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氣開始回暖。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台南並沒有下雨。即使是多雨的桃園,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我和信傑幫AmeKo托運行李,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
託運完AmeKo的行李後,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AmeKo輕輕地點點頭,背起她的紅色揹包。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在好來塢KTV差點要撞牆的虞姬,也同時流下了眼淚。AmeKo倒是沒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
“AmeKo,祝你一路順風。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信傑握著AmeKo的手,跟她告別。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輪到我了,我該説什麼呢?手心已開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蔡桑,多謝你專程來送我。A-Ri-Ga-Do。”AmeKo突然變得拘謹,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哪哪,這是應該的。”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蔡桑,這半年以來,承蒙你多多照顧。A-Ri-Ga-Do。”“彼此彼此,你也照顧我很多。”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而客氣了起來。
“蔡桑,以後請多多加油,早點畢業哦!”AmeKo看到我侷促不安的模樣,忍不住便笑了出來,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但我也發覺到,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一直沒露出虎牙。而她的笑容,彷佛有浮力的作用,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AmeKo,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終叫她“AmeKo”一樣。我希望在她臨走前,能聽到她叫我一聲“阿智”。即使只是“智弘”也行。“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我想,AmeKo終於解“堅持”的意義了。
“小雨…一路順風,takecare。”“阿…阿…阿智。”AmeKo紅著臉,輕聲地叫著。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呵呵…謝謝老師的教導。”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課,來個期末考試吧!”“Hai!沒問題。但我也要考你。”““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麼?”““綠水長流”,對嗎?蔡老師。”“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恭喜你了。”“阿智,既然你説恭喜,那我問你“恭喜”的日文怎麼説?”“O-Me-De-Do-Go-Zai-Mas,對嗎?ITAKURA老師。”“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Su了。”
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其中有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沒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別氣氛的詩,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不過“落日”兩字,倒是對小雨的祖國有著小小的不敬。
“那麼…阿智,我走了。請多多保重,Sa-Yo-Na-Ra。”“浮雲”畢竟得四處飄零,而“落日”再怎麼不捨,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小雨,你也多保重。Sa-Yo-Na-Ra。”小雨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向登機門。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就像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我心窩。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為何在小雨即將要離開時,我才感受到呢?我不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所以我也很快地轉過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身後突然傳來小雨急促的叫喚聲,她並朝著我跑來。“小雨,怎麼了?忘記帶什麼東西嗎?”我不解地望著她,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小雨搖搖頭,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卻把頭低了下去。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説出∶“阿智,我送你一樣東西。”
小雨很快地從她的紅色揹包,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阿智,請笑納,Do-Zo。”我接過了這件禮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小雨,現在送“束脩”不會太晚嗎?”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但小雨並沒有回答我。我發覺她眼角有著若隱若現的淚滴。
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小雨轉身迅速地跑進了登機門,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阿智!…Sa-Yo-Na-Ra!…Sa-Yo-Na-Ra!……”“Sa……”Sa一出口,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説出Yo-Na-Ra。小雨的“Sa-Yo-Na-Ra!”聲音,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著…
我回到家,打開這件禮物一看,才知道是陪伴著小雨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雨衣的扣子上,別了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