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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很想舉步向前,可是我發覺,腳竟然在發抖。

    那一定是既緊張又興奮的關係,因為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而學姐卻只是站在當地,沒説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我偷偷深呼吸了幾次,心跳平穩後,又想舉步向前。

    可是腳好像被點了穴,只好用全身的力量想衝開被點的穴道。

    眼角的餘光正瞄到兩位學長向學姐走近,在千鈞一髮之際,我終於衝開穴道,踉蹌地跑到學姐面前。

    學姐大概是覺得很好笑,笑得頻頻掩嘴。

    挺胸收小腹、面帶微笑、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這些邀舞動作的口訣我已經默背了好多遍了。

    “學姐,我……我可以請妳跳舞嗎?”

    右手平伸,再往身體左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圓弧。

    説完了話,做完了邀舞動作,我的視線盯着學姐的小腿。

    如果學姐答應邀約,她的右手會輕拉裙襬,並彎下膝。

    我只好期待着學姐的膝蓋,為我彎曲。

    “真是的。腰桿沒打直、膝蓋還有點彎,動作真不標準。”

    我耳邊響起學姐的聲音:“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討債。”

    我不禁面紅耳赤,心跳又開始加速。

    “但是,我卻想跟你跳夜玫瑰。”

    學姐説完後,我終於看到她彎下的膝。

    我抬起頭,學姐笑着説:“下次動作再不標準,我就罰你多做幾次。”

    然後拉起我右手:“我們一起跳吧。”

    我們走進男內女外的兩個圓圈,就定位,學姐才放開手。

    在人羣依序就定位前,學姐靠近我耳邊,低聲説:“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不等學姐説完,我立刻接上:“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

    “你的記性真好。”學姐笑了笑,給我一個讚許的眼神。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內足原地踏、外足側踏……”

    我口裏低聲喃喃自語舞步的基本動作,很像以前考聯考時,準備走進考場前幾分鐘,抓緊時間做最後複習。

    “學弟。”學姐見我沒反應,又叫了聲:“學弟。”

    “啊?”我突然回神,轉頭看着她。

    “想象你現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輪明月,你發現有一朵玫瑰在月色下正悄悄綻放。你緩緩地走近這朵玫瑰,緩緩走近。

    它在你眼睛裏愈來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學弟。”學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這朵玫瑰嗎?”

    “當然不是啊。”

    “那麼,你幹嘛緊張呢?夜玫瑰正開得如此嬌美,你應該放鬆心情,仔細欣賞。不是嗎?”

    我的身軀遮住了從背後投射過來的光線,眼前的學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圍。

    是啊,學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只要靜靜欣賞,不必緊張。

    夜玫瑰的口中哼着夜玫瑰這首歌,跳着夜玫瑰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裏不斷被放大,最後我的眼裏,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裏的那一朵紅。

    我待在夜玫瑰身邊,圍繞、交錯、擦肩。

    腳下也不自覺地畫着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樂的最後:“花夢託付誰……”。

    舞蹈結束,我仍靜靜地看着嬌媚的夜玫瑰。

    直到響起眾人的鼓掌聲,才驚擾了夜玫瑰,還有我。

    “學弟,跳得不錯哦。”

    “真的嗎?”

    “嗯。”學姐笑一笑,點點頭。

    那天晚上,離開廣場後,學姐跟我説:“學弟,你已經敢邀請舞伴了,我心裏很高興。”

    “謝謝學姐。”

    “以後應該要試着邀別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嗎?”

    “好。”

    學姐笑了笑,跨上腳踏車,離去。

    往後的日子裏,我遵照學姐的吩咐,試着邀別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動作總是非常標準,甚至是標準得過頭,常惹得那些女孩們發笑。

    偶爾我也會邀學姐跳舞,但那時我的邀舞動作,卻變的很畸形。

    “腰桿要打直,説過很多遍了。來,再做一次。”

    “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蓋不要彎呀,邀舞是一種邀請,並不是乞討。”

    學姐在拉着我進入圓圈時,總會糾正我的動作。

    然後罰我多做幾次。

    我被罰得很開心,因為只要能跟學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滿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這支舞再度出現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

    但這次等的時間更久,超過一年三個月。

    當夜玫瑰這支舞終於又出現時,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結束。

    “夜玫瑰”〈12。1〉Byjht。星期六那天,我比葉梅桂早起,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

    等了很久,她還沒走出房間,我看了看時間,覺得應該要出門了,便去敲她的房門:“喂!起牀了!”

    “別敲了,我早就起牀了。”

    葉梅桂的聲音,從關上的房門內傳出來。

    “我們差不多該出門了喔。”

    “可是我很累,想再睡呢。”

    “回來再睡,好不好?”

    “不好。”

    “別鬧了,快開門吧。”

    “求我呀。”

    “喂!”

    “喂什麼喂,我沒名字嗎?”

    “葉梅桂,快出來吧。”

    “叫得不對,所以我不想出來。”

    “玫瑰,請開門吧。”

    “叫是叫對了,可惜不夠誠懇。”

    “玫瑰,妳好漂亮。請讓我瞻仰妳在早晨的容顏吧。”

    “嗯,誠意不錯。但可以再誠懇一點。”

    “混蛋。”我看了一下表,低聲罵了一句。

    “你説什麼?”

    葉梅桂用力打開房門,大聲問我。

    “我……我説……”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她耳朵這麼好。

    “你再説一遍。”

    “我説妳好漂亮。”

    “你才不是這麼説。”

    “我剛剛有説妳好漂亮啊。”

    “我是指最後一句。”

    “最後一句?”我歪着頭,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我忘了。”

    “你騙人。”

    “別為難我了,不要再用妳的美麗來驚嚇我。”

    “你……”她指着我,似乎很生氣。

    “好了啦,別玩了。”我指着我的表:“該出門了。”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轉身進房,拿了皮包後再出來。

    “走吧。”她説。

    到了機場,我稍微找了一下,便發現葉梅桂的爸爸。

    我拉着葉梅桂走過去,他看見我們以後,很驚訝地站起身:“玫……玫瑰。”

    她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

    他再朝我説:“小柯,不好意思。還麻煩你跑來。”

    “伯父太客氣了,這是應該的。”

    我轉頭指了指她:“是玫瑰自己要來的,我只是陪她而已。”

    “喔。”他看着葉梅桂,很關心地問:“公司方面不是要加班嗎?會不會很困擾?”

    葉梅桂並沒有回話,我只好接着説:“公司老闆苦苦哀求玫瑰加班,但玫瑰堅立不為動。我猜沒了玫瑰,公司大概會癱瘓,也沒必要加班了。”

    她聽完後,瞪了我一眼:“你少胡説八道。”

    “我在那裏……”我笑了笑,搖指着遠處的公共電話:“如果有什麼事,看我一眼即可。”

    我再跟他點個頭,轉身欲離去。

    她拉一下我的衣袖,我拍拍她肩膀:“沒關係的,妳們慢慢聊。”

    我走到公共電話旁,遠遠望着他們。

    葉梅桂坐在她父親的右手邊,大部分的時間,頭都是低着。

    大約過了20分鐘,她抬起頭往我這邊看一眼。

    我往他們走去,快走到時,他們也幾乎同時站起身。

    “小柯,我準備要登機了。歡迎你以後常到加拿大來玩。”

    “好。我會努力存錢的。”

    他笑了一下,再跟葉梅桂説:“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她點點頭。

    他張開雙臂,似乎想擁抱葉梅桂。但隨即放下手,只輕拍她肩膀:“我走了。妳要多照顧自己。”

    提起行李,他笑了笑,再揮揮手,便轉身走了。

    看了父親的背影一會,葉梅桂才説:“我們也走吧。”

    搭車回去的路上,葉梅桂一坐定,便靠在椅背,閉上眼睛。

    “妳睡一覺吧,到了我再叫妳。”

    “我不是想睡覺,只是覺得累而已。”

    “又覺得累?”

    “你放心。”她睜開眼睛:“身體雖然累,但心情很輕鬆。”

    “嗯,很好。”

    “剛剛我跟爸爸在20分鐘內講的話,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多。”

    “嗯,這樣也很好。”

    “時間過得好快。”

    “嗯。時間過得快也是好事。”

    “一些不想記起的事,現在突然變得好清晰。”

    “嗯,清晰很好。”

    “喂!”她坐直身子,轉頭瞪了我一眼:“你就不能説些別的話嗎?不要老是説很好很好的。”

    “妳知道李冰嗎?”我想了一下,問她。

    不過她沒反應,將頭轉了回去。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嗎?”

    她索性把眼睛閉上,不想理我。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是中國有名的水利工程嗎?”

    “我知道!”她又轉頭朝向我:“你別老是不把話一次説完。”

    “那妳知道妳的聲音很大嗎?”

    她似乎突然想起人在車上,於是瞪我一眼,再低聲説:“你到底想説什麼,快説。”

    “都江堰主要可以分為三大工程:魚嘴分水分沙、飛沙堰排沙泄洪、寶瓶口引進水源並且控制洪水。由於都江堰的存在,使得成都平原兩千多年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國。”

    “然後呢?”

    “都江堰確實是偉大的水利工程,但妳不覺得,它偉大得有點誇張?

    它竟然用了兩千多年,而且到現在還發揮引水和防洪的作用。“

    “好,它偉大得很誇張。然後呢?”

    “然後我累了,想睡覺。”

    “你説不説?”葉梅桂坐直身子,斜眼看我。

    我輕咳了兩聲,繼續説:“都江堰的工程原則是正面引水、側面排沙。魚嘴將岷江分為內江和外江,引水的內江位於彎道的凹岸,所以較多的泥沙會流向外江。

    再從堅硬的山壁中鑿出寶瓶口,用以引進內江的水。因此便可以從“哦,所以呢?”

    “為了防止泥沙進入寶瓶口,所以在寶瓶口上游修築飛沙堰,過多的洪水和泥沙可經由飛沙堰排回外江,但仍有少量泥沙進入寶瓶口。

    也由於寶瓶口的壅水作用,泥沙將會在壅水段淤積。“

    “你的重點到底在哪裏?”

    “如果放任這些泥沙的淤積,妳以為都江堰還能用兩千多年嗎?”

    説完後,我靠着椅背。然後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喂,你怎麼又不説了?”她問。

    “李冰真是既偉大又聰明,我正在緬懷他。”

    “你少無聊。”她瞪我一眼:“你還沒説,那些淤積的泥沙怎麼辦?”

    每年冬末枯水期時,會進行疏浚和淘淤的工作,清除這些泥沙。“

    我轉頭看着她,再接着説:“這就是都江堰能順利維持兩千多年的原因。”

    “你幹嘛這樣看我?”

    “妳在心裏淤積了十年的泥沙,現在開始動手清除,我當然會一直説很好很好,因為我很替妳高興啊。”

    “嗯。”

    過了一會,葉梅桂才微微一笑,然後低下頭。

    “夜玫瑰”〈12。2〉Byjht。“其實每個人都像都江堰一樣,過多的泥沙雖然可由飛沙堰排出,但剩餘的泥沙,還是得靠自己動手清除。”

    “嗯。”

    “玫瑰。”我又看了看她,拍拍她的肩膀:“我很樂意當妳的飛沙堰,但妳還是得親自清除剩餘的泥沙。”

    葉梅桂仰頭看了看我,我發覺,她已經愈來愈像夜玫瑰了。

    不,或者應該説,她原本就是一朵夜玫瑰,只是綻放得更加嬌媚而已。

    “妳如果定期清除淤積在心裏的泥沙,搞不好也能活兩千多歲喔。”

    説完後,我笑得很開心。

    “你有病呀,人怎麼能活兩千多歲。”

    “總之,妳不要再讓泥沙淤積在妳心裏面太久,記得要常清理。”

    “我現在心裏面就有一個很大的泥沙堆着。”

    “那是什麼?”

    “你早上罵我的那一句混蛋。”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像亮出一把劍,或者説是亮出夜玫瑰的刺。

    “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豔麗……”我唱了起來。

    “喂!”

    “我正在唱歌,不要轉移話題。”

    “轉移話題的人是你!”

    “先睡一下吧,我們都累了。”説完後,我閉上眼睛。

    “喂!”

    “玫瑰。”我睜開眼睛,叫了她一聲。不過她反而轉過頭去。

    “我只是急着叫妳出門,不是在罵妳。我現在跟妳説聲對不起。”

    “哼。”她又轉頭看着我,哼了一聲。

    “對不起。”

    “好了啦。泥沙早清掉了。”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下車後,我們一起坐出租車回家。回到七C時,大約下午兩點半。

    我們都有點累,因此各自回房間休息。

    我在牀上躺了一下,但是睡不着,於是起身坐到書桌前。

    當我正準備打開計算機時,葉梅桂敲了敲我半掩的房門,探頭進來説:“你沒在睡覺吧?”

    “正如妳所看到的,我現在坐着啊。”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妳不是都習慣一個人出門?”

    “我現在習慣有你陪,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

    “那你還坐着幹嘛?”

    “不可以坐着喔。”

    “不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了兩步,便往牀上躺去。

    “躺着也不可以!”

    “哈哈,開玩笑的。”我立刻站起身:“我把東西收一下就走。”

    葉梅桂走進我房間,四處看了看,説:“你房間好髒。”

    “因為沒人幫我打掃啊。妳要幫我嗎?”

    “柯志宏。”她走過來拍拍我肩膀:“我很樂意當你的飛沙堰,但你房間的泥沙還是得靠你親自清理。”

    説完後,葉梅桂很得意,咯咯笑個不停。

    我很仔細地觀察葉梅桂,我發覺她變得非常明亮。

    夜玫瑰在我的眼睛裏愈來愈大,我已經可以看清楚她的每片花瓣。

    這一定是因為我很靠近她的緣故。

    我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廣場上跟學姐一起跳夜玫瑰時的情景。

    那時學姐的身影在我眼睛裏不斷被放大,最後我的眼裏,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裏的那一朵紅。

    但現在是白天啊,我怎麼會隱約看到學姐的臉呢?

    “喂!”葉梅桂出了聲,叫醒了我:“走吧。”

    葉梅桂並不是沒有目的地般亂晃,她應該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載我在路上騎了一會,停下車,然後示意我跟她走進一家咖啡廳。

    “咦?”我指着遠處的路口:“從那裏拐個彎,就到我公司了。”

    “嗯。我以前也在這附近當老師。”説完後,她走進咖啡廳。

    “真的嗎?”我也走進咖啡廳:“真巧。”

    她直接走進一張靠窗的桌子,落地窗外對着一條巷子。

    巷內頗有綠意,下午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灑了幾點在桌布上。

    拿MENU走過來的小姐一看見葉梅桂,似乎有點驚訝,隨即笑着説:“葉老師,很久沒來了哦。”

    “是呀。”葉梅桂回以温柔的微笑。

    那位小姐也朝着坐在葉梅桂對面的我笑一笑,再問葉梅桂:“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小姐妳好,我姓柯。”我立刻站起身,伸出右手:“我是玫瑰的男朋友,妳叫我小柯就行。請多多指教。”

    那位小姐笑得很開心,然後伸出右手象徵性地跟我握一握。

    “妳別聽他胡説,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玫瑰。”我仔細地看着葉梅桂:“妳怎麼臉紅了?”

    “我才沒有!”葉梅桂很用力地瞪我一眼。

    小姐笑了笑,問葉梅桂:“還是點一樣的東西?”

    葉梅桂點點頭:“嗯。不過要兩份。”

    小姐雙手收起MENU,將MENU由內往外,逆時針轉360度。

    她走後,我問葉梅桂:“今天不用扮演妳的男朋友嗎?”

    “當然不用。”葉梅桂又瞪我一眼。

    “那妳幹嘛臉紅?”

    “我説過我沒有!”

    葉梅桂提高音量,在櫃枱的小姐聞聲回頭看一看,然後笑一笑。

    “你很欠罵哦。”葉梅桂壓低聲音説。

    “喔。”我轉移一下話題:“妳幫我點什麼?”

    “她們這家店的特調咖啡,還有手工蛋糕。”

    “妳常來這家店?”

    “嗯。以前下課後,常常會來這裏坐坐。”

    “難怪那位小姐會認識妳。”

    “這家店的老闆是一對姐妹,剛才來的是妹妹,我跟她們還算熟。”

    葉梅桂頓了頓,接着説:“考你一個問題。”

    “喔?什麼問題?”

    “你猜她們是什麼人?”

    “女人啊。這一看就知道了啊,難道會是人妖嗎?”

    “廢話。我的意思是,她們來自哪個國家?”

    “嗯……”我仔細回想剛剛那位小姐的樣子,然後説:“她們是日本人。”

    “你怎麼會知道?”葉梅桂很驚訝。

    “身為一個工程師,一定要有鋭利的雙眼,還有敏鋭的直覺。”

    “你少胡扯。告訴我,你怎麼猜到的?”

    “妳想知道嗎?”

    “嗯。”

    “今天妳請客,我才告訴妳。”

    “那算了。”葉梅桂説完後,拿起窗邊的一本雜誌,低頭閲讀。

    “好啦,我説。”

    “今天你請客,我才要聽。”她的視線仍然在雜誌上。

    “好,我請。可以了吧?”

    “嗯。”她放下雜誌,微微一笑,抬頭看我。

    “夜玫瑰”〈12。3〉Byjht。“妳仔細回想一下她剛剛收MENU的動作。”

    “沒什麼特別的呀。”葉梅桂想了一下。

    “我做個動作給妳看,妳要看清楚喔。”

    我將雙手五指併攏、小指跟小指互相貼住,讓手心朝着臉,距眼前十公分左右。然後雙手由內往外,逆時針轉360度。

    最後變成姆指跟姆指貼住、手心朝外。

    “看清楚了嗎?”

    “嗯。”葉梅桂跟着我做了一遍。

    “這是日本舞的動作。她剛剛收起MENU時,順手做了這個動作。”

    “哦。”葉梅桂笑着説:“難怪我以前老覺得她們收MENU時,好像把MENU轉了一圈。”

    “嗯。不過她的動作還是有些瑕疵,並不標準。”

    “哪裏不標準?”

    “葉老師,這是妳們的咖啡和蛋糕,請慢用。”

    那位小姐把咖啡和蛋糕從托盤一樣一樣拿出,擺在桌上,笑着説:“還有,這是我們新做的餅乾,也是手工制的,姐姐想請妳們嚐嚐。”

    她再從托盤拿出一碟餅乾,朝我們點個頭,然後收起托盤。

    又做了一次日本舞的動作。

    “謝謝。”我和葉梅桂同時道謝。

    “真的耶。”等小姐走後,葉梅桂笑着説。

    “嗯。她做的動作很流暢,拍子也剛好是三拍,抓得很準。”

    “那到底哪裏不標準?”

    “嗯。喝完咖啡再説。”

    “我現在就要聽。”

    “乖乖喔,別急。哥哥喝完咖啡就告訴妳。”

    “喂!”

    “咳咳。”我輕咳兩聲,放下咖啡杯,接着説:“關鍵在眼神。”

    “眼神?”

    “嗯。”我點點頭:“這是日本女人的舞蹈動作,不是男人的舞步。”

    “所以呢?”

    “所以眼睛不可以直視手心。應該要稍微偏過頭,斜視手心。”

    “幹嘛要這樣?”

    “日本女人比較會害羞,這樣可以適度表達一種嬌羞的神情。”

    “哦。”葉梅桂應了一聲,點點頭。

    “妳剛剛的臉紅,也是一種嬌羞。”

    “我沒有臉紅!”葉梅桂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

    葉梅桂拍完桌子後,似乎覺得有些窘,趕緊若無其事地翻着雜誌。

    翻了兩頁後,再抬起頭瞪我一眼:“我不跟你説話了。”

    然後靜靜地看雜誌,偶爾伸出右手端起咖啡杯,或是拿起一塊餅乾。

    我看她一直沒有抬起頭,似乎是鐵了心不想理我。

    於是我偷偷把她的咖啡杯和裝餅乾的碟子,移動一下位置。

    她伸出右手摸不到後,有點驚訝地抬起頭,然後再瞪我一眼。

    “無聊。”她説了一句。

    除了每天早上出門上班前的交會外,我很少在白天時,看着葉梅桂。

    像這種可以在陽光下看着她的機會,又更少。

    可是現在,我卻可以看到下午的陽光從窗外樹葉間灑進,最後駐足在她的左臉,留下一些白色的光點。

    窗外的樹葉隨着風,輕輕搖曳。

    於是她左臉上的白色光點,也隨着移動,有時分散成許多橢圓,有時則連成一片。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一朵玫瑰,在陽光下,隨風搖曳。

    我看了她一段時間後,突然想起,我也很少看見陽光下的學姐。

    那時社團的例行活動,都在晚上。

    除了在廣場上的例行活動外,其它的時間,我很少看到學姐。

    即使有,也通常是晚上。

    陽光下的學姐會是什麼模樣呢?會不會也像現在的葉梅桂一樣?

    我注視着葉梅桂,漸漸地,她的臉開始轉變。

    我好像看到學姐的臉,而且學姐的臉愈來愈清楚。

    那是一張白淨的臉,應該是白淨沒錯。

    雖然我看到學姐的臉時通常是在晚上,但在白色水銀燈光的照射下,要判別膚色顯得更輕易。

    而且在靠近右臉的顴骨附近,還有一顆褐色的痣,是很淡的褐色。

    沒錯,學姐的臉就是長這樣,我終於又記起來了。

    廣場上夜玫瑰與眼前夜玫瑰的影像交互重迭,白天與黑夜的光線也交互改變。

    我彷佛置身於光線扭曲的環境,光線的顏色相互融合並且不斷旋轉,導致影像快速地變換。

    有時因放大而清晰;有時因重迭而模糊。

    我睜大了眼睛,努力看清楚真正的影像。

    就好像努力踮起腳尖在游泳池內行走,這樣鼻子才可以露出水面呼吸。

    一旦腳掌着地,我便會被回憶的水流淹沒。

    我的腳尖逐漸無法支撐全身的重量,我快撐不住了。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我一聲:“幹嘛一直看着我?”

    她的臉似乎微微一紅,臉頰的紅色讓眼前的夜玫瑰更像夜玫瑰。

    於是我回到咖啡廳、回到窗外的陽光、回到眼前的夜玫瑰。

    我腳一鬆,腳掌着地。而游泳池內的水位,也迅速降低。

    “沒什麼。”我喘了幾口氣。

    “怎麼了?”她合上雜誌,看着我:“不舒服嗎?”

    “沒事。”我恢復正常的呼吸:“今天的陽光很舒服。”

    “是呀。”她笑了笑:“我以前最喜歡傍晚時來這裏坐着。”

    “真的嗎?”

    “嗯。這時候的陽光最好,不會太熱,卻很明亮。”她手指着窗外:“然後一羣小朋友下課回家,沿途嬉鬧着,那種笑聲很容易感染你。”

    “是啊。”我終於笑了笑:“可惜今天放假,小朋友不上課。”

    “嗯。我好想再聽聽小朋友的笑聲。”

    “那就再回去當老師吧。”

    “再回去……當老師嗎?”葉梅桂似乎進入一種沈思的狀態。

    “妳本來就是老師啊,當然應該回去當老師。”

    “當然嗎?”

    “嗯。”

    “這樣好嗎?”

    “為什麼不好?”我反問她。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再當幼兒園老師嗎?”

    “妳不説,我就不知道。”

    葉梅桂喝下最後一口冷掉的咖啡,再緩緩地説:“我在這附近的幼兒園,當過兩年老師。每天的這個時候,是我最快樂的時間。”她笑了笑,接着説:“那時小朋友們都叫我玫瑰老師。”

    “玫瑰老師?”我也笑了笑:“一聽就知道一定是個很可愛的老師。”

    “你又知道了。”她瞪了我一眼。

    “當然啊,小朋友又不會説謊,如果不是美得像是一朵嬌媚的玫瑰,他們才不會叫玫瑰老師呢。小朋友的世界是黑白分明,大人的世界才會有很多色彩……”

    “説完了嗎?還要不要聽我説呢?”

    “我説完了。請繼續。”

    “夜玫瑰”〈12。4〉Byjht。“在我的學生中,我最喜歡一個叫小英的小女孩,她眼睛又圓又大,臉頰總是紅撲撲的,笑起來好可愛。只要一聽到她叫我玫瑰老師,我就會想抱起她。下課後,我常會陪着她,等她母親接她回去。”

    葉梅桂轉頭朝向窗外,然後説:“有一天,卻是她父親來接她回去。”

    “為什麼?”

    “因為小英的母親生病。”

    “喔。”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我反正下課後也沒事,就陪他多聊了一會。”

    “然後呢?”

    “從此,她父親便常常來接她回家。”

    “喔。”

    “每次來接小英時,他總會跟我説説話。有時他説要順便送我回家,但我總認為不適當,就婉拒了。”

    “嗯。”

    “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他很喜歡我……”

    “啊?”我心頭好像突然被針刺了一下,於是低聲驚呼。

    “幹嘛?”

    “沒什麼。只是……只是突然覺得有點刺耳。”

    “刺什麼耳?我又不喜歡他。”

    “還好。”

    “還好什麼?”

    “還好妳不喜歡他。”

    我鬆了一口氣。

    “如果我喜歡他呢?”

    “那當然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這樣會破壞人家的家庭。”

    “如果是小英的叔叔喜歡我呢?”

    “那還是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舅舅喜歡我呢?”

    “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哥哥呢?”

    “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是男的就不行。”

    “為什麼?”

    “妳少囉唆。”

    “喂!”

    “好啦,妳繼續説,別理我。然後呢?”我問。

    “我聽到他説喜歡我以後,心裏很慌亂,下課後便不再陪着小英。”

    “嗯。”

    “結果他便在下課前來到幼兒園,在教室外等着。”

    “他這麼狠?”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接着説:“我總是儘量保持距離,希望維持學生家長和老師間的單純關係。”

    “嗯,妳這樣做是對的。”

    “漸漸地,其它學生家長和同事們覺得異樣,於是開始有了流言。”

    “妳行得正,應該不必在乎流言的。”

    “可是這些流言後來卻傳入小英的母親耳裏。”

    “那怎麼辦?”

    “我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又不想面對別人異樣的眼光,便想離開這家幼兒園。”

    “妳就是這樣不再當幼兒園老師?”

    “如果只是這樣,我還是會當老師,只不過是在別家幼兒園而已。”

    “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打算要離開前,就聽説小英的父母離婚了。”

    “啊?妳怎麼知道?”。

    “有一天小英的母親跑進教室,把小英抱走,臨走前看了我一眼。”

    葉梅桂也看了我一眼,接着説:“我永遠記得她那種怨毒的眼神。雖然只有幾秒鐘,我卻覺得好長。”

    葉梅桂轉動一下手中的咖啡杯,嘆口氣説:“她又在小英耳邊説了幾句話,然後手指着我。小英的眼神很驚慌,好像很想哭卻不敢哭,只是睜大眼睛看着我。説來奇怪,我彷佛從小英的眼神中,看到了18歲的自己。沒想到我竟然成了我最痛恨的那種人。隔天就有人告訴我,小英的父母離婚了。”

    “這並不能怪妳啊。”

    “話雖如此,但我無法原諒自己。馬上辭了工作,離開這家幼兒園。”

    “原本想去別家幼兒園,但我始終會想起小英和她母親的眼神。”

    她端起咖啡杯,發現咖啡已經沒了。無奈地笑了笑,改喝一口水,説:“後來我就搬了家,搬到現在的住處。勉強找了份工作,算是安身。”

    “妳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吧?”

    “不算喜歡。但我總得有工作,不是嗎?”她反而笑了笑:“我才不想讓我父母覺得我沒辦法養活自己呢。”

    “喔。”我不知道該説什麼,只是應了一聲。

    “我每天下班回家,總覺得空虛和寂寞,常常一個人坐在客廳發呆。

    跟同事們相處,也隔了一層。我喜歡聽小孩子的笑聲,她們則喜歡名牌的衣物和香水,兜不在一塊。後來我發現了小皮……“

    “就是那隻具有名犬尊貴血統的小皮?”

    “你少無聊。”她瞪了我一眼,繼續説:“牠總是趴在巷口便利商店前,我去買東西時,牠會站起身看着我,搖搖尾巴。我要走時,牠會跟着我走一段路,然後再走回去。”

    “嗯,果然是名犬。”我點點頭。

    “有一晚,天空下着雨,我去買東西時,並沒有看到牠,我覺得有些訝異。等了一會,正想撐開傘走回去時,卻看到小皮站在對街。”

    “喔?”

    “牠看到我以後,就獨自穿越馬路想向我跑來。可是路上車子很多,牠的眼神很驚慌,又急着跑過來,於是跑跑停停。我記得那時有輛車子尖鋭的煞車聲,還有司機的咒罵聲,我心裏好緊張又好害怕。

    等牠快走到這邊時,我立刻拋下手中的傘,跑出去緊緊抱着牠。“

    “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小皮跟我好像好像。我只知道那時雨一直打在我身上,而我的眼淚也一直掉。”

    她似乎回想起那天的情況,眼睛不禁泛紅。

    她趕緊做了一次深呼吸,再緩緩地説:“那晚我就抱牠回家了,一直到現在。”

    她又看着窗外,光線逐漸變紅,太陽應該快下山了。

    “小英和她母親的眼神,也是淤積在妳心裏的泥沙,應該要清掉。”

    “我知道。可是畢竟是因為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妳有做了什麼嗎?”

    “沒有。”

    “那又怎麼會跟妳有關?”

    “可是……”

    “我舉個例子給妳聽,好不好?”

    葉梅桂看着我,點點頭。

    “有個小孩在陽台上不小心踢倒花盆,花盆落地,嚇到貓,貓驚走,狗急追,騎機車青年為閃躲狗而騎向快車道,後面開車的女人立刻緊急煞車,最後撞到路旁的電線杆而當場死亡。妳以為,誰應該為開車女人的死負責?小孩?花盆?貓?狗?青年?還是電線杆?”

    “你在胡説什麼?”

    “妳以為,只是因為小英的父親認識妳,然後喜歡妳,才導致離婚?”

    “難道不是這樣嗎?”

    “那妳應該怪幼兒園的園長。”

    “為什麼?”

    “如果他不開幼兒園,妳就不會去上班,小英也不會去上課,那麼小英的父親就不會認識妳,於是小英的父母便不會離婚。”

    “這……”葉梅桂張開口,欲言又止。

    “如果玩這種接龍的遊戲,那麼一輩子也接不完。”

    她看了我一眼,低頭不語。

    “就以我跟妳來説吧,妳認為我們之所以會認識,是因為誰?”

    “是因為小皮吧。”葉梅桂微微一笑:“如果不是小皮把我大學同學氣走,你就不會搬進來了。”

    “為什麼不説是因為妳?如果妳不抱小皮回去,她就不會搬走啊。”

    “説得也是。”

    “那我也可以説,是因為台南公司的老闆,我們才會認識。”

    “為什麼?”

    “如果那個老闆不跑掉,我也不會上台北,當然就不會認識妳啊。”

    “哦。”她應了一聲。

    “所以囉,不要玩這種接龍的遊戲。妳應該再回去當老師的。”

    “這樣好嗎?”

    “我只想問妳,妳喜不喜歡當老師?”

    “喜歡。”

    “妳能不能勝任當老師的工作?”

    “可以。”

    “那就回去當老師吧。”

    葉梅桂安靜了下來,窗外也漸漸變暗,太陽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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