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用疆看了一眼其他兩處猶在進行中的拼殺,然後,他望向毒魄,聲音嘶啞的道:
“你比我的估量更要兇悍、更來得難纏,但是,現在你也並不好受,是麼?”
“不錯,我現在並不好受,明確的説,我已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眼皮子微微跳動了一下,狄用疆冷硬的道:
“毒魄,你該知道,事情尚不曾結束,我們必須持續下去。”
毒魄灰白的面孔上泛現着的竟是一股強烈湛然的神色,他看上去是憔悴、是疲憊,甚至還要加上虛軟,然則,卻決不沮喪!
狄用疆的心房重重收縮,鼻孔翕張——他看過這種情形,看過類似的人,他頓悟到事態的演變將會極其慘烈;置生死於度外的角色,你就難以用生死脅迫他,眼前,他明白他遇上了這麼一個角色!
毒魄沙沙的開口道
“大掌旗……我看你得再行增派人手才有希望,光憑商頭兒和這位丁姑娘,只怕不足以達到你所期冀的目的……”
狄用疆陰沉的道:
“毒魄,你不要以為如此便可激我下水,與你一搏,我狄用疆光明磊落、行正立穩,決不來人之危而自損格節,不錯,我會再行加派人手來對付你,可惜我本身卻只有暫且剋制了!”
那邊,商鰲提高了聲音道:
“稟大掌旗,可別聽姓毒的那一套、他身遭重創,早已心餘力絀,挺不多時,眼下明明是強彎之未,奄奄一息,還在那裏大言不慚、強充好漢,我敢擔保。只我與老公冶,了慧三人,便足能夠將他收拾下來!”
狄用疆沉着臉道:
“這可不是逞能的時候,商鰲,你確定有此把握?”
站在商鰲身旁的丁慧,正低促的喚了一聲商頭兒,商鰲已抬頭挺胸意氣昂昂的口了話:
“屬下向大掌旗打包票,姓毒的今番絕難逃生天!”
自鼻孔中哼了哼,狄用疆道:
“好,商鰲,你打的這張包票,我收下了!”
毒魄的身子在微微搖晃,額頭上有黃豆大的汗珠沁出,臉色越發慘白,就好像罩上一層面具,顯得如此僵硬、如此不自然,這些現象,正在説明他不止是受了傷,而且傷得相當沉重。
看到毒魄的模樣,商鰲信心更足,他向狄用疆躬了躬身,順便給旁邊的丁慧使了個眼色、低壓了嗓門道:
“犯不着擔心,丁慧,看姓毒的這副熊樣,只怕打都不用打,一陣風來就能把他吹倒,現成的一件大功,你我不去撈卻待叫誰去撈?”
丁慧雙眉緊鎖,鬱郁的道:
“商頭兒,我看沒有這麼容易……”
狄用疆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他大聲道:
“你們還在磨蹭什麼?還不趕快給我動手?”
商鰲大馬金刀的提着他的“龍頭杖”逼向毒魄。丁慧卻不似他那樣趾高氣揚,顯得小心翼翼的從另一個方位輕輕湊上,而老好巨滑的公冶奇卻離得更遠。
身子仍在搖搖擺擺的毒魄,猛然像一枚爆炸的火炮、以那種無比強烈的衝力迎面撲落,他的“祭魂鈎”同時分化成漫天迸射交織的弦月弘光,打人們的眼中看出去,但見一抹抹的虹芒,一道道的寒電迴旋穿飛,密集如雨;景況決不似一柄鈎刃運展的效果,倒像冰峯傾頹,雪瀑融流,聲勢驚人之極!公冶奇一聲怪叫,先已連滾帶翻亡命,撲跌出去……
商鰲的“龍頭杖”呼嘯而起,金焰耀輝,龍首矯昂,凝做一條盤繞的光體,彷彿杖幻龍形,盤空舒騰,其張牙舞爪之態,亦然霸道得很,丁慧眼見憎勢不妙,非她的能耐所可抵禦,一個大折身,人已斜躥兩丈之外。
“鏗鏘”不息的金鐵撞擊聲連連傳揚,毒魄身形掠空,人在空中一串筋斗,雙臂展處穩穩着地一還是一樣的滿頭汗水,一樣的面白如紙,左臂依然軟軟垂搭,然而,毒魄仍是毒魄。
商鰲卻已不是商鰲了,頃刻之前,商鰲是活生生的,頃刻之後,商鰲端少了那一口氣,他整個身軀仰躺地下,天靈蓋上“突突”冒湧血水,一邊面頰也被削去了一大塊,甚至露出了血糊糊的兩排齒根,英俊儒雅的外貌不復存在,存在的形體如何還像商鰲?
“龍頭杖”孤伶伶的拋置於雪地上,龍首的尖角部位也沾染着殷赤的血跡,看樣子商鰲並非完全白白貼上性命,好歹也似撈回了一點,只是不知他撈在毒魄身體的什麼地方?
狄用疆恨得雙手用力扭絞,光景像是在撕碎商鰲先時開給他的那張包票!
丁慧滿臉的驚惶無告之色,她以祈求的眼光看着狄用疆,窈窕的身子不自覺的朝後弓縮,了無動手之前那股驍勇潑辣的英氣!公冶奇窩在另一頭,模樣猶似縮頭烏龜。
而僵窒只有一剎——
毒魄的身影彷彿斗然間升高澎脹,壓向與南宮羽廝拼中的龍彪及其手下,龍彪偏不信邪,雙拳掄起,一對鐵錘似的“呼呼”反擊。“祭魂鈎”的鋒刃便在瞬息間閃映一抹蛇電般的光焰一有若烏雲中的那道的亮,逼得龍彪慌不迭的收時急退,而光焰掠過龍彪,“咔嚓”一聲已斬飛了“鬼影六鈎”其中一個的腦袋!
南宮羽乘着對方陣腳混亂的須臾,銀槍抖刺,透胸又將“鬼影六鈎”的另一員戳出三步。沾血的槍尖尚未收回,龍彪吼喝如號,橫身拋肩,一拳搗上南官羽腰側,強大的力道、直把這位“七巧槍”震得連連翻滾,雙眼泛黑,同時,他也聽到了毒魄暗啞吃力的低呼:
“南官,走!”
聲音人耳,南宮羽本能的順着翻跌之勢一頭躍起,以他所能發揮的全部力量往外飛掠,龍彪狂嘯怒叱着隨後待迫,但是,“祭魂鈎”的利刃已卷蕩如長虹大河滔滔而來,不上頓時將他的去路阻絕,更壓得他手忙腳亂,險象環生!
外圈掠陣的“鬼王旗”人馬,立刻有三個銜尾奔去,不過,經此片歇延滯,南宮羽早已鴻飛冥冥,人影不見,能否追上,怕就難説了。
突兀一溜血水滴溜溜濺散,馮德恩的背脊上猝然裂現半尺傷口,他一個踣跌之下,童光的“虎矛棍”兜頭砸下,銅欽再旋,這次是對着脖頸切到!
弦月似的鈎鋒像煞來自九天,就這麼無徵無兆的從斜刺裏暴斬面前,童光怪叫一聲,貼地滾避,衞玉振雙欽硬截,只聞“眶嗆”脆響,他的左手欽已連同左手一齊飛拋而出!
於是,半空中一條紫色身影驟閃而至,來勢之快,宛如平地忽起的一股旋風,雪飛泥濺裏,馮德恩整個身體猛的騰翻,又重重下跌,在這一翻一跌之間,四仰八又的人已暈死過去。
幾乎不分先後,“祭魂鈎”“霍”聲扯揚,又倏閃暫落,紫色人影微微晃動,青濛濛的一溜寒光活似秋水流映,“當”的一聲撞響,已硬生生將斬來的鈎鋒震斜!
來人本是別個,正是狄用疆,“鬼王旗”首屈一指的領導人物!
毒魄手腕迴帶,“祭魂鈎”順勢入手,他冷冷的站在那裏,冷冷的凝視着狄用疆;灰白槁萎的臉龐上沒有半點表情。
狄用疆不免暗自尷尬,他之所以強行出手,亦是受形勢所逼,因為他發覺他的手下們幾乎阻止不了毒魄的任何一次攻擊,更完全控制不住戰局,毒魄縱橫捭闔,不僅來去自如,且無往不利,情形再照這樣下去,不知還要拖上多長時間,賠上多少性命才得罷休,情急之下,他已顧不不了有言在先,只好親自上陣,挽危求存了!
這時,“大錘手”龍彪,通天秀吉公冶奇,“鬼影六鈞”僅剩下的一位“病大歲”童光及“孔雀”丁慧全慢慢圍攏過來,以為聲援,“十八翻”衞王振則已被同伴扶持下去裹傷——那條手臂,可夠他折騰了……
毒魄長長吁出一口氣,聲音十分微弱,
“我們終於要對陣了,大掌旗。”
狄用疆手裏是一柄膏光流燦的長劍,劍刃上似鏤着細細的龍紋,略微晃動,便隱隱如雲生霧起,泛漾着濛濛的氤氲;他將劍拄地,乾澀的道:
“不是我言而無信,毒魄,我不能任由情勢像這樣發展下去,否則,‘鬼王旗’就將毀在你手裏……”
毒魄幾近虛脱的道:
“生死相搏,時機往往難求公平……大掌旗,這只是我個人運道較差,怨不得什麼,我們能夠面對面的一比高下,對彼此而言,也算一種解脱……”
狄用疆猶豫着道:
“如果我不出手,毒魄,你必然會無休無止的殺戮下去,但是,以你目前的體能狀況來説,我和你較鬥便脱不了趁人於危的口實,如何取捨,倒叫我為難——”
毒魄木然一笑:
“世間事,原就是不易兩全其美……大掌旗,我看應該旱求勝第一,致果為先,形勢條件是否均衡,就不必多做考慮了……”
滿面殺氣的“大錘手”龍彪惡狠狠的咆哮:
“大掌旗,我們已有多少兄弟死在姓毒的手中,多少威譽被他糟塌?此獠不除,非但後患無窮,且何以向兄弟們的亡魂交待?大掌旗,和姓毒的根本談不上道義傳統,只有以殺對殺!”
橫了龍彪一眼,狄用疆陰冷的道:
“這個問題,由我來決定。”
“病太歲”童光紅着一雙眼叫:
“大掌旗,你可要替我們報仇,‘豹房’的人,十有八九是被姓毒的做了,筆筆血債,豈能不討?”
狄用疆驀地大喝:
“閉嘴!”
喝聲甫起,他手中有名的“青冥劍”光華暴射,宛若一道怒矢直指毒魄,毒魄的“祭魂鈎”立化匹練,矯騰迎上,青輝銀芒,交映交觸,“啵”的一聲,兩人各自退後一步。
狄用疆身形突然掠空,凌虛側轉,身劍已經合一,只見青霖森的劍芒凝成一條耀眼奪目的光柱。發出“噝”“噝”的破空異響,以無比的快速長射毒魄!
“祭魂鈎”圍繞着毒魄的軀體上下盤迴,俄頃裏紫電精華蓬湧迸濺,變做一團碩大璀璨的光球,光球騰昇,有如月縱狂飈,寒氣逼人,剎那間已與射來的青華觸撞攪融--
碎玉殘冰似的光屑飛舞,流芒如雨四散,人們耳中聽到的僅是一長聲龍吟般的鳴響,然後,一切恢復平靜,死樣的平靜。
毒魄蜷曲在雪地上,肩、脅、腿三個部位鮮血淋漓,他的手中仍舊緊握着“祭魂鈞”,鈎刃在積雪的反光下閃閃生寒,像是不甘的眨着眼……
丈五之外,狄用疆正以劍撐地,身子不停顫抖,呼吸急促而粗濁,這位“鬼王旗”的大當家額心正中裂開一道寸長血口,涔涔赤紅,沿鼻滴落,這片刻先後,他如同跋涉了千山萬水。
於是,火把的光焰逐漸集攏,幢幢人影簇擁過來——卻沒有歡呼,不見激奮、到底,每個人心裏都有數,這場驚天動地的惡鬥,結是結束了,然而,結束得可夠光彩?
全是由厚實的大麻石砌成的這間獨室,作長方形,面積狹窄,但卻乾爽,沒有任何窗户,僅得——扇門,卻也是生鐵鑄造,石屋裏,只一桌一椅,地上鋪着一層茅草,草上墊了條精緻的毛毯,再加上一牀破被,這就是毒魄如今的臨時“行館”了。
他傷得很重,重到曾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如果不醫治,也許就這麼死了,然而,狄用疆好像不願意讓他死,至少,不願意現在就讓他死,把人抬回“抱固嶺”“鬼王旗”的總壇之後,狄用疆火速召請了附近最有名望的兒個郎中來做會診,郎中們絞盡腦汁,集中經驗,用最好的藥物,以最仔細的照顧試圖和死神競爭,結果,是郎中們贏了,可是贏得十分艱苦。
從毒魄恢復意識,清醒過來的那時,就被移送到這間石屋內加以監管,他默默的記算日子,連今天,已經有十八個晝夜了。
據每隔一日仍來替他把脈下藥的郎中説,他這條性命簡直是撿來的,鬼門關上這一趟過客,險些就成了常客;當初會診的當口,郎中們全被眼前這人的傷勢嚇呆了,外傷累累,全身上下,有多處的割刺創痕,肌翻肉綻,血糊淋漓,但還不算嚴重,嚴重的是他的內傷,血氣逆轉,心脈衰弱之外,肋骨斷了兩根,且左臂脱臼,韌膜亦有撕裂現象,將傷情總括起來,便是腑臟受震甚劇,心肺瘀腫,元精枯竭,另帶流血過多,造成虛脱,人傷到這步田地,可以説已是奄奄一息,命若遊絲,在平常的情況下,他們決不敢下手救治,兔招麻煩,然而此來乃奉“鬼王旗”的大當家相召,在狄用疆堅持不論死活,必須全力搶救的逼令下,他們只有硬起頭皮分工合作,各盡所長,郎中表示,或許是機運吧,他們連自己都不能相信,居然真個將人從陰陽界上拉了回來!
毒魄一直在揣摩狄用疆的心態,他為什麼要這麼耗神費勁的挽救自己生命?為什麼不肯立即除掉這心腹大患?他的目的何在、意圖何在?想多、想久了,毒魄已大概得到一個結論,只是尚待證實。
昏迷的時間加上移至石屋來的十八天,毒魄受傷迄今,也有二十餘日了,這段辰光裏,他的傷勢恢復的相當迅速,除了斷骨尚未完全癒合,血氣仍欠順暢之外,創口已大部封口生肌,精神也頗見好轉,有時候,他甚至可以拄着枴杖在石屋內溜一陣,哦,對了,枴杖還是狄用疆派專人替他送來的哩。
因為沒有窗户,他只能從鐵門隙縫間透進的光線來猜測時辰,此刻,他估量,約摸近黑了,算是又過了一天……
靜靜的盤坐在茅草鋪上,毒魄閉目寧神,開始運氣調息,這亦是他養主自攝之道,既有良藥妙醫,如再循序保元,身子就會好得更快了。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金鐵扭動聲,嗯,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毒魄沒有理會,他以為是按時送飯的那個大麻皮又來照例“擺飯”啦。
鐵門“吱”聲啓開,片刻的靜默之後,首先是桌上的油燈被人點亮,接着,傳來狄用疆近在咫尺的嗓調,低沉中含有幾許關切:
“你的氣色不錯,毒魄,直到今日才來探望、實是為了善後諸事亟待處理之故,失周之處,尚請包涵。”
毒魄睜開雙眼,迎在眼前的果然是仍舊一身紫袍的狄用疆,狄用疆坐在石屋中唯一的那張木椅上,正含笑相視,他額心的那道新痕已長成了肉紅包,看上去令人稍稍有點彆扭的感覺。
伸腿下鋪,毒魄就待起身,狄用疆連忙以手虛按,迭聲道:
“坐着就好,坐着就好,你身子還欠利落,可要少勞累……”
毒魄坐了回去,拱拱手道:
“大掌旗親臨探視,實不敢當,尤其得蒙成全一命,更該謝過——”
微微一笑,狄用疆道:
“不用謝我,毒魄,安知我留你性命,不是另有用意?”
毒魄平淡的道:
“這個,我心裏有數,不過能多活幾日。亦全屬大掌旗額外之賜,仍該道謝。”
狄用疆雙手合疊於膝,緩緩的道:
“有件事,我必須間清楚,毒魄,我妹子如今到底人在何處?”
毒魄笑了:
“大掌旗,這恐怕是你留我活口的原因之一吧?”
狄用疆坦然道:
“不錯。”
略一沉吟,毒魄道:
“讓我考慮一下能不能説……”
狄用疆正色道:
“只怕你非説不可,毒魄,整個的不幸事件,就為了我妹子遭你擄劫而起,我一定要弄明白,是誰主使你擄劫我的妹子,為的又是什麼?我更要知道妹子的下落及現況,否則,這許多人命的犧牲,豈不是一個天大笑話?”
毒魄道:
“大掌旗,一切後果,我皆獨力承擔!”
搖搖頭,狄用疆道:
“問題不在你是否獨力承擔,毒魄,你僅是一個行動者,而行動的背後真象又是什麼?我必須把實情查出來,人可以死,但要死得明白!”
毒魄傷感的道:
“我是為了飛星……”
狄用疆頷首道:
“這一段我曉得,不過,飛星的不幸,亦是因為你出面擄劫我妹子之後才發生,是而關鍵仍在開頭上,毒魄,我要找出那始作俑者!”
毒魄幽幽嘆一口氣,沒有説話。
狄用疆耐着性子道:
“你舊創未愈,體氣仍虛、毒魄,我實在不願意拿傾談以外的任何方式來逼迫你,可是,你也應該知道這件事對我的重要性……”
毒魄沉重的道:
“大掌旗,請給我三天時間考慮,説不定三天之後答案自揭,若未自揭,至少我這條命尚可還報於你!”
“好吧,我就再等三天——”
頓了頓,他又道:
“毒魄,你安心靜養,外頭的守衞,全是我身邊的心腹護從,他們不分晝夜,輪班值勤,沒有我的諭令,誰也不能接近此地……唉,你把‘鬼王旗’糟塌得太厲害了,各堂各座的人,提起你來就咬牙切齒……”
毒魄笑了笑,道:
“多謝大掌旗關懷。”
狄用疆走了,大麻皮跟着進來、提着食盒,逐件擺齊桌上,兩葷兩素口小碟,外帶一碗熱湯,有饅頭有米飯,就是缺酒。
照往例,大麻皮不會出聲,擺罷之後,默默退出門外,他要待一回才再來收拾殘餘。
毒魄坐向桌前,舉箸用餐,他覺得今晚上的胃口還挺不錯,如果能添上杯酒,光景就更美了。
不知是夜來幾更了,毒魄在睡夢中忽然被一陣細碎的嘈雜音響驚醒,他傾耳聆聽,好像是什麼物體被拖拉的聲音,又還摻合着鑰匙旋動的聲響,他慢慢擁被坐起,目光定定的望着鐵門,同時,伸手自毛毯下面抽起一把茅草,開始迅速的一根根絞扭成股。
於是,鐵門無聲無息的開啓,冷風捲人的剎那,“嗖”的一聲竄進一條人影,接着一條,又一條,仿若鬼魅也似一共掠進了三個不速之客。
毒魄坐在鋪上,沒有出聲,也沒有絲毫反應,他只是靜靜的坐着。
摹然一隻火招子點亮,微弱的一點火頭雖説光度不強,卻也足夠映照出入屋的三人那幾張嘴臉——幾張猙獰怖厲,充滿仇恨怨毒的嘴臉!
毒魄靜靜的注視着這三個人,這三個“豹房”的遺孽,倔強到底的死硬派,他們正是“癩蛇”崔秀、“十八翻”衞玉振,以及“病太歲”童光。
手執火括子的童光順勢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暈黃的燈焰便搖晃於門隙捲入的寒風裏,童光的面孔在明暗不定的燈火映照下,顯得忽青忽黃,越見陰陽怪氣,崔秀便倚立屋角,失去左耳的頰面上是一大塊醜惡泛紫的疤痕,他的雙目中赤芒漓漓,流露着冷酷狂暴的神韻,其形狀之妖異,直如一條披着人皮的毒蛇,望上去令人既驚懼又作嘔。
衞玉振的左手是齊肘被削,此時便空空蕩蕩的飄着一截衣袖,他右字緊握單衣,臉孔歪扭,牙齒磨挫有聲,那德性,活脱就待生吃人肉。
“虎矛棍”慢慢舉起,童光斜吊着一雙眼,腔調陰邪的道:
“姓毒的,今晚上你是死定了——”
毒魄容顏不變,安詳自若:
“你們膽敢如此妄為,不啻抗拒組合諭令,形同叛逆,狄用疆曾保證我目前的生命安全,而且,門外的守衞都是他身邊的護從,你們能夠進門,顯然借諸暴力,一旦事發,我看你們如何辯解脱身?”
衞玉振冷冷的接口道:
“你什麼也看不到了,毒魄,天亮之前,你已經是一個死人,還是一個失蹤的人,我們會把現場佈置成像你誘殺守衞,然後脱逃的樣子,所有的帳都將記到你一個人的頭上,叫你變為冤鬼都不得安寧!”
毒魄拉了拉被沿,道:
“就算是這樣吧,各位難道便有把握要我的命?衞玉振,不可忘記你的手,童光背脊上的傷,姓崔的那隻耳朵,全是我創下的成績,況且我無鐐無銬,未有枷鎖相制,如此一來,你們的企囹,怕就更難如願了!”
衞玉振新仇舊恨,不禁一齊湧上心頭,他握緊單衣的右手,由於過分用力,以至五指關節突凸泛白,聲音裏也帶着濃重的殺氣:
“姓毒的,你只是在替你自己壯膽,我們既已展開行動,就決不可能半途而廢,更不會受你的空言恫嚇,不錯,我們身上的傷殘全是你的成績,現在,便到了我們討債報仇的時候了!”
毒魄低喟一聲,道:
“當然,你們也已經打聽清楚,知道我的創傷未痊癒——”
衞玉振惡毒的道:
“你身上的傷永遠也不會痊癒了,姓毒的,你就帶着這一身零碎去死吧!”
突然間,毒魄蓋在身上的被子“呼”聲飛起,像一朵烏雲,不,更似一塊鐵板般罩向衞玉振,這位有“十八翻”之稱的人物果真能翻,棉被揚空,他已猛的三筋斗倒仰而出,同時,童光的“虎矛棍”兜頭砸向牀來!
毒魄上半身往前撲俯,鑲着尖錐的棍首已重重擊落鋪面,並扯飛了大把茅草,就在草絮滿屋飄散的一剎,他手裏的一束草梗趁勢貫力激射,藉着昏沉的光線做掩蔽,便彷彿一隻利箭也似穿進了童光的胸口。
“虎矛棍”剛剛再度舉抬,童光已驟而身休直挺,臉上起了一種詫異迷惆的表情,噎、噎、噎一連幾步朝後倒退。
衞玉振見狀之下,不由駭聲呼叫。
“老童,老童,你怎麼了?”
牆角的崔秀,半聲不吭,他的碧綠棒子迅即對準鋪上的毒魄。“突突”兩聲飛出二枚“碎心鏢”,鏢閃人掠,抽棒狂揮而下。
毒魄滾身側向鋪內,兩枚“碎心鏢”空擊石壁,又反彈回去,火星濺處,崔秀那張邪異陰怖的面孔已映現眸瞳,綠影閃舞,跟着便是十餘記“砰砰”砸掃,毒魄扭腰曲腿,撐臂挫肩,於茅鋪之上不足方圓之地躲讓旋迴。
崔秀連擊不中,左腕微翻,赫然多出一把雙刃匕首來,他拿自己身軀推壓柄端,用力往下刺撲!
於是,毒魄雙足蹬蹴石壁,整個人如同脱弦怒矢一般倒射至鐵門之前,卻幾乎在射出的瞬息裏又翻騰而回,兩腳絞剪,恰好夾繞上崔秀的脖頸。
寒光一閃,崔秀的匕首已扎入了毒魄小腿,毒魄兩腳運勁,“咔啦”一聲骨骼的扭折悶響傳來,崔秀混身抽搐,匕首已舉不起第二次。
猛一伸手,毒魄抓住了崔秀的頭髮,往後倒扯,同時另一雙手握住對方下巴慢慢扭轉,崔秀痛苦的喘息,唇角口涎流淌,雖然仍在掙扎,卻無力擺脱毒魄的鉗制,眼看着他的腦袋一寸寸,一分分的旋扭,頸骨因受壓迫而發出的裂斷聲,也就更清晰了。
當把崔秀的頭頸整個旋扭過來,姓崔的已是口鼻溢血,雙目鼓瞪在眼眶之外,但卻尚有呼吸,喉管裏響着,“呼嚕”“呼嚕”的痰音,毒魄將崔秀的右手提高,讓他手中的碧綠棒子對準他自己的嘴巴,然後,毒魄摸索到棒尾隱嵌的暗鈕,使力按下——
“突”的一聲,一枚“碎心鏢”射進了崔秀的口中,直透咽喉!
“突”的一聲,另一枚“碎心鏢”又穿入崔秀的左眼,再一聲,一鏢插入右眼……毒魄不停的發力的按鈕,直到再也沒有縹鋒射出……
崔秀全身癱軟得有如一堆爛泥,那張陰邪的面孔仍然帶着不甘卻發了僵的陰邪味,只是更加了幾分鬼氣,毒魄飛起一腳,將屍身重重踢出幾滾,這才發覺自家已是汗透重衣!
驀地,他身形暴轉,雙手環胸交錯——是了,只顧着宰殺崔秀,激動中,竟忘還有一個死敵當前,衞玉振,那衞玉振呢?
桌子的另一邊,衞玉振全身俯跡於地,張着櫥還伸出半截舌頭,瞪着一雙空茫的眼珠子不知在望些什麼,姓衞的背脊上赫然插着一樣東西——那是一柄金晃晃的短矛,矛尖盡沒單隻露出柄部,照情形看,恐怕這位“十八翻”是捱了一記透心涼!
順着衞玉振的屍體望過去,毒魄不禁驚愕得睜大雙眼,有些不敢置信:靠牆站立的那人,那個姑娘,不就是危蓉麼?
危蓉為何能來到此地,又什麼時候來的?毒魄一概茫然不知,但有一點他卻可以確定,那絕對是危蓉無疑。
喘了口氣,他沙着嗓門低低的開口:
“呃,是危蓉姑娘麼?”
暗淡的燈光下,危蓉手撫心隔,也透了一口氣:
“是我,毒魄。”
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毒魄疲憊的笑了:
“真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危姑娘,你怎麼會跑來這裏?”
踏上一步,危蓉面帶憂惶之色:
“還不是為了你,毒魄,此地不是談話之處,他們交班的時間就快到了,你趕緊跟我走!”
毒魄略顯遲疑的道:
“這樣做,對狄用疆會不會説不過去?”
跺跺腳,危蓉急切的道:
“不用管狄用疆了,他對你也沒有安着什麼好心,毒魄,還不快走?”
毒魄點頭道:
“好,聽你的。”
危蓉不忘抽回衞玉振屍身上的短矛,並伸手拉着毒魄,雙雙側身從鐵門中擠出,迎面,卻是好一陣冷瑟人骨的寒風。
黑暗裏難辨地物方位,可是危蓉對這裏的環境似乎相當熟悉,他牽着毒魄的手,在雪地上健步而行,東繞西彎,毫不猶豫,光景像在逛自家的後花園一樣。
不多久,危蓉已領着毒魄來到一處極其僻靜的所在,那是一道花磚牆特別隔開的一座小院落,院子裏獨立着一幢小巧雅緻的精舍,精舍四周遍植松柏,門前並有石板小路相連,在一片皚皚雪地的襯托下,這裏真有點出塵脱俗的味道了。
毒魄剛想問話,危蓉已悄俏“噓”了一聲,仍舊挽着毒魄的手,徑自來到精舍之前,掏出鑰匙開鎖啓門,先把毒魄讓了進去。
屋子裏很温暖,並飄浮着淡淡的幽香,毒魄禁不住一陣暈眩,感覺上,似乎在做着一場,一場不知是苦是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