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英笑笑説道:“還説呢,老五都是跟着你學的,有你這麼一個靠山,根本就不在乎我了,逼着我下牀以前就非把藥喝了不可,不然就不准我出來跟兄弟見個面,沒奈何,我只好捏着鼻子灌了。”
紀珠、芙蓉、秦玉松又笑了。
在幾個人的笑聲中,鐵霸王的話鋒忽轉,皺皺眉頭道:“兄弟,剛才聽你説要走,上哪兒去呀?”
紀珠毫不隱瞞。
他知道,這種事也瞞不廠的,正好趁這個機會跟鐵霸王辭個行,當即道:“我打算明兒個就帶芙蓉回遼東去,正好趁這機會跟鐵大哥、秦五哥辭行了。”
秦玉松聽直了眼。
鐵英訝然道:“怎麼突然要走了,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
紀珠道:“明天過後,我在京裏怕也不好待了,正好早點回遼東去。”
芙蓉道:“明天過後,京裏不好待了?”
紀珠點點頭。
芙蓉瞪大了跟道:“這話怎麼説?”
紀珠道:“剛才我正要告訴你,鐵大哥就來了,是這樣的……”
接着,他把請託年羹堯找雍王幫忙,以及隆科多的安排,告訴了在場的三個人。
靜靜聽畢,芙蓉嬌靨上泛起了興奮,也有一份羞喜:“原來是這麼回事,舅爺不愧是四爺的智囊之首,好安排,不着一點痕跡。”
只聽鐵英道:“兄弟,你搶走我的差事了。”
紀珠一怔。
鐵英又道:“要不是因為我這短命的傷,我早就把那兩個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東西幹了,那還輪得到你。”
紀珠道:“鐵大哥,你也好、我也好,誰除掉他們不都是一樣麼?我這次進京,可以説是一事無成,臨走了,怎麼能再不替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盡點兒心意,怎麼能再不做件大快人心的事。”
“話是不錯,可是我也不能不替海若雪這個恨,報這個仇啊!”
紀珠道:“你我之間,還分什麼彼此,萬姑娘是我跟美蓉的準嫂子,我不也該為她盡些心力麼?”
鐵英淡然一笑道:“算了吧!還什麼準嫂子,還就沒那麼一撇,如今就更遠了!”
“鐵大哥這話--”
鐵英微一笑,凝目逼視。
“兄弟,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要説你不夠知我。”
紀珠心頭闇跳,道:“鐵大哥,你這話我更不懂了?”
鐵英道:“兄弟,我可要罵你了,我不信你不知道,海若已經走了!”
芙蓉忙道:“知道哇!還是紀珠送出城去的,他怎麼會不知道。”
鐵英一笑道:“你們的準嫂子是連影子都沒了,我這個準弟妹是絕跑不掉了,我的準弟妹,你就別幫腔了,你們倆明知道,我説的這個‘走’字,是什麼意思!”
“這--”
芙蓉一時答不出話來,忙轉眼望紀珠。
紀珠道:“鐵大哥是怎麼知道的?”
鐵英笑笑道:“兄弟,別拿我當粗人,你鐵大哥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啊!交往了這麼久的日子了,難道我連她還會摸不透,如果不是一走就不再回來了,她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看我,是嗎?”
鐵英笑歸笑,可是多少帶點勉強,也多少帶點淒涼。
紀珠看在眼裏,難過在心裏:“鐵大哥,天下雖大,未當沒有再相見之日--”
鐵英“哈”地一笑道:“我説你知我不夠,是不是!兄弟,別把你鐵大哥瞧扁了,再怎麼樣他總是鐵錚錚的一條漢子,也拿得起、放得下。我不能不承認,海若是個少有的好姑娘,失掉這麼一個,讓我終生遺憾。
但是,我更明白,這種事一絲兒也勉強不得,所以説,我心坦然,即便再相見,我也會永遠拿她當紅粉知己、當朋友。”
紀珠跟芙蓉都沒説話。
他們倆都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勸,鐵霸王的話説得根清楚,似乎多餘。
以輕鬆的態度隨聲附和,甚至一笑置之,也不對,因為他倆明知道,鐵霸王的心情並不是真正輕鬆。
沉默中,鐵霸王臉色忽然一轉凝重:“兄弟,世上無不散之宴席,何況遼東、北京近在咫尺,你既是決定要走,我也不再留你。”
紀珠道:“鐵大哥,我是不得不走。”
鐵英一搖頭道:“別這麼説,我也剛説過,你鐵大哥不是個糊塗人,最主要的,還是你厭惡這兒的人與事,自己不想多待,要不然,別説你只幹兩個,就是再多幹幾個,就憑你,再加上你鐵大哥我,我不信誰敢把你怎麼樣,誰又能把你怎麼樣。”
紀珠心頭猛然震動,默然未語。
“的確。”鐵英吁了口氣,道:“這個圈子裏的人與事,是讓人厭惡,我的基業在這兒,我不能撇下弟兄們一走了之,況且我也想留在這兒,以便他日為匡復大業盡點心力,要不然,我早也走了--”
紀珠、芙蓉仍沒説話。
“不過,兄弟--”
入耳這一句,紀珠目光一凝,留神靜聽。
“你安排的這一着雖好,但是納蘭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你要小心。”
紀珠雙眉一揚道:“等他聽到了信兒,我跟芙蓉已經離京了,至少他不可能在京裏攔截我,不過他儘可以派人上遼東找我去。”
鐵英道:“別動意氣,兄弟,論性情,我絕對比你剛猛,但是我絕不輕易動意氣,派人上遼東去找你,我敢説,他還不敢。
不過,現在總是他們當國,能用的辦法也很多,咱們不能不防着點。”
紀珠一身傲骨,哪服這個,但是當着這位鐵大哥,他卻不便再表示什麼了,只有點點頭答應了一聲。
鐵霸王也沒再多説,嘆口氣道:“這件事,你一定不會讓我插手,我也就不強求了,而且我也不給你餞行了,只是你打算讓妹子怎麼走法?”
紀珠道:“她用不着走那麼早,只約莫工夫趕去跟我會合就行了!”
“那麼到時候我派老五他們送她一程總行?”
紀珠想婉拒,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忍。
“可以,我謝--”
“你這是見外!”鐵英站了起來道:“我要回房去躺着去了,你們倆聊聊吧!”
紀珠、芙蓉站了起來。
鐵英一句話沒再多説,由凜玉松陪着走了。
望着鐵英跟秦玉松出了廳門,芙蓉收回目光,秀眉微皺的道:“紀珠,我總覺得鐵大哥今天好像--”
“好像什麼?”
“我也説不上來,反正不大對就是了!”
紀珠也覺出來了,可也説不上來究竟是什麼,兩人相對沉默了一下,只好道:“許是離別在即吧。”
芙蓉也沒再説話。
時候終於到了,紀珠提着他那把用件長衫裹着的劍,離開居處,直奔西直門。
出西直門,他沒停留。
過“高梁橋”,又直奔-梅甸”。
“海甸”是從北京城去“香山”、“玉泉”之間的第一大驛鎮,大學士明珠的別莊在這兒,佔地數十畝,別名“自怡園”。
這位相國的別莊雖不能跟皇室親王的宮院相比擬,但是,其規模之巨,經營之力,是名震一時的。
紀珠剛進“海甸”,從街旁一家小茶館裏出來個人,是個面目陌生的中年漢子,迎着紀珠而來。
近了,瘦漢子向紀珠微一哈腰道:“三少爺吧?”
紀珠凝目打量,邊微點頭:“不敢,李紀珠,尊駕是--”
那瘦漢子賠笑低聲:“年爺讓我在這兒候着您。”
紀珠剎時明白了,道:“年爺呢?”
那瘦漢子道:“年爺待會兒來候您,再往前走,路上怕有盤查,昆明湖一帶更不是閒人能近的,所以讓我來給您帶路。”
紀珠道:“年爺真是太周到了。”
的確是,他由衷的感動。
只聽那瘦漢子道:“三少爺,時候差不多了,恐怕過不一會兒年爺就陪着那兩個往這兒來,咱們走吧!”
紀珠一聲“有勞”,跟着瘦漢於走了。
兩個人剛走,從那家小茶館旁邊一家酒肆裏,低頭出來箇中年壯漢子,往兩個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轉身進了旁邊一條小衚衕。
隨即衚衕裏沖天飛起一隻信鴿,健翼掠空,半空中略一盤旋,振翅往東飛去,其勢如電,轉眼間已成空際一點。
可惜,紀珠全然不知。
有伴兒走路不寂寞,紀珠由那個瘦漢子陪着,一路上扯了些閒話,不知不覺間,名園勝水已然在望。
路上倒是沒遇到什麼盤查的。
不過就在離昆明湖、頤和園近半里之遙的地方,硬是被擋駕了。
路口兩個穿戴整齊,挎着腰刀的攔住了兩個人。
瘦漢子不等問,立即趨前道:“我們是東宮的,我們主子晚半晌要到頃和園來,先差我們倆過來打點打點,這是我的腰牌。”
紀珠嚇得為之一怔。
瘦漢子已往腰間一摸,攤着手伸向前去。
紀珠看見了,瘦漢子手掌上託着面烏黑的牌子,可看不清楚上頭有什麼。
他看不清楚,那兩個穿戴整齊,挎着腰刀的看清楚了,轉眼望向紀珠.道:“他手裏提的是什麼?”
紀珠還沒答話。
瘦漢子已替他説了:“劍,一路上怕礙眼,所以弄着衣裳裹着。”
這句話,代答得很得體。
本來嘛,東宮的護衞打前站,帶把劍算得了什麼?
那兩個沒再説話,即閃向一旁。
瘦漢子卻還有話説:“先跟你們打個招呼,過一會兒第二批還有三個來到,其中--個是皇上從江南給我們主子聘來的,大名鼎鼎的‘獨山湖’魚殼,你們或許沒見過此人,但總應該聽説,那主兒脾氣怪,最好少理他。”
説完話,他-拍手,帶着紀珠走了。
走得差不多約莫那兩個聽不見了,瘦漢子才低聲道:“他們是‘侍衞營’的,‘熱河’行宮和京城附近幾個內廷禁地,都歸他們駐守,頤和園裏駐的還不少,待會兒還得想法子把他們支遠一點兒。”
紀珠“呃”了一聲,什麼也沒多説。
瘦漢子卻咧嘴一笑,又道:“説是東宮的人,這是舅爺的交代,這樣,萬一出點差錯,追究起來也追究不到‘雍王府’去。”
紀珠只説了聲:“舅爺好主意。”
説着話,兩個人又經過了幾重哨崗,進了頤和園。
一進頤和園,瘦漢子就要見“侍衞營”的班領。
既然是東宮的人,再加上瘦漢子相當會擺“譜兒”,誰敢得罪,轉眼間就來了個白白胖胖的班領。
瘦漢子板着臉先來段開場白,然後道:“石舫到‘純陽廟’一帶不許有人,麻煩交代一聲,那一帶的巡查免了。”
白胖班領自然是滿口答應。
瘦漢子陪着紀珠往裏走。
一路只見雲影天光,一碧千頃。
頤和園的精華,均沿湖而建,傍湖北行,長廊如虹、樓閣連綿,左挹湖光、右攬山翠、紅欄綠柱、畫棟雕樑。
過“排雲殿”,到了石舫、純陽廟一帶。
瘦漢子才停住,道:“三少爺,咱們就在這兒等吧!”
紀珠點點頭。
他站在石舫旁,面對昆明湖,心裏除了驚歎景色之美,就在江南名湖名園中也不多見,不免多了一份山河沉淪的感慨與沉痛。
他這裏正自思潮洶湧,百念雜陳。
只聽瘦漢子道:“三少爺,在這兒等歸在這兒等,咱們總得避一避才是,我看不如到廟裏去吧!”
紀珠只點頭應了一聲,跟着瘦漢子進了“純陽廟”,瘦漢子把紀珠往石凳上一讓,然後陪坐在旁邊。
“年爺交代轉奉,到時候您只管出手,旁的您就不用管了。”
紀珠忍了忍心中的沉痛,道:“舅爺跟那兩個,説的是這兒?”
瘦漢子道:“舅爺交代年爺,跟那兩個説,四爺是石舫上俯身看魚,才把一方玉佩掉進湖裏去的。”
“來的時候是五個,走的時候只三個,怎麼解釋?”
“您放心,‘侍衞營’這些人,不會也不敢問這麼多。”
“我是説宮裏一旦追究--”
“宮裏沒人知道舅爺找他們的事,更不知道他倆跑這麼遠上這兒來了,就算知道,舅爺絕不會承認,甚至可以反咬一口,況且我在這兒亮的是東宮的幌子,讓宮裏問老二吧!怎麼説就是他們的事了。”
“兩具屍首,怎麼處理?”
“您放心!”瘦漢子一咧嘴,笑得神秘。
紀珠一怔,不解其意。
瘦漢子又道:“年爺帶的有種藥粉.到時候只往兩具屍體上灑一點兒,不到一盞熱茶工夫,他們就變成一灘水了。”
紀珠心頭猛一震。
“這是什麼藥?‘化骨散’?”
“許是吧,我只知道府裏有這麼一種藥,可是究竟叫什麼,我也不清楚,聽説是喇嘛們煉製的,獻給了王爺。”
紀珠道:“這種藥在中原失傳已幾十年了,想不到如今會出自喇嘛手裏,固然有傷天和,但也有它的方便。”
“您説的是、您説的是。”
兩個人正這麼説着話。
突然,一陣輕捷步履聲傳了過來。
紀珠忙示意禁聲。
瘦漢子的聽覺當然遠不如紀珠,片刻之後,他才聽見了由遠而近的步履聲,忙低聲道:
“別是到了。”
他站起來,閃到門邊往外看一眼,然後立即轉腔向紀珠點點頭。
紀珠明白,確是年羹堯帶着魚殼和白泰官到了。
就在這時候,廟外傳來白泰官的聲音道:“就在這兒呀?”
年羹堯的話聲跟着響起道:“對,玉佩就是從石舫上掉下去的。”
白泰官道:“好大的一片湖水,相當深吧?”
年羹堯道:“不算淺,怎麼樣?魚護衞--”
另一個話聲,是魚殼:“這還難不倒我.再深的水我也見過。”
白泰官道:“這可一點也不假,‘獨山湖’的水一定比這兒深。”
年羹堯道:“那就好,魚護衞帶水靠來了沒有,要不要先換上--”
只聽魚殼説道:“不用了,我的水靠沒有帶到京城裏來,但我帶了套衣裳來,待會兒換上就行了。”
年羹堯道:“那就偏勞了。”
魚殼道:“不敢。”
年羹堯道:“我去交代他們準備些薑糖水去。”
年羹堯似乎要走。
魚殼道:“不用,不用,哪還要什麼薑糖水!”
年羹堯道:“這片昆明湖,是由玉泉山之水彙集而成,玉泉水出了名的冷--”
魚殼笑道:“再冷的水我也見過,老實説,我在地上還不如在水裏舒服。”
只聽年羹堯道:“也好,既然不用,那就算了!”
紀珠靜聽至此,霍然站起:“不能讓他下水,等他一下了水,再動他就難了。”
話聲方落,外頭傳來一聲輕微水響。
瘦漢子也忙説道:“已經遲了,他下去了,乖乖,真是好水性,一頭栽下去,連水花都沒濺起。”
紀珠皺皺眉頭,跨步到了門邊,貼身外望,只見年羹堯跟白泰官背身站在湖邊,魚殼已經不見了。
再看湖水,一平如鏡,連一點水紋都沒有。
魚殼的水性,不愧當世第一。
瘦漢子忙道:“三少爺,他已經下水了,怎麼辦?”
紀珠腦中閃電盤旋了一下,有心想出廟去,先殺掉白泰官,又恐魚殼會適時從水底冒上來看見。
那麼一來,再想除去魚殼,可真比登天還難。
如果説等魚殼上來之後,再出廟動手,屆時年羹堯不便出手,又恐顧此失彼,讓另一個給跑掉了。
他這裏正自猶豫難決,只聽湖水一聲輕響,魚殼已從石舫旁冒出個頭。
白泰官忙道:“老魚,怎麼樣?”
魚殼道:“還沒瞧見,我上來問問,四阿哥掉玉佩的確實地點。”
他的人在説話,-顆腦袋跟脖子旁邊的水一動不動。
顯然,他的踩水工夫也是當今頂尖兒的。
紀珠心裏不由暗暗讚歎一聲。
只聽年羹堯道:“我告訴你的地點不會錯,只是那樣不準,因為水裏有暗流,會把玉佩衝向別的地方--”
魚殼道:“這個我懂,我就是問您確實的地方,好計算一下暗流會把它沖走的方向和遠近距離。”
年羹堯道:“你下過一次水底了,是不是已經知道暗流的力向了”
魚殼道:“不錯,不過或許是因為水是從玉泉高處所流下來的,這昆明湖底的暗流不只是一股--”
年羹堯道:“乾脆這樣,你上來把暗流的情形説明--下,咱們計算-下方向遠近之後下水,免得徒勞往還。”
許是,年羹堯也不願魚殼老待在水裏。
但魚殼卻道:“那倒用不着,您只把確實地點告訴我,我自己會算。”
顯然,魚殼在沒有找到那方“根本沒這回事的”玉佩之前,他是懶得上來了。
年羹堯恐招人動疑,不敢再堅持,抬手向水裏一指,道:“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地方,不會錯。”
魚殼沒再説話,頭往下一縮。
水面上的水紋一合,已經不見魚殼蹤影了。
紀珠把握這個機會,閃身撲了出去。
他身法迅捷如電.一掠便到了白泰官身後,
白泰官全神貫注在湖水上,競茫然無覺。
紀珠可不是從人背後偷襲之輩。
他叫了聲:“白泰官。”
白泰官自然而然的轉過了頭,他看見了紀珠,一怔,大驚,才待有所行動,而紀珠的食中二指已經觸到了他的身子。
只見白泰官兩眼一直,歪身便倒。
紀珠伸手扶住。
年羹堯跨步而上,伸手拉住白泰官,往跟着而來的瘦漢子手裏一交,輕喝道:“帶他廟裏去,快!”
瘦漢子扛起白泰官就跑,別看他瘦瘦的,勁兒還真不小呢!肩上扛個白泰官竟像個沒事人兒似的。
紀珠連念頭都沒來得及轉,年羹堯衝他抬手一指石舫。
紀珠會意,閃身直撲石舫。
疾快的就躲了進去。
瘦漢子扛着白泰官進了廟。
紀珠也剛躲進石舫。
水聲再度輕響,魚殼又從昆明湖中冒出了頭來。
年羹堯道:“怎麼樣?”
魚殼一搖頭道:“沒有--”
一頓接問道:“白七俠呢?”
年羹堯道:“廟裏方便去了,魚護衞,這樣瞎找也不是辦法.上來歇息一下吧,咱們再琢磨琢磨。”
魚殼遲疑了一下,微點頭:“好吧!”
他沒潛到岸邊上岸,也未見他作勢,只聽湖水一聲輕響,他整個人已從水裏拔起,一掠上了岸。
年羹堯忍不住脱口叫了聲:“好。”
他這裏好聲方落,魚殼還沒來得及謙遜。
紀珠已閃出石舫,脱弩之矢般從湖面掠過,落到了魚殼身後.電就是擋住了魚殼下水之路,道:“魚殼。”
魚殼回了身,入目紀珠,一怔。
紀珠道:“我,遼東李紀珠。”
魚殼又一怔:“你就是遼東李--”
餘話還沒出口,臉色大變,閃身欲動。
紀珠冷然道:“來不及了,你下不了水,就絕逃不出我的手去。”
魚殼顯然不信,這種事他也寧可不相信。
紀珠話落,他人已斜斜向紀珠身右撲去。
魚殼的行動、身法,不能説不夠快。
但是,紀珠比他更快,往右跨步,橫身攔住,魚殼這一下可急了,揮掌拍出,直襲向紀珠的心口要害。
紀珠挺掌直迎硬接。
砰然一聲,紀珠紋風未動,連衣袂也沒飄動一下。
但,魚殼卻已臉色大變,悶聲之中,搖晃着往後退去。
紀珠要速戰速決,不再給他喘息機會,槍步欺上,出指便點。
魚殼再也來不及閃躲,更來不及出手招架,身子一震,往後便倒。
年羹堯輕喝道:“兄弟,廟裏去。”紀珠一把抄起魚殼,飛撲“純陽廟”。
進廟,把魚殼往白泰官身邊一扔,年羹堯跟着來到,抬手遞過一個小白瓷瓶,道:“兄弟,這是‘雍王府’秘藏的化骨藥物,事畢之後,只要往他們倆身上各灑-點,盞茶工夫,絲毫痕跡不留。”
紀珠接了過去:“謝謝年爺。”
年羹堯道:“我們不留在這兒了,先走一步了!”
顯然,他倒不是怕留在這兒看殺人。
而是,人畢竟是他“雍王府”騙來的。
尤其是紀珠的名義是誅除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敗類,以他的身份留在這兒看,總是不大對勁。
紀珠當然明白:“年爺請便。”
年羹堯沒再多説,帶着瘦漢子出廟走了。
紀珠轉望地上的魚殼跟白泰官,立即剔起雙眉,出手連點,制住兩個人幾處穴道,然後一人一腳,踢醒了兩個人。
魚殼跟白泰官醒了。
但都既不能動,也不能説話。
魚殼倒還好。
白泰官已經是面無人色了。
紀珠道:“我不願多説,只問一句,咱們是搖頭不算點頭算,你們兩個,是不是都知道自己該死、為什麼死了?”
魚殼低下了頭。
白泰官全身發抖,都流了淚。
想必,他有什麼話要説。
紀珠沉聲説道:“白泰官,敢做就要敢當,活着見不得人,死為什麼不願意死得英雄一點呢?”
白泰官淚流如雨,人也抖得更厲害了。
紀珠冷笑道:“你要是怕死,那些被你出賣,死於滿虜鷹犬手下的志士,又該怎麼辦,我就先殺你。”
錚然一聲,他長劍出了鞘。
儘管紀珠憑一根手指也能殺人,但是,他卻不願意用手殺白泰官。
紀珠長劍出鞘,翻腕就要遞出。
就在這時候,一聲輕喝傳了過來。
“三少劍下留人!”
紀珠停手回身,不由一怔。
“純陽廟”裏進來個人,赫然竟是甘鳳池。
紀珠一定神道:“閣下--”
甘鳳池到了近前,看也沒看魚殼跟白泰官一眼,抱拳向紀珠道:“三少,請恕甘某趕來阻攔你。”
白泰官面有狂喜之色,一陣激動。
魚殼猛然抬起了頭。
紀珠凝目道:“阻攔?”
“是的。”
“怎麼説’”
甘鳳池道:“這兩個,要押回‘北天山’受審。”
紀珠道:“押回‘北天山’受審,誰的主意?”
“苦大師的令諭。”
“呃,令諭呢?”
“甘某是口頭傳令。”
紀珠只當他是存心護衞魚殼跟白泰官,假傳苦大師令諭,冷冷一笑,剛要開口。
突然,一聲清越佛號傳了進來:“阿彌陀佛,少施生不要誤會。”
紀珠急抬眼望去,不知何時,眼前多了一位緇衣芒鞋的獨臂清癯老尼,兩道壽眉,一雙慈目,但不怒而威,令人不敢仰視。
魚殼、白泰官忙低頭。
甘鳳池側身後退,恭謹躬身。
紀珠心頭震動,搶步而前,單膝落地,恭聲説道:“李燕月三子,再晚李紀珠,叩見苦大師。”
獨臂老尼淺答一禮,道:“少施主請起。”
“謝苦大師。”
紀珠站起肅容恭立。
獨臂老尼一雙慈目上下打量着紀珠,微微點頭,面帶笑意:“燕月果然調教得年少英傑,接衣缽有人了!”
紀珠欠身道:“大師誇獎,紀珠的兩位兄長,勝過紀珠百倍。”
獨臂老尼道:“難得有傲骨,沒傲氣,你很謙虛,我可以借訴少施主,我到遼東府卜去走了一趟--”
紀珠微怔,“呃”了一聲。
獨臂老尼接道:“少施主的兩位兄長,也都是-時之選,但是比起少施主來,恐怕還要差個一籌。”
紀珠道:“紀珠不敢。”
獨臂老尼道:“同時我也取得了令尊的諒解,我要把魚殼、白泰官帶回‘北天山’去受審,不知道少施主是不是能答應?”
紀珠肅容道:“大師既有令諭,紀珠不敢不遵。”
獨臂老尼微點頭:“那就好--”.
獨臂衣袖向着魚殼、白泰官一拂,道:“你們兩個起來跟我走吧!”
就這麼一拂,魚殼、白泰官被制的穴道立解,他們連忙站了起來,垂手低頭,竟都沒敢動一動。
獨臂老尼神情微肅,目光-凝,望着紀珠道:“少施主,臨別之前,我有幾句話奉告,還望少施主謹記在心。”
紀珠欠身道:“大師請賜金玉良言,紀珠感激之餘,謹洗耳恭聽。”
獨臂老尼道:“少施主來京,是來替令尊還情的,但是冥冥中的安排,殊非世人所能預料,因之,事情的演變已成前債未清,又欠後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算了--”
紀珠心神震動,剛要説話。
獨臂老尼接着又道:“最要緊的,一離此間,你馬上會碰到另一件事,這是一劫,不要為已太甚,否則你欠的債又要多上一筆了,日後更要糾纏不清了,言盡於此,有緣再謀後會,就此告辭。”
他單掌立胸,微-欠身,要走。
紀珠忙答一禮,叫道:“大師--”
獨臂老尼道:“少施主不必多問,到時自知。”
轉身外行。
魚殼跟白泰官吭也沒吭一聲,乖乖跟了出去。
甘鳳池也沒多説,抱拳一禮,跟在最後。
紀珠連忙答禮,望着獨臂老尼等一行四人出廟不見,他怔住了。
他對獨臂老尼之能耐,深信不疑。
獨臂老尼臨走告訴他,一離開此間,就會馬上碰到另外一件事情,那是一劫,不可為已太甚的。
那是什麼事?
為什麼是一劫?
不可為已太甚,否則形將又欠一筆,欠誰的?
那又是筆什麼債?
紀珠思潮洶湧,但是他想了半天,卻是一無所獲。
不想了!獨臂老尼不是告訴他,到時自知麼!
就等到時吧!
…………………………………………
紀珠忐忑不安地往回走着。
當他看見“海甸”的時候,也看見-個人遠遠地奔了過來。
紀珠頓時就是一陣心跳。
但當他看清楚那個人的時候,他不但為之心頭狂跳,而且一顆心馬上緊縮成一團‘該來的人是芙蓉。
而,現在,來的人卻不是芙蓉,竟會是秦玉松,他衣衫破損處處,血跡斑斑,居然一身是傷,“三少--”
秦玉松老遠就叫,往前便栽。
紀珠急忙騰身掠過去扶住:“五哥,怎麼了?你--’..秦玉松臉色蒼白,役一點血色,尤其氣若游絲:“三少,滿虜大內鷹犬突襲,弟兄們傷亡過半,爺跟姑娘都被抓去--”
他一口氣説了這麼多,然後眼一翻、身一挺。
他不説了,也不動了。
紀珠心膽欲裂,急把秦玉鬆手腕,已經沒有脈了。
顯然,秦玉松也是拼着最後一口氣來找紀珠報信的,見着了紀珠,信報了,最後的一口氣也泄了。
紀珠不是震驚,簡直是悲痛欲絕。
這就是苦大師告訴他的’
這就是上天註定,不可避免的一劫?
紀珠手顫、心顫,他沒有流淚,他顧不得苦大師的後一句話,他只是想到了納蘭的食言背信。
他抱起了秦玉松的屍體,狂嘯聲中,疾掠而去。
…………………………………………
紀珠抱着秦玉松,到達了“西直門”外“高梁橋“上。
他停住了,因為他看見橋上站滿了人。
站在最前頭的,是老郡主,她抱着狀若熟睡的德瑾,身後一左一右兩個人,左邊是芙蓉,右邊是福王府的總管齊祿。
再後頭,是十幾廿名大內侍衞。
只聽芙蓉顫聲悲叫:“紀珠--”
紀珠忍了忍心裏的悲怒,微欠身:“老郡主--”
老郡主臉上沒-點表情:“孩子,我知道遲了,但也不能算太遲,獨臂苦大師,也就是前明的那位長公主,帶魚殼、白泰官闖宮見駕,證明你沒殺他二人,因之,皇上怒懲納蘭,並把芙蓉還給你--”
紀珠道:“老郡主,我鐵大哥呢?”
老郡主道:“鐵英--已經遲了,他傷重死了,可是皇上答應厚葬”
紀珠氣血往上一衝,脱口道:“厚葬於事何補,我要索還一個活生生的鐵霸王--”
“孩子!”老郡主沉痛的説道:“我在這兒等着你,就是為了要攔你入京,希望你就此回遼東去--”
“老郡主,您攔我,這種情形下,您忍?”
老郡主忽然顫聲道:“孩子,禍由德瑾而起--”
紀珠一怔。
老郡主又道:“她是為什麼,你清楚,我已經逼她服毒自絕,她是我的獨女,一個還一個,難道不夠,你又忍心?”
紀珠心頭狂震,急忙凝目向德瑾看過去,他這才發現,真的,德瑾已經香消玉殞,早就沒氣了。
禍由德瑾起,這句話他不懂。
但老郡主竟逼死了她的獨生愛女,這--
紀珠心頭狂顫,叫道:“老郡主--”
老郡主道:“我把芙蓉還給你,孩子,就此走吧!”
芙蓉下橋走了過來,淚如雨下的到了紀珠身邊。
老郡主又叫道:“孩子--”
紀珠道:“老郡主,您叫我--”
“孩子,難道我做的還不夠?”
“我是説納蘭--”
“納蘭已經受到應得的懲罰,我保證,他寧願死。”
“還有--”
“還有什麼?愛新覺羅氏?孩子,我也是愛新覺羅氏中的-分子,德瑾也是,這不也是一樣嗎?”
“可是我鐵大哥,我鐵大哥--”
紀珠目眥欲裂,已滲出血跡,神色怕人。
“孩子,我女兒也是一條命啊!”
紀珠-時沒説出話來。
芙蓉哭着道:“紀珠,我不想説,可是又不敢不説,苦大師交待我提醒你--”
紀珠機令一顫,忙低下了頭去,可是旋即他又猛抬起頭,道:“老郡主,我寧可不要別人厚葬鐵大哥--”
“孩子,我知道你一定不同意,所以我把鐵英的屍體帶來了。”
她説完話,側身退讓。
一眾大內傳衞也立即讓開。
一輛軍套黑馬車,由一名大內侍衞趕着,從那邊上橋,從這邊下橋過來。
紀珠上前,騰出一隻手掀草簾,鐵英平躺着,如在熟睡中,他咬牙忍了忍,把秦玉松也擱上去放好。
然後他繞到車前,讓那名大內待衞下來、他拉着芙蓉登上車輪,仰天悲嘯聲中,起動馬車,疾馳而去。
老郡主抱着德謹,沒動,也沒説話,但突然淚如雨下,踉蹌欲倒。
齊祿連忙扶住。
老郡主閉上了眼,任淚水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