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這是宮燕秋根據用餐和睡眠的次數所作的大約的判斷,感覺上像是已被囚禁了三天,他期待萬一的機會。
鐵門的孔洞又打開,他以為又送飲食來。
但卻久沒動靜,隱約中有對眼睛朝裏窺探。
片刻之後,眼睛移去。
開鎖的聲音響起,鐵門打開了,進來的是錦袍老者。
宮燕秋的心緊了起來。
是禍是福,馬上就見分曉。
"先生,太委屈你了!"管家走近。
"好説,此地滿舒服的。"宮燕秋笑了笑,這不是真正的笑,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自我嘲弄。
"得罪之處,希望先生不要介意!""哪裏!""家主人自得先生施術之後,痼疾大有起色,今天已是第三天,就煩先生第二次施術,希望這次能竟全功。""希望如此。""現在就請!""管家帶路吧!"宮燕秋隨在管家身後,出了鐵門,登上石階,暗門是在一間書房中,出書房,經過幾重門户,又到了原來的黑屋,屋裏已有燈,這一路之上不見半個人影,也聽不到半點聲息,彷彿這一大棟宅子裏,就只有兩個人。
病人還照上次的樣子躺在牀上。
宮燕秋坐到牀邊。
又見紅龍,可怕的標誌。
管家沉聲開口道:"先生,希望此次針到病除,那就可恭送你回去了!"宮燕秋點了點頭,他表現得十分沉着,似乎並不把被點倒囚禁了三天的事放在心上,實際上他現在相當緊張。
如果真的把對方治好,對方無疑地將下毒手,送回去的保證根本不足信,如果又留一手,將被再囚三天。
三天之後又如何?同時也難保不另出花樣。
賭,他決定賭一賭,賭對方言而無信,要是對方變掛,便只有憑本領闖出,生死成敗在所不計了。
"先生!"管家又開了口,"你三天前是怕脱不了身,故意留了一手,對不對?"眼眸裏精光閃了閃。
宮燕秋心頭咯地一震。
"管家根據什麼説這話?""你扎針時曾經猶豫,目光不定,顯然是在打什麼主意,老夫自信老眼不花,這點還能看得清楚。""那是管家多疑。""老夫多疑,這一次希望不會發生這種情形,現在就施術吧!"宮燕秋捻起了銀針,腦際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意念:銀針在手要取這紅龍老者的命易如反掌,甚至比反掌還要便利,也可以挾持病人,作為脱身的憑籍就在此刻,房門口人影一閃。
"什麼人?"管家喝道。
"是婢女小菱!""什麼事?""有個字條請管家過目!"婢子進房,是三天前待候飲宴的婢子之一,把一張小字條遞與管家。
管家就着燈火一看,登時老臉大變,栗聲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凌厲的目光芒射向宮燕秋。
青衣婢女送進來的字條上説些什麼,宮燕秋當然無由知道,但從管家的凌厲目光判斷,極可能與自己有關。
管家擺擺手,青衣婢女退了出去。
宮燕秋針捻在手裏,現在,他更需要慎重地考慮了,必須看情況以決定該採取的行動,同時他也全神戒備,以防管家再突然來三天前的那一手。
三天前是因為他預留了一步棋而保住命,今天,可就不同了。
管家的目光收斂,意外地和聲道:"先生,施術吧,話已經説在前頭,希望這第二次能針到病除。"説着,居然還微微一笑。
宮燕秋相當困惑,他不明白管家改變的原因,但又無法問出口,可怕的念頭仍縈迴在腦際。
一針下去,可以要病人的命,也可以立治沉痾,自己該怎麼辦?管家又開口道:"先生,你還考慮什麼?"宮燕秋突然下了決心: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能效邪僻的小人行徑,這根針帶在身邊是救人而不是殺人,即使有了什麼意外,也只有認了。
於是,他暫時拋開雜念,覷準穴道,一針插了下去,只是一針。
片刻,撥出銀針,口裏道:"成了!"從容地收針入囊,但心裏的戒備並未稍懈,以防不意的突擊。
"先生,請外廳坐!""好!"徐徐站起身來。
雙方移到廳堂落座,婢子獻上茶,然後退出廳外。
"先生,家主人的病算是沒問題了?""應該是的!""何時才能見到實效?""就是現在!""哦!"管家站起身來,"先生寬坐片刻,老夫去去就來。"舉步離開,顯然他是要回房去證實宮燕秋的話。
宮燕秋靜坐在大廳裏。
那送字條的青衣婢女提茶壺走近笑吟吟地道:"先生,小婢給您添茶!"説着,把茶添滿到八分,又自顧自地道:"我叫小菱!"宮燕秋點點頭,她在送字條入病房時便已報過名。
小菱朝屏帳門望了一眼,悄聲道:"先生,儘可放心,一切會平安無事的。"説完,匆匆轉身出廳。
宮燕秋大感驚愕,他完全不明白這叫小菱的婢女説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抬手想叫住她問問,但人已沒了影兒。
她送字條使管家改變了態度,字條上寫的是什麼?她説這話決非無事饒舌,定有用意,但用意是什麼?這宅子裏的人和事一樣詭異。
宮燕秋暗忖:"出面請醫的是二先生,只要自己能活着出去,非找到二先生揭開這謎底不可。"約莫半盞茶的時間,管家才從裏面出來,口裏道:"先生,累你久候了!"説着,把手裏一個重甸甸的小錦袱放在茶几上,又道:"這是點小意思,先生笑納!"宮燕秋道:"這……在下就愧領了。"管家道:"哪裏話,診金是理所當然的。"來時坐的那頂轎子又出現在廳外院地裏,宮燕秋瞥見之下,心中不由一動,看來平安離開是不成問題的了。
果然,管家抬手道:"先生,請上轎。"宮燕秋把錦袱塞進布囊,起身隨管家步出。
抬轎的也是原班人馬,只差了個隨轎的二先生。
管家親自打開轎門,請宮燕秋上轎。
待宮燕秋坐定,管家開口道:"先生,你是看病的,病人是受治的,任何病人與醫生之間的關係都是一樣,希望你把家主人當一般病家看待,你也是江湖人,應該懂得老夫的意思?"宮燕秋道:"當然,在下懂得,管家的意思是要在下守口如瓶,決不談病家不幹病情的任何事,對不對?"管家頷首:"對極了,這應該也是醫德的一部分!"説完,關上轎門。
轎子又被遮嚴。
跟來時一樣,完全看不到轎子以外的情況。
薄暮時分,華燈初上。
宮燕秋回到了客店,他是在城外三岔路口下轎的,空轎又奔回曠野,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去過的是什麼地方。
踏進門,紫薇迎了上前,一把抓注宮燕秋的手道:"浪子,快把人給急瘋了,你一去不回,我真擔心你會發生什麼意外!"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宮燕秋笑笑道:"病家路遠,病情又複雜,所以多呆了幾天,對不住,累你着急!"他不想抖出事實經過。"紫薇嘟起嘴,瞪着眼道:"你倒是説得挺輕鬆的!"野性的目光,代表着慧黠和桀傲,別出一格的美,女人中的男人。女人中的女人會使男人傾倒,但女人中的男人同樣會使男人欣賞,獨特的性格滲入了她的美。
宮燕秋很欣賞這種個性突出的美,但現在,他不只是欣賞,而是以內心來領略她那一份關切之情。
被關切是一種幸福,尤其來自可意的女人。
"説話呀!"紫薇搖撼着宮燕秋的手臂。
"要我説什麼?"宮燕秋一向冷漠的音調現在變得十分温柔。
"你沒想到人家會着急,連捎個信都沒有!""紫薇,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擔心的是什麼嗎?""你擔心什麼?""擔心你這一去永不回頭。""你是説我可能被殺?"宮燕秋眸子發光。
"對,這些日子來,想殺你的人不在少數。""紫薇,我是二先生請去的,二先生是谷府的人,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對不對?"這句話不盡妥當。
"浪子,你死了誰去抓和尚,誰去拜廟?""…"宮燕秋語塞。
"不錯,這點我也想到過!"紫薇改變了語氣,"我會去找二先生甚至谷大公子,可是人只能死一次,而且死了就不能復活,我有再大的本事,殺再多的人,能換回你的命麼?"幾句話,赤裸裸地表露了少女情懷,而且相當深刻。
宮燕秋情不自禁地用另一隻手抓住紫薇的香肩,沒開口,只望着她,兩人幾乎要貼連在一起。
事實上,兩人己緊緊貼在一起,不是形式,是心靈的契合,此時無聲勝有聲,心意的交流遠超過語言。
也不需要語言,語言在此刻將是很笨拙的。房裏的光線很暗淡,加深了微妙的氣氛。
"咳!"小二的乾咳聲。
兩人立即分開,剩下的是各自心的跳蕩。
"先生回來了,小的來燃燈!"小二進房燃上了燈火,望了望兩人,巴結似地道:"先生還沒用飯吧?""哦!小二哥勞你到外面叫些現成的酒食。""是,小的這就去辦!"小二哈腰,又道:"先生,明天繼續看病麼?"這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
宮燕秋看病,他便有外快可賺。
"唔!當然看。"宮燕秋漫應道。
小二匆匆離去,兩人相視一笑,坐到桌邊。
宮燕秋從布囊裏取出那包神秘病家的診金,打開一看,為之一呆,盡是黃澄澄的金子,少説也有一百兩。
一百兩金子,足夠放手花上一年半載了。
"是什麼人家出手這麼大方?"紫薇問。
"只知道是一家大户人家的主人,對方沒報門第,我也沒問。"十分勉強的説法,不近情也不合理。
"浪子,這不像話,你定是隱瞞了什麼?"野性的眼眸,閃着慧黠的光影:"醫生連病家的名姓都不問?""這……"宮燕秋是真的不知道,但又不想抖出實情,醫生有替病家保持秘密的義務,這是醫德,但又不能不回答紫薇的話。
情急智生,浪子故作沉吟地道:"紫薇,如果病人患的是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疾病,難道你也一定要知道?"這一解説,似乎有理,紫薇不再追問了。
宮燕秋把金子分成兩份。
"紫薇,你拿一份!""我為什麼要分一半?""你是我的助手,對不對?""算了吧,浪公子!"紫薇模仿春如兒對宮燕秋的稱呼:"我身邊帶的比你全部所有的還要多,你留着自己慢慢用吧,我不需要。"宮燕秋只好包起來放回布囊裏。
沒多久,店小二送來了酒菜,將就擺放在那張診病的桌上。
宮燕秋摸出一錠五兩的銀子,遞給了小二道:"小二哥,酒菜錢先付,多餘的你拿去吧!"小二吃驚地道:"爺,太多了!"宮燕秋把銀錠朝提菜的盒子裏一放,道:"不多,你不必客氣。"小二眉開眼笑地哈下腰去:"先生,謝啦!您要是在這兒行上三五載的醫,小的會發筆財,可以改行了!"説完,再次哈腰離去。
宮燕秋與紫薇開始吃喝,頭一次,兩人在一道吃喝。
紫薇很大方,毫無忸怩之態,大有男兒之風。
宮燕秋不期然的又想到了那神秘的病家,在發現病人胸刺紅龍之時,管家頓露殺機,出手突襲,自己被囚禁了三天。
第二次施術時,婢子小菱送來了字條,使得管家改變了態度,關鍵在於那張字條,到底字條上寫的是什麼?何人所送?接送都保持最高度隱秘,用意當然是隱藏身份,又為的是什麼?"紫薇,二先生來過麼?""哦,我忘了説。他來過,還在此地寫了張字條要店小二送出去,同時告訴我不必擔心,你很快就會回來。"宮燕秋心中一動,那字條竟然是二先生寫的,婢子小菱在添茶的時候,沒頭沒腦地説了一句一切無事的,這到底是什麼蹊蹺?"字條上寫的是什麼?""不知道,我沒看。""可曾聽説他要店小二送到什麼地方?""沒聽説,他是在房外低聲吩咐的。"大眼睛一翻,又道:"怎麼,你這樣追問,難道那字條跟你有關?""送字條的,就是侍候我的小二?"宮燕秋還是不捨地追問,人一旦心裏有了疙瘩多半會這樣。
"對,就是……他來了。"店小二端了壺酒進房。
"先生,這是小的特地到東街打的一壺好酒,孝敬您,聊表點心意。"説着,把酒壺放在桌上。
"謝啦!,小二哥,我有話問你。""先生有何吩咐?""今天二先生要你送一張字條,有這事麼?""有這回事。""送到什麼地方?""這……"店小二立即變了顏色,現出十分為難的樣子,支晤了一會吞吞吐吐地道:"這……二先生叮嚀不要隨便説,既然是先生問,小的……不能不説,是送到大街上交給一家南貨店的老闆。""大街上……南貨店?"宮燕秋喃喃自語,心想:那神秘的大宅院會是南貨店,就在大街上?不可能!轎子折騰了那麼久,少説也在十里之外,似乎還經過荒野,難道是對方故意繞圈子?"南貨店很大麼?"宮燕秋又問。
"小店一間。""噢!這……"宮燕秋深深一想,"字條沒有加封,你一定看到了,上面寫的是什麼?""先生為什麼要問這些?""好奇而已!"紫薇皺了眉,她意識到事出有因。
"先生,小的……看是看到了,是偷看的,這事要是讓二先生知道,小的就別想在襄陽生活了。""不要緊,我們不説,誰會知道。""嗯!這個……"小二低頭想了又想,終於咬牙道:"其實,很簡單的幾個字,小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上面寫的是可能關係推元反下面一個字小的不懂,後面四個字是不宜留難,就這麼簡簡單單幾個字。"宮燕秋脱口道:"推元反戕!"小二瞪眼!
紫薇也瞪眼!
宮燕秋立刻想到了普慈庵發生的怪事,先是有人被殺,看似是自戕。守庵的婦人失蹤,接着來了武林判官,要完成未完成的殺人買賣,劍拔弩張之際,一向僅屬傳聞的蓬萊三翁之中的"鐵頭翁"突然現身,指出看似自殺的漢子是死於推元反戕心念之中,向小二揮手道:"小二哥,你可以自便了,沒什麼事。"小二遲疑地退了出去。
"浪子,你到底是弄什麼鬼?"紫薇大聲問。
宮燕秋沒答腔,心裏在苦苦地想:二先生當時並不在場,他怎麼知道推元反戕這檔事?照字條表面解釋,他懷疑自己與推元反戕這門失傳功夫的門人有關,所以才有不宜留難之語…"浪子,你怎麼啦?"紫薇似已動了火。
"我……沒什麼!""你不肯説拉倒,反正我們之間談不上交情,從後各走各路!"紫薇似賭氣地灌了一杯酒,嘴翹得老高。
"不是,紫薇,你先別生氣,我告訴你。"宮燕秋陪了個笑臉,"我這次出診,病家很古怪,把我限制在客房裏不許走動,到今天最後一次施行針灸之術,對方忽然接到一個字條,立刻送我回店,所以你一提到二先生送字條,我便想到這個中有文章,因為請我去的是二先生。""是這樣,怎不早説!"紫薇臉色緩和下來。
"先我沒想到這一點。""你去的不是谷家?""天知道,轎子是被遮住的黑轎,抬了很久,停轎時又在內院根本不知道是什麼鬼地方。""算了,反正人己經平安回來,喝酒吧!"紫薇代宮燕秋斟上店小二剛送來的所謂好酒,自己也斟了一杯。
宮燕秋喝了一口,點點頭表示的確是好酒。
紫薇雖説不提了,但他的心並未鬆開,這整個的事件太古怪了,他告訴紫薇的,並非全部事實。
二更初起,兩人酒意到了八分。
八分酒意的人,人就有些飄飄然了。
燈光,酒意,紫薇的神色顯得更豔更野。
俗語説酒能亂性,宮燕秋不是喝了酒會亂性的人,但任何人在喝到了八分醉的時候,多多少少跟清醒的時候是有些不同的,在情緒的表露方面,不會有太多的顧忌,動於中則形於外。
現在,宮燕秋便是這樣。他呆呆地望着這野豔少女,靜夜,客邸,一男一女杯酒相對,能無動於衷麼?"為什麼要這樣看我?"紫薇偏起頭,眸子飄起一層霧,濛濛的水霧,她似乎突然消失了野性,變得很温馴,紅豔豔的雙頰像盛開的花瓣,充滿了女性的誘惑。
"你不喜歡我看你?"眼睛長在你臉上,你愛看就看,誰也管不了!""紫薇,你真的很美!""是你説的?""是真心話!""那你就盡情地看吧,趁現在有機會。""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人生聚散無常!"紫薇的目光忽然黯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道:"水上的浮萍,偶而聚在一起,説不定什麼時候一陣風又被吹散,也許能重聚,也許就此永遠分開,江湖人,連生死都很難預測的。"她現在像一個淑女,又像多愁善感的婉約少女。
宮燕秋心想:女人實在是善變,令人無法捉摸,與她持剪刀殺人時的那一份狠勁,根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
"紫薇,這不像是你説的話。""為什麼?""因為你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在你看來,我該是什麼樣的女人。"紫薇的眸子又開始發亮,象火堆黯下去經過一挑又突然旺了起來。
"你應該是提得起、放得下,豪爽大方,狠辣與美豔兼具的女人。"宮燕秋坦白地説出了心裏對她的感受。
"你説得不錯,我是個連殺人都不怎麼在乎的人。可是浪子,我是女人,女人始終是女人,儘管有時猛如虎,狠如狼,如大風,如飛揚的雲,可我還是個女人,在感情上永遠不會變成男人,你説對不對?"紫薇的眉毛挑起了又垂下,只是兩眼明亮如故,隱隱有一種火焰在燃燒。
這種火焰最容易燃燒到男人的心房。
宮燕秋的心火似已被點燃,他的雙眸也透出了火焰。
"紫薇!"他突然伸手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這手柔白細膩,完全不象是殺人的手,而是一雙令人動心的真正女人的手,"我能永遠握住它嗎?""不能!"紫薇不加思索地回答。
"為什麼?"宮燕秋的心頭之火未消減。
"就是因為不能!"慧黠又回到了她臉上。
"我要知道理由!""浪子,我們象目前這樣不是很好嗎?"紫薇笑了笑,笑得很苦澀,眸子裏的火燃也突然消失:"何必一定要問原因呢?有些原因是很傷感情的。""我更不懂!""將來有一天你會懂的。""紫薇!"宮燕秋按着的手變為抓,緊緊握住她的皓腕:"聽你的口氣,你好象並不喜歡我?""我很喜歡你,打從普慈庵外第一眼看到你時就已經喜歡上了你,前提只限於喜歡,不能要進一步。""到底為什麼?"我已經説過不能兩個字。"人最想得到的,便是他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東西,而一旦心裏起了"想得到"的念頭,就象柴薪被點燃,很快便成為熊熊烈火。
宮燕秋的一點心火,已變成了烈火,他的目光更使人心悸,紫薇現在的心已在悸動,臉更紅,能助長烈火的紅。
"紫薇,我不喜歡聽不能兩個字……""浪子,只怕你非聽不可。""紫薇,你可別誤會,我沒有什麼歪念頭,只是喜歡你,只是想……"話鋒頓了頓,他在想如何措詞。
"只想什麼?"紫薇在暗暗咬牙。
"只是想我們之間應該距離更短些更親近些。""不能,這已經過份了。"紫薇用力抽回手。
宮燕秋驚愕地望着她。
紫薇起身走到門邊,向外望了望夜空,然後關上門,回到桌邊,沒再坐下,眸子己恢復正常。
宮燕秋深吐了口氣,把心火壓低下去。
一個始終在心裏的老問題又湧上腦海,籍着酒意,他情不自禁地問了出來。
"紫薇,我只問這一次,以後絕不再提它……""什麼?""你到底是不是復仇使女?"宮燕秋的神情立變嚴肅。
"在你是,在別人不是。""什麼意思?""因為這外號是你替我起的。""那就是説你不是真正的復仇使女?""我已經回答的很清楚了。""那……真正的復仇使女該是誰?"宮燕秋兩眼直盯着紫薇,似兩把利刃,象要戳穿她的內心,看看她這句話可信的程度有多深。
"真正的復仇使女就是復仇使女!"回答的不是紫薇,而是另外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聲音,而聲音就近在咫尺。
宮燕秋心頭大震,但他仍坐着不動,急急捉摸聲音的來源,兩邊是房間,一間是紫薇住的,她一直守着沒離開過。
另一間是自己的,回來到現在沒進去過,難道人藏在裏面嗎?再一個可能人在窗外,明間朝後開了兩個窗子,窗外是院子"是誰呀?"紫薇首先開口喝問。
"復仇使女!"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三個字,給人以極大的震撼。
宮燕秋望向那聲音,這已證明了紫薇不是復仇使女,紫薇卻瞪着左邊那扇窗,因為聲音來自窗外。
房裏有燈火,無法外望。
宮燕秋站起身來,努力沉住氣道:"深夜光臨,有什麼指教?"他全身抽緊了,這是完全估不到的意外。"有幾句話跟你談!"窗外聲音回答。
"有話要跟在下談?""不錯!""請進來談好嗎?""用不着。"宮燕秋明知這句話是多餘,對方是絕對不會隨便現身的。
一個強烈的意念,極想見一下這個可怖人物到底什麼樣子。
在魯班廟,她現過身,但只是個模糊的影子,當時一直懷疑她是紫薇的化身。
"芳駕有什麼話要和在下談?"沉寂了片刻。
"算了,另等機會談吧!""為什麼?"宮燕秋大感意外。
"現在談不大方便,而且你也可能不會回答我的問題,還是等待適當的時機和地點的好,我走了。"聲音頓沓。
宮燕秋卻木住了,復仇使女要和自己談的是什麼問題?為什麼又突然改變主意?詭秘的人,行事總是詭秘的。
紫薇衝到窗邊,推開向外張望了一陣,回過身來。
"她真的走了!""這可真是古怪,突然而來,又莫名其妙地走……"宮燕秋微搖着頭,想不透這當中究竟是什麼文章。
"她説要等適當的時機和地點跟你見面。""現在的時間和地點有什麼不適當呢?""誰知道!浪子,你這三天一定很勞累,歇了吧!"復仇使女這一攪,把原先那份微妙的氣氛完全破壞無遺,雙方都有意興闌珊的感覺。
宮燕秋淡淡地道:"好,歇着去吧。"夜已深沉。
宮燕秋在牀上翻來覆去就睡不着,連一丁點睡意都沒有,他在想復仇使女,滿腦子都是復仇使女模糊的影子。
只是個影子,魯斑廟留下的神秘印象。
紫薇不是復仇使女已成定論。
復仇使女血洗南陽王府,在襄陽也有不少條人命案送在她的刀下。
但宮燕秋現在的意念很古怪,他並不感覺到她恐怖,只是覺得她神秘,復仇使女為他而殺人,兩次解了他的圍,到底為什麼?他想不透。
現在復仇使女又自動找上門,目的又是什麼?更加猜不透。
想心事,習慣上是閉眼的。
宮燕秋睡不着,但他的眼睛是閉着的,突地他感覺一雙軟軟的手在臉頰上摸了一下,他大驚睜眼。
眼前漆黑,燈不知什麼時候滅了。
這屋裏除了紫薇沒有別人。
陡然間,他的心狂跳起來,孤男寡女同住在一個屋頂下,是在酒後,又是這種時份,直覺上便會生出某種反應。
"紫薇!"他輕喚了一聲。
沒有反應。"是紫薇麼?"他又叫了一聲。
依然沒有反應,但他自己有了反應,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不是紫薇身上的香味,但香味發自女人的身是無可置疑的事。
頭一揚,雙肘撐牀,他想起身"別動!"是女人的聲音,絕不陌生。
"復仇使女!"宮燕秋斷然地叫了出聲。
全身的細胞在這瞬間完全收緊,神秘而恐怖的復仇使女就站在牀邊,而他是躺着的,如果她有所圖謀,他毫無反抗的餘地。
她説另等適當的時間和地點,現在的時間地點適當麼?"浪子,你最好是不要大聲。"復仇使女提出了警告。
"宮燕秋努力鎮定了一下,這時,他已可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牀邊,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兩尺,也就是一伸手就可以要命的距離。
對方仍然蒙着面,與在魯班廟所見沒什麼差別。
"芳駕有什麼指教?""你曾經到一個神秘的地方看過一個病人?"宮燕秋心頭一震,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又為什麼匆匆找上門來問這件事?"不錯,有這回事!"宮燕秋無法否認,事實上也沒否認的必要。郎中本來就是替病人看病,並非稀罕事。
"病人是何許人物?""不知道。""你連醫治的是誰都不知道?""人家不説,在下便不方便強問,因為在下是江湖郎中,不是普通醫生,江湖人應當尊重江湖規矩。""好,算你有理,病人得的是什麼病?"宮燕秋心念電轉,復仇使女追問得這麼仔細,居心何在?如果自己説了實話,因而導致嚴重後果,至少要負道義上的責任。
想着,眼前又浮現出刺在病人前胸的紅龍。
"一般的老人病。""你説謊。""什麼意思?芳駕憑什麼説在下撒謊?"宮燕秋心頭又是一緊。
"不憑什麼,憑你的話不近情理!""問以見得?""非常簡單,襄陽有的是歧黃名家,不會醫不了一般的老人病,説什麼也找不上你這江湖郎中。"復仇使女夠厲害,一語中的。
"這很難説!"宮燕秋力持鎮定,"醫道有如武道,各有專精,又如百物互相生克,江湖郎中未必就遜於杏林高手。""你在強辨!""如果在下問芳駕為什麼要探聽這檔事,芳駕肯坦白相告麼?""浪子,你弄明白,現在是我問你,如果我要你的命,不費吹灰之力,你最好是實話實説。""我浪子不受威脅。"宮燕秋的傲氣已被激發。
"你真的不怕死?""人遲早總是要死的,尤其是刀頭舐血的江湖人,隨時隨地都處在生死邊緣,被殺或是殺人,無時無地不可發生。
就像是現在,芳駕只是舉手之勞,沒什麼好怕的。"宮燕秋説得很慷慨,但也很淡然,他真的不怕死麼?他甘心死在復仇使女的刀下麼?當然不是,人沒有不怕死的,只是基於大丈夫男子漢置身在無可避免的情況下,不願表現怯懦而已。
此刻,彷彿復仇使女冰涼的刀已刺入身體…"浪子,我要看你多有種!"左肋下起了尖刺的感覺,刀已對正了致命的部位,只消輕輕一送,生命之火便告殞滅。
宮燕秋呼吸窒住,血液也停止了運動,生與死的抉擇,他一萬個該活下,大任未了,將死不瞑目,可是能屈服麼?他不是能屈能伸那一型的大丈夫,他是鐵錚錚的男子漢,不能為了自己怕死而出賣了別人。
固然那胸刺紅龍的神秘病人很可能不是善類,可是單憑想像而犧牲別人,並非武士之道,更何況復仇使女已明顯地不是善類。
於此,他寧願選擇死。
至高至大的勇氣和節操,將在此時表現。
"芳駕儘管下手!""你真的願死。""如果是公平決鬥,在下有劍在手,那又當別論。""可是現在你沒反抗的餘地?"所以在下等芳駕下手。""我殺的人太多,不在乎多你一個。""當然,在下很明白這一點。"宮燕秋已鐵定了心寧死不屈。
復仇使女不知在考慮什麼,沒立即下手。
一陣可怕的沉默。宮燕秋什麼也不去想,想多了便會決心動搖,他把思維保留在空白狀態,靜侍生命隕滅的那一瞬。
"很好,你既然決心要死,我成全你!復仇使女打破沉默,聲音冷得像冰錐。
宮燕秋牙關倏地咬緊,就像法湯上的死刑犯,聽到了監斬官那一聲大喝"行刑!"的感受完全一樣。
復仇使女並沒下手,不但沒下手,還把刀收了回去。
宮燕秋大為意外,但沒有死裏逃生的感受,因為復仇使女隨時可以再出刀,她之收刀必然又有什麼打算。
"浪子,我暫時不想殺你!
"為什麼?""留你一張還能開的口,也許有用處。""也許你會後悔失去這機會。""後悔?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話了,我要殺你,隨時隨地都可以,不爭現在這一時,這可不是吹。""很難説!"宮燕秋坐起半身,右手已抓起橫在牀裏的長劍,劍在手中便等於有了一筆可以一搏的本錢,不一定贏,但至少有了本錢。
"浪子,你別認為抓到了劍,我説過不殺便不會再下手,否則你一樣毫無機會"。復仇使女分毫沒動,還保持着剛才的距離。
"可以試一試的。""用不着試了,以後再説。""在下可以告訴芳駕一句話……""什麼?""來請在下看病的是谷府大公子的二先生,芳駕要想知道病人的身份,無妨去問他。"宮燕秋並非感於復仇使女不下殺手,而是想到她曾替自己解過圍,禮尚往來,所以提供了二先生這一條線索。
事實上他自己也極想打破這個謎團。
"應該找誰是我自己的事。"復仇使女冷冷回答。
宮燕秋為之一窒,自己好意提供她這條線索,她竟然不領情,這種秘而可怕的女人,到底是什麼心態?人影一晃,復仇使女像鬼魅消失。
宮燕秋抓着劍下牀,房門是半開的,他這才想起紫薇進房時忘了上栓,否則復仇使女不會如此來去自如,對過紫薇的房門關得很緊,這邊談話雖然是低聲,但總還是有聲的,竟然沒驚動她,想來是喝多了酒的緣故。
判斷時辰,距天亮已經不遠,他又回到牀上,經過了這大折騰,他反而很快地入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近午時分。
漱洗後出房,小二在明間裏打轉,桌子已收拾清楚,卻不見紫薇的影子,宮燕秋稍感奇怪,女孩子通常是不睡懶覺的。
"郎中先生,您起來了!"小二立即哈腰。
"有事麼?""二先生來訪,已經等了好一陣子了。"宮燕秋大喜過望,他正愁找不到二先生,想不到他會自己來,心裏的疑問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這正是釋疑的好機會,忙道:"快請!"小二期期地道:"郎中先生,病家……全被擋了回去,您以後還看不看病?"宮燕秋道:"以後再説吧,快請二先生!""不用請,區區已恭候多時了!"隨着話聲,二先生已步了進來。
小二忙退了出去。
"請坐!"宮燕秋拉了拉椅子。
兩人在桌邊坐下。
"二先生一早光臨,有何指教?""想請教一個問題。""噢,請説!""家主人得的是什麼病?"宮燕秋大感錯愕,復仇使女問的問題,二先生也問同樣的問題,這是為什麼?既稱家主人,那病人應該就是谷家的老主人無疑,自己是由他親自隨轎送去的,他為什麼不問主人或管家而要問自己,當中有何蹊蹺?心念數轉之後道:"二先生因何有此一問?""出於對主人的關切。"二先生勉強笑笑。
"何不問隨侍貴主人的那位管家。""這……"二先生沉默了片刻,"恕我託大,要改稱你老弟,老弟有所不知,家主人的脾氣十分古怪,除了他親信的管家和那個丫環,不許任何人接近,也不許接近的人隨便説話,所以區區無從問起。""哦!這倒是少見。""老弟,家主人到底是什麼病?""二先生容在下先請教幾個問題?""這…當然可以!"宮燕秋整理了一下思緒。
"在下前往貴府診病,本是名正言順之事,何以一路如此隱秘?""理由很簡單,區區説過,家主人脾氣古怪,不許人知道他的住處,不得已而如此做,很對不起老弟,希望不要見怪。"二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是如此麼,宮燕秋心裏想,可沒説出口來。
"貴主人應該就是谷老太爺,老太爺當然是住在谷府,而二先生是府裏的人,難道會不明白內情?""老弟,你説的是很合情理,但你錯了,家主人並不住在府裏,而是住在另一個隱秘的地方……""什麼地方?""對不住,區區格於主人之命,不能透露。""在下並非一定要知道,二先生既有困難,不説也罷,倒是有件事務,必請二先生明白相告。"兩眼迫視着二先生,沉疑地道:"在下治病,一共耗去了三天時間,後來得力於一張字條,才被平安送回……"話聲故意頓住,觀察二先生的反應,很含蓄的説詞,不提"囚禁"二字,只説耗了三天。
二先生的臉色沒變,鎮定如常。"噢?一張字條!""對,一張字條,上面寫的是-推元反戕,不宜留難-八個字,而這張字條在下已知道是二先生傳的。"二先生的神色還是沒變,只挑了挑眉,他的深沉實在令人駭異,彷彿是在談別人的事,完全與他無關。
"老弟想明白什麼?""這事的因果原委!""關於這一點,即使老弟不問,區區也要提出來的。"二先生的語調平和如故:"不久之前,本府有執事在普慈庵遇害,經過檢驗,是死於一種失傳已久的詭異神功-推元反戕而老弟曾去過普慈庵,我們懷疑老弟與神功的主人有淵源,不敢開罪,故而區區傳了那字條,原因是防止家主人在怪癖發作之下,對老弟有所不周。"這一説,合情合理,宮燕秋不能不信,在普慈庵中,鐵頭翁曾經點出了這神功的名稱,原來對方顧忌的是這一點。
"原來如此!"宮燕秋點點頭,不加辯駁。
"老弟與神功主人有淵源麼?""這點……恕在下不便答覆。""那就罷了,老弟還有什麼問題?""暫時沒有了。""那好,區區還是老問題,家主人患的究竟是什麼病症?"二先生兩眼發亮,似乎想急於知道謎底。
"二先生有必要知道麼?"宮燕秋口裏問,心裏卻在想:谷老太爺卧病非止一日,家裏的人應該知道病因。二先生如此迫切追問,定有原因,絕非如他所説的為了關切那麼單純,到底是什麼呢?""區區是希望知道!"二先生露出期待之色。
"貴主人是練功不慎而致走火入魔!""走火入魔!"二先生好像突然受了極大驚駭般虎地站起身來,栗聲道:"不可能!"他的臉色變了,原先的鎮靜一掃而空。
宮燕秋瞪大眼望着對方,他不明白二先生聽了病因之後,何以如此震驚,練武的人不慎而走岔,是常有的事,並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這是為何?"二先生剛剛説不可能是什麼意思?""因為……"二先生説了兩個字便頓住了。
宮燕秋心頭疑雲大盛。
"老弟已經治好了家主人的病?"二先生不答反問。
"是治好了!"宮燕秋點點頭,冷冷地道:"二先生還沒回答在下的問題。
二先生定定地望着空處,似乎在想什麼重大的問題,久久,神色逐漸平復下來,轉眼望向宮燕秋。
宮燕秋也在想問題,重大的問題。
昨晚,復仇使女不速而至,問的是同一問題,自己什麼也沒告訴她,現在二先生在聽見谷老太爺是練功走岔之後,反應相當不尋常,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裏,難道復仇使女想要知道的也就是這一點?復仇使女想探聽這消息,不論動機何在,情有可原。
二先生是谷家的人,而且是有地位的人,他探聽這消息便令人費解了。
難道問題出在谷老太爺身上,那是什麼問題呢?境由心變,這店房裏的空氣似乎突然走了樣。
紫薇的房間門仍關得很緊,沒任何聲息,再怎麼貪睡也該醒了,何況她絕非懶散的女人,是故意不現身麼?宮燕秋心裏有些不安,但因為有二先生在旁,他不方便去叫門。
"老弟!"二先生又開了口,"家主人的病情真的是完全根治了?"又是原來的問題,他像是不太放心。
"不錯,完全根治了!""不需要再診治?"這真是廢話一句,既然根治,當然不必再診視。
但聽在宮燕秋耳裏,卻另有一種感受,他已可判斷出二先生別有用心,不然他不會老釘住一個問題問。
與自己毫無干連的事,有必要淌這渾水麼?他很後悔不該向二先生抖出谷老太爺練功走岔這檔秘密,但出了口的話是收不回去的。
二先生還在等待答覆。
"是不需要再診治了!"宮燕秋淡淡回答。
"噢!"二先生臉上明顯地露出了失望之色。
主人的病治好了他會失望,這是所謂的關心麼?宮燕秋完全否定了二先生剛才的説詞,他説的可能沒一個字是真的,根本不足信。
"二先生,貴主人的痼疾得治,你應該放心了!"宮燕秋故意説了這麼一句。
"當然!當然!"二先生深深點頭,但心神不屬。
"二先生還有什麼指教?"宮燕秋有送客之意。
"區區告辭!"二先生微一拱手。
"不送!""好説!""二先生離去,官燕秋迫不及待地走向紫薇的房門,曲食中二指輕輕一扣,口裏道:"紫薇,該起身了。"門扇裂開成了一條縫,竟然是虛掩着的,沒有上栓,宮燕秋心中不由一動,再次出聲道:"紫薇,你起身了?"奇怪,沒有反應。
宮燕秋推開門,一看房裏沒有人,牀上的被子掀在一起,是睡過的樣子,人到哪裏去了呢?宮燕秋進入房中,除了不見人,並沒什麼異樣,心裏不由打了一個結,這的確是怪事,昨晚復仇使女突然光臨,紫薇這邊毫無反應,莫非…想到神密的復仇使女,宮燕秋打了個冷噤,這可怕的女人,如果要打紫薇的主意,紫薇是無法與之對抗的。
"郎中先生!"外間傳來小二的聲音。
宮燕秋步出房門。"小二哥,什麼事?""先生今天看病麼?外面不少病家在候……""今天我有事,不看了!""這……""小二哥,煩你好言回了吧!""先生,有的病家從遠鄉下趕來,已來過二次…""沒辦法,我有要緊的事要辦!"宮燕秋歉意地笑了笑,""對了,小二哥,看到紫薇姑娘麼?""紫薇姑娘一早便出去了!""一清早出去?"宮燕秋大感意外。
"是的,她還到櫃上借紙筆寫了張條子,叫小的在過午之後交給先生。""拿來我看!""先生,此刻時辰……""快給我看!"小二十分勉強地從衣襟裏取出一個摺疊得很整齊的紙條遞給宮燕秋,口裏道:"小的不該説出來,紫薇姑娘一再叮嚀"宮燕秋根本不理會小二説些什麼,伸手接了過來,打開一看,臉色為之大變,上面寫的是:"浪子,恕我不告而別,如我午時不回,請到普慈庵為我收屍。紫薇"小二伸着脖子道:"先生,上面説些什麼?"宮燕秋片言不發,轉身進房取了劍,匆匆離去。
小二愣在當場。
收屍,這問題相當嚴重。
宮燕秋以最快的速度趕向普慈庵,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心裏一直在禱唸看到的是活人。
雙方之間還談不上情,可是在意識裏已經有了某種默契,默契已足以使他惶急,足以使內心發出由衷的關切。
滿頭星火,好不容易趕到了普慈庵。
庵門在望,宮燕秋的心開始急劇地跳蕩,看日色堪堪過午,他希望能趕得上。
幾天前谷家的一名管事在這裏遇害,死於推元反戕,如果紫薇來此會的是推元反戕的主人,那她真是飛蛾撲火,只有收屍了。
神秘婦人的影子在腦海裏一晃,可是另一意念卻又升起,如果那婦人是推元反戕的主人,何以當初會任由紫薇殺人?庵門半掩。
宮燕秋來到門邊,努力按捺往激動,他不敢想象即將進入眼簾的會是一幅什麼的景象,但現實是無法逃避的,他把眼睛湊向門隙。
繃緊的心絃倏地松馳下來,他所看到的不是屍體,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紫薇沒有死,她站在院角的一簇花樹下,手裏拈着一朵白色的小花,用指頭捻着打轉,這不像生死交關的情況,簡直可以説近乎安詳。
接着升起的是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他正要推門進去,準備質問她為什麼玩這噱頭,心意一轉,縮回了手,紫薇慧黠而野辣,但絕不是喜歡開玩笑的那一類女人。
看樣子她在等人,或是等某一件事發生,可能時辰還未到,如果照她留字相約的時間,自己該在一個時辰之後才應該趕到,如果自己此刻現身,説不定會使情況發生變化。
深深一想,他悄然繞到後面,越牆而入。
他曾經在庵裏搜索過守庵的婦人,對這庵堂的格局有印像,他很快地找到了一個十分穩妥而恰當的藏身所。
這是佛堂邊連接靜室的一間雜儲室,有扇窗開朝院子,他可以瞭然外間的一切動靜而不虞被人發現,必要時支援紫薇也最利便。
藏好身形,從窗口外望。紫薇還在玩弄那朵小白花,花嬌人豔,如果不是因為未知的情況影響了心裏,他實在很欣賞這幅美人拈花圖,尤其紫薇不是嬌柔的女子,更顯得別有風味。
空氣靜極了,連一絲絲的風聲都沒有。
紫薇現在變得很有耐性,她的姿勢半天不改,唯一的動作,是偶而把花湊到鼻子前嗅嗅。
半個時辰,在寂靜中過去。
宮燕秋開始不耐,她到底在等什麼?半掩的庵門被推開,人影出現,出現的竟然是二先生。
宮燕秋大感意外,紫薇留字要自己來替她收屍,而對手是二先生,難道以紫薇的身手還對付不了二先生麼?這約會是紫薇約二先生,還是二先生約紫薇?紫薇抬頭,花掉在地上。
"紫薇姑娘!"二先生慢步走近,"想不到會是你。"相隔八尺左右停住。
"二先生,我也想不到會是你,我約的不是你。""咱們大公子沒空,由區區代表他赴約。"暗中的宮燕秋心中一動,紫薇約會的是谷大公子,這可是怪事,她為什麼會約谷大公子?她曾殺過谷家的人,而帳都記到復仇使女頭上,人家不找她已算幸運,她反而約會人家,而對象竟然是谷家的掌權者谷大公子。
"二先生!"紫薇滿臉懊喪之色,"這約會除了谷大公子本人,別人無法代勞,大公子不敢來麼?""不敢?那可是笑話了,咱們大公子還沒什麼不敢的事,只是這種沒來由的小約會,他不太想理會。"二先生神色露出了不屑。
"意思是我份量不夠?"紫薇的眼光變成了刀。
"在大公子的身份而言,也許是如此。"-哼!"紫薇笑了笑,很可怕的笑,"照這麼説,二先生也是份量不夠所以才代赴這不夠份量的約會?""哈!紫薇姑娘,你口齒很憐俐,不過話卻不盡言。區區在谷府是大公子一人之下,代大公子赴約,對你應該是很不錯了,你有什麼事儘管開口,區區可以作八分主!"二先生雙眼發亮。
"死可以代替麼?"紫薇的聲音也變成了刀,像鋒利的刀,直刺人的心臟。
"死?"二先生相當驚愕。
"不錯,死!這是死亡的約會,所以我説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因為人的命是屬於他自己,而且只能死一次。""這我懂,倒是説不定,死有時也可以代的,區區只是不明白,你跟咱們大公子間有什麼嚴重的過節,而要談到生死二字?""我不説,你永遠無法知道!""啊哈!紫薇姑娘,倒真看不出你還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物,應該不是誇海口吧?"二先生撇了撇嘴,輕蔑神色溢於言表。
宮燕秋心念急轉,要是紫薇與二先生動上了手,自己該不該現身?紫薇與谷大公子究竟是什麼過節?照她留字要自己代她收屍這點看來,她沒有太大的把握,但是有決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二先生,煩你傳話,我會在此地等,即使等上三天三夜,甚或一輩子,我一定要等到谷大公子。""那區區怎麼回話?""話不是説的很清楚了麼?""不夠清楚,至少你該説出約會的原因。""我説過不會告訴你。""區區也説過一定要知道。"雙方的話已經説僵,接下來應該就是行動,空氣隨之驟呈無比的緊張。
宮燕秋的心也隨之抽緊,他還沒拿定主意是否插手這當事,因為他不明白事實的真象,盲目插手便沒了是非。
他也聯想到,二先生在一個時辰前到客店追問他老主人的病因,一個謎未解,現在又是一個謎。
"二先生,你準備怎樣知道?"紫薇的眸子裏射出可怕的光芒,野中帶着殘恨,如果你看過母豹,便可領略出她此刻的眸光。
"要你自動説出來!"二先生的聲音轉冷。
"那就是説要動手了?""完全正確!""很好,這也是一條路,留下二先生你,谷大公子便非出面不可!"紫薇已開始挪步。
二先生手按劍柄宮燕秋的心抽得更緊,他想到紫薇那把殺人的利剪,二先生用的是長劍,所謂一寸長一寸強,剪刀雖利,能抵得過長劍麼?二先生並非泛泛之輩,自己能坐視紫薇被毀在長劍之下麼?話又説回頭,如果紫薇沒有三分三,便不敢上瓦崗,她敢約會谷大公子,必有所恃。
雙方突然閃電般碰觸在一起,寒芒乍閃中隱有金鐵碰聲之擊,雙方出手都極快,快得使人沒轉念的餘地。
宮燕秋呼吸一窒,如果這一擊是生死立判,現在已經判明瞭,他沒有任何行動的餘地,連出聲阻止都來不及。
雙方一觸即分,分開得跟碰觸一樣快。
沒有人倒下,但兩人身上都見了紅,竟然是勢均力敵,不分上下,二先生傷在側背,紫薇傷在左肩。
二先生栗聲道:"你用的是剪刀!"紫薇雙目圓睜,像要瞪出血來,臉皮子在抽動。
"這剪刀下一步就會刺進你的心臟。""區區的劍同樣會刺進你的心臟。"一條人影從庵門出現,緩步人場,是一個鬢髮半灰的老頭,手持枴杖,一襲既髒且皺的藍布衫,像是打從穿上身就沒脱下來洗過。
"武林判官!"宮燕秋幾乎叫出聲來。
二先生與紫薇雙雙轉身,面對武林判官。
武林判官在距兩人五六步之間停住,眯起一雙眼,打量了二人幾眼,搖搖頭道:"算了,別打了,人活着總是好的,何苦非要尋死不可呢?嗨!"紫薇用爆炸般的聲音道:"老頭,你又做生意來了,買主是誰?賣主是誰?"二先生栗聲道:"職業兇手!"武林判官拉開破羅嗓子道:"人要生活總得有個職業,不能遊手好閒。"頓了頓又道:"老夫不是做生意來的,正巧過路,生意人不見得都唯利是圖,人總是有良心的,除了正式買賣之外,老夫一向仁慈,有機會救兩條命,多少可以抵銷一點生意上的罪孽。"紫薇道:"你老頭到底是什麼意思?"武林判官道:"做件好事!"紫薇道:"做什麼好事?"武林判官再次打量了兩人一眼,慢條斯理地道:"你兩個為什麼打架,老夫不管,只是有一點,你兩個必須承認,你倆誰都有把握打發對手,但誰都沒把握保命,換句話説,下一個回合,你倆會施展殺手要對方的命,結果將是兩敗俱亡,不否認吧?"紫薇不加思索地道:"我否認!"二先生也接着道:"區區也認為不然。"宮燕秋暗中自忖:武林判官以殺人為業,陰狠殘酷,他居然現身化解干戈,到底有什麼企圖?武林判官斜眼望着紫薇道:"小姑娘,老夫身為武林判官,是判案的能手,絕不會有錯失的,你找的對象不是他,萬一不幸,合算麼?"説着,又轉向二先生道:"你效忠主子是不錯,但是死了並不能解決問題,不嫌冤枉麼?"他説的還真有點道理。
紫薇默然。
二先生也默然。
武林判官又道:"依老夫之見,你倆罷手了吧,要解決問題,無妨另起爐灶,老夫不碰上也就不會管。"二先生低頭想了想,歸劍入鞘,他首先接受了武林判官的調解。
紫薇也不再開口,似乎也無異意。
武林判官喃喃自語道:"總算做了件好事。"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含意,誰也聽不懂。
二先生像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兩眼直望着武林判官。
"區區有句話要問。""問吧!""閣下何能能斷定結果會兩敗俱亡?""因為老夫看出你們各有致命的殺着。""如果結果不是呢?""一定是,絕對是。"武林判官斬釘截鐵地回答。
"萬一不是呢?""沒有萬一,百分之百。""有更令人信服的理由?"紫薇凝眸在等下文。
這也是她心裏的問題,説是功力相等,各有殺着,結果會是兩敗俱傷有其可能,若説是百分之百,便太武斷了。
暗中的宮燕秋也在等下文。
武林判官冷悽悽地道:"這道理非常簡單,誰先倒下,老夫就幫誰,不是這等結果也會變成如此結果。""的確是很簡單,在他所説的情況下,製造兩敗俱亡的結果一點也不難,這種話令人聽了真會發毛。
二先生雙手一拱,迅速地出庵離去。
現在只剩下紫薇面對武林判官。
"閣下當這和事佬是有原因的吧?""當然有。";忑·"能説出來麼?""因為我們有淵源,老夫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宮燕秋大為驚異,他跟紫薇有什麼淵源?"淵源?"紫薇困惑地問,"我們之間有何淵源?""因為你是浪子的搭擋,老夫跟浪子有淵源,所以跟你也就是有了淵源,愛屋及烏,明白老夫的話麼?"宮燕秋突然迷糊起來,自己在南陽道上路見不平,殺了蒲青山的左右手天狗畢鵬,武林判官是受僱於蒲青山,要自己命的職業兇手,他竟然説跟自己有淵源?轉念一想,明白過來,他受人僱殺可獲重酬,定是利用紫薇而達到殺自己的目的-閣下是在説笑話麼?"紫薇撇了撇嘴-
怎麼是説笑話,老夫一向不喜歡説笑話!""依我所知,閣下渴望做成殺浪子這票生意,現在居然説跟浪子有淵源,什麼愛屋及烏,這種騙騙別人可以,對於我來説,連笑話都不像。""小姑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生意人講究的是見風轉舵,有時候寧可不賺,但絕不能蝕老本。""閣下怕蝕本?""生意人誰不怕?""閣下的意思是放棄這票生意了?""行有行規,生意人也有原則,話説到這裏為止,老夫得走了。"他可説走就走,真的大步出庵。
紫薇怔住原地,她當然不相信武林判官的話,但又猜不透對方的心思。
宮燕秋在考慮是否現身與紫薇見面。
紫薇抬頭朝佛堂這邊深深望了一眼,彈身離去。
宮燕秋想出聲叫住她,口張開,沒有發出聲音,就這麼一猶豫,紫薇的身形己消失。
宮燕秋長長吐了口氣,轉身出了雜物房,穿過靜室,跨入佛堂,一看,呼吸為之停止,那神秘的中年婦人竟然長跪在蒲團上,輕聲誦着佛號。
他不由地想起了"推元反戕"的驚人故事,跨開的腳生了根,邁不出去也收不回來。
中年婦人似乎沒發覺宮燕秋的出現,誦唸如故,一臉肅敬之色。
宮燕秋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啊!"地一聲驚叫,中年婦人扭轉身癱坐蒲團上,驚怖至極地望着宮燕秋,抖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