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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狂蜂戲新蕊

    數定了左邊的第三個窗口,毒魄一反尋常的先自脅下皮袋中取出他的“祭魂鈎”,更將環鏈套連妥在右腕上,滿臉的煞氣,充眸的赤光,連南宮羽看了,都不覺心驚肉跳,相交了恁多年,他還很少發現毒魄這樣凝形的狠酷。

    嚥了口唾沫,南宮羽一邊自槍囊中抽出長槍,一邊憋着嗓音道:

    “要不要,呃,先摸上去探探動靜?”

    毒魄搖頭道:

    “用不着了,南宮,你記住,我從窗口摸進去,會先擋住門口的通路,如果一擊不中,姓崔的可能會越窗竄逃,那時,就全靠你在外面攔截了!”

    南宮羽道:

    “你是説,我不同你一起進去?”

    毒魄道:

    “人多屋窄,反而不好施展,你就在窗外打一遭埋伏吧,説不定我沒有奏功,你卻替飛星報了這筆血仇!”

    南宮羽正色道:

    “但願如此,毒魄,但願如此。”

    拍了拍南宮羽厚實的肩頭,毒魄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逼近第三個窗口,待到還有五步的距離,他突兀暴跳而起,身形的狂速翻轉帶起一股漩渦似的氣流,氣流隨着他飛撲的去勢湧卷,只聞“嘩啦啦”一聲震盪,整牆窗户業已四分五裂,碎為片片!

    房間果然很窄,不但窄,而且昏暗,更泛着一種説不出的怪異味道,就好像是體臭合着汗腥,還摻雜有幾絲陰潮翳悶的騷氣;毒魄腳尖沾地,一個盤旋,人己貼上門扉--任是如何動作,他的雙眼都沒有離開房子裏的那張牀,那張幾乎佔據整個房間一半面積的大牀!

    牀上的確有人,很容易便分辨出來是兩個人,人在被子裏,因為前面的簾帳相隔,卻看下清晰牀上那兩個人的體態模樣。

    毒魄背脊靠門,雙目在沉暗的光暈下閃閃生寒,他沒有出聲,不曾説一句話,只死盯着那張牀,手上的“祭魂鈎”斜斜下指,冷冽的鋒芒宛似秋水炫漾……

    牀上開始有了動靜,很輕的搖晃和滯濁的喘息!

    毒魄下指的“祭魂鈎”穩定而堅實,連絲毫的顫動都沒有,他仍然保持沉寂,全神貫注於簾帳之後的反應,他已發現了一項情況,就是牀上的聲響,僅由同一個人發出,旁邊另一個人,並不見任何異狀,光景彷彿牀上只有一個人。

    實際上,他知道絕對是兩個人。

    出聲的一個,似乎是個女人。

    突兀間,垂掛在牀前的那幅荷花帳幔整張飛起,向毒魄兜頭上罩來。

    毒魄卓立不動,左手倏起,已將飛來的帳幔掀扯於地,就在這時,蓋在那兩個人身上的厚重棉被亦“呼”的一聲迴旋着凌空而至,看上去有如一片被狂風疾吹之下翻騰不已的黑雲,竟透着幾分妖異之氣!

    於是,毒魄出刀了,“祭魂鈎”的鋒芒掣如電閃,凝似長虹,當刃口割裂棉被、帶着流星曳尾般的冷焰斬到牀上,兩條人影驀然分躍,一條沖天拔起,直貫房頂,一條卻手舞足蹈的朝着毒魄撞來,口中還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尖厲駭叫!

    毒魄右腕倒挫上翻,深入牀板的“祭魂鈞”“唆”聲飛揚,他的動作脈絡連貫、一氣呵成,更且快不可言,但令他遺憾的是,仍然受制於形勢,慢了一步——

    牀上兩個人的行動,顯然經過慎密思考,表面上看,像是一齊發難,事實卻有分別,衝上屋頂的那一個,起勢稍緩,撞向毒魄的一個,卻略略搶前,換句話説,毒魄揚刀炫鋒的一剎間,本可選擇任一目標加以砍殺,卻因為撞向自己的這個人領先壓頂,而不得不立予處置。

    因應的時間只是須臾、處置的手段也迅捷明快,然而總算出了一點小小的破綻,漏了一絲微微的空隙——當“祭魂鈞”雪亮的鋒刃攔腰斬過那撞來的軀體,屋頂已爆起一聲碎裂聲響,瓦礫木屑紛飛囚散之餘,另一條光溜溜的身子居然真個硬生生衝破承塵,頂開樑柱,一頭躥進了簾板之內!

    毒魄心裏有數,逃掉的那一個,才是他要殺的人,真正殺掉的這一個,只不過是個可憐的替死鬼,猶且是個賣了身又賣了命的替死鬼。

    刀鋒剎時暴起,宛若冷刃幻飛,流波盈空,在刺耳的鋭嘯聲裏對着屋頂展開密集又快速的劈斬,但聞“咚”“咚”之聲驟似狂砂撼動,更著殞石舞擊,木石濺潑下,整座“洞天閣”都像在搖晃了。

    有驚叫聲紛紛傳自四周,還夾雜着人們奔走的步履聲,喝問聲,原本綺麗平靜且帶着脂粉温馨的夜晚,立刻變得沸騰起來。

    望一眼地下分成兩截的屍體,毒魄強行抑制住自己那一聲幾欲出唇的嘆息;不錯,那是個女人,一絲不掛的女人,這女人活着的時候不知長得是否好看,但現在,卻絕對沒有丁點美感——鮮血浸泡中的兩截軀幹,再加上狼藉遍地,糾纏盤繞的五臟六腑,幾如一雙被野狗啃碎的布娃娃,殘缺得悽慘。

    簾板上裂口斑駁,處處刀痕,就是不聞動靜,那崔秀,果然刁狡!

    毒魄走近窗口,輕輕招呼一聲,隨即越出,面對的,正是南宮羽那張驚疑不定的臉孔,這位“七巧槍”的眼神里,明顯的畫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收刀入囊,毒魄一言不發,管自疾步前行,南宮羽緊趨於後,就這樣,兩個人悶着頭直來到拴馬的地方才站定下來。

    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毒魄目光空茫的向前平視,雙手擱在膝蓋上,卻是攢握成拳,下垂的唇角不住抽搐,每一抽搐,面頰便繃得更緊了。

    南宮羽慢條斯理的放妥他的長槍,故意用一種平淡的口氣道:

    “犯不着氣餒,毒魄,就算這一次失手,還有下一遭,我就不信姓崔的次次會鴻運當頭,咱們後勁正長着……”

    毒魄搖搖頭,聲音從齒縫中迸出:

    “那崔秀真是奸滑狡詐,機靈如鬼,他不但臨危不亂,還能在生死交關之前付思出一套因應的方法,時間、距離、動作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更連我這邊的可能措施也有了預估,只差一步竟被他逃出生天!”

    南宮羽瞪着眼道:

    “他真有這麼行法?”

    毒魄十分仔細的將他入屋狙殺的經過敍述了一遍,尤其對崔秀的突脱方位感覺意外,他承認,在這種情況下,姓崔的仍做了最正確的選擇。

    在臉上重重抹了一把,南宮羽道:

    “他娘,要是你能逼得姓崔的從窗口往外逃,他就包管死定了,我不扎這王八蛋一個透心涼,便不叫‘七巧槍’!”

    毒魄嘆了口氣:

    “姓崔的一定明白窗口那條路是條死路,這才冒着頭破血流的危險硬朝屋頂上撞,南宮,我何嘗不希望逼他來就你的槍尖?”

    南宮羽忽然笑道:

    “對了,毒魄,那他孃的什麼賽玉環,長得是個什麼模樣?可有外傳的恁般風騷生猛?”

    毒魄斜睇了南宮羽一眼,無精打采的道:

    “暗影裏我僅只一瞥之後她就從活人變成死人,而且還是個被砍成兩半的死人,南宮,你問我那賽玉環是否有外傳的風騷生猛,我和你一樣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當我看清楚她的時候,業已一點味道都沒有了。”

    南宮羽捉狹的道:

    “辣手摧花,毒魄,你也真叫狠着哪……”

    毒魄道:

    “當時逼於形勢,不得不立做反應,如果可能,我的確不願殺她,到底,該死的不是賽玉環,是崔秀那畜牲!”

    南宮羽沉吟道:

    “毒魄,崔秀跑了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得知道下一步去哪裏找他,方久壽口中,曾否透露過其他的消息給你?”

    毒魄恨聲道:

    “沒有,除了‘鬼王旗’垛子窯,我所曉得崔秀落腳的地方就只有這一處,再想堵他,恐怕就不大容易了……”

    南宮羽尋思了一會,道:

    “暫且不用急,而姓崔的在經過這次劫難之後,亦必然處處小心,步步為營,要打他的埋伏,更須從長計議,我看不如讓事情冷一冷,反正咱們不止一個目標,何妨挑揀着下手?”

    點點頭,毒魄道:

    “看來也只有如此了。”

    南宮羽放低了聲音:

    “下一個,你中意的是誰?”

    毒魄毫無遲疑的道:

    “閻四姑,‘丈二紅’閻四姑。”

    南宮羽道:

    “我似乎聽你提過,這個婆娘又兇又潑又不安分,一向浪蕩得緊,好像,呃,她在外頭亦另有一座風流窩?”

    毒魄道:

    “不惜,在‘江都鎮’,閻四姑姘上一個屠夫,每待交班,她都會往‘江都鎮’跑,照理説,我們去那裏應該堵得着她!”

    注視毒魄,南官羽道:

    “聽你的口氣,莫不成還有什麼顧慮?”

    毒魄緩緩的道:

    “南宮,崔秀在今晚遭到狙襲,他一定會把經過報回去,如此一來,勢必提高閻四姑的警覺,有可能改變她慣常的生活程序及落腳地點,甚至龜縮於‘鬼王旗’老巢之內不出,真要這樣,我們下手就難了……”

    南宮羽手摸下巴,深思着道:

    “你回想一下,毒魄,當你狙殺崔秀的當口,他是否能夠確認你的身份?”

    “這是無庸置疑的,我的外貌,我使用的兵器,都是辨識的特徵,此外,他也會聯想到,是誰和他結有這麼深的仇恨,非欲置其死地不可?”

    南宮羽道:

    “如果姓崔的認得出你,你的推斷就有可能成立,那閻四姑不是傻鳥,自己做的事自己心裏有數——既然找上了崔秀,還放得過她麼?”

    毒魄長長呼了一口氣,道。

    “事情的演變,我擔心尚不止此,假設他們肯定了我的身份,肯定狙殺崔秀的人是我,從而研判我下一步的行動方向,便極可能預先安排陷餅,等我去跳,南宮,你明白我的意思?”

    南宮羽道:

    “你是説,他們會猜測到你的下一個目標將是閻四姑,因此將計就計,反被動為主動,以閻四姑做餌,引你人彀?”

    毒魄道:

    “換成你是‘六臂人魅’商鰲的話,是不是也會這麼做?”

    南宮羽笑了笑:

    “不錯,我會這麼做,人不能老等着捱打,更何況是有頭有臉的角色。”

    稍停片歇,他又接着道:

    “既然有這麼些顧慮,我看那閻四姑也只好暫且擱下,另挑對象才是上策……”

    搖搖頭,毒魄道:

    “我並不這樣以為,南宮,我們不妨就照着那些人的心意去做——假如他們的確有此等打算,便正好拿住機會,擒幾條大魚!”

    南宮羽有些愕然的道:

    “擒幾條大魚?這豈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愣要自投羅網?”

    毒魄道:

    “你我又不是白痴,怎麼於這種半吊子勾當?南宮,其中另有計較。”

    南宮羽忙間:

    “什麼計較?你可得把事情想清楚了再動手,萬一出了差錯,笑話就鬧大啦,這叫地獄無門投進來,咱們還不到活膩味的時候……”

    毒魄平靜的道:

    “次一個目標,我們仍舊選擇閻四姑,只是,下手的地方得改變上一改。”

    南宮羽大睜雙眼:

    “改在哪裏?”

    毒魄胸有成竹的道:

    “‘抱固嶺’通在‘江都鎮’,僅有一條大路,我們在二十三那天,大早就扼守於路口埋伏,不論閻四姑何時經過,立予就地格殺——他們多半會以為行動現場將在屠夫家裏,我們正好給他們一個意外!”

    南宮羽道:

    “假設閻四姑回‘江都鎮’的辰光,身邊已有人隨護,我們是否也照常下手?”

    毒魄堅定的道:

    “時不我予,機會稍縱即逝,南宮,只要有一線成功之望,我們便絕不放棄。”

    南宮羽道:

    “就這麼説定了,你認為怎麼好,我就怎麼辦,唯你馬首是瞻。”

    毒魄凝鬱的形色間微微綻現出一絲笑容,聲音裏有着濃厚的感情:

    “交心交命的朋友,才算是真正的朋友,南宮,我們哥倆,有此一搭……”

    南宮羽挺胸,是副當仁不讓的神氣,帶幾分意氣風發的口吻道:

    “毒魄,且容我等殺往‘江都鎮’,活剝了閻四姑那老虔婆!”

    擺擺手,毒魄道:

    “如今隔着二十三日那一天還早,趕得早不如趕得巧,用不着這麼急迫法,我打算找個地方先養養精神,好好歇息一陣,然後再依計行事。”

    南宮羽無可無不可的道:

    “我無所謂,不過歇足的所在,最好別離‘江都鎮’太遠,以方便行動為要則……”

    毒魄頷首,兩個人各自牽引坐騎緩步行向林坡之下;夜色越見幽沉,草木着霜,沒有什麼風,但空氣沁涼,吸一口,全化做白霧迷漾於口鼻間,這好比毒魄的滿腔心事,亦如口鼻間裊繞的霧氲,一時再怎麼也驅不敢、拂不去……

    “江都鎮”往西,約模不到五里路遠近,有座小村落,村落瀕臨着一條窄溪,每當深秋向晚,殘霞餘暉,斜映流波寒水,反照出一片絢燦暮色,攏起半蓬悽迷薄靄,倒也景緻幽麗,別具蒼雅一格。

    小村子前,就在溪邊,長着幾叢疏竹,竹影掩映下,是座茅屋,屋只一橙,圍有竹籬,茅屋看似斑剝陳舊,其實尚堪居住,屋裏也因經常打掃,亦算潔淨,茅屋的主人,是村子裏的一家農户,毒魄以前曾經借住於此,是而老馬識途,又引了南宮羽相偕來到,農户仍還認得出他,三言兩語,便已説妥住幾天,租金廉宜,使得南宮羽差點就想脱口連屋帶地索性買下來了。

    屋裏用幹軟的稻草鋪成兩張矮榻,上襯粗布棉墊,另一張木桌,四把竹椅,簡單清爽,寧靜無喧,空氣中還飄漾着一股淡淡的枯草香,人在其中,真個塵念頓消,靈台空明,不曾出世,卻有出世的悠然了。

    拿手在鋪上按了按,南宮羽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神情頗為滿意的籲一口氣:

    “這地方真叫不錯,毒魄,你是怎麼找到的?”

    毒魄拉了把竹椅坐下,閒閒的道:

    “大概是去年這個時候,我代師父到‘大龍壩’向一位長輩拜壽,由於早走了幾天,辰光盡有餘數,一路上便消停起來,恰巧經過這裏,覺得景色還挺清幽,就找着屋主打商議,獨自租住了兩日,你先前一説尋個接近‘江都鎮’的地方歇足,我馬上想到此地,幸好一切無恙,仍能住得,南宮,怎麼着,環境可以吧?”

    南宮羽笑道:

    “好極了,比住客棧要舒但多啦;毒魄,這問茅屋主人不住,原先卻是做啥用途的?”

    毒魄笑道:

    “釣魚,你沒看見屋前就有一條小溪?屋主人每每來此引竿垂釣,乏了便進屋休息,釣足就肩簍回家,這樣的生活,夠逍遙吧?”

    南宮羽羨慕的道:

    “他娘,想想我們的日子,竟還不如一介老農來得悠遊自在,無憂無慮,這江湖歲月,實在過得烏七八糟,欠缺情趣!”

    毒魄深有同感的道:

    “更血雨腥風,恩怨牽連,草莽生涯,原就是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現實寫照,有時便不免回思,我們是前世作了什麼孽,今生才跳進了這個大染缸?”

    南宮羽打着哈哈道:

    “結了,既已跳進這個大染缸,除開聽天由命,也只有聽天由命啦,再説,是我們自己要吃這碗刀頭飯的,當初並沒有人拿槍尖子逼我們行走江湖呀……

    在竹椅上伸了個懶腰,毒魄情緒低落的道:

    “行走江湖?成日價只顧拎着腦袋玩命,這亦叫行走江湖?依我的感受,這和賣血賣肉差不多,而且,賣的還是人血、人肉!”

    南宮羽從矮榻上站起身來,手撫肚皮,眯着眼道:

    “別他娘光在這裏閒磕牙了,我説毒魄,五臟廟都快造反啦,此地你熟,怎生設法弄點吃的喝的來解飢才要緊,人是鐵,飯是鋼哪!”

    毒魄道:

    “上次我來的時候,是自己帶的乾糧飲水,一個人好打發,根本沒到外頭張羅。”

    南官羽咕噥着道:

    “總不能不吃飯吧?連神仙還得沾兩滴靈芝露哩,而我們攜帶的吃食早耗淨了……”

    毒魄懶洋洋的道:

    “到村子裏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賣吃食的?如果沒有,租茅屋給我們的那家老農户説不定有辦法,南宮,你就勞駕跑一趟,兩條腿勤快點,包管餓不死!”

    南宮羽嚥了口唾沫,無可奈何的道:

    “好吧,我就出去跑一趟,誰叫我比不上你的撐頭?”

    毒魄忙道:

    一記得帶壺酒,帶罐茶回來,趁着夜色,我們哥倆正好小酌幾杯。”

    翻着白眼,南宮羽推門而出,同時,悻悻的丟下一句話來:

    “要不要再帶個大妞給你樂合樂合?”

    毒魄啞然失笑,耳聞南宮羽腳步去遠,他雙手枕到腦後,乾脆閉上眼睛默默養神;照他估計,在這荒村僻野,想弄點適口適胃的東西,怕也並不容易,南宮羽着想搞出些許成績,難免有得跑的了。

    現在,屋裏很靜,靜得只有隱約的流水聲與毒魄自己細微的呼吸聲相互應合,由此,靜的神韻便越發襯托出來了。

    忽然,毒魄眉頭皺了起來,因為他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另一種不是潺潺的流水聲,也不是他自己呼吸的聲音,那絕對是另外的某樁異響,像是,呢,什麼物體被拖動的沉滯聲音,而且,響動正逐漸移向這邊。

    毒魄睜開雙眼,更加凝神聆聽,不錯,是有個聲音,音源的來處與接近的方位也如同他剛才的感應,顯然有什麼不速之客到達了。

    屋裏尚未點燈,光度陰暗,一片昏黑,毒魄久處於黑暗中,視線所及,便習慣得多,目力亦較清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自是不會愚蠢到再去燃燈,略一猶豫,他長身躍起,攀住屋頂一根胳膊粗細的橫樑,人就索性側卧其上了。

    也不過半盞熱茶的功夫,拖扯的聲響業已來到門外,先傳來一陣吁吁的喘息聲——從喘息的起落差異,毒魄判斷至少有兩個人,但是,他們拖拽的又是什麼東西呢?而不管是什麼東西,路數似乎都不大對勁。

    片刻之後,又響起了兩個人的隅喝低語,聽嗓調,是兩個男人:

    “趙琛,實在弄不動了,我看就在這裏歇着吧?只不知這棟茅屋裏有沒有人住?”

    叫趙琛的那一個聲音粗碩,語氣蠻橫,顯見是號莽夫:

    “管他奶奶有人住、沒人住,我們且先用着再説,鹿哥,折騰了這一陣子,你還不心急?春宵一刻值千金哩,地方雖然簡陋,也只有湊合啦!”

    於是,茅屋的木門被人由外推開,兩個人,不,正確的説,是三個人,緣因左右兩個人還挾着中間一個人,連拖帶抱的進入屋內,中間被挾持的這一位,似乎已經失去知覺,整個身軀軟綿綿的依搭在兩側二人的手臂上,一雙腳也毫不着力的拖在地下,頭頸垂俯,猶不停的隨着身子的移動而搖晃……

    進屋的人第一個目標就是尋找牀鋪,他們當然很快就找到了,他們尤其驚喜的發現,牀鋪尚不止一張,且是成雙成對的呢。

    兩人合力,把形似癱瘓的這位平置到矮鋪上——屋內光線雖然沉暗,樑上的毒魄,卻仍能一眼看出,躺在牀上的人,竟是個女子,更且是個豆寇年華,輪廓不錯的女子。

    那個男的透了口氣,吩咐另一個:

    “趙琛,屋裏太暗了,找找看哪兒有燈燭,先亮個光——”

    木桌上現成就有一盞油燈,燈碗內蕊粗油足,叫趙琛的仁兄抖開火招子點燃燈火,屋中頓時大亮,在青黃色的光輝映照下,這位趙琛果然是個寬臉虯髯、虎背熊腰,近似猛張飛型的剽悍人物!

    被趙琛稱為“鹿哥”的朋友,比較起來卻要標緻多了,也體面多了,三十出頭的年紀吧,白淨淨一張面孔,劍眉星目,唇着丹朱,高挑的身材,穿着一襲月白錦袍,還頗有幾分“玉樹臨風”的味道哩。

    等毒魄再度細瞧矮鋪上那位人事不知、正暈天黑地中的大姑娘,這一驚几几乎將他從屋頂橫樑上摔下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躺在牀上的女人,赫然竟是“巨鵬灣”“危家堡”的二小姐,“小風鈴”危蓉!

    剎時間,各種疑問、各種揣測,立刻潮水般湧進毒魄的腦袋,並總結成連串的問號,但下意識裏,他不認為面前的情景會是什麼好事,他有一股直覺,覺得所看到的這些總透着難以言喻的曖昧!

    那趙琛看了鋪上的危蓉一眼,搓搓雙手,邪裏邪氣的笑着道:

    “鹿哥,今晚上是你的洞房花燭夜,小登科,我就不耽誤你的正辦啦,外頭我去替你守着,不用忙,你儘可慢慢的來……”

    這位“鹿哥”目光四巡,白淨的面龐上微顯疑慮,了無“洞房花燭夜”應有的喜氣:

    “呃,趙琛,也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這屋子有點不大對,你沒注意到此地相當乾淨?而且各般陳設齊備,不像是長久荒廢的樣子,説不定就是什麼人的住處……”

    趙琛大馬金刀的道:

    “你寬念,鹿哥,無論是誰的住處,今晚上我們都包定了,要錢給錢,不要錢我就拼命,決計攪不了你行事;可憐鹿哥你朝思暮想了這些年,又耗費恁大心力,捅下如此紙漏,正值緊要關頭,豈容他人輕易攪局?”

    “鹿哥”苦笑一聲,道:

    “也罷,我亦委實又乏又累了,心裏尤其恍惚,好歹且在這裏歇上一宿,趙琛,此事不能見人,你在外面務必多擔待!”

    趙琛哈哈笑道:

    “泰山石敢當,鹿哥!”

    等到趙琛推門出去,“鹿哥”又小心翼翼的在門後上栓,之後,他猛然發了狂似的一個反跳,撲在牀上的危蓉身上,死命摟着危蓉,開始又親又吻起來。

    危蓉毫無反應,任由“鹿哥”擁在懷中吸嗅吻弄,整個人就同一具屍體也似。

    橫樑上,毒魄已經猜測到大概是怎麼一碼事了,癥結在於,他須不須要出面阻止?行俠仗義他並非不為,問題是,危蓉亦屬他的敵人!

    這時,“鹿哥”原本一張白皙的面孔,已泛起了烈焰般的猩赤,雙目火毒,喘息急促,他放下危蓉的身子,手顫顫的自懷中摸出一隻小巧的羊脂玉瓶,拔起瓶塞,頃出一粒綠瑩瑩的丹丸來,又扳啓危蓉的嘴唇,將丹丸置入,接着便笨手笨腳的開始替危蓉寬衣解帶,脱褪羅衫,光景還挺忙碌。

    大約是脱到危蓉內衣的當口,藥效已然奏功,危蓉起先發出一兩聲微弱的哼卿聲,接着身體有了蠕動,“鹿哥”見狀,動作越急,越急就越忙亂,解開危蓉粉紅色的褻衣,竟一時解不脱那件罩在胸前的水湖色肚兜繫帶,“鹿哥”混身顫抖,氣喘如牛,臉龐更顯朱赤!

    突兀問,危蓉尖叫一聲,跟着這聲尖叫,她的反應是出乎意料的劇烈,只見她四肢奮力拳曲,人也往矮鋪內側翻滾,約模是用力太大,“鹿哥”又未及提防,“唉唷”半聲,人已從牀上被掀跌於地。

    危蓉大概想躍身起來,肢體才動,驟然的一陣暈眩感,又使她倒坐回去,眼前短暫的黑潮掩過,她始驚駭的查覺,自己已近乎全裸!

    “鹿哥”匆忙由地下爬起,蹭向牀前,他兩眼閃射着怪異的光芒,喉間響動着粗濁的呼吸,模樣幾同一頭髮情的公獸:

    “蓉妹,蓉妹,我要你給我,我要你清清楚楚的知道你給了我,確確實實的明白你已是我鹿起魁的人……蓉妹,讓我們共享魚水之歡……”

    危蓉臉色慘白,白得帶青,而且姣美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了,她甩甩頭,拳起兩腿,雙手交叉護在胸前,聲音嘶啞的迸自唇縫:

    “鹿起魁……你這畜牲……你這在披着一張人皮的禽獸,你你……你竟敢用這種下流無恥、卑鄙齷齪的手段來欺侮我……難道你就不怕‘危家堡’的律列、毫無顧忌於世道人倫?善惡有報啊,鹿起魁!”

    “鹿哥”鹿起魁的樣子彷彿喝多了酒,滿面赤光之外舌頭也有些打結:

    “我,我是什麼全不顧了,蓉妹,只要我能得到你,就算粉身碎骨,也自值得,蓉妹,你該知道,我有多愛你,多想你,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

    危蓉一聲怒叱,額頭上浮現起淡青色的細微筋脈,唇角不住抽搐:

    “住口,鹿起魁,只怨我爹瞎了眼、迷了心、處處裁培你、提拔你,而十餘年的關愛,十餘年的呵護,你卻拿什麼來回報?鹿起魁,你不是人,你沒有一點人性!”

    鹿起魁攤開雙手,一臉孔的無奈,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蓉妹,話不要説得這樣難聽,愛一個人並不算罪惡,手段的運用只是表達愛的一種方式而已,我沒有絲毫砧辱你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全為了要得到你,蓉妹,你也知道我對你的一片痴心,年年月月,這麼漫長的辰光下來,可憐我朝思暮盼,你竟不給我一點回應,蓉妹,再得不到你,我就會發瘋、發狂!”

    危蓉神色凜烈,聲音冰寒:

    “你已經是發瘋、發狂了,鹿起魁,任何一個神智正常的人,都不會像你這樣恬不知恥、淫亂無行,你必將為你所做的付出代價!”

    一邊的面頰不自覺的往上斜吊進來,鹿起魁的兩側“太陽穴”也開始“突”“突”跳動,他雙眼暴睜,握拳透掌,形顏立時變得猙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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