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暗了,陰沉的蒼空顯得更低,風也似乎比白天更刮大了許多。呼嘯着掠過,像鬼哭,颳得老樹那光禿禿的樹枝直打哆嗦。
五騎開道,一輛馬車馳抵了這連綿近百里,峻嶺插天的山脈下,沿着山下的那條路走了一陣之後,忽然轉進了一處山口裏。
山口裏,是條小狹長的谷地,谷地裏也滿是泥濘,還有那數不清的蹄印。
這谷地不是筆直的一條,帶着點境蜒曲折,馬車在這狹長的谷地裏走沒一盞菜工夫,谷地忽然開闊,眼前蒼茫的一片暮色裏,也呈現有兩盞大燈。
這兩盞大燈掛在一個石堡的大門口,掛得老高,要不是山擋着,幾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座石堡的坐落處是一個圓形的谷地,石堡背依孤峯,面對那條長長的谷口,佔地很廣,不但宏偉,還帶着懾人的陰森。
這座石堡的本身,硬是一大塊,一大塊的石頭所砌成,在暮色裏就像一尊靜伏的巨獸,那兩盞燈就像巨獸的眼,那高大的鐵門也像極了巨獸的獠牙。
這時候,石堡的兩扇門關閉着,當五人五騎導着馬車快抵堡門的時候,兩扇鐵門豁然大開,五人五騎導着馬車順利的,一陣風般馳進了石堡。
石堡裏,中間是一大片空地,石頭砌成的屋子都分佈在四周,靠裏另有一片高牆跟一個石門,想必那通往後堡。
是,不錯,五人五騎導着馬車從石牆的那個門馳了進去,這時候再看,只一片石牆,前後的景象便絕然不同。
石牆後的這一半,就像個大户人家的宅院,亭台樓閣,應有盡有,無所不備,而且都築得美輪美奐,富麗堂皇,有九曲的雕欄小橋,有環回交錯的畫廊,有……一句話,較諸神仙府,王侯家毫不遜色。
這時候,在後堡的那一片空地上,揹着手站着一個身穿皮飽,長眉細目,長髯五縷的瘦削老者,他的身旁站着兩個大漢,右腕上卻用布裹着,正是馬武、馬威兄弟倆。
馬車還未停穩,那五人已然翻身下馬,老遠的便躬下身去,瘦削老者視如未見,兩眼直望着那輛單套高篷馬車。
馬車直馳瘦削老者面前,把車停穩,雷玉龍跳下車含笑道:“爹,貴客請到了,好不容易啊。”
那瘦削老者鋭利目光來回一掃,道:“哪一個呢?”
雷玉龍道:“我們遲到了一步,那小子走了。”
瘦削老者長後一軒,凝注車篷道:“請貴客下來吧。”
雷玉龍轉身掀開車篷,道:“鮑家妹子,雷家堡到了,我爹在這兒接你呢,請下車吧。”
車裏,易釵而弁,一身公子哥兒打扮的鮑雲鳳寒着臉,捧着兩尊觀音像縱出了車篷,她剛要下車,瘦削老者臉色陡然一變,突然抬手説道:“鮑侄女兒請等一等。”
鮑雲鳳抬眼望向瘦削老者。
瘦削老者轉望雷玉龍道:“玉龍,送鮑姑娘回去。”
雷玉龍一怔,道:“怎麼説,爹”
瘦削老者冷然喝道:“我説送鮑姑娘回去。”
雷玉龍一臉詫異之色,但他不敢多問,遲疑了一下,轉身登上了車轅,道:“蒙老,你三個護車,跟我去。”抖繮揮鞭,掉轉車頭馳了出去。
瘦削老者適時招手説道:“蒙二弟留下,蒲三弟跟克用去,路上要小心。”
那乾癟瘦老頭兒沒動,高大紅臉老者跟韓克用上馬跟了出去。
望着馬車出了後堡,瘦削老者轉望乾癟瘦老頭兒道:“蒙二弟可看見了?”
乾癟瘦老頭兒道:“堡主是指鮑家丫頭懷裏那兩尊……”
瘦削老者微一點頭道:“克用、馬武兄弟倆回來稟報,先前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是他沒錯了。”
乾癟瘦老頭兒道:“您相信他還活着?”
瘦削老者道:“除了是他,誰有那麼好的手藝,誰又會沒事兒,盡雕觀音像?”
乾癟瘦老頭地道:“堡主,聽説那小子不過廿來歲……”
瘦削老者道:“那或許是他的傳人,我相信別人決沒這麼好的手藝……”一頓接問道:“那一個叫什麼來着?”
乾癟瘦老頭兒道:“燕十二,這名字夠怪的,我不信……”
瘦削老者道:“燕十二,這個名字的確夠怪的,似乎跟他也扯不上關係,只是,錯非是他,別人教不出這麼好的手藝。”
乾癟瘦老頭兒道:“要照您這麼説,鮑家這丫頭懷着兩尊玉觀音到咱們堡裏來,恐怕不是巧合。”
瘦削老者臉色一變,道:“不錯,難道説他知道當年……”
鋭利目光忽然一轉,往左前方十來丈處,畫廊盡頭那暗處裏掃去,那乾癟瘦老頭兒似乎也很是機警。
用眼角餘光跟着掃了過去,那兒一個黑影一閃而沒。
瘦削老者淡然問道:“看見了嗎?”乾癟瘦老頭兒微一點頭笑道:“看見了,是她。”
瘦削老者道:“蒙二弟可知道該怎麼做了?”
乾癟瘦老頭兒道:“我知道,跟堡主跟了這麼多年,這一點心意還能猜不透麼?”
瘦削老者道:“那麼我把這件事兒交給你了!”
乾癟瘦老頭兒躬下身去。“您放心,絕對錯不了。”
瘦削老者道:“快去吧,別讓她搶在前頭,着了先鞭。”
乾癟瘦老頭兒答應一聲,轉身而去,轉眼間消失在後堡西邊暗影裏。
夜色很快的降臨了,在這山谷裏,夜色垂得要比外頭更低,黑得也比外頭更快,石堡裏,燈一盞接一盞的亮了起來。
在前堡與後堡之間,緊接着那片石牆,有一座矗立着的黑東西,頂頭高出石堡周圍的那道牆不少,少説也在二十丈以上,那是一座繚望塔,又像鐘樓的建築,也是一塊塊石頭所初成。
在這建築之下,有一個圓形的門,門半關着,透着燈光,藉着燈光看,門口站着兩個手提雁翎刀的大漢。
不知道這是什麼所在,還用禁衞。
步履響動,從暗影裏走出個人,直奔這塔一般的建築,是個穿着樸素,雞皮鶴髮的老太婆,這位老太婆看上去年紀至少也在六十以上,可是絕沒有一點龍鍾老態,步履之間穩健輕快,尤甚於年輕人。
她左手提着一個木頭盒子,到了那圓形門前右手一翻,掌心裏托出一塊黑黝黝兩三寸見方之物,往那兩個提刀大漢眼前一遞,冷冷説道:“看清楚了,這是你們雷家堡的令牌。”兩個提刀大漢往她掌心裏看了一眼,隨即一名大漢掀開了木盒蓋子,木盒裏,放着一個帶蓋兒的小磁罈子,邊兒上還放着一個調羹兒,兩個大漢一句話沒説,蓋上木盒縮回了手。
老太婆提着木盒進了圓形門,一邊走還一邊冷冷的嘟呢:“多少年了,每一回都得亮這勞什子,我都煩了……”
進門便是盤旋而上級級的石梯,牆上隔不遠便是一盞燈,把石梯的每一階照得清清楚楚。
老太婆拾級而上,拐過彎兒,她突然加快了步子,一溜煙般轉了上去,轉眼工夫之後,她停在一處,爬這麼高,跑這麼快,她跟個沒事人兒一般。
這地方,似乎是這座石頭建築的最高處,頂上尖尖的,一圈兒四個天窗,小得連頭都伸不出去,別處沒窗户,透氣全靠那四個小天窗,眼間牢房似的。
這地方的擺設可不差,除了一圍石牆有點不像樣之外,其他的跟個大户人家的卧房沒兩樣。這兒地方不大,可是,卧房裏應該有的東西,這兒都有,真可以説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迎面一張軟榻上,一位絕色少女正擁被斜斜的倚在那兒,這位姑娘,年紀十八九,柳眉鳳目,懸鼻櫻口,美極。只是臉色蒼白,像剛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她太清瘦,但瘦不露骨,只顯得身子很弱,看樣子一陣風吹來能把地吹倒。
几上的燈,不住的搖晃着,那是從天窗裏灌進來的風,這種天兒,在這透風的高處,這麼弱的身子,難怪她要蓋被子。
其實,在這種地方,清冷、枯寂、無聊,她除了在榻上躺着,擁被斜倚,她能幹什麼。
老太婆提着木盒上來,她大概是見慣了,倚在軟榻上沒動,只淡淡的説了句:“奶媽,又給我送吃的來了。”
老太婆把木盒往几上一放,掀開蓋從裏頭端出那小瓷壇兒,一手調羹,一手持着瓷壇,往榻上一放,道:“姑娘,您先喝幾口,我告訴您件喜訊兒!”
姑娘坐了起來,拉了拉被子道:“這麼大了,哪能老讓人喂,我自己喝吧。”
她接過了瓷壇跟調羹,纖纖玉手,白皙修長,指指晶瑩,柔若無骨,她輕輕的喝了一口,然後問道:“奶媽,是什麼喜訊兒?”
老太婆未語先一陣激動,道:“姑娘,玉觀音出現了!”
姑娘一怔,停了調羹,圓睜鳳目,急道:“玉觀音出現了,真的?”
老太婆道:“這麼大的事兒,我還敢騙您不成……”
姑娘忙又問道:“在哪兒?”
老太婆往下指了指,道:“就在下頭。”
姑娘一下子又坐直了一些,道:“奶媽,你是説在雷家堡裏?”
老太婆點了點頭道:“就在這短命的賊窩裏,我從那兒過,沒想到讓我看見了,我可有整整十年沒看見它了,真是天可憐……”
老眼一紅,淚光跟着出現在眼眶裏,她拉袖子擦一擦,然後又道:“怕也是這般賊的報應到了……”
姑娘眨動了一下鳳目,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奶媽,你是怎麼看見的,是誰……”
老太婆吸了一口氣,平靜一下激動的情緒,道:“是這樣的,姑娘,剛才我從後堡過,看見雷振南那老賊帶着他那兩個爪牙揹着手站在後堡那塊空地上,這種天兒,既沒有雪景又沒有月亮,他站在那兒幹什麼,我當時心裏就動了疑,打算躲在暗影裏多看看,我剛躲進暗影裏。他那三個大爪牙,跟他那兒子趕着一輛馬車馳進了後堡,馬車停穩後,從車裏出來個穿着男人衣裳的姑娘,聽他們稱她叫鮑姑娘,大概是當世三大家,河北鮑家姑娘,那兩尊玉觀音就抱在那位的姑娘懷裏……”
姑娘靜聽至此,忍不住插口問道:“玉觀音怎會抱在鮑家姑娘懷裏,又怎麼會是兩尊?”
老太婆搖頭説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玉觀音沒有錯。”
“奶媽!”姑娘凝目問道:“世上玉觀音可多的是,鮑家既是當世三大家之一,家裏不會沒有古玩玉器!”
老太婆搖搖頭説道:“不,姑娘,這兩尊玉觀音跟別的觀音像不一樣,別人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而且這兩尊玉觀音的手藝,也是絕無僅有……”
姑娘道:“奶媽,天那麼黑,你站得又不近-…。”
老太婆道:“姑娘,您忘了奶媽是個幹什麼的了,學武的哪一個沒有一雙鋭利的眼,何況奶媽是個老練家子了。”
姑娘道:“這麼説,你沒有看錯,確是跟咱們有關的那種玉觀音?”
老太婆毅然點頭説道:“絕不錯,姑娘,要是錯了,奶媽願意把眼珠子挖出來。”
姑娘沉吟了一下道:“奶媽,這位鮑家姑娘現在呢?”
老太婆道:“對了,我忘了告訴您,鮑姑娘沒下車就走了,是雷振南老賊讓小賊把她送回去。”
“走了?”姑娘眉鋒為之一皺,道:?這怎麼辦?我本想讓你問問她,那兩尊玉觀音怎麼來的,如今這……“一頓,話鋒忽轉,道:”奶媽,記得我到雷家堡來的時候才十歲,我只知道跟玉觀音有很密切的關係,這也是你告訴我的,別的我一無所知,這件事究竟是……“老太婆臉上的神色有點異樣,遲疑了一下道:“姑娘,當年您還小,我也不能告訴您那麼多。其實,我也只知道當年家裏遭了變故,夫人,還有您一個妹妹跟咱們失散了,咱們落在雷家堡,夫人跟二姑娘不知下落,沒有音訊……”
姑娘截口説道:“這我知道,可是我不知當年家裏究竟遭了什麼變故?”
老太婆道:“就是遭了賊,搶人的賊。”
姑娘詫異的道:“搶人的賊?”
老太婆道:“咱們不是被老賊雷振南搶到雷家堡來了麼?”
姑娘道:“這麼説我娘跟我妹妹也是被人搶去了?”
“怕是。”老太婆微微點了點頭:“可是就不知道她二位被什麼人搶去了。”
姑娘道:“這麼説雷振南該是我們的仇人?”
“不錯,姑娘。”老太婆點頭道:“他是咱們家不折不扣的仇人。”
姑娘沉吟一下道:“這我就不懂了,雷振南當年所以這麼做,必然有他的目的,可是到如今已整整十年了,我也在他雷家堡長大了,他除了把我囚在這地方,不許任何人接近我之外,供我吃穿,簡直把我待若上賓,怎麼沒見他對我怎麼樣啊?”
老太婆冷笑一聲道:“這老賊豈會安着好心,也許還沒有到時候呢!”
“還沒有到時候?”姑娘道:“他究竟為了什麼?有什麼企圖,你知道麼?”
老太婆沉默了一下,道:“説真的,姑娘,我只知道他是咱們的仇人,還真不知道他把咱們搶到雷家堡來,一囚十年,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姑娘呆了一呆道:“怎麼,奶媽,你也不知道?”
老太婆苦笑道:“我當面也問過那老賊多少次,只是他不肯説。”
姑娘沉默了,半晌之後問道:“那麼我跟這觀音像……”
老太婆道:“我也只知道這玉觀音像再現的時候,就是咱們脱困離開雷家堡的時候,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姑娘説:“這麼説,你也不知道我跟這玉觀音像究竟有什麼關係?”
老太婆似乎有難言之隱,遲疑了一下,搖頭説道:“姑娘,我不太知道。”
姑娘道:“那麼我爹呢,我只聽你説過我娘,我記得我也只見過我娘,卻沒有見過我爹,我爹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是個幹什麼的?”
老太婆沉默了一下道:“姑娘,我只知道您剛記事兒的時候,老爺就沒有跟夫人住在一起了……”
“怎麼?”姑娘微微一怔,忙道:“我剛記事兒的時候,我爹就沒有跟我娘住在一起了,為什麼?”
老太婆臉色有點陰沉,道:“聽説他們二位間的感情不大好……”
姑娘哦了一聲道:“我爹跟我孃的感情不大好?”
“其實……”老太婆道:“姑娘,是老爺對夫人不好,起先,夫人一直是逆來順受的,可是後來,也就是您剛記事兒的時候,夫人實在受不了,忍不住了,悲憤之下,就帶着您跟二姑娘憤然離開老爺……”
姑娘道:“原來是這樣,那麼我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是個幹什麼的?”
老太婆搖頭説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怎麼?”姑娘道:“你也不知道?”
老太婆道:“不瞞姑娘説,我是在夫人離開老爺之後才跟了夫人的。”
姑娘道:“那麼,我娘沒有跟你提過我爹麼?”
老太婆道:“夫人告訴我的,也就是我剛才告訴姑娘的,夫人沒多提一個字,所以,我也只知道這麼多。”
姑娘皺了眉道:“那麼我姓什麼,你總該知道吧,我長這麼大還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只知道自己叫球兒。”
老太婆道:“我只知道,夫人孃家姓董,卻不知道老爺姓什麼,夫人也從沒提過。”
姑娘道:“奇怪!我娘為什麼從不提我爹……”
老太婆道:“也許因為夫人跟老爺的感情不大好吧。”
姑娘道:“感情不好,也不至於提都不提啊。”
老太婆做一搖頭道:“姑娘不知道,您年紀也還輕,只有感情之不和睦才能拆散一對夫妻,而且感情這兩字,對一個女人來説……”一頓,接道:“我不説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説才好,姑娘將來就會知道的。”
姑娘沒多問,沉默了一下道:“那麼咱們如今……”
老太婆雙眉一揚道:“是離開這賊窩的時候了,我今夜就護着您離開這雷家堡。”
姑娘詫聲説道:“今夜就走,你護着我走,難道沒人來救咱們?”
老太婆道:“誰會來救咱們?”
姑娘道:“那玉觀音像……”
“姑娘,”老太婆道:“玉觀音像再現,只是在尋找咱們,是讓咱們看到玉觀音像之後,藉着玉觀音像的來路去跟那玉觀音像的主人會合,玉觀者再現,也表示它的主人還不知道咱們在什麼地方,要是知道,咱們見着的就是它的主人而不是它了。”
姑娘道:“這麼説,咱們離開這兒之後,只有找那位鮑家姑娘去了?”
老太婆點頭説道:“不惜,姑娘,因為她知道玉觀音的來處。”
姑娘道:“你看咱們能走得出去麼?”
老太婆雙眉一揚,兩眼微睜道:“應該能,就是不能也得闖闖試試。”
姑娘看了老太婆一眼,道:“既然闖,咱們為什麼不早……”
老太婆道:“姑娘是問我為什麼不早護着姑娘離開這賊窩?”
姑娘點了點頭。
老太婆嘆了口氣道:“姑娘不知道,那是因為我不知道玉觀音像的主人還在人世,縱然咱們離開了這賊窩,能到哪裏去,又能怎樣?如今不同了,玉觀音像已再現,那表示它的主人還在,這樣壯了我不少膽氣,也給了咱們依靠,給了咱們仗恃……”
姑娘道:“玉觀音像究竟跟我有什麼關係,又為什麼找咱們,這你一點也不知道麼?”
老太婆道:“玉觀音像眼姑娘有什麼關係,我不清楚,至於為什麼我咱們,大概是看看咱們是不是還在人世……”
姑娘道:“還在人世又怎麼樣?”
老太婆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姑娘道:“你既然不知道玉觀音像跟我有什麼關係,也不知道為什麼找咱們,你又怎麼知道它是在找咱們呢?”
老太婆手一揚,旋即説道:“因為我知道這玉觀音像跟姑娘很不尋常。”
姑娘道:“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太婆道:“這早在當年我聽夫人提過,夫人就藏着一尊玉觀音像,珍逾性命,平常都深鎖在箱子裏面,只有在每年的七月七日晚才拿出來把玩一陣……”
姑娘道:“每年的七月七日,為什麼在每年的七月七日才……”
老太婆搖頭説道:“這我怎能知道。”
姑娘皺了眉鋒,沉默了一陣之後才道:“我娘跟我妹妹不知道在哪兒,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跟我妹妹知不知道玉觀音像已然再現。”
老太婆緩緩的説道:“我也在這麼想,只希望她二位也看見了玉觀音像……”
喜的遠處傳來一陣梆柝聲。
老太婆神情一震,道:“姑娘,時候不早,收拾收拾咱們走吧!”
姑娘看看四下,道:“奶媽,咱們還有什麼好收拾的麼?這兒的東西全是雷家堡的……”
老太婆一點頭道:“説得是,他雷家的東西咱們一樣不沾,賊窩裏的東西咱們也一樣不能帶,免得沾上一身賊氣……”順手抓起了一件衣裳,道:“這一樣不能不用用!”
一連幾扯,把一件上好的衣掌扯成了~條條的布條,然後把一條條的布條連接打成了結,接道:“姑娘,您請趴在我背上,讓我背您,這樣咱們好圖。”
姑娘忙道:“那怎麼能行?我這麼大個人……”
老太婆笑道:“姑娘忘了,我是幹什麼的,再有兩個姑娘這麼大的人我也背得動,再説這樣也比較好闖。”
姑娘道:“奶媽,咱們可不能從他雷家堡的大門大搖大擺的出去啊。”
老太婆道:“我知道,這個您放心,揹着像您這麼大個人兒,穿房超脊還不是難事,這要是難事,奶媽白混大半輩的江湖了,什麼都別説了,時候不早了,您訪上背吧。”
姑娘沒説話,遲疑了一下,從牀裏拿了一件衣裳穿好,外頭又罩上一件風單,這才從牀裏頭抽身趴在老太婆背上。
容姑娘趴好,老太婆用那條長長的布條五花大綁般的把姑娘勒個結實,然後她回身四下掃了一眼道:“姑娘,咱們沒忘自己的東西吧?”
姑娘道:“咱們自己又有什麼東西……要不是這兒是雷家堡,雷振南又是咱們的仇人,我還真是有點兒捨不得離開這兒。”
老太婆嘆了一口氣道:“也難怪,整整十年了,您等於是在這兒長大的……”頓了頓接道:“姑娘,這些布條可未必結實,您提醒了我,咱們要走了,待會兒您要是不敢看,把眼睛緊閉起來好了。”
姑娘當真把一雙鳳目合閉起來,道:“走吧,奶媽。”
老太婆沒再説話,揹着姑娘拾級而下,那盞燈,還讓它亮着。
上來的時候像一溜煙,下去的時候也不慢,老太婆揹着姑娘這麼大個人,步履仍是那麼輕捷,沒有一點累贅的樣子,看來這位老太婆當年必是一位叱吒縱橫,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
轉眼工夫到最後面一個拐彎處,老太婆停了步,沿着牆往下看看,門外那兩個大議提着雁翎刀,仍站得筆直。
姑娘低低説道:“奶媽,怎麼不走了?”
老太婆低低應道:“門口有人,我得想法子先把這兩個收拾了。”
姑娘忙道:“奶媽,你要殺人?”
老太婆道:“一窩兒賊,殺一個,少一個,要是您不願意我殺人……”
姑娘道:“別殺他們,只要咱們走得出去就行了。”
老太婆道:“姑娘心真好,我像您這麼大的時候也跟您一樣,心軟得不得了,踩死一隻螞蟻也心疼半天,可是後來在江湖上看多了,見多了,血腥事兒到處都有,咱們對人好意,人家可時時想害咱們,心腸也就不得不硬起來了。”一頓接道:“這時候了我還跟您嘮叨這些,真是,您抱緊我,我可要闖了。”
姑娘忙把眼一閉,一雙粉臂也隨之緊了一緊。
老太婆沒再説話,一閃身掠下,直竄了出去,穿得那兩個大漢發覺不對,老太婆的左右雙手已落在他兩個的頭頂上,兩個立即木立了一對,乾淨而利落。
老太經不稍慢,制服了兩個大漢之後,立即折身向左,投身而起,直上那邊石頭牆,石頭牆上展開身法,很快的又到了堡牆下,從這道石頭牆往上翻,不過二三丈高低,所以她輕易的翻上堡牆竄了出去,沒受一點阻擋,也沒驚動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在雷家堡整整待了十年,今夜才算脱離了樊籠,這麼容易,容易得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可是這時候在雷家堡大門口上,也就是堡牆上一處暗影裏,並肩站着兩個人,這兩人清清楚楚地看見老太婆揹着姑娘翻過堡牆躍出了雷家堡,可以説從老太婆衝出那座石頭建築,以快速無比的閃電手法制服那兩個大漢的那一刻起,老太婆的一舉一動,無不清晰地落在他兩個人眼中,可是他兩個人沒有叫嚷,也沒有阻攔,真似沒看見一般。
這兩個人,一個是那乾癟瘦老頭兒,一個是中等身材,滿瞼機警精幹還帶着點狡黠陰險的中年漢子,他穿一件黑衣,左額上有一條刀疤。
老太婆揹着姑娘翻出了雷家堡,那乾癟瘦老頭兒開了口,話聲很低,也帶着點冷意:“記住,把情形隨時傳報回來,無論遇上什麼情形,絕不準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壞了全盤,知道嗎?”
那刀疤漢子目光炯炯,鋭利的眼神望着堡外那一片荒涼夜色,道:“您放心,只要有一點差錯,您唯我是問就是。”
乾癟瘦老頭兒接着道:“去吧!”
刀疤漢子應聲欠身,一頭翻了下去,連一點聲息也沒有帶出,就像這堡牆上根本沒他這個人似的。
刀疤漢子翻了下去,乾癟瘦老頭兒身後多了個人影,乾癟瘦老頭兒回身哈下腰去:“你還沒歇息?”
“還沒。”那人道:“她們出去了?”
乾癟瘦老頭兒道:“是的,剛出去。”
那人道:“誰跟去了,刀疤跟去?”
乾癟瘦老頭兒道:“是的,我覺得他比較合適。”
那人微一點頭道:“你的眼光不錯,張千在堡裏這多年,無論大小事,表現一直很不錯,我預備找個機會提拔提拔他。”
乾癟瘦老頭地道:“那是您的恩典。”
那人乾咳一聲道:“你是怎麼交代他的?”
乾癟瘦老頭地道:“我讓他隨時回報,絕不能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好,”那人一點頭道:“只不知那老少兩個落在哪兒了,藉着這兩個,也許會找着那兩個,只要找着那兩個……”
乾癟瘦老頭兒道:“您是天下第一人,雷家堡也就成了天下第一堡了。”
那人笑了,笑得很輕微,道:“我不敢奢望那麼多,只希望儘快的找全了她三個,把她三個往高處一送,往司徒大人手裏一交,我的差事就算完了。”
乾癟瘦老頭兒道:“我不這麼想,我認為再大的功勞,再重的賞賜,就是來件御賜黃馬褂,也不如這天下第一人的榮銜。”
那人似乎不願意多説下去,乾咳一聲道:“要知道,這件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咱們的機會不多,玉觀音像已然再現,很快的就會傳遍江湖每一個角落,那老少兩個要是落在別人的手裏,別人也會採取行動……”
乾瘦瘦老頭兒道:“這個我想到了,您放心,就算別人把這兩個也弄了去,也起不了一點作用……”
那人“哦”的一聲道:“怎麼?”
乾癟瘦老頭兒明陰笑道:“我把您的獨門玩意兒用了些……”
那人眉鋒一皺道:“怎麼?仍用了那東西……”
乾癟瘦老頭兒道:“我沒來得及稟報,您別怪罪。”
那人道:“要知道,那東西沒有解藥。”
乾癟瘦老頭地道:“不是聽你説過,老夫人那兒有了。”
那人臉色一變,目中發出精光,道:“蒙二弟,我説過多少次,不許提……”
乾癟瘦老頭兒道:“這兒只有您跟我在,又沒旁人……”
那人目中精光大盛,乾癟瘦老頭地忙欠身説道:“我知道,您別生氣。”那人目中精光倏斂,沉默了半晌始道:“不錯,老夫人那兒是有,可是那等於沒有,她不會給我的,哪怕是一顆……”
乾癟瘦老頭兒道:“您料該有張方兒。”
那人道:“方兒是有,可是那也握在老夫人手裏,我這兒卻沒有見過,當年配藥都是老夫人親自着手,任何人不得進入內房……”
乾癟癟老頭兒道:“這是為什麼,您是她的獨子,難道連您……”
那人冷笑一聲道:“獨子又如何,她珍視的東西又何止一張藥方,老太爺遺留下來的東西,只要是珍貴的,全在她手裏。”
乾癟瘦老頭兒道:“老夫人年紀那麼大了,要那些東西幹什麼,您是他的獨子,不傳給您,又去傳給誰呢?”
那人冷冷一笑,道:“這誰知道,恐怕只有問她……”突然吸了一口氣,改口問道:“玉龍、克用跟蒲三弟三個回來了麼?”
乾癟瘦老頭兒道:“還沒有,您放心,就算鮑家人傾巢而出也奈何不了少主的。”
那人道:“我倒不是擔心鮑家,諒他也不敢,我只是擔心那玉觀音像……”
乾癟瘦老頭兒道:“除非他知道這老小兩個落在雷家堡,要不,他不會動咱們的人的。”
那人道:“你不是説過,鮑家那個丫頭身帶着兩尊玉觀音進入雷家堡,恐怕不是巧合。”
乾癟瘦老頭兒含笑説道:“後來我又想過了,要是他知道這老少兩個落在雷家堡,他就不會先把玉觀音送進來,您説是不?”
那人笑了一笑,旋即點點頭説道:“不錯,蒙二弟好心智,我怎麼沒想到這點……”
只聽一陣急促蹄聲從堡外夜色中傳過來了。
乾癟瘦老頭兒又轉眼往外望去,道:“怕是少主回來了。”
就這一句話工夫,夜色中現出了三人三騎,風馳電掣般向堡門馳來。
乾癟瘦老頭兒道:“果然是少主……”
那人接道:“走,咱們下去問問情形。”當先轉身往下行去。
當然,跟乾癟瘦老頭兒説話的這個人,是雷家堡的堡主雷振南。
雷振南限乾癟瘦老頭兒下得堡牆,剛到前堡那邊空地上,三人三騎業已經過堡門直馳進來。
三人三騎一見雷振南跟乾癟瘦老頭兒,連忙勒繮控馬,翻身離鞍。
雷玉龍落地躬了躬身:“爹,您還沒睡?”
那高大紅臉老者跟韓克用也過來給雷振南、乾瘦瘦老頭兒分別見了一禮。
雷振南點頭示意,望着雷玉龍道:“你把鮑家丫頭送到什麼地方?”
雷玉龍道:“我把她送到了十里鋪然後叫她自己回去了。”
雷振南道:“可曾再碰見那個燕十二?”
雷玉龍搖頭説道:“連影子也沒見。”
雷振南道:“一路上是誰趕的車?”
雷玉龍道:“我,怎麼?”
雷振南道:“一路上都是你趕車?”
雷玉龍道:“是啊!”
雷振南目中精光倏現,道:“真的?”
雷玉龍明白了,忙道:“我還敢騙您不成,不信您可以問問蒲老。”
那高大紅臉老者一分説道:“真的,堡主,少主沒動她分毫。”
雷振南威煞一斂,道:“那就好,天色不早,你三個都去歇息吧。”
那高大紅臉老者跟韓克用雙雙答應一聲走了。
雷玉龍卻仍站在那兒道:“爹,我好不容易把她弄來了,您怎麼又……”
雷振南兩眼微微一瞪道:“我叫你歇息去,你聽見麼!”
做父親的畢竟有懾人之威,雷玉龍竟沒敢再多問,應了一聲,轉身要走。
雷振南突然一聲輕喝:“回來。”
雷玉龍停步回身,望着乃父沒説話。
雷振南道:“聽着,也記住,以後凡是有玉觀音像出現的地方你少去,只見身上帶有玉觀音像的人,你也少碰,聽見了麼?”
雷玉龍雙眉一揚道:“難道説咱們雷家堡就為……”
雷振南兩眼暴睜,喝道:“雷家堡見曾怕過誰。我要你怎麼做你怎麼做就是!”
雷玉龍沒敢再説一句,乖乖的應了一聲。
一名大漢手提雁翎刀飛步奔過來。近前一躬身,便要説話!
雷振南一擺手,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大漢一怔抬眼,道:“稟堡主,是……”
雷振南冷冷説道:“沒見我人在前堡了?”
那大漢呆了一呆,沒敢再多説,施了一個禮,轉身而去。
雷振南轉過臉來望向雷玉龍,雷玉龍倒也乖巧,沒等乃父説話,便欠欠身往後走了。
雷振南當即又轉身望着乾癟瘦老頭兒道:“蒙二弟,給我傳令下去,今夜本堡的大小事,任何人不許輕泄,也不許互相談論,違者按堡規處置。”
乾癟瘦老頭兒答應一聲要走。雷振南接着又道:“蒙二弟,我不許提的今後也別再提了。”
乾癟癟老頭兒立即恭應了一聲,可是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他笑了,那是泛自他唇邊的一絲笑意,可惜雷振南沒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