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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追求

    連續幾天,我的腦袋過着水深火熱的日子。白天用淺顯精確的文字構成服務建議書的內容;晚上則用感性柔軟的文字書寫《亦恕與珂雪》。“她轉身離去的那個冬天,氣温寒冷異常。彷彿是她的背影,帶走了所有的温暖。而從我眼角不經意溢出的淚,也迅速在心裏結冰。”這是隻在晚上才可以出現的文字。如果在白天,我不會把異常寒冷的冬天歸咎於愛人的離去;我只能由推論得出,那是因為反聖嬰現象(LaNina)讓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館的時間,正好是日夜即將交換的時段。這幾天學藝術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會跟我招手;如果沒看到我,我也會主動坐在她對面的位子。當她看着窗外或低頭畫畫時,我會從公事包拿出服務建議書繼續工作。偶爾我們説説話、聊聊天,話題通常圍繞着她的藝術世界。説來奇怪,我一跟她説話時,思緒常會進入《亦恕與珂雪》。

    回到家後,我會關在房間內,坐在電腦前。先甩掉白天時應用大量邏輯文字所產生的厚重感,準備寫小説。這有點像從戰場歸來的武士脱去一身盔甲,開始磨墨畫畫。如果累了,就狠狠伸個懶腰,或是看着牆壁發呆。我的房間採道家式裝潢,以無為而治作原則,因此牆上沒任何東西。除非想喝點水,否則我不會離開電腦前。

    起身走出房門,看見大東與小西正在客廳看電視。大東苦着一張臉,小西的臉則像是新聞主播在報導空難時的臉。我腳步放輕,慢慢走近冰箱。“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間時,大東叫住我,“坐下來看電視。”‘我要回房間寫小説。’我沒停下腳步。“現在不要寫小説,來看電視!”大東看着我説。“為什麼,你要妨礙,別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着大東説。‘……’我看着大東與小西,不知道該向誰説。

    “沒有啊,我只是……”大東搓揉着雙手,囁嚅地説:“只是要他別太累,寫小説慢慢來,偶爾看點電視休息一下。”‘你不是老是叫我要……’我説話的同時,大東對我搖搖頭,並伸出右手食指。他的意思應該是説可以抵銷掉一天的房租吧?‘要好好照顧身體嗎?所以我決定聽你的話,休息一下,看電視。’我的反應還不錯,講話像緊急煞車後突然右轉的車輛。

    我坐在大東與小西的中間,轉頭輕聲問大東:‘是一天嗎?’大東點點頭。我很開心,又轉頭朝小西説:‘你怎麼不天天來呢?’“你歡迎,別人不見得歡迎。”小西似乎很哀怨。“亂講!”大東提高音量,“我很歡迎你啊。”“揚帆而去,是離開陸地,不是歡迎沙灘。”小西竟然説了深奧的話。“我……”大東漲紅了臉,説不出話。‘這樣太浪費了。’我脱口而出。

    大東和小西同時轉過頭,疑惑地看着我。這樣當然浪費啊,因為他們再怎麼爭執,我都只能抵銷掉今天的房租。最好是小西天天來,然後每天出點小狀況,那麼我就不必繳房租了。不過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這其中的奧妙。‘這出韓劇在演什麼?’我指着電視。我的個性是如果講話太快説錯話,就會轉移別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婦之夫,女主角愛上他……”大東一面指着電視一面説:“而這個男配角喜歡女主角。現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大東説得很詳細,但我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感興趣。“你難道沒有自尊了嗎?”電視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氣急敗壞。“不,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女主角回過頭,神情很堅定,“所以我能為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

    “嗯,這對白不錯。”大東轉頭對着我説:“你要多學學。”‘喔。’我應了一聲。“我跟女主角,心情好像。”小西突然開口。“不要胡説八道。”大東説。“揚帆而去的人,總是聽不到,沙灘的哭泣。”小西又説了深奧的話。

    大東的臉又開始漲紅,小西的臉依舊像報導空難事件的新聞主播。而我則像是走進一間很臭的廁所裏一樣,不敢用力呼吸。看來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賺。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是真理;在尷尬的場合中裝死是人之常情。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於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聲,打開手中的罐裝咖啡。大東和小西的目光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清脆聲音所吸引。‘啊……’我喝一口後,説:‘什麼都不要,就是要咖啡!’轉頭問大東:‘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廣告文案?這句slogan如何?’“咖啡又不是運動飲料或機能飲料,怎能用“啊”來表達暢快感。應該要表達一種優雅的感覺,好像喝咖啡後就會世界和平那樣。”“那你聽聽這句slogan……”小西插進話,大東好奇地望着她。“揚帆而去的人,請別忘了,沙灘上的咖啡香。”大東,對不起。沒幫到你,反而又讓小西説了深奧的話。

    客廳的僵持氣氛,一直持續到那出韓劇播完。“我要回去了。”小西説。真是天籟啊,我不禁鬆了一口氣。“你要走了嗎?”大東站起身,“我送你。”“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門邊,打開門,回頭説:“揚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灘是否有貝殼的陪伴。”

    小西才關上門,大東立刻跟我説:“喂!貝殼。快跟上去。”‘貝殼?’“我是揚帆而去的人,你當然只能做貝殼。”大東甩甩手,催促説:“還不快去!”我迅速起身,跑出門,在電梯口追上小西。小西看到我時略感驚訝,但並沒説些什麼,只是微微一笑。電梯來了,我隨着小西走進,我們仍然沒有交談。

    一路上,我始終待在小西身後一步的距離,安靜地尾隨她前進。“聽大東説,”小西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你在寫小説?”‘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剛好與她並肩。“喜歡嗎?”小西繼續往前走。‘喜歡什麼?’我也繼續走,維持與她一樣的速度。“寫小説呀。”‘喔?’我停下腳步,‘這我倒沒想過。’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腳步等我,我趕了上去。“大東很喜歡。”小西説。我沒回答,開始想着我到底算不算喜歡寫小説這個問題。

    “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所以我能為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小西講了這句剛剛電視上韓劇的對白,我楞了一下。“我常常羨慕,電視中的人物,可以只為了,一種理由,簡單地活。”小西仰望着夜空,“不像現實中,生活的理由,總是複雜。”‘現實中的生活可能更簡單,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着而已。’我笑了笑,‘又或者活着的理由,只是因為不想死。’“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過一種,穩定而簡單的生活。”‘嗯。’我點點頭。“大東的生活方式,讓我覺得,不夠穩定。”小西放慢腳步,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尋求平衡。“我好像踩在甲板上,雖然仍是地面,卻隨時感到,波浪的起伏。”我雖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覺,卻可以想像。

    “就到這裏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運回去。Bye-Bye。”‘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運站門口,‘Bye-Bye。’小西走進捷運站,回頭説:“可不可以,也讓我,活在小説裏?”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沒事。”小西又笑了笑,揮揮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繼續想着我喜不喜歡寫小説這個問題。打開門,還沒坐下,大東就問:“她還好吧?”‘還好。’我坐了下來,‘你怎麼惹她不高興?’“剛剛我和她看電視時,看到一個美白化妝品的廣告,她説她想買。我説幹嘛買?多看幾部恐怖片,臉就會變白了。”

    ‘哇!這句話有五顆星喔!’我哈哈大笑。“我是開玩笑的。沒想到她就開始不高興。”‘你不太適合開玩笑。狗啊猴子啊開起玩笑會很好玩,但烏龜開玩笑的話,場面就會很冷。’“胡説。”大東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興,接下來我們不管談到什麼東西,她總是會將話題導向要我好好找個穩定的工作之類的。”‘嗯。小西可能練過如來神掌第十八式--萬佛朝宗。’我笑了笑,‘然後呢?’

    “然後我們愈講愈僵,她就生氣了。”‘小西希望你能穩定一點。’我想起小西剛才的話。“這我知道。”大東似乎很無奈,“她是國小老師,每天十點多睡覺,早上不到六點就起牀。而我卻習慣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當初要離開廣告公司時,她就很反對,這些年來總是要我找個固定的工作。可是……”大東又嘆口氣,“我真的很喜歡寫東西。”‘為什麼喜歡?’“喜歡哪有為什麼!”大東有點激動。‘嗯。’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樣,我不能理解大東的感覺,但還是可以想像。

    回到電腦前,腦子還在消化大東和小西剛説的話。“可不可以,也讓我,活在小説裏?”突然想到小西這番話,我又陷入沉思。小西跟大東從學生時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她是個很傳統的女孩,感覺上似乎是很會相夫教子的那種類型。據大東説,小西以前很欣賞他的寫作才華,那為什麼小西現在反而因為大東的寫作而不安呢?

    “喂,要不要出去喝點東西?”大東敲了敲我房門,隔着房門對我説。我看了看錶,已經12點多,明天還得上班。‘可是現在很晚了。’我説。“可是我想請你喝耶。”大東又説。‘那有什麼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開房門。我的個性是如果別人想請客,就會覺得時間根本不是問題。

    我們到了一家Pub,通常在這個時候也只有這種地方還醒着。所有的Pub都長得差不多,總是光線陰暗、音樂吵雜、煙灰缸裏橫七豎八躺滿了一堆香煙屍體。不過這家Pub可能音響設備不算太好,所以音樂並沒有放得很大聲。而且音樂聽起來很慵懶,好像演奏者是穿着睡衣在錄音。我們坐定沒多久,只講了兩三句閒話,大東便朝門口方向招了招手。我轉身一看,有一男一女走近我們桌旁,然後也坐了下來。男的坐我對面,女的坐我旁邊。大東向我介紹這兩人是他的編劇朋友。

    “今天的進度如何?”大東問他們。“我早上上廁所時,就知道今天運氣很好,一定會寫得很順。”男的開口回答,表情有些陰森,似笑而非笑。女的沒答話,只是從皮包摸出一包煙,打開後拿出一根。“為什麼?”大東問。“因為我拉了“四條”。”男的説完後,嘿嘿笑着。“你乾脆説你拉了“同花順”好了。”女的很不以為然,叼着煙,點着火,冷冷地説。

    我聽了這些對話後,不禁開始打量起這兩個人。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幾乎呈一直線。他的頭髮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頭髮不是往上長,而是往左右兩側。好像在兩耳旁包了一大團東西一樣。眼睛又圓又大,鼻子是鷹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幾根散亂的鬍鬚。説話時臉會習慣性左右搖動,偶爾牙齒還咬住下唇,發出吱吱的聲音。看起來有點像是貓頭鷹。

    女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鏡,鏡片非常小,但與她的眼睛相比卻又足夠大。臉蛋瘦長,兩頰稀稀落落的幾個紅點見證了青春痘曾經駐留的痕跡。頭髮也很長,但似乎不怎麼梳理,任其自然流瀉在雙肩。坐下時似乎總覺得椅子不舒適,常會不安分地扭動着腰、調整坐姿。比較怪異的是,她總是仰頭向上吐煙圈,吐完後還會伸出一下舌頭。感覺好像是眼鏡蛇。

    “Jane,你寫得如何?”大東問眼鏡蛇女。“不要叫我Jane。”眼鏡蛇女又吐了個煙圈,“我改名了。”“為什麼要改?”貓頭鷹男問。“Jane唸起來像“賤”,所以我改成一個很有氣勢的Katherine。”“Katherine跟氣勢有關?”貓頭鷹男很好奇,臉又開始左右搖動。“Katherine把中間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風範。”“是嗎?”鷹男的臉還是左右搖動着。“這種姓名學的道理不是你這顆腦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姓名學只對中文名字有效吧,英文也有姓名學嗎?’我終於忍不住發問。

    鷹男和蛇女同時轉頭看着我,兩個人的眼神都很鋭利。我感覺我好像是這兩者共同的獵物--老鼠。“中國的命理學博大精深,西方人當然也可以適用。”蛇女回答我。“是這樣嗎?”鷹男咬着下唇,又發出吱吱聲。“例如面相學上説,鼻頭豐滿圓潤是財富的象徵。希臘人的鼻子就是因為又尖又挺,鼻頭沒什麼肉,所以希臘才會是歐洲貧窮的國家。”蛇女説完後,瞄了我一眼。

    蛇女將左手平放在肚臍的位置,左手掌背託着直立的右手肘,兩手剛好構成一個90度角。而拿着煙的右手,手指彎成弧線。雖然這種姿勢幾乎是所有抽煙女性的標準動作,但我此時看來,卻很像中國武術中的蛇拳。而鷹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條,像鷹爪功。“聽你在唬爛。”鷹男嚼了幾根薯條後,搖着頭説。蛇女眉毛一揚,鷹男雙眼圓睜,鷹蛇對峙正要一觸即發。

    大東輕咳兩聲,説:“言歸正傳,我們談劇本。”鷹男和蛇女聽到“劇本”後,眼神都一亮,分別收起鷹爪和蛇拳。“我一直覺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説。“我倒覺得不錯。”鷹男説。“荒地哪裏好?應該叫雪地才對。”蛇女説。“願聞高見。”鷹男説。“你聽好了。”蛇女瞪了鷹男一眼,“愛情應該要發生在寒冷的季節,這樣才會更顯現其純粹與温暖。荒地能有什麼?塵土到處飛揚只會讓眼睛睜不開而已,看得到愛情嗎?”‘可是很多愛情不都是因為眼睛被矇蔽的關係?’我又忍不住説。鷹男和蛇女又同時看我一眼,我下意識閉上嘴巴。

    “荒地象徵着一片荒蕪,也許就像沙漠一樣。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現因愛情滋潤而誕生的花朵,這意象不是很好嗎?”鷹男邊搖頭邊説。“意象?”蛇女扭動着腰、調整坐姿,“我只能想像,在沙漠中三天沒喝水的戀人,最後會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在雪地裏就會比較好嗎?”鷹男的搖頭速度加快。“如果是受困在雪地裏的戀人,他們至死都是互相擁抱取暖的!”蛇女呈90度角的兩隻手,顯得有些緊繃。

    “沙漠的荒蕪意象才可以對比愛情的生機蓬勃!”鷹男的右手又變成鷹爪,吱吱聲聽來很尖鋭。“雪地的寒冷感覺才可以產生愛情的經典對白!”蛇女急速仰頭吐出煙圈,吐完後伸出了兩次舌頭,比平常多一次。

    “對白?”鷹男停止搖頭,似乎有些疑惑。“沒錯!”蛇女伸長腰,“只有經典的對白,才是愛情故事的王道!”“沙漠的場景中也可以有經典的對白!”““我愛你,就像這漫天飛雪”以及“我愛你,就像這風沙滾滾”,哪一種對白才能凸顯愛情的浪漫?”“但風沙滾滾可以凸顯激情!”鷹男弓起身子,大聲抗議。“激情?”蛇女哼了一聲,“那乾脆叫荒地有姦情,或荒地有情夫。”‘哈哈。’聽到荒地有情夫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了兩聲後,突然覺得不對,趕緊拿起水杯喝水,假裝很忙的樣子。

    “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大東説:“我會再考慮一下篇名的。”大東仍然沉穩的像只烏龜,絲毫不被鷹蛇的搏鬥影響。“Jane,喔不,Katherine。”大東微笑着,“先討論你的劇本吧。”“我現在的進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強對白的部分而已。”蛇女從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遞給大東;另一份拋給鷹男,鷹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喂。”蛇女轉頭跟我説:“便宜你了,你靠過來跟我一起看吧。”‘便宜嗎?我覺得很貴耶。’“嗯?”蛇女好像沒聽懂。‘沒事。’我驚覺剛剛的話可能導致蛇吻,趕緊湊過身看她手上的稿。

    於是他們三人開始討論起蛇女寫的場景、人物角色以及對白。蛇女寫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簡單,場景不多,卻有大量的對白。而她的故事果然是發生在寒冷的季節,場景幾乎都少不了雪。在白色的世界裏,出現了總是穿藍外套的男生和總是穿紅外套的女生。故事一開頭,便出現了一段話:“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認為他(她)會寂寞的人。”“這段話普普而已。”鷹男説。“你懂個屁。”蛇女馬上回嘴。

    鷹男的意見很多,雖然蛇女總是反唇相譏,但仍舊做了一些筆記。而鷹男的故事和人物明顯複雜許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場景圍繞着男主角的成長過程,橫跨的時間超過十年。“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聲,“這男的真爛。”“這樣人物之間的衝突性才高。”鷹男説。“拖了十年,真是不幹不脆、囉哩囉唆。”蛇女還是不以為然。“這叫結構龐大!”鷹男又尖着喉嚨大聲説話。

    在這段時間內,我通常只扮演聽眾的角色,很少開口。他們討論時很專注,偶爾有爭執,但通常是屬於抬槓的那種。由於明天還得上班,所以我頻頻偷看錶。我懷疑這時候大概只有我還會在乎“時間”這種東西的存在。後來大東瞄到我的動作,於是也看了看錶,然後説:“今天就到這吧。改天到我那裏再討論。”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

    走出那家Pub,天氣有點冷,我不禁打了個噴嚏。蛇女走近我,對我説:“天氣變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着涼。”我嚇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熱,説:‘謝謝。’“怎麼樣?”蛇女又説:“你是不是有點感動?”‘嗯。’雖然我點點頭,但很納悶她這麼問。“這就是我剛剛所説的,愛情故事應該發生在寒冷季節的原因。這麼簡單的對白,卻很容易讓人感動。”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説:天氣變熱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會想扁我吧。”蛇女説完後哈哈大笑,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

    鷹男和蛇女走後,我和大東招來一輛計程車坐回家。“他們兩個人還不錯吧?”在車上,大東問我。‘人還好,就是怪了點。’我説。“怪?”‘嗯。男的像貓頭鷹;女的像眼鏡蛇。’“經你這麼一説,我也覺得好像。”大東哈哈大笑。‘他們是不是常常爭吵?’“嗯。他們分別有某種程度的偏執,但有時反而可以有互補的作用。”‘偏執?’“他們都很喜歡編劇,興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編劇,難免會偏執。”‘是嗎?’大東還沒回答我,車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樓下。

    進家門後,大東直接坐在沙發上,喘了口氣。然後説:“我和他們的生活形態很簡單,而且通常是為了寫東西而生活。雖然也會嘗試新的生活形態,不過這是因為要取得新的體驗來寫東西。久而久之,難免會有一些偏執。只有你,才可以專心生活。”‘專心?’我也坐進沙發。“你在生活時,根本不需考慮寫東西的因素,當然專心。”‘可是我現在也在寫啊。’“你只是從生活中取材,並不是為了寫東西而生活。”大東這些深奧的話,讓我坐在沙發上低頭沉思。“去睡吧,你明天還得上班。”大東説。‘嗯。’我點點頭,走進房門。

    我回房後,便直接躺在牀上。當我閉上眼睛時,隱約在黑暗中看到幾雙眼睛。那是小西的眼睛,還有鷹男與蛇女的眼睛。他們的眼神透着一種慾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樣東西。小西要的應該是安定,而鷹男與蛇女呢?成就感?興趣的滿足?那麼我呢?

    我的個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會想睡覺。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着了。醒過來時,花了十秒鐘,才知道自己人在台灣。再花了半分鐘,才知道該準備上班。但我不管花多少時間,始終無法讓頭髮平順地貼住頭皮。

    以前不管早上起牀後多麼混亂,總能剛好在八點進入公司。但自從曹小姐稱讚我這種天賦後,我卻失去了這種天賦。太刻意追求八點正進入公司的結果,反而讓我遲到了幾分鐘。今天特地不看手錶,憑本能移動,反而又在八點進入公司。難怪人家都説:人生總在刻意中失去,卻又在不經意中獲得。

    “早。”曹小姐跟我打了聲招呼,轉頭看背後牆上的鐘,“好厲害。”‘哪裏。’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飾一些緊張。“我們來做個約定如何?”‘約定?’我的緊張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後你在八點到八點一分之間出現,我就唱首歌。但只能在這一分鐘內出現才有效哦。”‘我只要早點到,然後等八點再出現,你不就得天天唱歌?’“説得也是。”她低頭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這麼做。”‘好。’“那就這麼約定了。”

    我往前走了幾步,愈來愈納悶,不禁回頭問:‘為什麼要這麼約定?’“這樣上班才會更好玩呀。”曹小姐笑得很開心,我第一次看見她這麼笑。‘更好玩?’“我一直覺得上這個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點也無妨。”‘上班會好玩嗎?’“雖然上班是工作,但我還是覺得好玩。”‘是喔。’我應了一聲,然後繼續往前走。

    走了十多步,腦中好像聽到寫作者最好的朋友--靈感,正在敲門。我轉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説:‘想不想聽故事?’“嗯?”她抬起頭,表情有些疑惑。‘有個女孩為了可以天天跟喜歡的人見面,用她的聲音跟魔鬼交易,從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可以説話,然而她總是利用那一分鐘唱歌給她喜歡的男孩聽。’“然後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興趣。‘她唱歌的時間,也剛好都在八點到八點一分,只不過是晚上八點。她每天都會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着唱,斷斷續續總共唱了幾十首歌曲。’“真的嗎?”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後呢?”

    ‘那個男孩起先覺得很奇怪,後來不以為意,最後便習慣聽她唱歌。’“結果呢?”‘有一天男孩調到日本工作,女孩費盡千辛萬苦也跟了去。但是……’“但是什麼?”‘男孩卻再也沒聽到女孩唱歌了。’“為什麼?”曹小姐終於站起來,身體並稍微往前傾。‘是啊,男孩在日本時也不斷問她:為什麼不唱了?’“那她為什麼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

    “寫得如何?”我正想回她話時,老總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問了我一句。‘啊?什麼?’我一時之間還回不過神。“我問你服務建議書寫得如何?”‘對白還要加強。’“對白?”老總歪着頭,“你在説什麼?”‘沒事。’我突然醒悟服務建議書不是小説,‘我快寫完了。’“今天已經是星期五了,記得下星期一要給我。”老總丟下這句話後,就走進他的辦公室。

    我也想走回我的辦公桌時,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還沒説完呢。”‘可是現在是上班時間。’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婉拒。因為上班時要專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歡曹小姐勉強可以算是愛情;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愛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回到座位上,打開電腦,收拾一下桌面。想到剛剛説給曹小姐聽的故事,其實那是我編造的。可是在説故事的同時,我卻有一股以前從未有過的興奮感覺。那是一種因為有人專注聆聽而產生的成就感與滿足感。女孩為什麼不再唱歌了呢?是啊,為什麼呢?我想了幾分鐘,突然想到還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腦袋,迅速回到電腦螢幕上。

    中午休息時間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飯,拿出一塊麪包將就着吃。啃完最後一口麪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時,發現曹小姐站在我身後!‘嗚……’我差點噎着。“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她説。‘沒關係。’我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後,説:‘你來多久了?’“有好幾分鐘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有事嗎?’“我想聽故事。”

    ‘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為何不唱歌,漸漸地,開始想念她的歌聲。’我起身去倒杯水,邊走邊説,邊説邊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後。‘後來,男孩渴望聽見她唱歌,愈來愈渴望,甚至覺得沒有她的歌聲,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進的力量。他終於發覺,他愛上了這個女孩。’“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麼辦?”‘最後男孩在最容易發生奇蹟的耶誕夜裏,想盡辦法請她唱歌。但她只是一直搖頭、猛掉淚,還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後説:‘男孩終於絕望了,轉身離去。女孩始終淚眼朦朧,因此沒看到他的離去。等她擦乾眼淚時,男孩剛好走了一分鐘。’“又是一分鐘。”曹小姐嘆了口氣。

    ‘突然間,女孩開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聲,她希望男孩能聽見。’我也嘆了口氣,‘可惜耶誕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沒聽見她的歌聲。’“……”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女孩只有一分鐘,唱完後便倒下。倒下的瞬間,男孩突然回過頭。’“後……後來呢?”曹小姐問得小心翼翼。‘沒有後來了,故事結束了。’“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動,“故事不可以就這麼結束。”我有點驚訝,看了看她,沒有答話。“故事真的結束了?”‘嗯。’我點點頭。

    “禮嫣,一起去吃飯吧。”小梁這傢伙,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對不起。我現在沒心情吃飯。”説完後,曹小姐逕自走回自己的座位。小梁等曹小姐走後,問我:“你跟她説了什麼?”‘沒什麼。’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説個愛情故事而已。’“是嗎?”小梁説:“是不是講你被拋棄的經驗?”我抬頭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後就走了。我懶得理他,繼續做我的工作。

    下班時間到了,我只剩下一點點就可以寫完服務建議書。原本想一鼓作氣寫完,但覺得眼睛有些累,決定下星期一再來收尾。收拾好公事包,起身離開。經過曹小姐的座位時,發現她還沒下班。‘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女孩在日本時不唱歌?’我説。“嗯。”她點點頭。‘日本的時間比台灣快了一個鐘頭,如果在台灣是八點唱歌,在日本就會變成是九點唱歌。因此女孩最後唱歌的時間,是九點正。’

    曹小姐瞪大了眼睛,過了好一會,才説:“就這麼簡單?”‘是啊。故事總是擁有曲折的過程和簡單的結果。’“你知道嗎?”她笑着説:“我無法客觀看待別人的心情,因為我容易被牽動。所以請儘量別跟我説一些悲傷的故事。”‘喔。’“約定還是算數,只要你在八點到八點一分出現,我就唱一首歌。”‘是哪一種八點?你的表?’我指着她背後的牆,‘還是牆上的鐘?’“有差別嗎?”‘你忘了那個故事的教訓了嗎?’“那就牆上的鐘好了。”她笑了笑。我看一眼牆上的鐘,估計它和我手錶的時間差。

    走出公司大樓,心情很輕鬆,如果吹來一陣強風,我也許可以飛起來。除了困擾多時的服務建議書快寫完以外,説故事所帶來的興奮感還在。經過那家咖啡館,想都沒想,直接推門進去。學藝術的女孩還在老位置,拿起筆,又放下,似乎很猶豫。“嗨。”她笑一笑,然後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傷腦筋。”‘傷什麼腦筋?’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我想畫一張圖,圖名叫:現在。可是始終無法動筆。”‘為什麼?’“因為當我開始畫時,就已經不是“現在”了呀。”她搖搖頭,“所以我無法捕捉“現在”的感覺。”

    老闆走過來,將Menu遞給我。“你在高興什麼?”他問我。‘不可以嗎?’我指了一種Menu上的咖啡,然後將Menu還給他。“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為我總覺得你是個悲哀的人。”他轉身走回吧枱,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

    “喂。”學藝術的女孩叫了我一聲,“給點建議吧。”‘從科學的角度而言,當過去與未來兩時間點的距離趨近於零時,謂之為現在。因此現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確地存在。’“是嗎?”‘嗯。所以你畫不出來是很科學的。’“這樣呀。”她笑了笑,闔上畫本,“那我就不畫了。”‘藝術和科學果然還是有共通點的。’“沒錯。”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印象中,我好像沒有跟她這麼有默契過,即使我們認識也有一些時日。每次碰面,除了説説話,就是看她畫畫,偶爾會一起看着窗外。如果我們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從沒同時笑過。因此這次無預警的同時笑,好像讓氣氛變得有些異樣。於是我們笑了一陣後,同時將視線朝向窗外,卻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過了一會,她將視線從窗外轉回,“是不是小説寫得很順利?”‘小説寫得還好而已。’我也將視線轉回,‘可能是工作很順利吧。’“工作順利只會讓你輕鬆,未必説得上高興。你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講了個故事,在講故事的過程中,感到一種興奮。’“那很好呀,恭喜你了。”‘恭喜?’我很納悶,‘為什麼要恭喜我?’“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運站,“他們在幹嘛?”‘走路啊。’我想都沒想。“不要看他們的動作,注意他們的神情和樣子。有沒有感受到什麼?”

    ‘嗯……’我看着在捷運站前出入的人羣,凝視一陣子後説:‘他們好像在找些什麼,或是要些什麼。’“我第一次到這裏時也有這種感覺,所以我那時畫了一張畫。”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給我看吧。’“好。”她笑着説。然後打開畫本,找出其中一頁,攤在我手心上,我趕緊用雙手捧着。

    畫紙上的人奮力向上躍起,伸長着手努力想抓住懸掛在上方的東西。那些東西的形狀很豐富,長的、短的、圓的、方的、扁的都有。還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陰影,看不出形狀。‘這是?’我看了一會後,問她。“追求。”她説。老闆剛好端着咖啡走過來放在我面前,聽到這句話後,看了她一眼。

    ‘嗯。’老闆走後,我又端詳這幅畫,‘是有這個味道。’“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麼。”‘所以這麼多的形狀是表示要追求的東西有很多種囉?’“嗯。有些東西雖然閃亮,但抓在手裏卻容易刺傷自己,像這些形狀尖鋭的星星。還有的東西像沙子,抓得再緊還是會漏。”‘什麼東西像沙子?’“感情呀。”她笑了笑。‘説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這些像陰影一樣的東西呢?’“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東西。”她的手指着畫上幾處陰影,“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

    我看着她的畫,又想着她的話,入神了一陣,回神後問她:‘對了。你剛剛為什麼要恭喜我?’“在追求的過程中,因為用力,表情會很僵硬,也通常不快樂。”她説:“而你在追求的過程中有快樂的感覺,不是值得恭喜嗎?”‘是嗎?那我在追求什麼?’“這得問你自己。”她笑了笑,“不過如果在追求的過程中感到快樂,那麼你到底追求什麼,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麼重要了。”‘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體一鬆,靠躺在椅背。

    她將“追求”這張畫翻到背面,然後問我:“這張畫叫什麼?”‘畫?’我很疑惑,‘這是空白啊,完全沒畫任何東西。’“不。這個叫“滿足”。”‘為什麼?’“追求的反面,就是滿足。”她將手掌在空白的紙面上輕輕摩擦,“而且如果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必追求,當然就叫滿足。”‘你是開玩笑的吧?’“是呀。不過雖然是開玩笑,還是有點道理。”她笑得很開心,“不是嗎?”‘嗯。’我點點頭,‘你好厲害。’“謝謝。”我們同時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後,又同時放下杯子。

    “説真的,我也一直試着想畫“滿足”,但始終畫不出。”‘真的那麼難畫?’“嗯。滿足是因人而異的東西,羊認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滿足,但獅子可不這麼認為。”‘你每天都能在這裏喝咖啡,難道不能説是一種滿足?’“這確實很接近滿足的感覺。不過……”她朝吧枱伸出右手食指,然後笑了起來,“我總是喝完還想再喝,怎能説是滿足呢?”‘看來滿足真的很難畫。’“嗯。而且如果很想擁有滿足的感覺,也是一種追求的慾望哦。”‘好深奧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着筆,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試着想畫“滿足”。為了不干擾她,我將視線轉向窗外,竟看見對面有個警察。‘警察來了!’我壓低聲音,‘快!’“快?”她歪着頭,“快什麼?”‘快跑啊!’“我是學藝術的,又不混黑社會,幹嘛要跑?”‘你的車子啊!’我開始着急了。“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腳,所以……”她的話還沒説完,我已經意識到她今天一定沒辦法奔跑。

    於是我像一隻突然聞到貓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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