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格地笑道:“看來慘真有些眼光,敝幫姐妹,原來是為了在江湖上活動,伯被人認出真面目,才每人發了一個面具的。
如今在咱們花家莊院裏,大家也都戴了個面具,我就不喜歡這勞什於,繃在臉上,多不舒服?”兩人説話之間,已經沿着十字雕欄,跨過石橋,但見兩岸垂楊飄絲,一條小河,曲折向東。
榮莉就站在河岸上,看到兩入走來,立即躬身道:“啓稟副幫主,船隻已經準備了,就請您與凌公子上船吧。”江邊,果然停着一艘小巧的篷船,狀若梭形,中艙敞開的船篷,船頭船尾,各坐一個打槳的健婦。
芍藥回眸一笑道:“我先下去。”説完,輕輕一躍,宛如落葉飛絮,飄然落在中艙前,低頭鑽入艙中,盤膝坐下,一面招手道:“凌公子快下來嘛。”凌君毅相繼躍落中艙,目光一瞥,才看清楚這艘小船的中艙,竟然小得可憐,僅容兩入對面盤膝而坐。
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小巧的茶几,除此之外,再也放不下什麼東西。
芍藥仰起臉,嬌笑説道:“還不快坐下來,就要開船啦。”凌君毅看清這條船的中艙,竟然這般小法,兩人對面坐下,相距不過咫尺,孤男寡女,實有未便。但此刻已經上了船,不坐下去,也是不成的了,心念閃電一轉,也就腰微彎,朝後退了半步,在芍藥對面的一個錦墩上坐下,口中笑道:“這船真小。”
芍藥道:“這是咱們特製的快艇,船身如果再大一些,就開不進去了。”船頭一名健婦在凌君毅坐下之後,立即站起身來,伸手推上了中艙的船篷。
這船篷敢情也是特別編制而成,內外兩層,不但堅固,而且密得不透絲毫天光。船篷推上之後,艙中即時一片漆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所謂“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是説假如換了個人,就伸手不見五指了,但凌君毅一身修為,已臻上乘,縱然是黑夜之中,也可看得清楚,何況現在還是大白天裏。就在這驟然一黑之際,但見芍藥已從身邊革囊中,取出一個精巧火筒,“嚓”的一聲,亮起一道火光。然後側過身去,燃亮了右首几上一盞精緻的白銅琉璃燈。
凌君毅只覺船身同時起一陣搖晃,就聽到水聲嘩嘩,雙漿划動,心中登時明白過來,暗道:“那健婦在開船之前,推上船篷,敢情就是不讓自己瞧看船外的景物。”芍藥點起銅燈,朝凌君毅婿然一笑道:“凌公子可是覺得奇怪,幹什麼要拉上船篷?”
凌君毅和她面對面坐着,她這一啓齒,口脂甜香,隱隱可聞不覺暗暗攢了下眉,哪敢再作劉幀平視?只是隨口説道:
“大概是貴幫重地,不願讓外人窺伺了。”芍藥櫻唇一披,説道:
“我就知道你一直把你自己看作外人,你説,誰把你當作外人看待了?”她這幾句話,説得有些生氣模樣,也帶些嬌咳,看去更是嫵媚動人!
凌君毅縱然不敢看她,但就坐在她對面,想不看,也自然看得到。
芍藥不待他開口,接着又道:“再説,這條船又不是為了你要去晉見太上才特地打造的。”這話倒是不錯。
凌君毅在她説話之時,遠遠聽到鐵柵開啓的聲音,敢情船已快要駛出花園,一面問道:“那是為了什麼?”芍藥嬌笑道:“告訴你也無妨,這是太上坐的船。”
凌君毅心中暗想:“太上坐的船,何以要如此隱蔽?”口中不覺“哦”了一聲。
芍藥又道:“她老人家不願外入看到她,也不願有人知道她老人家的住處。咱們幫中,除了我和大姐、三妹之外,沒有第四個人到過她老人家隱居之處,你是太上唯一破例召見的人,可見太上對你是如何重視了。”
凌君毅道:“在下榮幸得很。”芍藥一雙俏眼,凝注着凌君毅,説道:“你願不願意留在咱們幫裏?”
凌君毅心頭微微一震,淡淡一笑道:“貴幫都是女子,在下如何能留下來?”芍藥格的嬌笑一聲道:“只要你點個頭,我會跟太上説的,咱們幫裏,也有男的。”
凌君毅道:“那是護花使者。”芍藥道:“你莫小看了護花使者,他們之中,有不少都是名門正派門下,武功也十分了得,但你凌公子若是肯留下的話,決不會派你去當護花使者。”
凌羣毅故意問道:“副幫主要派在下什麼職司?”芍藥面上微酡,羞澀地道:“以你的文才武功,還會委屈你麼?目前你不用多問,我自會跟太上説的。”
凌君毅笑道:“副幫主總得説個大概,在下好考慮考慮。”芍藥粉臉更紅了,輕叱一聲道:“人家對你一片真心,你難道還看不出來?要不,我會帶你去見太上麼?”這話夠明白了!
凌君毅心頭不禁猛吃一驚,男女面對面坐着,她居然剖心示愛,坦然説了出來,這叫自己如何來回答?一時只好含糊地道:
“副幫主有意栽培,在下感激不盡。只是在下幾個敝友,落在黑龍會手裏,被留作人質,在下既然已經知道,就是龍潭虎穴,也非去把他們救出來不可,如此在下就無法在貴幫留下來了。”芍藥嬌聲道:“我聽太上説過了,黑龍會無惡不作,日後必然為害江湖,早就有意要把他們一舉撲滅。只是他們‘毒汁’中人無救,拖延了下來。如今‘毒汁’解藥,已經制成,太上一高興,説不定她老人家還要親自出馬呢?只要咱門破了黑龍會,你的朋友不就救出來了麼?”正談説之間,突聽嘩嘩水聲,愈來愈響!
凌君毅聽得出來,這種水聲,夾雜着激盪的迴音,好像把船駛入了深曠的洞窟之中!
同時也可以感覺到小船去勢也突然緩了下來,鼓浪前進,逆水行舟,轉折甚多。但這段水程,只不過行駛了二十丈遠近,小船便已緩緩停了下來。
凌君毅忍不住問道:“已經到了麼?”
芍藥嬌笑道:“你耳朵倒是靈得很。”凌君毅道:“在下只是感覺到船已經停了而已。”話聲甫落,只聽“刷”的一聲,頭頂上的船篷,已經移開。
船篷推開以後,眼前依然一片渤黑,看不到天光,小船就停泊在一處黝黑的石壁之下。
凌君毅心中暗道:“果然駛入山腹窟窿中來了。”
芍藥已經俏生生地站了起來,説道:“這裏距岸上石崖,足有一丈多高。我先上去,替你帶路。”説完,雙足一點,身形凌空拔起,只一閃便自不見。
接着但聽芍藥的聲音,從石崖上傳下來:“凌公子,你可以上來了,只是小心些,這裏很滑。”接着便見石崖上“嚷”的一聲,亮起了一點火光。
凌君毅目能夜視,縱然沒有火光,也看得清楚,口中答應一聲:“在下來了。”站起身,足尖一點朝石崖縱去。他不想在芍藥面前炫露武功,躍起一丈六七尺高,正好越過石崖,就朝芍藥停身之處飛落。
芍藥一把拉位他的手臂,説道:“站進來些,小心外頭石上長着青苔。”這一拉,兩個身子,幾乎貼在一起。
她低下頭去,呼的一聲,吹媳了手中火筒,洞窟中登時一片漆黑!黑暗中聽芍藥低聲道:“這裏不準點燃燈火的,我方才是伯你看不見,腳下稍不留神,就會滑跌下去,只好打起火筒,替你照路。從這時起,只好委屈一下,走黑路了!”不待凌君毅開口,接着又道:“但不要緊,這條路我走熟了,你只要拉着我的手,就不會跌倒了。”説着,果然伸出柔荑,拉住了凌君毅的手,親切的道:“來,我們上去,哦,還有從這裏朝上再走四五步,前面是一條夾縫,要側着身子,才能通過,別碰破了頭呀。”牽着手,舉步朝上走去。
凌君毅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目能夜視,因此任由她牽手而行,口中説道:“多謝副幫主。”一面運足目力,朝四處打量。
芍藥説的沒錯,這裏有一條石縫,愈往裏走,愈是逼厭,腳下也高低不平,換個人,真是非要芍藥牽手而行不可。
芍藥雖是熟路,也走得極為小心,一面低聲道:“我説過不許你再和我客氣,其實你比我大幾歲,還是我的大哥呢。”説到這裏,口中忽然輕“哦”一聲道:“凌公子,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凌羣毅道:“寒舍只有家母和在下兩人。”芍藥一雙眼睛在黑暗之中,閃着光采,問道:“你沒有妹子?”凌君毅道:“沒有。”
芍藥腳上忽然一停,幽幽的道:“我給你做妹子好不好?”她一個軟綿綿的嬌軀,緩緩朝着君毅胸前侵來。
凌君毅早已知道她是個任性嬌縱的人,好像連百花幫主都要讓她三分,自己若是惹翻了她,豈不前功盡棄?心念轉動,一手輕輕扶住她身子,説道:“副幫主幹金之軀,在下如何敢當?”
芍藥扭動水蛇般腰肢,“哦”聲道:“你是嫌我,才不肯認我做妹子的?你明明就是瞧不起人。”凌君毅道:“在下怎會嫌你。”
芍藥仰起頭,吹氣如蘭,説道:“我們這裏,有許多姐妹,但卻沒有一個大哥,這也是緣份,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好像是我大哥一樣。你既然不嫌我,我就認你做大哥了。”凌君毅道:“這個在下實在不敢當。”
芍藥嬌美的臉上,紅嘖嘖,一片喜色,鈕扭腰道:“我不管,我們一言為定,你這大哥,我是認定了。”她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黑暗之中,雖然看不見凌君毅,但卻仰起頭,嬌羞的輕輕叫了聲:“大哥。”
芍藥除了為人驕橫了些,姿色本極嬌美,在這黝黑的山腹中,她這聲蕩心蝕骨的“大哥”,鑽到凌君毅耳中,不覺心頭蕩動,一時哪還把持得住?雙臂一張,把芍藥一個嬌軀,緊緊抱住。
芍藥哩哼一聲,投入他懷中,但她畢竟是個處子,生長在花家莊院之中,從未接觸過男人。這一投入凌君毅懷中,心頭小鹿止不住狂跳起來,生似一頭受驚的羔羊,嬌軀同時起了一陣劇烈的顫抖。
凌君毅只是一個弱冠少年,血氣方剛,這一張臂摟住芍藥嬌軀,整個人就像觸電一般,就在他一顆心狂跳之際,突然發覺芍藥假在他懷裏的嬌軀,抖得好厲害!本來女人這種顫抖對男人該是更具誘惑,更富刺激!而凌君毅卻在這剎那間,陡然機憐一震,及時驚覺,慌忙鬆開雙手。黑暗中雖然沒人看到,但還是鬧得面紅耳赤,囁嚅説道:“在下……該死,冒瀆副幫主,還望……”芍藥伸出一雙又柔又嫩的玉掌,一下掩住了他的嘴巴,柔聲直:“快別説啦,你也不用自責,我不會怪你的,因為我已認定你是我大哥了。”
凌君毅道:“副幫主儘管這麼説,在下還是感到十分慚愧。”
芍藥雖已站起,沒有便在他懷裏,但還是面對着面,距離極近,她舉手掠了掠鬢髮,嬌羞的道:“不要叫我副幫主,人家已經叫你大哥了,除非你嫌我,不肯認我這個妹子,不然,你該叫我一聲妹子才對。”
凌君毅道:“在下能有你這樣一個妹子,實在榮幸得很,只是……”芍藥截着道:
“別隻是的那是了,我只問你,你認不認我這個妹子?”凌君毅無可奈何地道:“認,認,副幫主這般看得起我,正是在下的……”芍藥格的一聲嬌笑,接口道:“又是榮幸,是不是,你既然認了,那就快叫我吧。”
凌君毅道:“好,好,我叫你妹子。”“哦!”芍藥欣喜地輕嚦一聲,笑道:“這才是好哥哥。”
凌君毅臉上還是燙燙的,慌忙催道:“我們該走了。”芍藥道:“還是讓我牽着你的手走,這段路要捱過石縫,才會平坦。”
説着,果然又伸手拉着凌君毅朝上走去,邊走邊道:“大哥,待會兒見了太上,你不可説話。她問你的話,你必須恭敬的回答。
還有就是太上有個脾氣,只有她問你的話,不喜歡人家問她,你有什麼事,可先告訴我,讓我伺機跟着説,你千萬別在她面前東問西問。”
凌君毅點點頭道:“在下記住了。”這條山縫果然十分狹窄,只容一個人吸胸收腹,才握得過去,而且石壁磷響,稍一不慎,就得劃破衣衫,腳下也同樣的忽高忽低,險陡已極。
芍藥牽着凌君毅的手,她一顆心,如今全放在凌君毅身上了!一面貼壁而行,一面不住地説着:這一腳要踩的高些,那一腳落腳之處,是在底下,這裏有突出的石筍,那裏有一個缺口。
她從小走慣了,對這條黝黑、狹窄的石縫,説來如數家珍、其實凌君毅不用説,也看得一清二楚。就因為芍藥生怕凌君毅摔跤,或是碰破了頭,腳下才走得極慢。這條石縫足有數十丈餘,兩人手牽手足足走了一盞熱茶工夫,才算通過。走出石縫,地勢就開朗了不少。這是一個天然的洞窟,黝黑,潮濕,隱隱可聞“嗒”“嗒”滴水之聲。
凌君毅心中暗暗覺得奇怪:“百花幫的太上幫主,怎會住在這種地方?”他回目四顧,洞窟至此,已到盡頭,除了進來的石縫,別無通路!
芍藥牽着他的手,卻並末停步,直向對面一座石壁走去,到得石壁前面,只見她伸手朝壁上一個小孔中摸去。就在此時,只聽石壁中有人喝問道:“什麼人?”芍藥答道:
“我是芍藥。”話聲方落,旋聽石壁問響起了一陣隆隆震動之聲,一方大石,登時緩緩移開,露出一道門户!一道燈光,從石門中射出。
接着走出一個高大的黑衣老婦,目光森冷,看了凌君毅一眼,問道:“太上要見的就是他麼?”芍藥點點頭,道:“他叫凌君毅。”
一面回頭朝凌君毅道:“凌公子,我來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是石嬤嬤。”凌君毅慌忙拱手道:“在下見過石嬤嬤。”黑衣老婦臉上沒有絲毫笑容,只是冷冷地道:“不用客氣,你們快上去吧。”
芍藥説道:“多謝石嬤嬤。”回頭朝凌君毅道:“咱們決走吧。”舉步朝石門中走去。
凌君毅隨着跨進石門,這是一間略呈方形的石室,迎面就是一道石級,左首邊有一道門户,裏面敢情是石嬤嬤的住處。石門之內,四壁和地上相當平整,石級寬敞,顯然經過人工修鑿,不像方才那一段路,狹窄崎嘔,艱險難行。芍藥從石壁上取下一盞燈籠,點燃蠟燭,嬌媚一笑道:“凌公子,隨我來。”當先朝石級上走去。這回石級寬闊了,又點燃了燈籠,毋須再手牽着手走路。石級呈之字形,盤曲而上。兩人腳下加快,不過盞茶工夫,便已到了石級盡頭,一堵石壁,擋住了去路。
凌君毅暗自估計,少説也走了五六百級之多。芍藥走到壁前,舉手按了兩按,只聽一陣軋軋輕震,石壁上登時露出一道門户,天光照射,眼前頓時大亮!
芍藥一口吹熄燈燭,把燈籠掛在壁上,抬抬手道:“大哥請啊。”凌君毅也不客氣,舉步跨出石門,但覺清風徐來,精神為之一爽。芍藥緊隨他身後,走出石門,又舉手按了兩按,石門緩動,關了起來。原來這石門外面就是青山,半山腰上有一座六角亭子,六根大紅抱柱,圍以佛字雕攔,亭外,遍山都是不知名的奇花異卉,燦爛如錦香氣襲人;亭中,放着一張打磨光滑的石台,幾個石鼓圓凳,頗饒古趣。石門已經移攏,由外面看,正好是一方一人來高的石碑,上面留着<百花亭記>,字跡勁秀,想是出於名家手筆。
凌君毅驚異地道:“這是什麼地方了?”芍藥含笑道:“百花洲上百花谷,百花谷里百花亭。亭前白鶴白來去,山中老婦發如星。”
凌君毅道:“這詩是你做的麼?”芍藥輕輕搖着螓首,笑道:
“是太上做的,她老人家每次到這裏來,都念着這首詩。”
凌君毅道:“太上倒是個雅人。”芍藥道:“她老人家琴棋書畫,件件精通,聽説年輕的時候,還是一位大美人呢?”
凌君毅口中輕輕吟着:“百花洲上百花谷,百花谷里百花亭……”一面問道:“這裏叫做百花谷麼?”芍藥哦了一聲,説道:
“快走吧,轉過這座山腰,你就不可再説話了。”轉身朝鋪着石板的山路上走去。
凌君毅隨着向前定去,一面問道:“為什麼?”芍藥道:“太上不喜歡人家問東問西,尤其她者人家已經煉成‘天耳通’,轉過山腰,咱們説的話,她老人家就會全聽到了。”
凌君毅道:“在下省得。”兩人腳下加快,轉過山腰,但見一片山谷,谷中繁花如錦。茂林修竹之間,隱隱可見畫樓亭台,危崖翠嶂之上,似有長廊飛閣相通,好一片如畫景色,縱非蓬萊仙境,也是世外桃源。“絕塵山莊”,那一座偌大園林,雖具花木樓台之勝,但一丘一壑,猶有人工斧鑿之痕,眼前這片花團錦簇的山谷,卻是因地制宜,半出天然。
凌君毅忍不住讚道:“在下若非已知此地是太上隱居之所,只要看了這片山谷中的佈置,也可想到主人定是一位胸羅丘壑的奇人了。”芍藥聽他忽然發言,心中不覺一驚,要待阻住,已是不及,但聽他説的是讚美之詞,心頭略略放寬了些。就在此時,突聽一聲冷哼,遠遠傳了過來。這種冷哼,聲音並不很高,但聽來十分清晰,既似遠在天際,又像近在眼前,使人不可捉摸。
芍藥聽得花容失色,機伶一顫,低低説道:“快走。”急步朝山谷中奔去。凌君毅自然聽得出來,這聲沉哼,功力極為深厚,不用説是“太上”所發無疑。自己原是看了山谷景色,無意中説了幾句話,而且這幾句話也是讚美之詞,她何用冷哼?由此看來,這位“太上”果然生性有些怪僻,無怪百花幫主芍藥都一再叮囑,在太上面前,要自己少説話了。心中想着,人已隨同芍藥,朝山徑中行去。不大功夫,便已到了一座精緻的樓宇前面。
芍藥腳下一停,回頭道:“隨我進來。”領着凌君毅走入一間小客室,回身道:
“凌公子請在這裏稍坐,我進去票過太上,再來相請。”凌君毅道:“副幫主只管請便。”芍藥沒再説話,轉身匆匆向裏面走去。
凌君毅獨自在椅上坐下,先前只當芍藥進去通報,很快就會出來,哪知等了頓飯工夫,還是不見芍藥的人影。心中漸漸感到不耐,站起身子揹負雙手,觀看壁間掛着的字畫。這樣又過了一刻之久,才聽門口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凌君毅立即轉過身去,只見走進來的是一個身穿花布衣褲的姑娘,這姑娘不過十五六歲,生得眉目如畫,額前梳着一排劉海,兩條又黑又亮的辮子,分左右垂到胸前,小嘴角兒噙着一絲淺笑,看去還有些稚氣。她跨進門,正好凌君毅也轉過身來。小姑娘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到凌君毅,不由得腳下一停,臉蛋兒登時飛起兩朵紅雲。
這也難怪,小姑娘長年住在這與世隔絕的山谷之中,從未見過男人,自然更從未見過這般俊美的少年男人!這一含羞,幾乎連話都説不出來了!
凌君毅見她沒開口,慌忙含笑道:“姑娘可是副幫主要你來叫在下的麼?”花衣少女定過神來,含羞點點頭道:“你是凌公子?太上請你進去。”
凌君毅抱拳道,“那就有勞姑娘帶路。”
花衣少女低着頭,很快轉過身去,説道:“凌公子請隨我來。”走出小客室,是一條走廊,面對山谷,四面青山如屏,瀑布如練,谷中景物,盡收眼底!前面是一幢五層樓宇,中間一間大廳像是佛堂,正中長案上,供奉着一尊白玉觀音,敢情這位“太上”
終年長齋禮佛。花衣少女領着凌君毅跨進佛堂,走到東首一間廂房門前,仁立窗外,躬身説道:“啓稟太上,凌公子來了。”
只聽窗內傳出一個婦人的口音道:“叫他進來。”花衣少女打起門簾,低低地道:
“凌公子請進。”
凌君毅略微低頭,跨入室中。這裏敢情是“太上”日常的起居室,上首一張紫檀雕花錦榻,榻上坐着一個身穿黑色衣裙的婦人。尖瘦臉,皮膚白皙,頭髮略見花白,但卻梳得一根跳絲兒也沒有,額上戴着黑絲絨包頭,中間綴着一顆明珠,只要看她坐在那裏不怒而威的神氣,自然就是百花幫的太上幫主了。芍藥就站在她身後,垂手伺立,狀極恭謹。錦榻兩旁,是八把椅幾,中間放一張八仙桌,桌上放着一盂“毒汁”和一小瓶自己配製的毒汁解藥。難怪芍藥進來了這許多時光,才叫人來請,原來“太上”要她當面試驗“毒汁”解藥的靈效,這原是一瞥間的事,凌君毅堪堪跨入廂房:
就聽芍藥嬌聲説道:“凌公子,這就是敝幫太上了。”她站在“太上”身後,朝凌君毅暗使眼色,奴了奴嘴,似是示意他伏身下拜。凌君毅只作不解,走上兩步,抱拳作了個長揖,説道:
“在下凌君毅拜見太上。”
太上端坐不動,兩道冷電般的眼神,直盯着凌君毅,好像要從他臉上找出什麼來一般。過了半晌,才冷冷説道:“你先坐下。”凌君毅道:“太上面前,哪有在下坐的份兒?”這原是客氣話。
太上微有愠意,冷聲道:“老身叫你坐,你就坐,我有話問你。”芍藥焦急地朝他遞着眼色,那是示意他趕決坐下。
凌君毅瀟灑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在下謝座了。”退後兩步,就在錦榻左首一張椅子上坐下,抬臉道:“太上寵召,不知有何見教,在下洗耳恭聆。”太上臉上似有厭惡之色,不耐道:
“老身説過有話問你。”
凌君毅道:“不知太上要問什麼?”太上冷聲道:“你姓凌?”
這話就問得奇怪,凌君毅應了聲“是”。太上又道:“何處人氏?”凌君毅道:
“穎州。”太上追問道:“世居?”
凌君毅又應了聲“是”。太上問道:“你爹叫什麼名字?”這倒像是應試,要背三代履歷。
凌君毅感到有些奇怪,這位“太上”似乎對自己身世十分重視,而且她在問話之時,目光冷厲,盯注着自己,也似乎有些不太友善。“這就奇了,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她?”
心念轉動之時,口中答道:“先父名諱,上瑞下圖。”“凌瑞圖?”太上口中低低唸了一句,接着問道:“你爹去世了?”
凌君毅又應了聲“是”。太上問道:“去世已有幾年了?”
凌君毅道:“先父棄養時,在下只有三歲,算來已有一十九年了。”太上又道:
“你爹生前是做什麼的?”她愈問愈奇。連伺立她身後的芍藥也感到有些意外。
凌君毅道:“先父拼讀為生。”耕田讀書,正是書香門第。太上又道:“家裏還有什麼人?”
凌君毅道:“只有家母一人。”太上道:“你娘姓什麼?”
凌君毅看她盤問的這般詳細,心頭已有警覺,同時也想起師父在臨行時囑咐過自己的話,如果有人問起母親姓氏,不可説出姓鐵來。此時聽到“太上”問起母親姓氏,隨口説道:“家母姓王。”話聲出口,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告訴過百花幫主,説母親姓鐵,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了。尚幸太上聽了之後,並未追問。這點已可證明百花幫主並未將自己詳細情形,報告太上,不錯!她(百花幫主)前晚也並沒有把自己的詳情,告訴芍藥。
太上臉色似乎稍霽,點點頭道:“很好。”聽到這兩個字,芍藥總算暗暗替凌君毅鬆了口氣。太上接着又問道:“老身看你武功不弱,你師父是誰?”這句話,聽得芍藥又有些耽心起來!
太上面前必須有問必答,但凌君毅曾説過他師傅不欲人知,.這話如何能對太上説呢?她心頭一急,忙向凌君毅暗暗點頭示意他快説。凌君毅這回倒是依了她,欠身答道:
“在下出身少林。”
太上頷首道:“你是金剛泰門下?”凌君毅道:“不是。”
太上又道:“那是潛山大師的弟子?”潛山大師乃是少林方丈。
凌君毅道:“不是。”太上不耐地問道:“那你師父是誰?”
凌君毅道:“家師法號不通。”太上身軀微微一震,凝目道:
“你是反手如來門下?”她這句話。口氣之中驚多於訝!少林門人,她不在乎,但反手如來傳人,她可惹不起。不但是她,放眼江湖,二三十年來黑白兩道幾乎沒有一個人惹得起這位説正即正,説邪亦邪的不通和尚。
這可真靈,已經和凌君毅説了半天,太上那張瘦削臉,始終其寒如冰,但這一聽説凌君毅是反手如來不通和尚傳人,她臉上就像春風解凍,有了笑容,笑雖很微,但笑容後面,似乎含有得意之色。凌君毅是反手如來傳人,她為什麼會得意呢?當然這個“得意”後面另有文章。這點凌君毅還差得遠,他是想不到的,他所看到的,只是太上臉上有了笑容而已。
太上語氣也緩和了,徐徐説道:“令師一代高僧,武林奇人,老身欽佩已久,可惜無緣瞻荊。凌相公是大師高足,老身真是幸會之至。”這真是前倔後恭。世上有許多閥閲門弟、顯赫身世的紈絝子弟,所以能到處吃得開,就是靠山扎硬也。凌君毅欠欠身,連説不敢。伺立太上身後的芍藥,聽得深感驚奇,她從沒聽太上對入説過這樣的客氣話,她望着凌君毅,心中暗暗得意,不禁朝他婿然一笑。又是一個得意的人!太上接着又道:
“凌公子替老身製成‘毒汁’解藥,老身極為感激。”早就該感激了。
凌君毅欠身道:“太上誇獎,黑龍會以‘毒汁’淬制兵刃暗器;中人無救,日後必然為害江湖。在下能替貴幫效勞,配製解藥,也可以説是略盡在下一點心意,好使江湖同道不再受‘毒汁’的威脅,太上感激二字,在下愧不敢當。”太上點點頭道:
“凌相公崇俠尚義,真是菩薩心腸,只是老身和黑龍會結怨甚深,凌相公能否把配製解藥方子見告?”
凌君毅哪有什麼解藥方子?這一問題,他早就想到,太上一定會向自己提起,但卻始終想不出較好的理由來。聞言不覺面有難色,遲疑了一下道:“這個……”芍藥及時説道:“太上,凌公於不好意思説出口來,還是由弟子代他説吧!”
太上稍微轉過臉去,説道:“你説。”芍藥臉含嬌笑,深情款款地看了凌君毅一眼,説道:“弟子也問過凌相公,凌公子説:
他在咱們這裏,安危莫測,如果交出藥方來,咱們可能會對他不利。”
太上居然並不生氣,微微額首道:“江湖險惡,人心譎詐,凌相公顧慮得有道理,但老身一生禮佛,創立百花幫,也只是為了對何黑龍會而已,豈會如此心狠手辣?”芍藥道:“弟子也是這麼説。”凌君毅拱拱手道:“太上幸勿誤會,在下既肯替貴幫配製解藥,豈會對貴幫有此存心?那是因為副幫主問在下方子,在下一時無以為對,只好如此説了,實則……”
太上目光一注,問道:“凌相公有什麼難言之隱,但説無妨。”凌君毅靈機一動,這回卻想到回答她的話了!那是他看到自己説出師父名號之後,太上的臉色,有了極顯著的轉變,自己何不把解藥方子推到師父身上去?
這就欠身答道,“太上明鑑,這解藥方子,是家師得之於一位西域高僧,專解天下奇毒,在下只是依方給貴幫配製,至於這藥方,未得家師同意,在下不敢泄漏,此事還望太上原諒。”這話説得入情入理,令人無可厚非。果然,凌君毅猜的沒錯!太上聽説是反手如來的秘方,就不再追問下去,淡然一笑道:“凌相公不用為難,各派都有不傳之秘,老身怎好勉強。好在凌相公已替咱們煉製了兩缸解藥,也差不多夠用了。”
芍藥道:“太上,凌公子説,他配製的兩缸解藥,有效期限,只有三個月。”太上道:“不錯,藥汁是水做的,不易久貯。”她忽然“哦”了一聲,看看凌君毅,説道:
“老身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凌公子肯不肯答應?”
凌君毅欠身道:“太上言重,太上有何吩咐,儘管明示。”太上藹然道:“老身手創百花幫,幫中上至幫主,下至花女,均是老身的弟子。但本幫也有不少使者,是從各大門派中透聘而來。
凌相公藝出反手如來,人品武功,自是不用説了。老身也知道像百花幫這樣一個小組織,容不下凌相公,更不敢以‘使者’一類名義來延攬凌相公。但老身內心,卻極希望凌相公協助百花幫,維護百花幫,因此老身之意,想聘凌相公為本幫護法,不知凌相公意下如何?”
芍藥站立太上背後,笑了。凌君毅連連拱手道:“太上厚愛,在下江湖未學,實在不敢應命。至於貴幫需用‘毒汁’解藥,在下自當隨時為貴幫配製,區區愚忱,還望太上垂諒。”
太上看了他一眼,説道:“老身看得出來,凌相公人中龍鳳,咱們百花幫屈留不住。
但本幫護法,地位超然,和護花使者完全不同,也不用長留在幫裏,對凌相公來説,也十分適合,凌相公幸勿推辭才好。”凌君毅道:“太上雅意,在下十分感激,只是在下年輕識淺,實在不敢當此重任。”
太上臉色有些異樣,默默不語。這下芍藥可急了,柳眉微顰,一雙俏目望着凌君毅,只是朝他暗暗點頭,那是示意他趕快答應。凌君毅道:“在下冒昧,有一件事,想請太上指點。”太上晤了一聲,注目問道:“凌相公想問什麼?”凌君毅道:“在下想請太上指示,黑龍會的巢穴所在。”
太上臉色一變,目光凝注,問道:“凌相公要找黑龍會巢穴麼?”凌君毅道:“正是。”
太上緩緩收回目光,説道:“不錯,凌相公問對人了,黑龍舍行跡隱秘,大概除了他們死黨,江湖上能夠知道他們巢穴的,只有老身一人了。”話鋒一轉,接着問道,“凌相公要上黑龍會去作甚?”她説話之時,目光炯炯,直要看穿凌君毅的心事一般。
凌君毅自然也看出來了,她聽自己提到黑龍會,臉色就為之一變,此日寸又目光盯注,追問自己去黑龍會作甚?“難道黑龍會和百花幫之間,有什麼隱秘不成?”凌君毅心念閃電一轉,説道:
“在下是聽總管説的,在下有兩個朋友,落在黑龍會手裏,黑龍會的人把他們當作貴幫護花使者,聲言要貴幫用在下去交換。”
太上道:“此事老身已聽芍藥説過了,不知凌相公有何打算?”凌君毅道:“在下那兩個朋友,是在下生死之交,義無反顧。還望太上賜告黑龍會巢穴,救人如救火,在下打算立即動身。”
太上點點頭,微笑道:“凌相公肝膽照人,這份義氣。老身無限欽佩。只是黑龍會高手如雲,凌相公縱然藝出反手如來,但單人涉險,不僅救不了令友,只怕連你也非失陷不可……”她話聲微頓,接道:“老身和黑龍會仇深似海,這二十年來,老身始終隱忍未發,一是他們‘毒汁’之毒,始終無藥可解。二是老身人單勢孤,自審雙拳難敵四手。老身創立百花幫,也就是為了對付他們……”
凌君毅暗暗“哦”了一聲。太上繼道:“如今總算老天有眼,得凌相公之助,‘毒汁’有了解藥,百花幫經老身二十年經營,也調教出百名女弟子。凌相公且在幫中寬待一二日,容老身略作部署,當親自前去,了斷二十年舊帳。凌相公要救令友,可和老身同去。”説到這裏,不待凌君毅回答,回頭朝芍藥吩咐道:“芍藥,你叫茶花送凌相公下山。”
芍藥道:“還是由弟子送凌公子下山好了。”
太上道:“不,你留在這裏,為師另有吩咐。”芍藥口中應“是”,立即輕移蓮步,走到門口,叫道:“茶花進來。”先前那名花衣少女掀簾走入,躬身道:“副幫主有何吩咐?”芍藥道:“太上命你送凌公於下山去。”
茶花偷偷看了凌君毅一眼,雙頰微暈,應了聲“是”,轉身朝凌君毅道:“凌公子請隨小婢來。”凌君毅起身朝太上拱手道:
“在下告退。”
太上額首道:“老身不送。”凌君毅走後,太上臉色頓時變的十分陰沉,説道:
“芍藥你看此人如何?”
芍藥心頭猛然一驚,指目道:“弟子覺得咱們決不能讓他離此而去。”太上嘉許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不錯,為師第一眼看到這小子,就有把他除去之意。”
芍藥吃驚道:“太上要殺他?”太上沉哼一聲道:“沒想到這小子會是反手如來的徒弟。”
芍藥聽出太上言外之音,好像反手如來的徒弟,就不能加以殺害,心中暗暗高興,問道:“反手如來很厲害麼?”
太上道:“三十年前,他大鬧少林寺,反出佛門,少林寺中,已經沒人是他對手,你想想看,這老怪物有多厲害?這些年,他從未收過門人,既然收了姓凌的小於,自然是他衣缽傳人,為師若是把這小子宰了,反手如來豈肯甘休?”芍藥試探着道:“那麼太上準備如何呢?”
太上嘿然道:“老身自有主張。”探手從大袖中取出一顆白色藥丸,隨手遞了過來,説道:“你去交給玉蘭,命她暗置飲食之中,讓姓凌的服下,不得有誤。”“迷香九?”
芍藥伸手去接,已經感到有些顫抖。
太上冷厲地看了她一眼,説道:“只有讓他眼下‘迷香九’才能使他永遠歸心,忠於百花幫,也可避免得罪反手如來了。”
芍藥道:“太上説的是。”太上揮揮手道:“還有,去告訴你大姐一聲,明日正午,為師要在百花殿親自選拔隨行人員,着令全體護花使者暨本幫弟子,悉在清晨集合待選。”芍藥躬身應是,匆匆而去。
太上要“御駕親征”的消息,已經傳遍百花幫!三十六護花使者,百花使者花女,全都人心振奮,摩拳擦掌。準備迎接戰鬥。
天色還未全黑,百花幫主從前廳回來,腳步沉重,跨進“仙春館”書房,她在前廳只轉達了一道命令,但人卻疲累得好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跨進書房走到窗前一張大師椅上坐下,已經再也支持不住,一手支頤,緩緩閉上了眼睛。榮莉睜大俏眼,關心的問道:“幫主,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麼?”
百花幫主微微搖頭道:“沒什麼,我只是有些頭昏。”榮莉很快的倒了一盤熱茶,送到她面前,説道:“幫主喝一口熱茶,也許會好些。”
百花幫主道:“放着就好。”話聲甫落,忽聽門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玉蘭舉步走入。
萊莉躬身道:“小婢叩見總管。”百花幫主雙目一睜,有氣無力地道:“三妹,你來了。”
玉蘭道:“幫主方才吩咐,要屬下辦完事兒,就到你書房裏來。”百花幫主點點頭道:“不錯,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説到這裏,目光朝茉莉一瞥,吩咐道:“你到門口去站着,不論什麼人,未經我允許,不準擅入。”
萊莉躬身道:“小婢遵命。”轉身退了出去。
百花幫主道:“三妹,你坐下來。”玉蘭望望幫主神色,問道:“幫主身子不舒服麼?”
百花幫主微微搖頭道:“沒有,我很好。”玉蘭沒有坐,接着又道:“幫主有什麼事,要屬下去做的麼?”
“哦!”百花幫主有氣無力地輕哦一聲,伸手入懷,緩緩取出一顆白色藥丸,向玉蘭遞去。玉蘭目光一注,驚愕的道:“迷香丸?”
“哦。”百花幫主又輕呢了聲。
玉蘭伸手接過,目光一抬,望着百花幫主,不解的道:“幫主這是幹什麼?”百花幫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漸漸起了霧氣,幽然一嘆道:“拿去給他服了。”
玉蘭身軀一震,詫異地道:“要給他服下?”兩人都像打着啞謎,這個“他”字,心照不宣,誰也沒説出誰來。“哦!”百花幫主生似快要虛脱了一般,呢得十分微弱。
玉蘭拿着白色藥丸的右手,起了一陣顫抖。抬目道:“這……是幫主你的意思?”
她內心顫抖得比手更厲害,連聲音都帶着點憤慨。
百花幫主微微搖頭,慘笑道:“三妹,你錯怪我了。”玉蘭道:“那是誰的主意?”
百花幫主道:“這是太上的意思。”玉蘭嬌軀猛震,失聲道:
“會是太上的意思?”
百花幫主幽然長嘆一聲道:“我早料到會有這一着的。”玉蘭低聲道:“咱們能這樣做麼?”
百花幫主道:“咱們又有什麼辦法呢?”玉蘭逼緊一步道:
“幫主忍心?”
百花幫主苦笑道:“三妹,你我無力救他。玉蘭道:“幫主若有此心……”
百花幫主及時阻攔,截口道:“三妹,你不能這麼説。”
玉蘭一怔,道:“屬下覺得他是個人才,幫主你錯過了可惜。”“我……”百花幫主羞澀的搖搖頭。
玉蘭輕聲道:“小妹看得出來,你對他有了情。”
百花幫主一顆螓首低了下去。玉蘭又道:“大姐真要有心,小妹甘冒萬死,今晚讓他……”
百花幫主眼中忽然流出兩行淚水,搖搖頭道:“三妹,我感激你,但這不是辦法。”
玉蘭道:“大姐,難道你真要讓他服下迷香丸?”
百花幫主道:“三妹你是知道的,服下此丸除了永遠不生二心外,對人身並無多大毒害。”
玉蘭道:“不錯,但也毀了他一生。
百花幫主道:“我想不會的。”頓了頓,接道:“我考慮了很久,太上的意思,咱們無法違背,暫時先讓他服下……”
玉蘭道:“大姐該知道此丸沒有解藥。”
百花幫主忽然笑道:“三妹莫要忘了,‘毒汁’咱們原先也沒有解藥。”
玉蘭輕“啊”了一聲。
百花幫主又道:“我方才聽二妹説,他是反手如來的傳人,那解藥,也是他師門專解奇毒的秘方,既能解‘毒汁’之毒,自然也能解‘迷香九’之毒了。”
玉蘭眼睛一亮,又“啊”了一聲。
百花幫主接着輕聲道:“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先讓他服下,應付過明天,慢慢再設法不遲。”
玉蘭道:“原來大姐早就有了計較。”
百花幫主道:“但我還是要和三妹商量了,才能決定。”
玉蘭道:“大姐想的沒錯,太上交待下來不照辦也不和地,明天一天先就通不過。
好在‘迷香九’藥性還算平和,除了心誠悦,永無二心,對神智並無大影響,等過了明天小妹再行設法好了。”
百花幫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三妹,你的好意我很感激。”
玉蘭道:“大姐這是什麼話,自家姐妹還説什麼感激,小妹但願……”
百花幫主搶眼柔聲道:“三妹,你放心,有我就有你的。”
玉蘭只覺臉上驟熱,羞澀的低叫了聲:“大姐……”
百花幫主道:“三妹,不用説了,時間差不多了,你快去吧!”
玉蘭道:“小妹遵命。”欠身一禮,轉身朝外行去。她剛舉步跨出書房,陡地住足,口中也同時驚“咦”出聲!
百花幫主自然聽到了,心頭機伶一震,急急跟了出來,問道:“妹妹……”目光一注,不禁臉色大變,問道:“榮莉怎麼了?”
原來奉命守在書房門口的榮莉,此時雙目緊閉,身子倚着牆壁,好像在磕睡,這時天色還未全黑,又不是半夜裏,會困卷得站着打磕睡麼?
玉蘭伸手拍了她幾處穴道,她依然昏睡未醒,不覺黛眉微顰道:“茉莉不像是被點穴手法所制。”
百花幫主目光凝注,一言不發,走到茉莉面前,伸也玉筍似的手指,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伸手抓起萊莉左手,按了一下脈息,説道:“氣機流通,脈息平和,顯然不是穴道受制,倒像真的睡熟了一般!”説着,用手掌輕輕在她臉頰上拍了兩下,叫道:
“萊莉,你快醒醒!”
茉莉一顆頭軟軟的,只是不醒。
玉蘭心頭忽然一動,迅速返身取來一盞冷茶,朝茉莉臉上潑去。茉莉身軀一顫,倏地睜開眼來。
玉蘭輕哼一聲道:“果然中了賊人的彈指迷香。”
百花幫主目注茉莉道:“你怎會中了賊人的迷香?可曾看清對方是誰麼?”
茉莉張大雙目,説道:“沒有啊,小婢站在這裏,什麼也沒有看到,方才只是……
只是覺得眼皮有些沉重,就像打了磕睡。”
百花幫主怒聲道:“蠢丫頭,連着了人家的道兒,還不知道。”
茉莉惶恐地道:“小婢真的沒看到人。”
玉蘭道:“快去看看瑞香、薔薇,是不是也中了暗算?”瑞香、薔薇今天輪值“仙春館”大門。薔薇答應一聲,立即朝外奔去。
百花幫主攢攢眉道:“三妹,你看這人會不會是……”她底下的話,沒説出口,但姨首一偏,一雙眼睛卻朝玉蘭望來,含着詢問的意思。
玉蘭道:“我想不會是二姐,她已經走了一會,而且此人使的彈指迷香,二姐也不諳此種手法。”百花幫主沒有説出是誰來,她卻説出來了。
百花幫主輕輕嘆息一聲道:“不是二妹就好,方才我們説的話,若是被她聽去了,傳到太上耳裏,就不得了。”
玉蘭沉吟道:“這人使用彈指迷香,潛入仙春館來必有目的,顯然不是本幫姐妹。”
正説着之間,只見茉莉和瑞香兩人,匆匆走入。
玉蘭目光一指,問道:“瑞香,方才是你和薔薇值班,守在門口,可曾見到有人進來?”
瑞香躬身道:“回總管,方才除你之外,並沒有人進來過。”
玉蘭臉色微變,揮揮手道:“你快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瑞香躬了躬身,匆匆退出。
玉蘭望望百花幫主説道:“大姐,照此看來,這人是從後面越窗進來的,他對咱們花家莊院的路徑,已經模得很熟……”
百花幫主微微頷首,説道:“三妹,你快去吧,別誤了正事,這裏的事,我會派人查的。”玉蘭應了聲“是”,便自辭出。
這是第二天清晨,晨曦初升!花家莊院前進大廳前面的大天井中,已是花團錦簇,聚集了不少人。這些人,説她們花團錦簇,花枝招展,一點也不誇張。因為她們全是百花幫的花女,年輕貌美,身穿花布窄腰輕裝,背插長劍,打扮的婀娜俐落。每人發邊還插一朵代表她名字的花朵,真如百花爭豔,衣香擯紛。
這要是換一個地方,有這麼一百名姑娘在一起,一羣鶯鶯燕燕,早就吱吱喳喳的笑談不停。但此刻這一百名姑娘,只是靜悄悄地站在階前右側,誰也不敢説話。無他,因為今天這一大會,將由太上親自主持;在她們心目中,太上就像神一般,至高天上,可望而不可即,太上要親蒞主持,這是何等肅穆莊嚴的盛典,有誰敢竊竊私語?
花能解語,但不一定要説話,因此,花女們雖沒有説話,依然是美麗的。有她們站在階前,俗大一個鋪着石板的大天井,就成了花園。
花家莊院的大天井,確實夠得上一個“大”字,它足有十百見方,容得下上千個人在這裏操軍演陣。四面圍着白粉高牆,就像城牆一般!一百名花女,站在石階石側,只不過佔了小小一隅而已。十來級石階,平整寬闊。階上大廳門前,高懸着一方朱底金字的橫匾,上書“百花廳”三個大字,但大家都叫它“百花殿”,不逢盛大典禮,從不開啓。但今天舉行的選拔隨徵人員的大會,顯然不在大廳內舉行。只要看看石階上,放着一把高背有靠手的錦披大交椅,就可知道那準是太上的座位了。太師椅兩旁另有兩把錦披椅子,那是幫主和副幫主的位子,而在左邊那把椅子的下首,又另有一把錦披椅子。
對這把椅子,花女們的心裏,都不禁暗暗起了疑問,這會是誰的座位呢?百花幫除了幫主、副幫主,總管職位雖然不低,但在太上面前,是沒有座位的。別説在太上面前,就是平常由幫主主持的大會,總管也只有站的份兒。正當大家心頭暗暗懷疑之際,從兩扇大門口,魚貫走進一行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