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君毅聽那黃衣女郎説出“太上”二字,心中暗暗忖道:
“太上,這兩個字的稱呼,好不古怪?”突然他靈機一動,又暗暗哦了一聲:“玉蘭總管的職務,不是幫主派的,而是太上要她擔任的,莫非是太上幫主?不錯,這些貌美如花的年輕少女,不但個個武功高強,而且還組織了一個幫。她們自然有人調教出來的;這人,自然是她們太上幫主無疑。”
玉蘭等黃衣女郎坐下,才跟着落座,面色恭敬地道:“就是太上委派了屬下這個職務,屬下豈敢怠忽?”百花幫主道:“二妹連夜趕來,不知太上有什麼指示?”
黃衣女郎道:“太上聽説黑龍會的人找到咱們這裏來滋事,十分震怒,咱們這裏是百花幫總壇所在,教人家闖進來,已是太疏忽了,竟然還讓人家從容逃走……”玉蘭俯首道:“這是屬下無能。”
百花幫主道:“太上責備的極是,只是來人武功高強,三個人能留下兩個,已經不容易了。”黃衣女郎舉手理理舅發,側首望着百花幫主道:“咱們這裏,三面環水,湖上、陸上都有咱們巡邏的人,賊人應該插翅難飛,難道咱們發現賊蹤之後,沒有派人在江邊搜索麼?”
百花幫主道:“我發現有人潛入,就傳令下去,要他們分做四路搜索。只是黑龍堂主郝飛鵬在船上還留了兩個硬點子,據説一個是田中壁,一個是侯鐵手,身手極高。陸、李兩個使者,反為所制。”
黃衣女郎道:“太上要小妹趕來,就是要查力此事。陸、李二使者,不能克盡厥職,有放走敵人之嫌,咱們百花幫若是任人來去,還成什麼百花幫?”百花幫主輕輕嘆息一聲道:“武功一道,差不得一着,陸、李兩人武功不如人家,才會被來敵所制,這也不能全怪他們。”
黃衣女郎格的笑道:“大姐平日就是寬大為懷,你焉知那姓郝的堂主,不是他們放走的?”百花幫主道:“這是不可能的事,陸、李二人,平日忠心耿耿,怎會放走敵人?”
黃衣女郎盈盈一笑道:“就算他們平日忠心耿耿,但任由姓郝的逃走,總是事實。
若不殺一儆百,以後誰都只要説一句來人武功高強,就可以把敵人放走了,咱們為了整傷幫紀,這兩人就該殺。”
她説到“殺”字,嬌靨上忽然升起一片寒霜的殺氣。
百花幫主淡淡一笑道:“二妹好像執法如山,動不動就是殺,就算陸、李兩人有虧職守,但也罪不至死。”
黃衣女郎道:“這叫殺一儆百,小妹已經把他們處決了。”百花幫主吃驚道:“二妹殺了他們?”
黃衣女郎嬌笑道:“這是太上的意思,這些護花使者,平時飽食終日,安逸慣了,若不給他們一個警告,知所凜戒,這些人就不能用了。”
百花幫主顯然有些不以為然,但卻勉強點頭道:“太上聖明,這樣做自然是對的了。”黃衣女郎盈盈一笑道:“太上説的,大姐是太平盛世的幫主,處亂世,要用重典,所以好人歸你大姐來做,由小妹來做惡人。”説到這裏,忽然抬頭問道:“對了,那假扮潛龍祝文華的人已經到了咱們這裏,太上最關心的就是‘毒汁’解藥,尤其目前黑龍會已經有人前來滋事,解藥更是刻不容緩,他到底有沒有把握?”
凌君毅聽她提到自己,尤其這句太上最關心的就是“毒汁”解藥,心頭不覺一動,自然特別注意起來。
只聽百花幫主徐徐説道:“這件事,已經遵照大上指示,全都準備妥當了。此人原名凌君毅,據玉蕊的報告,他在絕塵山莊之中,已把一盂‘毒汁’化成清水。今天我和他談過,要他儘快研製出解藥來,二妹上覆太上,請她老人家放心。”她沒有把凌君毅的事全部説出來,敢情是不敢對“太上”直説。
黃衣女郎嬌笑道:“太上命小妹轉告大姊,限他三天之內,必須完成任務。”百花幫主機伶一震道:“什麼?限他三天完成?”
黃衣女郎笑道:“怎麼?三天還不夠麼?他在絕塵山莊已經把‘毒汁’化成清水,再照方配藥,一天也足夠了。”百花幫主道:
“三天時間恐怕不成。據凌君毅説,他在絕塵山莊化去‘毒汁’原也無心發現的。
要尋求出解藥來,只怕還得費一番工夫,從頭做起。這件事,原也急不得的,二妹回去,是否可以請太上寬限些時日?”
玉蘭接口道:“幫主説的是,凌君毅一口應承,盡他所能,替我們研求解藥。他在絕塵山莊已經有了初步成就,只要太上能夠寬限幾日,定可圓滿完成。”黃衣女郎格格嬌笑道:“瞧你們,大姐,三妹,好像把限他三天時間,是我出的主意,你們倒替他説起情來。大姐又不是不知道,太上言出法隨。她老人家説出來的話,就是律令,誰敢違拗?大姐還是要三妹去轉告姓凌的,希望他儘快完成,莫要超過三天限期才好。”
她雖在格格嬌笑,但口氣卻十分冷峻,看她神態,實在叫人難以相信,她是在笑着説話。
百花幫主望望玉蘭,點頭説道:“三妹明天就告訴他,看看是否能在三天之內完成。”
玉蘭道:“屬下遵命。”黃衣女郎忽然展齒一笑,一雙鳳目望着百花幫主,問道:
“小妹聽説這姓凌的年紀很輕,而且還是個美男子,是不是?可惜時間不早了,不然,小妹倒想見見他呢!”
百花幫主幸虧戴着面具,不然,她一張粉臉,定會飛起兩朵紅雲。但饒她戴着面具,還是有些羞人答答的模樣,一時説不出話來。
黃衣女郎格格一笑,站身起來道:“大姐,時間不早了,我已經把話傳到,該向太上覆命去了。”説完,舉手覆面紗,然後把披風扣到肩上,躬身一禮道:“大姐、三妹,我走啦。”一陣風般朝門外走去。
凌君毅目送黃衣女郎走後,突然心中一動,暗想:“聽她口氣,自然是回去覆命太上去了。”
這位太上一手調教出這些年輕貌美的女子,成立百花幫,自然另有企圖。他急着去“毒汁”解藥,看來也並不是為了對付黑龍會在刀劍、暗器上淬毒,那麼難道還另有用途?而且百花幫主等人,既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飛龍三劍”自然也出於他所傳……
凌君毅本來想從百花幫主身上着手偵查的兩件事,如今既然發現百花幫還有一位太上幫主,目標也就隨着轉移。他一念及此,豈肯輕易放過?身形輕晃,迅快的穿窗而出,在屋脊上,目光向四處一掃。但見黃衣女郎投着披風的苗條人影,去勢極快,一路飛行,已在十數丈外。
凌君毅一提真氣,飄落地面,藉着花樹掩蔽,遠遠尾隨下去。黃衣女郎自然不會想到身後有人跟蹤,何況凌君毅始終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更是不易察覺。兩人一前一後,穿行花徑,有若兩點流星,不多一會,便已到了花園盡頭。黃衣女郎毫不停留,距圍牆尚有丈餘遠近便已腳下一點,身形飄然飛起,越過圍牆。凌君毅緊跟着騰身而起,輕輕落到牆外,舉目看去,但見黃衣女郎一條人影,已在十餘丈外,起落如飛,朝湖邊而去。
原來這裏正是都陽湖中的一個半島,三面環水,花家莊院,座落在一座小山麓間,茂林修竹,足有一二里方圓。這原是一瞥間的事,凌君毅身輕如雲,快捷如風,一路跟蹤下去。
行約半里,黃衣女郎已經奔到湖邊一處石巖邊緣,只見她身形輕縱,躍落巖下,那裏正好停着一條小舟,舟上一名青衣漢子立即運槳如飛,朝湖面上駛去。
凌君毅心中暗道:“看來那位什麼太上幫主,並不住在這裏了。”當下只得廢然而返,回到賓舍,熄燈就寢。
第二天早晨,凌君毅剛梳洗完畢,便聽辛夷在門口説道:
“凌公子,總管來了。”凌君毅心裏暗付道:“她準是來告訴自己,三天限期之事了。”口中答應一聲,舉步迎了出去。
玉蘭霓裳如雪,已在客堂中坐候,看到凌君毅走出,盈盈起立,婿然笑道:“凌公子早,賤妾打擾了。”凌君毅慌忙拱手道:
“姑娘早,快快請坐。”
兩人落座之後,辛夷先替玉蘭沏了一盞茗茶,然後端上早餐,輕聲道:“凌公子請用早餐了。”玉蘭道:“凌公子還沒用早餐?那就不用客氣,只管請用。”
凌君毅淡淡一笑道:“不要緊,姑娘一早枉駕,必有見教,還是請説吧!”玉蘭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膘了他一眼,笑道:
“凌公子真是料事如神,賤妾確有兩件事,要向公子奉陳。”
凌君毅聽得一怔,付道:“她此來第一件事,不用説是三天限期之事,只不知還有一件,是什麼事情。”
一面含笑道:“不敢,姑娘有什麼事,但請直説。”玉蘭似乎有些難以啓齒,望望他,説道:“敝幫主因黑龍會一再尋釁,雙方已成水火,最可慮的是對方兵刃暗器,都用‘毒汁’淬過。萬—率眾來犯,‘毒汁’毒性極烈,中人無救,敝幫姐妹,必有慘重死傷。因此要賤妹前來,和公子打個商量,不知能否為敝幫儘速試驗,早些求出解藥來?”好一篇動人的説詞!
凌君毅淡淡一笑,問道:“幫主和總管之意,要在下幾天研製完成?”顯然,這句話問的大出玉蘭意料之外!她眼中流露出希冀的神色,一眨不眨的盯着凌君毅臉上,問道:“公子看看最快能在幾天之內完成?”
凌君毅爽朗的笑道:“在下既有化解‘毒汁’的前例,目前只是把幾種藥物重複作個試驗,也許曠時耗月,耗費許多日子,依然一無所獲,也許很快就可得到結果。”
玉蘭緊接着道:“你説大概要多少時間?”凌君毅大笑道:
“這很難説,快則一天半日,慢則十天半月,怎麼?姑娘莫非是要限期完成麼?”
玉蘭輕輕嘆息一聲道:“十天半月,恐怕等不及了,賤妾衷心默禱,希望公子能儘速完成才好。”她當着凌君毅的面,實在説不出限三天完成的話來。
凌君毅道:“多謝姑娘美意,在下覺得還是姑娘規定日期,在下也好有個準則,儘快赴着完成。”
玉蘭脈脈含情地道:“你要我説個日期?”凌君毅笑道:“寫文章的人,要逼急了才寫得出來。在下疏懶成性,姑娘規定一個日期,在下就會日以繼夜,努力從事,自可加速完成。”
玉蘭婿然一笑,道:“你看三天如何?”本來就只有三天期限。
凌君毅暗暗好笑,但卻皺皺劍眉,説道:“三天時間,稍嫌倉促,好吧,三天就三天罷。”
玉蘭疑信參半,死命的盯了他一眼,徐徐説道:“凌公於不是和賤妾説笑吧!”
凌君毅道:“軍中無戲言,姑娘可要在下寫下軍令狀來?”玉蘭舒了口氣道:“賤妾自然信得過公子。”
接着眼珠一轉,淺淺笑道:“我看公子好像胸有成竹,倒教賤妾替你擔了不少心思。”她不待凌君毅開口,又接道:“公子既然一口答應,三日之期,該不會有問題吧?”凌君毅道:“姑娘但請放心,在下説了一定算數。”
玉蘭幽幽的道:“但願如此,賤妾也可以交差了。”
凌君毅瀟灑一笑,問道:“姑娘方才説有兩件事要和在下説,還有一件呢?”玉蘭道:“賤妾要請教公子,你到敝幫來,一路上可有同伴在後跟蹤?”
凌君毅聽得不由又是一怔,説道:“在下是玉蕊姑娘從絕塵山莊弄出來的,一路上,哪有什麼同伴跟蹤?姑娘此言,不知是何所指?”玉蘭微微一笑道:“那麼賤妾再請問公子,你有沒有兄弟?”
凌君毅愈聽愈奇,説道:“在下子然一身,並無兄弟姐妹。”
玉蘭道:“那麼有幾個人,不知你認不認識他們?”
凌君毅道:“姑娘説的是什麼人,能否説出來,讓在下聽聽?”
玉蘭道:她們一行有五個人,那是萬人俊、許家驊、祝靖、唐文慶、凌君平……”
凌君毅聽她説出前面三人姓名,自然並不認識。但聽到“唐文慶”三個字,心頭怦然一動,暗想道:“這人會不會是唐文卿呢?”等到玉蘭説出“凌君平”來,心頭更是—震,暗想:“凌君平,那不是方如蘋的化名麼?有她在內,那麼唐文慶果然是唐文卿了,她們莫非找我來了?”
他不待玉蘭説完,急急問道:“他們可是被貴幫擒住了?”玉蘭微微搖頭道:“是被黑龍會的人捉去了。”
凌君毅吃了一驚道:“是被黑龍會的人捉去了?姑娘如何會知道的?”玉蘭反問道:
“你認識他們?”
凌君毅點點頭道:“其中的凌君平,是在下義弟,還有那唐文慶,則是在下一位至交兄弟,他們如何會落在黑龍會的手裏,姑娘能否見告?”玉蘭從袖中取出一封密柬,隨手遞了過來,説道:“這是黑龍會給敝幫下的書,他們認為這五個人是敝幫的護花使者,要敝幫用公子去交換他們五個人的性命。”
凌君毅看了密柬,果如玉蘭所言,唐文卿、方如蘋等五人已被黑龍會留作人質,用以交換祝文華。他一想到方如蘋、唐文卿兩人都是女兒之身,落入賊窩,如何得了?一時心頭大為焦急,搓搓手道:“這可怎麼好?”
玉蘭輕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模樣,黑龍會既要拿他們五人換回假扮祝文華的人,一時自然不會難為他們的。如今之計,只有寄望公子早日研製出‘毒汁’解藥來,咱們就給他來一次突襲,才能把人救出來。”這辦法本來不錯,但凌君毅除了身邊有一顆“驪龍闢毒珠”,哪裏真的會配製什麼解藥?
祝雅琴已經把她的玉龍駒打發回家。那是方如蘋的意見,只要在江湖上走動的人,誰都知道,玉龍駒是龍眠山莊的名駒,容易引人注意,不如打發馬匹回去的好。現在祝雅琴有唐文卿和方如蘋做伴,三個易釵而並的姑娘家,有了淘伴,一路上有説有笑,再也不覺得孤單。萬人侵和許家驊做夢也想不到這三個英俊男人,會是姑娘喬扮的,只當祝靖(雅琴)和凌君平(方如蘋)表兄弟,久別重逢,自然會顯得親密些,卻也並未在意。
一行人為了去找江老大,從北峽山動身,又朝安慶趕來。五人中,唐文卿、方如蘋要找的是凌君毅。萬人侵、許家驊要找的卻是黑龍會。這兩個目的雖然不同,但關鍵卻在江老大一人身上。
趕到安慶,已是萬家燈火,城門早就關了。五個人繞到北城較為冷僻之處,才施展輕功相繼躍登城垣,翻入城中。如今,他們已經瀟灑的走在大街上了!
凡是看到他們的人,誰都認為這五個俊俏少年,定是到府城裏來應考的讀書相公,許多在街上經過的姑娘,還偷偷的朝唐文卿、方如蘋和視雅琴丟媚眼哩!萬人侵、許家驊同樣也生得氣宇軒昂,但和方如蘋三人走在一起,無形中就比了下去,成了三位姑娘的跟班。
安慶府位於長江北岸,是水陸交通碼頭所在,從北門通向大南門的一條直街,足有三里來長,兩邊店鋪櫛比,越近南門,越見熱鬧、茶樓、酒肆和客棧,全都集中在這一帶附近。興隆園茶樓,就座落在南大街的一條橫街上,三開間門面,生意也和招牌上寫的一樣,十分興隆。這時候,樓上弦管丁冬,賣唱妞兒那又清又脆的金嗓子,一陣陣從窗口飄傳出來!樓下的書場,更是爆滿,説書先生的那方驚堂木,拍得猛響,自然正説到最精彩之處,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居然靜得雅雀無聲。
萬人俊等一行五人,剛走近茶樓,早有一名站在門口招呼客人的夥計,躬着身陪笑道:“各位公子爺請高升一步,樓上雅座。”
跨進大門,迎面就是一道寬闊的樓梯。大家登上樓梯,舉目瞧去,樓上果然雅靜得多,三間敞廳,上了約有八成座。茶客們也比樓下那些褐衣短靠的販夫走卒要高尚的多。
有的人泡上一壺茶,就閉上眼睛打噸,有的落於丁丁,正在下着棋,也有些人正在低聲談話。
萬人俊目光一瞥,就皺皺眉,低聲道:“咱們走錯了。”
祝雅琴道:“這裏不是興隆茶樓麼?”萬人俊道:“自然是……”話末説完,樓上夥計已經迎了上來,陪笑道:“公子爺一共幾位,請到這邊坐。”
他領着萬人俊,走到一處空座頭前,躬躬腰道:“諸位公子爺請坐,要喝些什麼茶?”大家因萬人俊已經跟了過去,也相繼走了過去,各自落座。
萬人俊抬頭道:“你給我們來一壺清茶就好。”夥計答應一聲,便自退去。
祝雅琴問道:“萬兄你方才只説了一半,就沒説下去,到底是怎麼回事?”萬人俊笑道:“兄弟是説咱們走錯了地方。”
祝雅琴道:“你説這裏是什麼地方?”萬人俊笑道:“這裏自然是興隆茶樓,只是咱們要找江老大,就不該到樓上來。”
祝雅琴“哦”了一聲,輕笑道:“對了,江老大若是喝茶,也是在樓下,不會到樓上來的。”她這一笑,露出一口白得發光的貝齒,但她立時用手抿了抿嘴,又道:“咱們那就到樓下去找他好了。”
萬人俊道:“咱們既然上來了,就喝了茶再下去也不遲。”方如蘋看到表姊用手抿嘴,心裏暗暗好笑,附着她耳朵,輕聲説道:“表姊,你穿了男裝,怎好用手抿嘴?只有女孩子笑的時候,才用手抿嘴的。你以後可得注意,別露了馬腳。”
祝雅琴“嗅”了一聲,臉上不禁一紅,正好茶博士送上一把瓷壺,五個茶盞,在各人面前放好,然後沏上了開水。
萬人俊抬目叫道:“夥計。”茶博士忙道:“公子爺有什麼吩咐?”萬人俊道:
“我要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知不知道?”茶博士陪笑道:“公子爺要找誰?”
萬人俊道:“江老大。”茶博士道:“小的知道,他是咱們茶園裏的常客,手裏有三條船,專走長江上下游,只要一回來,就到咱們這裏來喝茶,許多客人要僱他的船,都到咱們這裏來找他,公子爺可是要僱船麼?”
萬人侵微微頷首道:“我們是聽朋友説的,江老大的船,乾淨穩當,所以想找他僱船。”茶博士笑道:“説來真巧,江老大今天下午才回來,方才還在樓下喝茶,小的這就找他上來。”
萬人俊道:“好吧,那就麻煩你了。”茶博士陪笑道:“公子爺太客氣了,小的馬上就去。”説完,轉身朝樓下走去。
祝雅琴道:“萬兄真要僱他的船麼?”
萬人俊笑道:“找江老大,除了僱他的船,就沒有旁的話好説……”話未説完,許家驊輕咳一聲,接口道:“萬兄説的是,咱們沒逛過廬山坐船到大姑塘上岸,就比走陸路車馬顛簸,舒服得多。”他突然説去逛廬山,聽的眾人齊是一怔!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四旬左右的黃臉漢子,帶着一個十七八歲,頭挽雙髻的姑娘,一前一後,正朝這邊走了過來。那黃臉漢子臉型瘦削,手中抱着一張胡琴,朝幾人連連拱手,陪笑道:“幾位公子爺,可要聽一曲麼?”他笑的時候,擠出滿頰皺紋,看去可憐兮兮的!
但他身後跟着那個姑娘,雖是一身青布衣裙,卻生得粉面朱唇,螓首蛾眉,兩截袖管,微微卷起,露出一雙嫩藕似的皓腕。
懷抱琵琶,低垂粉頸,模樣兒十分俊俏。
唐文卿平日很少出門,看的心裏不覺生出憐憫,問道:“她會唱什麼?”
黃臉漢子慌忙從懷中摸出一個黑黝黝、髒兮兮的摺子,雙手奉上,賠笑道:“公子爺隨便點。”
唐文卿看了那個油垢發黑的摺子,哪肯伸手去接?説道:
“不用了,叫她隨便唱吧。”黃臉漢子喏喏連應了兩聲“是”,回頭道:“小姐,公子爺要你隨便唱,你得把最拿手的曲子唱出來。”
那姑娘低垂着頭,星目流波,偷偷的望了唐文卿一眼;手抱琵琶,五指走弦,稍作調撥,丁丁冬冬的彈了起來。
接着輕啓櫻唇,曼聲唱道:“暖溶溶玉酷,白冷冷似水,多半是相思淚。眼面前茶飯伯不待吃,恨塞滿愁腸胃。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散鴛鴦在兩下里。一個這壁,一個那壁,一遞一聲長吁氣。”唱的是《西廂記》一闕“朝天子”。不但音若笙簧,清脆甜潤,如珠轉玉盤,而且也唱出了崔鶯鶯當時的幽怨情懷,纏綿悱惻,聽得人迴腸蕩氣!
一曲甫畢,餘音易畏,不絕如縷,直欲繞樑三匝!許家驊不由得鼓掌喝采道:“唱得好,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姑娘真不愧是風塵中的奇女子!”
那姑娘粉臉飛紅,明眸含情,皓齒微露,淺淺一笑道:“多謝公子誇獎。”萬人俊已經掏出一錠五兩來重的銀子,用兩個指頭夾着送到那姑娘跟前,含笑説道:“不成敬意,請姑娘笑納。”
那姑娘低垂粉頸,説了聲:“公子厚賜,小女子多謝了。”也用兩個尖尖玉指,把銀子夾了過去。
黃臉漢子連聲道謝,帶着那姑娘朝樓下而去。
唐文卿道:“兄弟叫她唱的曲子,怎好叫萬兄破費?這銀子該由兄弟出才對。”
萬人俊搖手道:“唐兄這麼説,就見外了,大家在一起,何用分什麼彼此?”祝雅琴眼見萬人侵出手大方,那姑娘只唱了一個曲子,就賞了人家一錠五兩重的銀子,心頭不禁有氣。別過頭去,輕笑道:“是啊,萬兄這五兩銀子,花得心甘情願,唐兄何必這般認真?”
許家驊望着萬人俊,微微一笑,問道:“原來萬兄也看出來了?”萬人俊笑道:
“兄弟是聽許兄説出‘風塵奇女子’這句話,才看出來的。”
祝雅琴問道:“你們在説什麼?”萬人侵輕聲道:“祝兄大概沒注意她的琵琶吧?”
祝雅琴道:“她的琵琶怎樣?”萬人俊道:“她手上琵琶,頸細身長,分明是鐵琵琶一類兵刃。”
祝雅琴聽得一怔道:“什麼,她的琵琶是鐵的?”
萬人俊道:“這類兵刃,最難使用,必須軟硬功夫有相當火候的人,才能運用自如。
而且琵琶腹中可以暗藏機簧,只要輕輕撥動,就可發射飛針一類細小暗器,三數丈之內,休想躲閃得開。”祝雅琴冷笑一聲道:“你怎不早説?我方才該試試她的。”
許家驊笑道:“萬兄方才已經試過了。”
祝雅琴眼珠一轉,望着萬人俊問道:“萬兄幾時試的,我怎麼沒有看到?”萬人俊微微一笑道:“兄弟聽許兄一説,心中還有些懷疑,當時靈機一動,就取了那錠銀子,暗暗運起三成功力,送到那姑娘面前。她若是不會武功,只要手指接觸到銀子,手腕承受不起,就會被兄弟內力震得顫動!”
祝雅琴道:“她沒有顫動?”
萬人俊臉上一紅,搖搖頭道:“説來慚愧,她卻若無其事地把銀子接了過去,兄弟貫注指上的三成力道,在她手指碰上銀子的一剎那,就像泄了氣一般!兄弟右手竟然絲毫勁力也使不出來。那姑娘雖沒説什麼,但兄弟這個暗鬥,可也栽得不小。”祝雅琴哼道:“下次再遇上她,我非和她較量較量不可。”
正説着之間,共見那茶博士領着一個身穿藍布短襖的瘦小老頭,從樓梯走了上來。
到得幾人桌邊,茶博士立時陪笑道:“就是這幾位公子爺要僱船。”
那瘦小老頭朝幾人連連拱手道:“小老兒見過幾位公子爺。”
萬人俊朝他點點頭,含笑道:“你就是江老大麼?請坐。”
瘦小老頭連連暗笑道:“小老兒叫張老實,不是江老大。公子爺要僱船,和小老兒説也是一樣,他今天才回來,該是小老兒的班了。”説到這裏,接着問道:“幾位公子要去哪裏?”萬人俊道:“我們想去逛逛廬山,坐船舒適一點。”口風一轉,又道:
“我們是朋友介紹來的,想請江老大辛苦一趟……”
張老實道:“咱們船行裏規定,三條船輪班休息,但客人要指定誰去,自無不可,只是這事小老兒作不了主,公子爺最好還是和江老大當面談的好。”萬人俊道:“江老大不在樓下?”
張老實道:“是,是,他下午一回來,就在茶園裏喝茶,晚飯前離開的,大概回家休息去了。”萬人俊心中一動,暗想道:
“黑龍會密柬上,説他和劫持假扮祝文華的逃婢案有關,要調查他的來歷,可見江老大並不簡單,自己何不到他家裏去瞧瞧?”
心念一轉,問道:“不知江老大住在哪裏?”
張老實道:“不遠,不遠,就在八角井巷。”
萬人俊道:“老丈可以領我去麼?”張老實陪笑道:“公子爺要去,小老兒自當替你帶路。”
萬人俊道:“如此有勞老丈,咱們立刻就走。”一面朝大家説道:“許兄、祝兄四位,就在這裏稍等,兄弟去去就來。”
許家驊道:“兄弟和萬兄一起去,祝兄三位留在這裏喝茶好了。”祝雅琴本來也想説要去,但卻不好意思説出來,只得笑了笑道:“也好,你們走了,我們三人正好一邊磕瓜子,一邊閒磕牙。”
萬人俊站起身道:“許兄,咱們走。”説着,就和許家驊、張老實一起下樓而去。
出了茶園,就由張老實領路,穿過兩條橫街,踏上一條相當冷僻、雜草叢生的碎石路。石路兩邊東一幢、西一幢,都是些矮屋檐的破舊房舍。黑黝黝的,難得看到一點鬼火般的燈火。
張老實領着兩人,進入一條狹窄漆黑,還有沖鼻臭氣的小巷子,一路東彎西彎的走着。
萬人俊、許家驊凝足目力,藉着星光,還是看不十分真切,高一腳、低一腳的走了一陣,看看快到巷底,眼前忽然開朗了不少,幾幢不規則的破屋,圍着一片空地,中間有一口八角井欄。
這裏敢情就是“八角井巷”了,張老實走到左首一間小屋門口,朝着殘破的木格子窗,叫道:“江老大,有兩位公子爺找你來了。”
張老實搖搖頭,自言自語的道:“看來他已經睡熟了。”接着提高聲音叫道:“江老大,江老大,有兩位公子找你來了。”過了半晌,才聽屋子裏有人哼了一聲,問道:
“誰?”
張老實道:“江老大,我是張老實,有兩位公子要僱船,我領來了,你快起來開門。”
裏面響起江老大嘶啞的聲音道:“門沒閂上。”張老實攢攢眉道:“怎麼,你喝醉了?”屋子裏的江老大又沒有回答。
張老實覺得奇怪,伸手一推,一扇木門果然應手而啓,他踮起腳尖,伸手進去,推開半截的門閂,一面回頭道:“二位公子請留步,江老大八成是喝醉了,小老兒先進去,點上燈盞,二位再請進去。”萬人俊道:“沒有關係,老丈只管請。”
張老實連説“不敢”,當先摸黑跨進屋去。只聽他在黑暗中説道:“江老大,你可是喝醉了?”話聲未落,“嗒”的一聲,火星一閃,敢情火石沒有汀着,屋中依然一片黝黑。過了半晌還是不見動靜,也沒再聽張老實説話。
萬人俊覺得有點不對,忍不住問道:“張老丈,你火還沒打着麼?”屋裏沒有答話。
萬人俊候地後退一步,目注屋中,朝許家驊低聲道:“許兄,情形有些不對。”許家驊道:“咱們進去瞧瞧。”
萬人俊點點頭,一手緊按劍柄,緩步朝屋中走去。這若在白夫,一間破屋,也並無什麼可怕之處。但此刻時當黑夜,無燈、無月,屋子裏就顯得更黑!黑暗之中,就像有鬼隨在覷侗攫人。
巷底一棵大樹上,偶爾傳來一兩聲夜梟的啼聲,淒厲如同鬼哭,已經使人心裏有些發毛!這一舉步,就聽到夜風吹動殘破的窗户,發出輕微而有節拍的聲響,更使人覺得毛骨悚然!你説這屋子裏沒有鬼魅,那麼張老實好端端的人,定進屋子,怎會沒有了聲音?萬人俊自然不信有鬼,但他卻也不敢大意,大踏步走進屋子,凝足目力瞧去。隱約看到牀鋪前面,直挺挺站着一個黑影,那黑影自然是一個人,只是看去不像有生氣的人,因為他站在那裏,不言不動,看去有些僵直!萬人侵握着劍柄的掌心,不禁滲出汗來,口中喝道:“閣下是什麼人?”
那黑影自然沒有説話,但卻信直地緩緩向前移動過來。
只聽許家驊低喝一聲道:“萬兄小心!”就在他喝聲出口之際,那僵直的黑影,突然迎面朝萬人侵飛撲過來!
萬人俊跨進這間詭秘的屋子,早就全神貫注,蓄勢戒備,一見那黑影撲了過來,未待許家驊示警,勁運左手,朝前格去。
但聽“撲”的一聲,他左手格個正着,一下就架住了對方的身子。同時他在這一格之際,已經發現飛撲過來的果然不是生人,那只是一個僵硬的死屍!這可從那人影撲到之時,仍然僵硬如故,兩手下垂,毫無招式,碰到手上,如觸木石,就可分辨得出來。
但一個死屍怎會自己撲上來呢?不用説,死屍後面,定然躲藏着一個活人!這原是電光石火間事,就在萬人俊舉手格出之際,突然寒光一閃,一支細長劍,閃電般從死屍脅下穿出,直向萬人俊當胸刺來!這一劍,不但快,而且惡毒無比。但萬人俊也在舉手一格之間,想到了死屍後面,定然隱藏着一個活人,而且也料到那活人躲在死屍後面,必然另有殺着!因此他左手格出之後,身形已經向左旋退半步,握着劍柄的右手迅快撤出長劍。雙方動作,都是異常快速,一個挺劍刺出,一個揮手發劍,先後也只不過毫釐之差!
“鏘”!黑暗之中,登時響起一聲劃破冷寂的金鐵交鳴!黑暗之中也同時閃過一道劃破陰暗的星星火光!一劍交擊,兩人各自拔震的後退了兩步,緊接着又聽“砰”的一聲,夾在中間的那具死屍已經撲到地上。如今:兩人中間,沒有了掩蔽,雙方相距不到一文,萬人俊已可看到黑暗中,那人穿着一身黑衣,但手中一柄長劍,卻閃着生冷的寒芒!許家驊也在此時,抽出長劍,一下掠了過來,喝道:“萬兄,截住他。”
就在此時,突聽屋角有人輕喝一聲“打!”聲音雖輕,但聽來甚是清脆,分明出自女子之口!隨着喝聲,只見幾縷目力難見的烏光,帶着尖細風聲,分向兩人激射過來。
這類細小暗器,若是她不出聲招呼,尤其在黑暗之中,當真使人防不勝防,無法躲閃!
但有了這聲輕喝,萬人俊、許家驊同時警覺,霍然一分,向邊上閃出。
黑衣人陰笑一聲,道:“今晚便宜了你們。”一條人影,從兩人中間飛掠而過,朝門外行去。不,屋角上同時掠出一條纖小的人影,一閃而沒。
許家驊大喝一聲:“好個賊子,你們還想往哪裏逃?”長劍護胸,正待縱身追去。
萬人俊急急叫道:“許兄請留步。”
許家驊停步道:“難道咱們任由他們逃去不成?”萬人俊道:
“賊人業已遠去,咱們已經追不上了,再説兄弟方才和那賊人對了一劍,覺得此人劍上勁力極強,武功高過咱們甚多。就是追上了,只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而且這死屍是誰?張老實生死如何?咱們也該弄個水落石出。”
許家驊點點頭道:“萬兄説的也是。”接着“哦”了一聲,目注萬人侵,問道:
“萬兄,你看方才那兩人會是什麼人?”
萬人俊切齒道:“這賊人使的長劍,劍身細長,極可能是黑龍會的人。”許家驊道:
“兄弟覺得這兩人,可能就是茶樓上賣唱的男女。”
萬人俊嗷了一聲,驚奇的道:“何以見得?”許家驊道:“方才打出那蓮暗器的時候,有人低喝了聲“打”,那聲音雖低,但聽來十分清脆,分明是個女子,以我猜想,可能就是那賣唱的姑娘。”
萬人俊道:“不錯,方才若不是她先出聲警告,咱們非傷在她那蓬飛針之下不可。”
許家驊道:“那是她手下留情了。”
萬人俊大笑道:“對了,説起來,兄弟算是沾了許兄的光,她是衝着許兄,才會手下留情了。”許家驊臉上一熱,説道:“萬兄休得取笑。”
萬人俊道:“兄弟説的是實話,並非和許兄取笑,她發射飛針,根本用不着出聲喊打,喊打就是含有示警之意,而且她打出來的飛針,如果像扇面般展開,咱們也無法閃避得開。但她那蓬飛針,卻是射向咱們兩人中司,咱們才有既閃的機會,你説她不是衝着許兄,有意避實就虛?”許家驊道:“萬兄出手就是五兩銀子,她也許是對萬兄有情,萬兄怎麼説到兄弟頭上來了?”
萬人俊連連搖頭道:“不,不,她在唱曲子的時候,就一直對許兄盈盈凝瞬,脈脈傳情,許兄自己縱然不覺,兄弟豈會看不出來?”他在説話之時,已在一張方桌上摸到火石,紙媒,“擦”的一聲,打着火絨,燃起紙媒。
這才看清楚,桌上放着一盞油燈,伸手把燈芯剔高了些,點燃了油燈。渤黑的屋中,總算大放光明。兩人目光迅速一轉,只見張老實撲卧屋角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方人俊一下掠了過去,目光一注,就發現張老實神色不對,再一細看,更見他胸口衣衫上,赫然印着一個焦黑的掌印。
心頭悚然一震,怒哼道:“好歹毒的‘黑煞掌’!”再看另一具死屍,身上穿着藍布大褂,敢情就是江老大了。
只見他胸口敞開,身上還有幾處火烙印,皮肉焦灼,顯然在臨死之前,曾遭嚴刑逼供。他們逼什麼呢?那自然是劫持假扮祝文花的“逃婢案”了!萬人俊嘆息一聲道:
“黑龍會的人,雖然沒有接到那封密令,但他們還是比咱們搶先了一步。”
許家驊一個箭步,搶到屋後窗下,仔細察看一陣,忽然回過頭來,説道:“萬兄,咱們來的時候,賊人可能還在這裏逼供,那賣唱的男女,敢情是趕來報訊的了。”萬人俊道:“許兄發現了什麼嗎?”許家驊一指後窗,説道:“這裏後窗敞開着,窗檻上,還有幾個腳印,可見他們有幾個人是從後窗逃走的了。”萬人俊點點頭道:“可惜咱們遲來一步,不知這‘逃婢案’是怎麼一回事?江老大究竟是何來歷?如今都無從查起了。”興隆茶樓上,自從萬人俊、許家驊走後,剩下三個姑娘家品茗談心。
方如蘋一面磕瓜子,一面低聲笑道:“表姐,我看你和萬兄很談得來,是麼?”祝雅琴雙頰驟紅,啐道:“你胡説些什麼?”
方如蘋咭的輕笑道:“我才不胡説呢!我生得一雙眼睛,難道還會看不出來?”
祝雅琴粉頰更紅,急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方如蘋道:“我看出龍眠山莊和黃山世家,門當户對咯!”祝雅琴道:“我也看出來了,有人一天到晚,心裏惦記着表哥,嘴上也掛着表哥,要是再找不到那位表哥,只怕要急瘋了。”方如蘋嗤的笑道:“表姐,你這就錯了,急瘋的可不是我……”唐文卿聽得粉臉一紅,説道:“三妹,我可沒有惹你呀。”方如蘋輕“呦”一聲道:“二姐,你多什麼心呀?小妹又幾時惹你了?”
唐文卿焦急的道:“我哪會多你的心?你只管放心,我不會和你搶的。”方如蘋低笑道:“我才不會和你槍呢,説起來我還是你們的大媒人呢,你總該記得,丈母孃拿出來的聘禮,還是我接下來,送到他手上的哩。”
唐文卿聽的大羞,急道:“你……”她才説了個“你”字,就候然住口!原來正有一個身穿布衣衫的漢子,登上樓梯口,直朝自己三人走來。
這人頭戴氈帽,一身裝束,極似水手模樣,走到三位姑娘跟前,立即雙手抱拳,陪笑道:“三位公子爺……”祝雅琴問道:
“你是什麼人?”那漢子道:“小的是在江老大船上打工的,方才有兩位公子爺僱了船,打發小的到這裏來請三位公子的。”
祝雅琴問道:“他們人在哪裏?”那漢子道:“兩位公子爺就在船上。”方如蘋道:
“這麼晚了還要上船麼?”興建那漢子陪笑道:“江老大的船上,前後共有三個船艙,收拾得乾淨,公子們在船上過夜,可比住客棧舒服得多了。天一亮,即可開船,既不妨礙公子們睡覺,也不用匆匆忙忙的趕着起身了。”祝雅琴道:
“是啊,他們已在船上等候,咱們就快些走吧!”
三人會過茶資,就一齊站起身子,往樓下走來。
出了茶樓,那青衣漢子拱拱手道:“小的替三位公子爺帶路。”説完,當先朝前走去。
唐文卿、方如蘋、祝雅琴三個姑娘不疑有他,緊隨他身後而行。
這時已快初更時光,大街兩邊的店鋪,差不多全已上了排門。平時行人熙攘的街道上,一片冷落,只偶而有一兩個醉漢在街頭躑躅。那漢子領着三人,腳下逐漸加決,奔行了裏許光景,前面已是一片廣場。這裏正是南校場,足有百來畝大小,四周圍以樹木,黑夜之中看去一片有黝黑,黑忽忽,影幢幢,好像潛伏着不少鬼魅影子!南校場是處決重犯的地方,民間一直流傳着,説南校場是鬼的夜市。據説有一個賭徒,回家經過南校場,看到路旁有幾個人圍着餛飩攤吃餛飩,這位仁兄賭了一夜的錢,肚子正在唱着“空城計”,也就坐下來,叫了一碗來吃,吃的時候,是蝦肉棍鈍,味道鮮美,吃得津津有味,那知回到家裏,忽然噁心起來,大吐特吐,吐出來的竟是些蚯蚓、碎草。
另外還有一則,是個肉販子,五更時分挑着一擔豬肉進城,快到南校場,路上有個小娘子,姍姍獨行,看到肉販,就背過身子去讓路。那肉販看她身材苗條,不知她面貌如何。心知小婦人十個有九個膽子小,就想逗她一逗,走到她跟前,含笑説道:
“小娘子,前面就是南校場了,難道你不伯鬼?還是跟我一起走吧!”那小娘子嬌應一聲,欣然回過身來。這下肉販子看清楚了,那小娘子長髮披散,一張慘白的臉上,沒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肉販嚇得魂不附體,拔腿就跑。就這樣,從此夜裏再也沒人敢走南校場了,寧願多走些路,打方家嬌小路繞個圈子,縱然穿過南校場,過去不遠,就是大南門,至少也要近上裏把來路,也沒有人有懲大的膽子。
那漢子敢情是個心直的人,生來就不伯鬼,居然領着三位姑娘,腳下不停,筆直朝南校場奔了過來。三位姑娘家可不是本地人,根本不知道南校場鬧鬼的事兒,自然並不在意,前面有人引路,她們也就跟着奔行。
正行之間,突聽前面不遠,傳來—聲沉喝:“站住!”
那漢子慌忙答應—聲,停下步來。
唐文卿問道:“前面是什麼人?”
那漢子顫聲道:“小的不知道。”
祝雅琴道:“你不知道,就只管走,有什麼事,自有我們擔待。”話聲甫落,突聽黑暗中傳來一聲森冷的嘿嘿冷笑,隨着這聲冷笑,但見兩個身穿黑色長衫的人從左首並肩緩步而奔。這兩人走得極緩,但卻並肩齊步,動作如一,舉左足時,同時跨出左足;舉右足時,也同時跨出右足。好像廟裏的皂隸一般,看去雖然在動,但舉止僵硬,簡直如同鬼魅。
祝雅琴心頭有些發毛,一手緊握着劍柄,忍不住微微卻步,口中低啊一聲道:“表弟,你看這兩個人是什麼路數?”方如蘋冷笑道:“管他什麼牛鬼蛇神,咱們有三個人,也未必怕了他們。”
唐文卿接道:“待我來問問他們再説。”她挺了挺胸,跨前一步,喝道:“你們攔住去路,想做什麼?”兩個黑衣人走到相距三丈來遠,便自站停下來,不言不動。對唐文卿喝問的話,恍如未聞。
這時校場右首,也同樣出現了兩個身穿黑色長衫的人,並肩齊步走來,到得三丈來遠,也自停步。這四個人面對面的站定,就像泥塑木雕一般,雙手下垂,沒有走動一步,也沒交談一句話。只是板着死氣沉沉的面孔,站在那裏。
唐文卿暗暗攢下了眉,低聲道:“三弟,這情形有些古怪。”
方如蘋咭的笑道:“一點也不奇怪,這四個人,只是跑龍套而已正主還沒到呢!”
唐文卿道:“你看出他們路數來了?”
方如蘋道:“這還用問,他們自然是黑龍會的人了。”祝雅琴低聲道:“表弟,你看咱們該怎麼辦?要不要動手?”
她終究沒有江湖經驗,遇上事就顯得有些緊張。
芳如蘋笑道:“俗語説的好,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他們主兒沒到以前,這四個跑龍套的還不值得咱們動手!”
唐文卿道:“對,咱們索性等他們到齊了再説,也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方如蘋輕笑道:“豈止顏色?全叫他們爬着回去。”
祝雅琴本來還有點膽怯,給兩人一説,不覺也笑了起來,抿抿嘴道:“不要讓他們全數爬着回去,好歹也要留下一兩個活口。”
三位姑娘説得很得意,不禁都笑了起來。黑暗之中,萬額俱寂,她們説的雖輕,但雙方相距,不過三數丈距離,對方四個黑衣人,耳朵沒聾,自然全聽到了。但他們依然呆宜,沒有一個開口,就是四張臉上,也絲毫沒有表情,只是垂手肅立着,一動不動。
校場上,靜得寂然無聲,只有夜風吹過,颳得草叢間簌簌作響。
要來的,終於來了!遠處已出現了兩盞紅燈!紅燈冉冉,貼地疾移,來勢相當快速,轉眼之間,便到了個十丈左右。這回,有了燈亮,三位姑娘可看清了。那是兩個青衣使女挑着宮燈前導,稍後是一頂黑色軟轎,珠簾低垂,由兩個黑衣大漢抬着如飛而來。這情形,方如蘋曾在龍門坳見過一次,口中不禁低呼道:
“來的原來是玄衣羅剎。”
祝雅琴低聲問道:“玄衣羅剎是誰?”方如蘋道:“玄衣羅剎就是絕塵山莊的人,咱們大破絕塵山莊之時,被她逃走了。”
權雅琴輕笑道:“那不是正好?今晚可不容她再有逃走的機會了。”
説話之時,黑色軟轎已到了四丈遠處,緩緩停下,兩名青衣便女手挑宮燈,一左一右在轎前侍立。這回相距更近,兩盞宮燈上的字也清晰可見,赫然正是“代天巡獰”四字。軟轎才一停下,先前那個自稱江老大手下的漢子,突然身形掠起,奔到轎前一丈來處,撲的跪到地上,説道:“小的叩見天使。”只聽軟轎中吶起一個婦人聲音,問道:
“二十三號,你已經把人帶到了麼?”
那漢子道:“小的帶到了。”這話聽得唐文卿三個姑娘齊是一怔:
祝雅琴怒哼道:“原來他不是江老大手下的人,我們被他騙了。”方如蘋左手袖底早已暗藏舅舅給她的一管“袖珍連弩”,這時左手一抬,指着那漢子喝道:“你不是江老大派來接我們的?”
那漢子回過頭來,厲笑道:“老子自然不是。”
方如蘋冷哼一聲,左手再指,冷冷的道:“那你就該死!”大拇指輕輕一按,“嗒”
的一聲,一縷銀芒電射而出,朝那漢子當胸打去。
潛龍祝文華精擅機術之學,這“袖珍連弩”是他精心設計製造,箭長不過寸,只有竹筷四分之一的粗細,但固有強力機簧發射,七八丈以內的目標,均可命中。而且發射出去的小箭,速度也比一般弩箭快出一倍有奇,箭頭上還淬了龍眠山莊獨有的“綠雲散”
奇毒,沒有他的解藥,天下無人能解。
但就在方如蘋的“袖珍連弩”一點綠光,堪堪射到一半,忽見從軟轎珠簾中,突然飛出一根極細的紅線,輕輕一卷,便把小箭纏住,朝轎中縮了回去。接着但聽軟轎中響起一個婦人低低的聲音哼道:“這支小箭,還淬了奇毒,你是什麼人的徒弟?小小年紀,竟然使用這等歹毒的暗器。”
方如蘋冷笑道:“你就是玄衣羅剎麼,你管我是什麼人的徒弟,告訴你,我這歹毒暗器,就是對付你們這羣匪徒的。”
軟轎中人冷峻的道:“好個狂妄的掛兒,小小年紀,居然敢在老身面前如此説話。”
方如蘋冷笑道:“你當我們怕你了麼?
哼,玄衣羅剎四個字,還唬不倒人。”
軟轎中微曬道:“你當我是玄衣羅剎麼?”方如蘋道:“難道不是?”
軟轎中人又道:“你這袖中匣弩,製作的相當精巧,大概可以連續發射,是不是?”
方如蘋聽得暗暗震驚,付道:“她只看到射出去的一支小箭,就知道我這筒箭可以連續發射,此人眼光倒是厲害得很。”
一面哼道:“是又怎樣?”
軟轎中人道:“很好,你要知道我老身是誰,那就不妨朝我連珠發射幾支試試!”
要知道她是誰,這話好不奇怪?
方如蘋心中暗暗忖道:“你這是找死”一面冷笑道:“這是你自己説的。”
軟轎中人道:“不錯,是我自己説的,你如果不相信,就把一百二十支連珠箭,一起朝我射過來,亦無不可。”
方如蘋聽她一口道出自己手上共有一百二十支連珠箭,心頭更是震驚,但她確實有些不信!舅舅説過,這“袖珍匣箭”,威力極強,慢説你坐在轎中,沒處可以躲閃,就算你走出轎來,自己只須一按機簧,一百二十支小箭,密集如雨,六七丈方圓,全在射程之下,連飛鳥也逃不出去。心中想着,一面説道:“你這麼説了,在下倒非要試試不可了。”話聲一落,口中也跟着喝道:
“你小心了!”
這話是多餘的,因為她左手一抬之際,大拇指已按上機,一陣驟密如雨的“嗒”
“嗒”輕響,連珠般暴發。
但見她銀芒連閃,一支接一支的小箭,快如流星,挾着呼嘯,朝軟轎中激射過去。
別説一個人只有一雙手,就是生了三頭六臂,也無法接得下如此密集,如此快速的連珠匣弩!
唐文卿出身於以毒藥暗器享譽江湖的四川唐門,但看了方如蘋的“袖珍連弩”,也暗暗驚歎不已。一時不覺技癢,玉指,三點細小的紫影,快若流星,一閃間,夾在連弩之中,朝中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