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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如果葉梅桂在客廳,她一定會坐在中間三張沙發的中間。

    而我如果也想坐下,就會坐在她的左前方,靠陽台的那張沙發。

    “吃過飯了嗎?”我剛坐下,葉梅桂就問我。

    “還沒。”我剛剛忘了順便買飯回來。

    她聽到我的回答,並沒有任何反應,似乎也不準備再説話。

    “我説,我還沒吃飯。”我只好再説一次。

    “我聽到了呀。”

    “那……”

    “那什麼?還沒吃飯就趕快去吃呀。”

    “那妳問我吃過飯沒,豈不在耍我。”我小聲地自言自語。

    “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寒暄嗎?”沒想到她耳朵真好,還是聽到了。

    我摸了摸鼻子,爬樓梯下樓,到巷口麪攤吃了一碗榨菜肉絲麪。

    那碗麪很難吃,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味道很奇怪,難以下嚥。

    以前在台南時,加完班後,同事們總會一起到麪攤吃完麪再回家。

    那時夜晚麪攤上的面,總覺得特別好吃。

    如今只剩我一個人孤單地坐着吃麪,而且老闆也不會多切顆滷蛋請你。

    我隨便吃了幾口,就付帳走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擔心以後該如何適應台北人的口味?

    爬樓梯回七C時,心裏也想着何時會再有人陪我吃麪?

    “今天上班順利嗎?”葉梅桂還在客廳。

    “算順利吧。”我也坐回了似乎是專屬於我的沙發。

    “你的工作性質是?”

    “我在工程顧問公司工作,當個副工程師。”

    “哦,是這樣呀。”她轉頭看着我:“看不出來你是工程師。你是什麼工程師?”

    “水利工程師。”

    “這麼巧?那你是念水利工程囉?”

    她似乎很驚訝。

    “對啊。念水利工程當然做水利工程師,難道去當作家嗎?”

    “太好了!”

    “怎麼了?”

    “我浴室的馬桶不通,你幫我修吧。”

    “妳是認真的嗎?”

    “我很認真呀,去幫我修馬桶吧。”

    “開什麼玩笑?水利工程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妳叫我用來修馬桶?”

    “歷史悠久和博大精深是用來形容中國文化,而不是形容水利工程。”

    “從大禹時代就有水利工程,難道歷史不悠久?”

    為了捍衞我的專業尊嚴,我不禁站起身,激動地握緊雙拳:“而防洪、供水、灌溉、發電、蓋水庫、建堤防等等都是水利工程,這難道不博大精深?”

    “你幫我修好馬桶,我就承認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

    “這……”

    “身為水利工程師,看到自己室友的馬桶堵塞導致水流無法暢通時,你不會覺得義憤填膺、同仇敵愾嗎?”

    “我不會覺得義憤填膺、同仇敵愾。我只會覺得,那一定很臭。”

    “喂,去幫我修啦。”

    “好吧。不過修好後,妳要承認水利工程是博大精深喔。”

    “沒問題。還有我浴室地板上的水管也不太通順,你順便幫我看看。”

    “喂!”

    “你如果也修好水管,我還會承認水利工程是歷史悠久哦。”

    “一言為定。”我站起身。

    葉梅桂也站起身,往房間走去。我尾隨着她,進了她的房間。

    她的房間是套房,比我的房間大一些,即使扣除浴室,也還是稍大。

    房間很乾淨,東西也不多,並沒有我想象中的花和布偶之類的東西。

    淺藍色窗簾遮住的窗户,正對着屋後的小陽台。

    靠窗的書桌很大,似乎是由兩張書桌拼成,書桌上還有一台計算機。

    葉梅桂打亮了浴室的燈後,便坐在牀邊,雙腳在空中晃啊晃的。

    這間浴室比我用的那間浴室略小,但卻有個浴缸。

    我試衝了一下馬桶,還好,堵塞的情況並沒有我想象中嚴重。

    “妳有吸把嗎?”

    “什麼是吸把?”

    “就是……算了,我下樓去買。”

    “加油哦,偉大的水利工程師。”

    我看了看她,雖然是一副很白目的樣子,眼神卻依然像乾枯的深井。

    我又摸了摸鼻子,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一隻吸把,再爬樓梯回來。

    回到七C,我也氣喘吁吁。

    有了這隻吸把,再加上我靈巧的雙手,很快便排除了馬桶的堵塞。

    然後我回到我房間,拿了一柄螺絲起子,旋開浴室地板的排水孔蓋。

    清出幾團毛髮後,浴室的排水管就暢通無阻。

    我猜那是葉梅桂的頭髮,和小皮身上的毛。

    “以後洗頭時,記得洗完後要把排水孔蓋上的頭髮清乾淨。”

    我走出了葉梅桂的浴室,叮嚀她。

    “我有呀。”

    “妳一定只是偶爾這樣做。而且妳也會順手將頭髮丟入馬桶沖掉。”

    “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也是馬桶堵塞的原因。”

    “哦,你很厲害嘛。這是水利工程嗎?”

    她問了一聲,然後收起在空中晃動的雙腳,站起身。

    “算是吧。很多城市淹水的原因,是排水孔的堵塞所造成,而且排水管路內也常會有雜物淤積,需要定期清理。否則即使再多埋設幾條排水管或是把排水管加粗,也無濟於事。”

    “嗯。”

    “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好排水系統,努力防止台北淹水,以確保市民身家生命財產的安全!”

    “哦?這是水利工程師的信條?”

    “不。這是競選台北市長的口號。”

    葉梅桂笑了一下,然後打開衣櫥。

    她探身進衣櫥,衣櫥開啓的門遮住了我的視線。

    “喂,我修好了,妳該怎麼説?”

    “謝謝你。”

    葉梅桂探頭出來,對我微微一笑,神情終於又像朵夜玫瑰。

    我很想跟她説,不必道謝,因為我已經看到了夜玫瑰般的眼神。

    “不是這個。是關於水利工程的……”我有點支支吾吾。

    “哦……”她似乎恍然大悟,豎起大拇指:“水利工程真是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呀!”

    “説得好!”我左手拿螺絲起子,右手拿吸把,拱拳道:“告辭了。”

    我離開她的房間,隨手把門關上。

    “夜玫瑰”〈4。3〉Byjht。我走回客廳,坐在我的沙發,打開電視。

    “柯志宏!”葉梅桂的聲音從她的房間內傳出來。

    “怎麼了?”

    “我現在要洗澡,所以請你幫我一個忙。”

    “幫人洗澡可不是水利工程。”

    “你胡説什麼!幫我帶小皮出去走走。”

    “可是……”

    我話還沒説完,小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於是興奮地跑到我身邊。

    我只好牽着小皮下樓,出了大門口,反而變成小皮在牽我。

    牠似乎有固定的行進路線,我也就任由牠帶我四處亂走。

    小皮對車子的輪胎非常有興趣,總喜歡聞一聞後,再抬起腳尿尿。

    而且愈貴的車牠抬腿的次數愈頻繁。

    看來小皮應該是可以作為某種價值觀的判斷指標。

    於是我在心裏默唸:“小皮啊,請你像命運一樣,指引我的方向吧。”

    結果小皮行進路線的終點,是捷運站。

    到了捷運站後,牠坐在入口處的階梯前,吐着舌頭喘氣,看着我。

    這個捷運站在我早上來時很擁擠;晚上八點回來時,卻讓我覺得孤單,和不可名狀的寂寞。

    但是現在看它,心情就輕鬆多了。

    我也許仍然會寂寞,但我絕不孤單。

    因為我可以擁有夜玫瑰的眼神,還有小皮。

    我知道我即將歸屬於這座城市,而這個捷運站也會是我生活的重心。

    回程時,小皮的路線跟我下班時一樣,但我已不再對自己感到陌生。

    牽着小皮來到樓梯口,想到還得爬到七樓,我不禁雙腿發軟。

    沒想到小皮吠了一聲後,就往樓上衝刺,我不得不跟着往上跑。

    打開七C的門時,我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幹嘛?有這麼誇張嗎?”

    葉梅桂剛洗完澡,坐在客廳的沙發,拿一條紅色毛巾擦乾她的頭髮。

    “妳試試從樓下跑到七樓看看,我不信妳不會喘。”

    我慢慢移動步伐,到我的沙發,坐下,喘了一口長長的氣。

    “有電梯不坐,幹嘛爬樓梯?水利工程師喜歡爬樓梯鍛鍊身體嗎?”

    “電梯壞了啊。妳不知道嗎?”

    我的呼吸終於恢復正常。

    “電梯壞了嗎?”葉梅桂似乎很疑惑。

    “我下班回來時就壞了。”

    “是嗎?我今天有坐電梯呀。”

    “妳沒看到電梯門口的字條嗎?”

    “字條?”她停止雙手擦拭頭髮的動作,轉頭看着我,説:“是不是寫着:奈何電梯又故障,只好請您再原諒。

    少壯常常走樓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是啊。”

    “哦。”

    然後她又拿起毛巾,繼續擦拭頭髮。

    “咦?這麼説,妳也看到紙條了嗎?”

    “嗯,當然有看到。”

    “那妳怎麼還能坐電梯?”

    “你大概沒看仔細吧。字條右下角會署名:吳馳仁敬啓。”

    “這我倒是沒注意到。”

    “六樓吳媽媽的小孩,正在學書法。”

    “那跟這個有關嗎?”

    “吳媽媽小孩的名字,就叫吳馳仁。”

    “這……”

    “所以電梯沒壞。”

    “喂,這玩笑開大了吧?”

    “不會呀,這棟大樓的住户都知道。大家還誇他毛筆字寫得不錯呢。”

    “可是……”

    “他的名字很好玩,吳馳仁念起來就像無此人。”

    “這麼説的話,我第一次到這裏看房子、和搬家那天,電梯也沒壞?”

    “電梯一直很正常呀,從沒壞過。”

    葉梅桂把毛巾擱在茶几上,理了理頭髮,笑着説:“這是我們這棟大樓的幽默感哦,你只要看見有人在爬樓梯,就知道他不是這裏的住户了。很有趣吧。”

    “有趣個頭!我今天已經來回爬了三趟樓梯!七樓耶!”

    “呵呵……”她竟然笑個不停:“想不到吧。”

    我本來覺得有些窩囊,但是看到葉梅桂的笑容後,就無所謂了。

    雖然我並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雙寂寞的眼神;但我相信,像玫瑰般嬌媚的眼神,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葉梅桂啊,妳應該要像妳説的那樣,是一朵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而不是總讓我聯想到寂寞這種字眼。

    “怎麼了?在生氣嗎?”葉梅桂嘴角還掛着微笑:“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水利工程沒讓你學會幽默感嗎?”

    “水利工程是嚴肅的,因為我們不能拿民眾的生命來開玩笑。”

    “哦,是這樣呀。那你也是嚴肅的人囉?”

    “我不嚴肅。我現在只是個肚子很餓的人。”

    “肚子餓了嗎?需要我煮碗麪給你吃嗎?”

    “這是寒暄嗎?”

    她沒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烹飪這門學問,真是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啊!”

    “幹嘛這麼説?”

    “我以為妳是學烹飪的。所以我想我得説上這一句,妳才會煮麪。”

    “我不是。你今天幫我這麼多忙,煮碗麪給你吃是應該的。”

    “那妳唸的是什麼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學問呢?”

    “以後再告訴你。”

    葉梅桂笑一笑。站起身,往廚房走去。

    我看着廚房內的葉梅桂,這個即將跟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女子。

    她的背後散着新幹的頭髮,嘴裏輕聲哼着歌,似乎很輕鬆自在。

    這讓我產生我跟她是一家人的錯覺。

    沒多久,葉梅桂端出了一碗榨菜肉絲麪。

    我吃了一口後,疲憊的身心終於放鬆,不由得微笑了起來。

    我不必再擔心該如何適應台北人的口味,以及是否會再有人陪我吃麪的問題。

    “笑什麼?是不是很難吃?”她問我。

    “不。這碗麪很好吃。”我回答。

    因為我又看到了一朵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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