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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7.

    升上高三,我換了間教室上課,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跟我共用抽屜。

    因為我們學校一個年級有20班,補校一個年級卻只有6班,

    每升一個年級,我們便會換棟樓,但補校高一到高三都在同一棟樓。

    當我到另一棟大樓上課時,她也換了教室,但依然在原來的大樓。

    簡單地説,在空間的座標上,我們不再重疊於相同的點。

    沒有她的高三歲月,就像地獄裏沒有地藏王菩薩。

    我只能忍受酷刑苦等投胎轉世的日子來到,沒有人可以度化我。

    我常拿出那些影印紙來看,內容幾乎都能倒背如流。

    雖然聯考並不會考,但我記的比任何科目還熟。

    高三教室的黑板左上角,總是用紅色粉筆寫了個數字。

    那是代表距離聯考還有多少天。

    別的同學瞄到時,或許會心生警惕;但我看到那紅色數字時,

    常會莫名其妙想起她。

    然後黑板會浮現紙條上的文字,我常因此在課堂中失神。

    有天我心血來潮,或者該説是一時衝動,我放學後還待在校園。

    我走到念高二時的那棟樓下,等待補校學生來上課。

    快到6點時,補校學生陸陸續續走進那棟樓的教室。

    『或許我可以遇見她!』

    我心裏這麼想,心跳漸漸加速。

    心跳只加速一會,突然被緊急煞住。

    因為這時我才想起,我根本沒看過她,甚至連名字和班級都不知道。

    我以前的想法沒錯,如果有人在放學後的校園內悠閒欣賞黃昏,

    那麼他一定是在升學壓力下崩潰了,或是瘋了。

    某種程度上,我應該是崩潰或是瘋了。

    那天補習班的課,我也忘了要去上。

    高三下學期,教育部解除髮禁,我的頭髮終於不再像刺蝟。

    我發覺我比古龍好一點,起碼「髮禁」還會再出現於小説中。

    偶爾我會想,我頭髮已經變長了一些,她還會認得我嗎?

    但隨即啞然失笑,我們從未見面,何來認不認得的道理。

    既然不曾記得,那就無法忘記。

    即使已進入聯考前一個月的最後衝刺階段,我還是會想起她。

    她借我的錄音帶,我來不及還她,每當夜晚在書桌前唸書時,

    我總喜歡聽她的錄音帶。

    有時腦海中會幻想她抱着吉他自彈自唱《DiamondsandRust》。

    「好聽嗎?」

    我幾乎可以聽見她這麼問。

    聯考放榜了,我考上成功大學,不僅跟母校在同一座城市,

    而且就在母校旁邊。

    我因而常經過母校,偶爾會遙望高二時上課的那棟樓。

    那棟樓似乎是我對母校僅有的記憶。

    念大一時,班上還有兩位女同學;大二時,她們都轉系了。

    我此後的青春就像武俠小説,在身邊走來走去的,幾乎都是男生。

    日子久了,我開始對跟我不同性別的人類產生疑惑。

    每當在校園中看見女孩,心裏總會依序浮現:

    『這是美女嗎?』、『這應該是美女吧?』、『這該不會是美女吧?』

    這三種層次的問題。

    幸好我們會想盡辦法認識女孩子,比方交筆友或是辦聯誼。

    我一共交過三個筆友,每次都無疾而終,也都沒見過面。

    交第一個筆友時,我很興奮,因為這讓我聯想起她。

    只可惜寫信跟寫紙條的差異頗大,信幾乎算是一種文章,像作文。

    不像紙條上的天馬行空,甚至是隨手塗鴉。

    第一個筆友是個有點嚴肅的女孩,信裏常説些人生哲學之類的。

    「如果希望西瓜吃起來更甜,卻要加鹽。人生就是如此。」

    太深奧了,也非常虛無縹緲。

    我的人生哲學簡單多了,就是天天沒事做,永遠有錢花。

    第二個筆友是個活潑得過了頭的女孩,通常會在信的開頭寫:

    「乾柴兄你好,我是烈火妹。」

    我畢竟算是忠厚老實那型,打死也説不出:

    『讓我們燃燒吧!』

    第三個筆友應該很小氣,總會在信封的郵票塗上一層透明膠水,

    這樣蓋郵戳時,只會蓋在幹了的膠水上。

    把郵票從信封剪下,在水裏浸泡一會,可以撕下郵票表面的膠水。

    我們通了幾次信,每次都用同一張郵票。

    記得我跟她通紙條時,見面這種話題都會被巧妙迴避。

    但不管我跟哪個筆友通信,我們都會大方談論「見面」這話題。

    只可惜她們跟我都不在同一座城市,可能是因為懶或是少了點衝動,

    最終都沒能見面。

    久而久之,寫信的興致淡了,就斷了來往。

    她們寫來的信,我沒留着,連怎麼不見的都不曉得。

    大學時的聯誼活動去過好幾次,每當認識很不錯的女孩,

    聯誼結束後便想採取行動。

    有人説最好的男人讓女人衝動;次一等的讓她們心動;

    一般的男人讓女人感動。

    但無論我怎麼做,女孩們卻都不為所動。

    我曾在聯誼完後鼓起勇氣打電話約一個女孩子吃飯或看電影,

    對方回答:「真不好意思,我已經答應別人了。」

    也曾經寫信給一個在聯誼中跟我還算談得來的女孩子,對方回信説: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換句話説,聯誼完後,故事就結束了,連名字也沒留在記憶中。

    大學畢業時,已是1990年代初期。

    我繼續念研究所,雖然課業較重,但還是有跟女孩的聯誼活動。

    可能是年紀稍長,比較懂得跟異性相處;也可能是運氣變好了,

    在研究所的聯誼活動中,我先後認識了兩位女孩。

    她們還差點成了我的女朋友。

    第一個女孩話不多,外表很文靜,但似乎有些多愁善感。

    有次我們在街上散步時,文靜女突然停下腳步,眼眶泛紅。

    『你怎麼了?』我問。

    「你不覺得今天太陽的顏色,很令人傷感嗎?」文靜女回答。

    另一次則是在郊外踏青,空氣清新,涼風徐徐,景色優美。

    文靜女卻突然流下眼淚。

    『你又怎麼了?』我問。

    「是春天!」文靜女回答,「是春天讓我流淚。」

    我覺得跟這樣的女孩在一起,壓力太大了,於是沒多久就斷了。

    第二個女孩長得很秀氣,但個性實在是有些虛無縹緲。

    秀氣女快樂時哭、生氣時哭、感動時哭、無聊時哭,傷心時卻不哭。

    傷心時反而會大笑。

    但秀氣女傷心時大笑的樣子實在很詭異,我只好説:

    『拜託你還是哭吧。』

    「你雖然是個好人,但我們不適合。請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秀氣女説完後,又是一陣大笑。

    雖然跟秀氣女分開是好事,但聽到女孩子主動這麼説,還是會難過。

    記得那天我回家後,把她送我的那張體温測試卡貼住額頭。

    自從她離開以後,這些年來我常有這種近乎無意識的動作。

    但以往都會浮現綠色的笑容圖樣,這次卻是橘色的愁眉苦臉。

    不知道這是因為身體着涼?

    還是心裏受寒?

    不曾被教導該如何跟異性相處,於是只能摸索着前進。

    這期間或許受了點傷,可能也不小心傷了人。

    每段跟女孩的短暫故事結束後,我總會想起她。

    也常幻想如果是她,故事應該可以有美滿結局。

    然後我會拿出那40張影印紙,細細回憶以前的點滴。

    這40張紙雖然只是文字的影印本,但其實也是記憶的影印本。

    不管是三年後、五年後、十年後甚至更久以後,

    只要我一看到這些文字,就能清晰記得當時的每一天、每一件事,

    和每一份感動。

    有些東西有生命,卻沒感情;有些東西有感情,卻沒生命。

    大學裏喜歡當學生的老師是前者,

    那40張影印紙則是後者。

    研究所畢業後去當兵,那時研究所畢業生當的是少尉排長。

    可能因為我是個温和的排長,排裏常有弟兄跟我哭訴女友變了心。

    我沒有被愛人拋棄的經驗,只能試着去體會並安慰。

    然後我會慶幸我與她從來沒有在一起,自然也不存在失去的問題。

    服役期間的生活很簡單也很苦悶,聽命令就是,不要去想合不合理。

    我覺得我似乎變笨了,反應也慢了,因為很少用腦筋。

    只有當深夜躺在牀上不小心想起她時,我才會用到腦子。

    有時睡不着,我會偷偷拿出那40張紙,逐字閲讀上面的文字。

    可能也因為如此,這段期間我夢見她好多次。

    但夢裏她的臉孔總是模糊,清晰的只有她抱着的那把吉他。

    偶爾還能在夢裏聽到吉他聲和她的歌聲。

    當了兩年兵,退伍時已是1990年代中期。

    這時網路正悄悄興起。

    我開始上網,也因而認識了幾個網友,常跟她們傳水球。

    雖然這種通訊息的方式很像高中時跟她通紙條,

    但以前跟她通紙條時,十次來回需要十天;

    而在網路上十次水球來回卻不到十分鐘。

    感情這東西有時像葡萄汁變成葡萄酒一樣,需要時間的醖釀與發酵。

    可惜網路上的東西太快了,少了時間的醖釀與發酵,

    因而累積的情感,來得快,去得也快。

    剛退伍時在台南找了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工作還算不錯,

    但常需要跟包商交際應酬。

    應酬的場所通常燈光有些暗、洋酒有些貴、女孩有些多。

    記得第一次走進應酬場所時,一看到鶯鶯燕燕,我還嚇得奪門而出。

    雖然很不適應這種應酬,但總是推也推不掉。

    我只好儘量坐在角落裝自閉。

    有次有個女子坐近我,滔滔不絕跟我説起坎坷的身世。

    説到傷心處,哭得像死了爹孃。

    「總之,坎坷呀!」

    女子下了結論,又是一陣痛哭,於是爹孃又死了一次。

    同事偷偷告訴我,這裏的女子喜歡跟看起來忠厚老實的男人裝可憐。

    因為她們以為越忠厚老實的男人就越容易為她們散盡家財。

    我同事説得沒錯,由於我長了忠厚老實的臉並坐在忠厚老實的角落,

    於是我一共聽過四個女子講了四個坎坷的故事,

    而且每個坎坷的故事幾乎都大同小異的坎坷。

    「總之,坎坷呀!」

    連結論都一模一樣。

    我覺得忠厚老實的我不適合再聽坎坷的故事,於是積極準備高普考。

    退伍兩年後,我考上公務人員高考,分發到台東的單位。

    我離開台南,這時離高中畢業正好滿十年,離她的離去滿11年。

    我在台東的日子單純而規律,畢竟是奉公守法的公務員。

    單位裏很少有女同事,而且多數已婚,我只好清心寡慾。

    我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下班回家後通常守在電視機前。

    有次電視上播放《第凡內早餐》這部老電影,

    當看到奧黛麗赫本坐在窗台抱着吉他自彈自唱《MoonRiver》時,

    我竟然想起她。

    我從未見過她,不知道她長得像不像奧黛麗赫本,也不期待她像。

    當然更不知道她和奧黛麗赫本彈吉他時的神韻是否相同。

    之所以想起她,應該是因為「坐在窗台抱着吉他自彈自唱」的畫面。

    我不禁在腦海裏勾勒出將來某天見到她時,會是什麼樣的景象。

    她會在我面前彈吉他嗎?

    如果她會,應該是彈《DiamondsandRust》吧。

    有天晚上心血來潮,打算租些電影片來打發一個人的漫漫長夜。

    在VCD出租店閒逛時,看到架上有片JoanBaez現場演唱會VCD,

    我毫不猶豫租了它。

    回家後立刻在電腦裏播放,快轉到《DiamondsandRust》。

    JoanBaez的頭髮變短了,而且髮色帶點灰,

    已不像年輕時的一頭烏黑長髮。

    雖然歲月在JoanBaez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音色也變得較低沉,

    但JoanBaez依然抱着吉他站在台上自彈自唱。

    當我聽到「ThirtyyearsagoIboughtyousomecufflinks」時,

    我又驚又喜,隨手從桌上拿了一張紙,在紙上寫下:

    『嘿,你説得沒錯。JoanBaez唱《DiamondsandRust》時,

    歌詞裏的時間果然會隨着時光的改變而改變。』

    但當我想把紙條放進抽屜時,卻發覺我的電腦桌沒有抽屜。

    那一瞬間,我才想起這裏不是高二時的教室,而且她早已走遠。

    沒想到經過這麼久,我還保有寫紙條的習慣動作。

    我不禁悲從中來。

    在我跟她相遇的年代,JoanBaez唱的是Twentyyearsago;

    如今JoanBaez已經開始唱Thirtyyearsago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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