只是猜透了八分!”
聶小倩突然説道:“貴分舵有人認識那人麼?”
李俊搖頭説道:“認識倒沒人認識,凡是最近常見他進出巡撫府。”
聶小倩美目中異采一閃,道:“民兒,聽見了麼?那就不會錯了!”
朱漢民皺眉説道:“這倒根出人意料之外,沒想到滅清教有這麼大的神通!”
李俊瞪目愕然,他想問,卻未曾啓口。
聶小倩淡淡一笑,自袖底取出了那張信箋道:“我母子一見這傢俱擺設,便懷疑它不是這中州客棧的,結果漢民他在書桌的抽屜裏發現了這張巡撫府專用信箋!”
李傻一震説道:“怪不得,我説中州客棧怎會突然這麼闊氣起來!”
聶小倩道:“以前開封城中可曾見過那人?”
李俊搖頭説道:“以前沒見過,就只最近常見他進出巡撫府,而且他走的都是後門,每次都是鬼鬼祟祟,生似怕人看見一般。”
聶小倩道:“最近二字,指的是多久的時日?”
李俊想了想,道:“還不到十天。”
聶小倩道:“既是時常進出巡撫府,每次又是走的後門,那麼即可見此人必是巡撫府中的人,又可見此人必然怕人知道他是巡撫府中的人!”
朱漢民點頭説道:“不錯,娘,民兒也這麼想!”
聶小倩笑了笑,道:“李兄弟,我想麻煩貴分舵一件事!”
李俊忙欠身説道:“不敢當,夫人請吩咐!”
“好説!”聶小倩道:“我想請貴分舵幫我打聽一下,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在巡撫府是幹什麼的,明天中午我等回話。”
李俊恭謹道:“稟夫人,不必等到明天中午,在剛才夫人跟少俠進城的時候,因為敝舵打探弟子懷疑他是滅清教中人,歸報我之後,我已經派人打聽去了,想必稍時便可趕到。”
聶小倩由衷地讚歎説道:“貴幫做事之神速周到,令人佩服!”
李俊謙遜説道:“那是夫人誇獎!”
朱漢民笑道:“原來閣下如今業已執掌了開封分舵!”
李俊赧笑説道:“那是幫主及諸位長老的垂愛!”
聶小倩道:“如今我該稱呼一聲李舵主了,李舵主,和坤那位如夫人出京下江南,可曾經過開封了嗎?”
李俊點頭説道:“在開封停了一宵,第二天就走了。”
聶小倩道:“她是住在什麼地方的?”
李俊道:“當她距離開封尚有兩三里的時候,那位巡撫大人便率領地方文武官員迎出去了,一直把她迎進巡撫府,當晚車馬僕從全停在了巡撫府。”
聶小倩笑了笑,道:“貴分舵弟子曾派人夜入巡撫府窺探過麼?”
李俊赧然説道:“和坤那位如夫人有數十名功列一流好手的死士隨行,巡撫府原來的侍從根本派不上用場,所以,所以奔沒敢讓分舵弟子冒那個險!”
聶小倩點頭説道:“沒冒那個險是對的,李舵主,她是什麼時候到開封的?”
李俊想了想,道:“總有十天光景了。”
聶小倩道:“聽説她曾到嵩山少林古剎隨喜參過撣?”
李俊點頭説道:“是的,夫人,登封分舵曾有飛鴿傳書告知敝分舵,説她也曾在少林停留了一宵,不過她的車馬都停在登封,她輕車簡從,只帶了幾名護衞跟侍婢上了少林,第二天轉回登封,沒多停留就走了!”
聶小倩點了點頭,沒説話。
朱漢民卻突然説道:“想必那位巡撫是和坤的門生一流,是個貪贓官兒,對和坤這位如夫人孝敬有加,不然他怎沒像大名府那位知府,而能安然沒事?”
聶小倩點頭説道:“民兒説得有理,那有可能……”
轉望李俊,接道:“李舵主,這位巡撫,還是當年那個劉天和?”
李俊道:“正是他,以前他的確是個專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自從當年受傅侯一頓訓責警誡,幸保頂子腦袋之後,才收斂了不少,其實,當年威遠鏢局丟了他那一批為直隸總督祝嘏的鏢貨,他的家產已經丟得差不多了,這一回恐怕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孝敬和坤這位如夫人了!”
朱漢民道:“話雖這麼説,和坤那位如夫人總是有了好處,而且還不少,要不然他絕不可能安然無事!”
李俊道:“那就非我所能……”
朱漢民雙目之中寒芒一閃,聶小倩也揚了眉。
李俊卻接着輕喝説道:“是老五麼,進來叩見夫人跟少俠!”
只聽夜空中有人輕輕地應了一聲,隨見門前屋檐下射落一個膚色黝黑,身材瘦小的中年化子。
他急步走進門,近前便要拜下。
朱漢民隔席擺手,道:“説起來諸位都要長我一輩,別折煞我,請見過家母吧!”
那被喚老五的瘦小化子拜之不下,只得先轉向了聶小倩,單膝着地,恭謹説道:“丐幫開封分舵弟子項成見過夫人!”
聶小倩欠身還禮説道:“項兄弟少禮,請坐!”
聶小倩這裏舉手讓座,朱漢民那裏已然遞過了一把椅子,另外又擺上一付杯箸,笑着肅客。
項成尚自遲疑,李俊説道:“老五,恭敬不如從命,夫人跟少俠不是外人!”
項成這才稱謝告罪入座。
待他坐定,李俊問道:“怎麼樣,有消息沒有?”
朱漢民一擺手,笑對李俊道:“閣下,總該讓人家唱一杯……”
向項成一舉杯,接道:“怎麼説諸位都是為了我,來,我先敬你一杯!”
項成連稱不敢,舉起了面前酒杯。
一杯仰幹之後,項成接着便道:“打聽出來了,還是老六找上了他那在巡撫府掌灶的朋友,才得知那人姓申,叫申一笑,是巡撫府新到任的總管。”
“總管?”李俊詫聲説道:“他是什麼時候進巡撫府的,原來的柳老頭兒呢?”
項成道:“據老六的那個朋友説,這位新總管申一笑,是在七天前剛進巡撫府的,那個柳老頭兒被劉天和解職辭退了。”
李俊道:“柳老頭兒不是辦事很得力的麼,怎會被解職辭退了?”
項成搖頭説道:“這連老六那個朋友也不知道!”
李俊皺着眉鋒轉望朱漢民。
朱漢民淡然一笑道:“他總該是個總管,不然誰敢把巡撫府的傢俱擺設往外搬?”
聶小倩道:“好好地辭退了一個辦事得力的人,把一個滅清教的人弄進府中去充當總管,恐怕此中大有文章!”
李俊道:“夫人説得是,您看要不要……”
聶小倩搖頭説道:“謝謝,不必了,一方面我不願打草驚蛇,另一方面漢民這趟南返,儘可能還希望能跟滅清教協手合作,免得自己人之間引起干戈,讓滿虜坐收漁人之利,再説,這一路之上,他們以禮待我母子,固然他們的用心難測,但表面上總看不出惡意,所以我們暫時不便動他!”
李俊與項成對望一眼,李俊口齒啓動,欲言又止。
聶小倩笑道:“彼此一家人,沒有什麼顧忌的,李舵主有話請只管説。”
李俊臉上微紅,猶豫了一下,説道:“李俊遵命,也請夫人恕李俊斗膽,只怕夫人與少俠還不知道滅清教對付諸大門派及各幫會的手法?”
聶小倩道:“江南有人士上京告急,我母子略略有個耳聞!”
李俊雙眉微揚,有點悲憤地道:“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少林寺有五名三代弟子被割了頭,本幫登封分舵也有兩名弟子被斬去四肢挖了心,因此,我不敢以為他們有合作的誠意,倘有,他們不該以這種狠毒、殘酷,令人髮指的手段對付忠義之士。”
朱漢民變色説道:“怎麼,李舵主,丐幫也有弟子慘遭殺害?”
李俊悲憤笑道:“何止丐幫,武林中各門派,各幫會,只要是忠於先朝,無一能夠例外,全都有了傷亡,只不過有的幫會不願把這種事張揚出來罷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少俠令諭來到,大家未敢輕舉妄動,如今夫人打算跟他們談合作,我以為不但難有絲毫收穫,而且只怕會令各幫各派失望!”
朱漢民軒了軒眉,沒説話。
聶小倩卻開口説道:“貴幫登封分舵可曾將這件事報了貴幫總舵?”
李俊道:“如此大事登封分舵焉敢隱瞞不報?”
聶小倩道:“但不知貴幫總舵的指示如何?”
李俊道:“敝幫主已經動用青竹杖請出了五位長老,率領總舵八英、十二俊二十位高手趕往登封處理此理!”
聶小倩眉鋒一皺,道:“他們已經到了登封麼?”
李俊道:“已在途中,不日即可抵達。”
聶小倩沉吟了一下,道:“各幫弟子慘遭殺害,各幫各會的悲憤,那是在所難免,無論怎麼做,那也無可厚非,可是李舵主要知道漢民的立場,他繼承了夏大俠的衣缽,是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的當然領袖,他身系大漢民族之安危盛衰,他不能在滿虜未逐,公仇私恨未報之前,先在自己人之間啓動干戈的,讓自己人殺自己人,讓滿清朝廷隔岸觀火,坐山看虎鬥,最後來橫掃殘局……”
李俊道:“夫人,這干戈不是咱們引起的。”
聶小倩含笑説道:“那有什麼分別,到頭來受害的仍是我大漢民族。”
李俊默然不語。
聶小倩又道:“我也明白,跟他們談合作,似乎很難,但為大局設想,便是有一絲希望也不能放棄的,我也知道滅清教無端殺害各門派各幫會弟子,這是仇,但我試問,公仇在先,還是私仇在先?倘能曉以大義,謀得並肩攜手,精誠合作,共襄義舉,驅滿虜于山海之外,匡復我莽莽神州,大好河山,我以為那被殺害的各門派、各幫會弟子,也就死得瞑目,更會含笑九泉,額手稱慶了,李舵主以為然否?”
李俊紅着臉,羞愧地道:“多謝夫人當頭棒喝,退我冥頑,但夫人該知道,各門派、各幫會之中,單一個開封分舵明白是沒有用的!”
聶小倩嫣然笑道:“謝謝李舵主提醒,這個我知道,貴幫五位長老,及各門派掌教、各幫會領袖面前屆時我自有説辭!”
李俊沒有再説,項成卻突然説道:“少俠,我還有一個消息稟報!”
朱漢民“哦”了一聲,説道:“項大哥還有什麼消息,請説!”
“不敢當!”項成欠身説道:“敝分舵頃接北京分舵郝舵主飛鴿傳書,要各分舵轉告少俠,那位御林軍的統帶,爵封嘉義公的福康安,已經帶着大內侍衞中的精鋭出京南下,不知意圖,請少俠多多小心提防!”
朱漢民聽得呆了一呆,訝然説道:“福康安帶着大內侍衞出了京?這是為何?”
聶小倩淡淡説道:“那自然是為了你!”
朱漢民挑眉笑道:“莫非他正是為收漁人之利而來了?好吧,要來就讓他們全來吧,我要讓他們一個也回不了北京!”
聶小倩橫了他一眼道:“民兒,輕敵是兵家大忌,那福康安要是沒有把握,弘曆絕不會輕易派他出京,咱們不可不謹慎應付!”
朱漢民神情一震,立刻斂態説道:“是,民兒知過!”
對他這種知過即改,順敬尊親的態度,李、項二人暗暗點頭,極感敬佩!
又坐了一會兒,李、項二人站起告辭,聶小倩與朱漢民也未挽留,在朱漢民的相送下,二人恭謹施禮,越窗而去。
李、項二人走後,聶小倩臉上的神色,剎時間變得很凝重,她向着朱漢民擺了擺手,道:“民兒,招呼他們一聲,讓他們把席撤了吧!”
朱漢民暗感詫異,但是他沒有多問,立即喚來店夥撤走了那猶豐半殘的一桌酒菜。
打掃乾淨之後,店夥走了,朱漢民隨手掩上了門,這才問道:“娘,什麼事使您這麼煩心?”
聶小倩未即時答話,擺了擺手,示意朱漢民坐下,一直等朱漢民坐定了,她才開口説道:“民兒,在跟滅清教教主會面之前,恐怕咱們得好好費上一番唇舌來説服各門派、各幫會哩!”
朱漢民道:“娘指是李俊所説那……”
聶小倩點頭説道:“娘正是指的這個!”
朱漢民笑道:“那娘無須煩心,各門派掌教、各幫會領袖,當年跟爹的私交都很好,也沒有不敬服珠符令的,只要到時候……”
聶小倩搖頭説道:“事情不如想象那麼簡單,少林與丐幫,那也許只須一句話,可是其他門派幫會便不同了,當年各門派的掌教及各幫會的領袖,如今已更換了不少,恐怕不像少林與丐幫那麼容易説動的……”
朱漢民道:“民兒以為他們都是深明大義的人,只要曉以利害,他們不會不把公仇放在前面,私仇暫置腦後的!”
聶小倩嘆了口氣,道:“但願如此了,民兒你到巡撫府去一趟看看!”
朱漢民一怔説道:“娘不是説,暫時不動他們的麼?”
聶小倩道:“那話是對丐幫弟子説的,況且娘也只是叫你去看看,並不是要你去動他們,懂麼?”
朱漢民道:“娘,民兒懂,現在就去麼?”
聶小倩道:“天色已近三更,正是時候,可以去了!”
朱漢民應了一聲,當即一拜出門而去。
朱漢民走後,聶小倩拍手熄了桌上的燈,返回隔室自己房中,也並沒有再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