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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台山

    話説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説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着你年甲,貌相,貫址!”

    魯達道:“酒家不瞞你説,因為你事,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着鄭屠那廝,被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女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説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嘗説道:“怎地恩人相會一面,也好。”

    想念如何能彀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

    不得半里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兒濃市豔飾。

    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説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

    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

    魯達道:“不須生受,酒家便要去。”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你便去!”

    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

    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飯來。”

    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

    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z??A何足掛齒!”

    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

    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婭一面燒着火。

    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時新果子之類歸來。

    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

    搬上樓來,春台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筷子,鋪下菜蔬果子飯等物。

    婭將銀酒燙上酒來。

    父女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

    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

    金老説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柱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

    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三人慢慢地飲酒。

    將及天晚,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

    魯提轄開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

    人叢裏,一個官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叫走了這賊!”

    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

    金老連忙搖手,叫道:“都不要動手!”

    那老兒搶下樓去,直叫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説了幾句言語。

    那官人笑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面。

    老兒請下魯提轄來。

    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

    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酒家?”

    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只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吃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説知,方才喝散了。”

    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

    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

    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

    魯達道:“酒家怎敢。”

    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酒家是個滷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酒家處,便與你去。”

    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説z⒐隉A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欲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

    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

    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

    魯達道:“最好。”

    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再牽一疋馬來。

    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

    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

    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説z⒐隉A投七寶村來。

    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

    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

    次日又備酒食管待。

    魯達道:“員外錯愛酒家,如何報答!”

    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卑休絮煩。

    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

    蚌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閒坐説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逕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説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

    魯達道:“恁地時,酒家自去便了。”

    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恐誠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恨,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

    魯達道:“酒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

    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裏,有座山,喚做五台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髮做和尚麼?”

    魯達尋思道:“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

    便道:“既蒙員外做主,酒家情願做和尚。專靠員外照管。”

    當時説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疋禮物。

    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台山來。

    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

    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

    寺內智長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

    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

    智真長老打了問訊。

    説道:“施主遠出不易。”

    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剎相浼。”

    智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

    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

    當時同到方丈。

    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

    魯達便去下首坐禪椅上。

    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

    魯達道:“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員外肩下。

    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

    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將盒子搬入方丈來,擺在面前。

    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

    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啓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這個表弟姓魯,是關內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望長老收錄,大慈大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弟子自當準備。萬望長老玉成,幸甚!”

    長老見説,答道:“這個因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

    只見行童托出茶來。

    茶罷,收了盞託,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齋食。

    只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兇險!”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

    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

    道座眾僧長老,説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相貌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

    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麪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説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證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齊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

    齋罷,監寺打了單帳。

    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一兩,日都已完備。

    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鐘擊鼓,就法堂內會大眾。

    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

    趙員外取出銀錠,表裏,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

    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

    維那教魯達除下巾幘,把頭髮分做九路綰了,捆揲起來。

    淨髮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鬚。

    魯達道:“留下這些兒還酒家也好。”

    眾僧忍笑不住。

    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除,免得爭競。”

    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

    剃髮人只一刀,盡皆剃了。

    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

    長老拿着空頭度牒而説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

    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

    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瀅,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

    智深不曉得戒壇答應“能”“否”二字,卻便道:“酒家記得。”

    眾僧都笑。

    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

    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

    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選佛場坐地。

    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

    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

    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滷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

    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

    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

    人叢裏,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託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

    智深道:“不索哥哥説,酒家都依了。”

    當時趙員外相辭了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託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卑説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牀上撲倒頭便睡。

    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説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酒家自睡,幹你甚事?”

    禪和子道:“善哉!”

    智深喝道:“團魚酒家也吃,甚麼“鱔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

    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説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説道他後來證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

    禪和子自去了。

    智深見沒人説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牀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稟長老説:“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禮面!叢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

    長老喝道:“胡説!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

    自此無人敢説。

    魯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

    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繫了鴉青條,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頸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麼!俺往常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酒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蓋着桶蓋。

    那漢子手裏拿着一個鏇子,唱着上來;唱道∶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

    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

    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

    那漢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錢一桶?”

    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作是耍?”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麼?”

    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伕,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着本寺的本錢,見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賣與你吃?”

    智深道:“真個不賣?”

    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

    智深道:“酒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吃!”

    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

    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交襠着。

    那漢子雙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

    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

    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長老得,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説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來,把兩支袖子纏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繡來,扇着兩個膀子上山來。

    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着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着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

    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廝打!”

    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

    智深用手隔過,張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

    魯智深道:“酒家饒你這廝!”

    踉踉蹌蹌顛入寺裏來。

    寺得門子報説,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伕,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

    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鬲關了。

    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鬲。

    二三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

    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

    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着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酒家。”

    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説。”

    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

    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牀上,撲地便倒了,地睡了。

    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

    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羅噪,後來卻成得正果。沒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着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説道:“長老請你説話。”

    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

    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烈可偷盜,三不可邪瀅,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硃紅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行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

    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

    長老留住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飲酒,不可盡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

    便是小膽的人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再説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時令,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噹噹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

    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麪店。

    智深尋思道:“乾乾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早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的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

    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

    間壁十家門上寫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

    智深便問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

    那打鐵的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髮須,戧戧地好慘瀨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麼?”

    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

    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

    那待詔道:“小人據説,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説,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説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

    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

    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

    那待詔接了銀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

    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將酒來。”

    賣酒的主人家説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們的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亂賣些與酒家吃,俺須不説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説話!”

    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

    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

    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

    智深不肯動身。

    三回五次,那裏肯賣。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彀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

    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裏來,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

    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賣碗酒吃。”

    莊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裏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

    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

    約莫也吃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

    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

    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牆邊砂鍋裏煮着一支狗在那裏。智深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

    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

    智深道:“酒家的銀子有在這裏!”

    便摸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支與俺。”

    那莊家連忙取半支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

    吃得口滑,那裏肯住。

    莊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

    智深睜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莊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來。”

    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

    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

    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卻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睏倦了。酒家且使幾路看!”

    下得亭子,把兩支袖子搦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刺刺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攤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顛搶上山來。

    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

    只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

    兩個門子那裏敢開。

    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着拳頭嚇酒家!俺須不怕你!”

    跳上台基,把柵刺子只一扳,卻似撅葱般扳開了;拿起一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顏色都脱下來。

    門子張見,道:“苦也!”

    只得報知長老。

    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着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酒家!”

    便跳過右邊台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

    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金剛從台基上倒撞下來。

    智深提着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

    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

    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説:“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

    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繇他。”

    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他換過?”

    長老道:“休説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得迴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麼?”

    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只在裏面聽。”

    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孃的禿驢們!不放酒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眾僧聽得,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

    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拽了拴,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眾僧也各自迴避。

    只説z瑣|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顛將入來,吃了一交;爬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

    到得選佛場中。

    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

    智深到得禪牀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着地下便吐。

    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

    齊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禪牀,解下條,把直裰,帶子,都剝剝扯斷了,脱下那腳狗腿來。

    智深道:“好!懊!正肚飢哩!”

    扯來便吃。

    眾僧看見,把袖子遮了臉。

    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

    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兩支袖子死掩了臉。

    智深道:“你不吃?”

    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

    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牀。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

    對牀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碩,去那光腦袋上剝剝只顧鑿。

    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

    --此亂,喚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裏禁約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

    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

    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説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伕,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

    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面前推翻供桌。

    撅了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

    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兩條桌腳着地卷將起來。

    眾僧早兩下合攏來。

    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

    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

    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酒家做主!”

    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

    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攤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繇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台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

    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

    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和尚,自去將息。

    長老領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説與趙員外知道。

    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逕到趙員外莊上説知就裏,立等回報。

    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覆長老,説道:“壞了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

    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巾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

    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攤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麪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你,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着魯智深,説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仗,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讒臣。

    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説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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